它的声音像是暴风一样从四面八方响起,动如雷震:“听听尔的心!听听尔自己的声音!站在尔父亲的面前,尔会杀吗?下得了手吗?尔的心到底是如何说的?”

  虎啸如同雷霆,在林子中来回冲撞,好半天才逐渐平息下来。几只鸟飞进来,又扑刺刺地逃走。

  “请你……治好我。”

  燃睛虎仰头考虑了一会儿,才道:“吾在这林中,生活了不知几千百年了。这里日日、月月、年年、代代、月升日恒,花开花落,草长木秀,生活于此,可消万古之愁。如果吾治好尔的伤,尔愿意留下来,不再问世事吗?”

  “……对不起。”

  燃睛虎轻轻地叹了口气,似乎早已知道答案。它闷头继续捣药,过了很久,才说:“即使尔不在这林中,吾也能感到漾珠时时爆发出可怕之力,那自然是因为尔。尔性格刚直,漾珠便会将乐变成一支箭,一支为了复仇、有去无回的箭……可是尔性格刚硬,心肠却软。而今已不是上古纯良之世,时移世迁,世间那么残忍,人心如此狡诈,尔空有一身力量,又能怎么样呢?”

  有苏伸展开自己疲软的身体,闭上眼。

  他不再流泪,可以为他拭去泪水的人,已经不在了,唯有冰冷的大地承载着他的躯体,寒意透进心窝,冻结了灵魂。

  七月十一日。排岸山,济北猎场

  时近黄昏,进行了六个多时辰的围猎接近结束,猎场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号角声。

  身着青色猎甲、冠上扎着长羽的猎手成群结队从树林中出现,马队、车队,夹着数不清的猎物,排成数十道色彩斑斓的河流,纷纷乱乱地向山下草坡大营集结。

  按周礼、诸侯通常在春、秋两季行大傀礼,行猎围场,以训练士卒,顺便为冬季储备食物。只有在为战争做准备的情况下,才会出现盛夏狩猎的场景。

  这里漫山遍野都打着济北方伯阗侯姬苍的飞狐旗,正是名震西南的济北军团。如此强大的军团,突然出现在距离前段时间发生国变的苏国不到两百里的地方,实在令人不由得生疑。

  姬苍是王室近支,其父亲乃是康王的第五子,被分封到济水,后来因为在平定西南的战役中立有大功,被封为济北方伯,昭王做“济孟铜尊”,铭文“其济水上下十国,有叛王不尊、欺凌他国者,济北方伯讨之”,赐予济北方伯,是朝廷在西南的重臣。

  但姬苍同时又是朝廷卿士,大部分时间都留在王殿处理朝廷正事,实际行使权力的,是他的家臣,司马少府呙葛真备。

  由下响起第三次号角声,低沉的号声掠过草原。

  上大夫兼中行司马公孙婴驾车驰上山冈,大声道:“少府大人,山下各营已经集结完毕,恭候少府大人回营!”

  呙葛真备亲率两百名济北军业锐,走在各队的最后。这是他的习惯,不管是围猎也好打仗了罢,他总是最后一个退出。

  他虽是臣子,享受的待遇却超过普通诸侯,虽在原野上奔驰打猎,身后总跟着四名侍臣为他携带弓、剑、印、琴。

  车驾辚辚,马上就要走出树林,前方草原上的大营已经遥遥在望,忽然间队列最前方三辆车的六匹马同时嘶鸣乱跳,御者驾驭不住,三辆车往后直退,整个队列都混乱起来。

  卫队不知何事,紧紧护住呙葛真备的车驾,却听前面一人大喊:“虎!白、白虎!”这片树林是早上围猎开始的地方,以济北军团数千人规模的围捕,别说虎豹狼豺,连蛇虫鼠蚁都逃得精光,怎么还会有老虎?

  呙葛真备作凭轼而立,果见前面树林与草原交界处的林线上,有一团白色之雾。此时天色已晚,正是林子里起雾的时刻,但这团雾特别浓密,在昏暗的光线下还隐隐发出白光,便显得十分的不同寻常。

  卫队一面稳住车驾,一面张弓搭箭,忽然,那团白雾被山风吹拂,刹那间消失不见,露出一头巨大的白虎,眼睛像两团燃烧的白色火焰,在昏暗的林中格外显眼。

  好容易安抚下来的马群顿时被吓得狂嘶着向后退,众军士也是一阵心惊肉跳,车驾把持不住,两百多人、七十多匹马竟然被吓得连连退了十余丈。

  好在山风渐渐低落,那白虎重新隐没在白雾之中。卫队赶紧张弓搭箭,步卒将车驾退回路上,数十匹饱经战事的马都吓得屁滚尿流,连车都拉不动了。

  公孙婴叫道:“少府大人,天色已晚,请速还驾营中,待属下等捕捉白虎!”呙葛真备沉声道:“且慢,此非凡物,吾闻漾山这主,乃是一只千年白虎,此刻前来,必有教于吾等,尔随吾去看看。”

  公孙婴惊道:“不可!少府大人岂能轻涉危险之地?待属下前去即可!”

  呙葛真备却不搭话,从车上下来,对卫队道:“你们随我来,其余的人,守在这里。”说着带头往白雾之处走去。

  公孙婴跳下车,大声道:“护住少府大人!”众人一拥而上,用盾在呙葛真备周围结成盾阵,十多人挤成一团,踩着软软的草垫,向那团白雾走去。

  那团雾气一直凝结不散,里面隐隐透出白光,挤成一团的济北军刚刚接近到十丈以内,忽然一阵腥风刮过,顿时将雾气刮得一干二净,所有人一阵透心凉的寒战,屏住唿吸——却见草丛中只有一团白色的东西,哪里有什么巨大白虎?

  那团白色之物动了动,随即站起,却是一个全身包裹在白袍中的少年。众人顿时勇气大增,发声喊,一拥而上,将少年团团团住。

  那少年脸面都裹在布中,只露出一双眼睛,见这么多人将自己团团围住,既不惊也不惧。

  两名军士壮起胆子,同时用盾从后面扑打少年,将他按倒在地。

  呙葛真备随即赶到,大声道:“且慢,抬起脸来看看。”

  几名士卒将那白衣之人双手反剪提起,竟是一名面目清瘦的少年。

  那少年也不挣扎,虽被人恶狠狠地绞着手臂,脸上却无痛苦之色,一言不发地直视呙葛真备。

  这少年眉清目秀,神情高傲,呙葛真备立刻觉得眼熟——心下疑惑,在何处见守这少年?挥挥手,呵斥众人:“休得无礼,快给这为公子备座。”

  众人齐声称是,将那少年放下。旁边有人递上一张小几,不料那少年站着动也不动,道:“此非战地,无席不可安坐。”

  按周礼,除非是在战场上,否则诸侯是不能随便坐小几一类的临时座位,哪怕是在野外,也要安席而坐。

  呙葛真备心中顿时警觉——这是哪一国出走的国君、逃亡的太子、落泊的公子哥儿?公孙婴脑子去没转得这么快,脸一沉,喝道:“大胆!这位是统领济北十国的方伯府大人,赐座予你,你竟敢无礼?你是哪国的人?少府大人在此围猎,你藏猎场,意欲何为?”说着将手中的剑“锵”地拔出一半。

  那少年毫不畏惧,冷冷地扫他一眼爱一眼眼光实在凌厉,公孙婴仿佛被砍了一半似的矮下去,等到他积聚起力气怒目回瞪,少年的眼睛已经转过去,再也不看他一眼。

  呙葛真备却似毫不在意,笑道:“这位公子,属臣无礼,还望见谅。在下呙葛真备,奉朝廷之命,代方伯大人管理济水上下十国,说不得,公子既在吾管属之地,真备敢问公子尊姓大名?所为何来?”

  那少年此时方向他一行礼,道:“少府大人,在下是苏国国君之次子,有苏。”呙葛真备脸上笑容越发灿烂,道:“抓起来!”

  刚刚才丢开手的卫队又同时如狼似虎地扑上去,有苏高举双手,示意毫无反抗之意,但还是被人反剪双手,重重地按倒在地。

  因是盛夏,林草间地面泥泞不堪,有苏一被按倒,头脸都漫没到泥水中,他也毫不反抗。旁边有人赶着拿来刑具,呙葛真备一挥手让他们暂且停手,脸上笑容不减,道:“吾再问尔,尔真是有苏?”

  “岂有他名?”

  公孙婴大声呵斥:“岂有此理!苏国有苏弑杀父兄,残破苏国,大逆不道,已是天下共讨的要犯——尔冒充有苏,有何企图?”

  有苏的头被人死死按在泥水里,瓮声瓮气地道:“父亲是否为我所杀,有苏实在不知。但我从黎国逃出,浪逢山林,兄长死于国内,国家为黎国所破,这岂是有苏的的罪过?”

  公孙婴道:“胡说!尔杀兄之时,有我人在场证明,黎人——”

  呙葛真备在旁边“扑哧”一笑,道:“甚好。吾也正觉得奇怪。有苏弑兄之后 ,已被黎人当场斩首——怎么还会在这个地方游荡?”

  他走到有苏身前,蹲下来,用手中马鞭敲有苏的头,道:“少年,劝尔想想清楚。有苏弑君犯上,已是尽人皆知。国家有明典,杀人者斩,弑君者剐——有苏若不是已被黎人所杀,便是即将被杀,左右是个死人,尔冒名顶替死人,意欲何图?”

  片刻沉默。众士卒以为此少年已被震住,忽然众人一齐惊叫——有苏抬起头来,四五个人死死压住他的头,竟然还是被他轻易抬起上身。

  公孙婴抢到呙葛真备身前,地被少府大人一把推开。呙葛真备脸凑到有苏面前,道:“少年,尔想通了么?”

  那少年满脸泥水,眼光地分外清亮,一字一顿地道:“我乃是苏国国君之子有苏是也。”呙葛真备道:“尔自称有苏,有证明吗”“我就是证明。”

  “证明给我看。”呙葛真备直起身,大声道:“把他放开!来人,给他一张弓!”公孙婴大喊:“少府大人仔细有诈!”

  “闭嘴!”呙葛真备恶狠狠地一把推开他,后退两步,道:“来吧,有苏,尔射艺闻名济北,吾也有所耳闻。据说一百五十步之内,尔百发百中,现在天色已晚,尔能射吗?”

  有苏跪在泥水中,默默地接过别人递过来的弓。摸到熟悉的弓身,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一下。

  自从亲眼目睹父亲中箭倒下,除开自己在混乱中射向基邦的那一箭,他再也没摸过弓箭……闪念间,父亲留给他那最后的笑脸出现在面前……

  “少年,尔能否?”

  有苏抬起眼。呙葛真备站在身前,在他身后很远很远的地方,军士们已经立起一个现成的靶子——一只白色的麋鹿,高高地挑在枪尖上。

  呙葛真备道:“尔若能射中麋首,吾便相信尔的话,如何?”

  幕色已经很重,百步之外,别说麋首,连整个白麋也只不过是灰扑扑的一团。有苏却道:“无妨。请少府大人再在麋身下,为有苏置鼓一面,可以吗?”

  呙葛真备道:“这有何难?不过……你要盲射?天色已晚,你也不用蒙眼,只要射中便行。”

  有苏待军士们匆匆将车驾上的大鼓拆下,搬到白麋下面,才微微一笑,道:“少府大人,您刚才说有苏弑父。不错……当日黎国君臣,如此侵逼,有苏空有武力,却只能坐看父亲受辱……父亲处于危难之中,有苏还蒙蔽双眼,任由父亲被人宰割!有苏弑父,确有其事!”说着“噌”的一声,从怀中拔了一把玉制小匕首,周围军士还未回过神来,他已举起匕首迅速无比地一挥——众人惊叫声中,两道热血从他脸上尚下。呙葛真备亲自抢上来一把夺下他手中的匕首,有苏却不挣扎,微微一笑。

  过了发久,呙葛真备才痛叫一声:“尔这是何苦?自毁双眼,也求不了尔你兄!”

  有苏仰起头,面对他已经看不见的长天,道:“无妨!这是有苏该受的惩罚——诸大人下令呜鼓吧。若有苏射箭不中,便请立赐有苏死于此地,绝无怨言。”

  呙葛真备沉重地叹息一声,下令呜鼓。

  鼓声响了。

  声音漫过草原,如同一道光,缓慢地照亮了草原。

  有苏看得清楚,长身站起,举弓、搭箭、放箭,快如闪电。箭一离手,他便扔下弓,转身而立。

  远方军士们传来的惊叫声,他全没听见。

  只有一个声音在心里回荡:“父亲,我没有杀你。”

  七月十三日。前苏国,苏城

  田野里响起第三通鼓声,当先的十六名大夫举起旗帜,停留在田野里的十六路纵队军团同时开拔,向城下拥去,前行一里,第三通金响起,大军停下来。

  离城只有三里地了。

  如果鼓声再次响起,军队就会进入上弓箭攻击的范围,那时候就不能停了,攻城战必须立刻打响。

  换句话说,现在是交战双方进行和战考虑的最后时刻。

  公孙婴心里焦急,不停地驾车在阵前来来往往。

  根据斥侯报告,苏城里有六百名黎国甲士,如果开战,三千济北军团当呆在两个时辰内彻底攻陷城池,但苏城建筑得实在坚固,加之地形险要,戟的济北军团遭遇重大伤亡也在所难免。

  从向城中发出攻击信号的那一刻开始,作为军队的实际统帅,公孙婴已经冒着危险,在离城很近的地方转了好几圈,希望能找到适合发起进攻的地点,可偏偏城头上就是见不到一个人,了不见黎人了城,城市防守的底线难以摸清。

  有一点是肯定的。接到即将被济北军团攻击的消息,城中毫无动静,没有人出来辨别或投降。

  按道理说,三千全副武装的济北军团事先没有通报,突然出现在城下,任何诸侯国都会乱成一团,黎国此刻出奇的平静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黎国,真的反了吗?

  时间慢慢流逝,太阳开始西斜。

  通常情况下,两通鼓之间间隔不能超过一刻,以免士气受损,可是这第四通鼓,足足让济北军团三千士卒在原野上等待了三刻钟。

  鼓,终于还是响了,但以为黎军开始进攻——鼓只响了片刻即止。城上没有出现公孙婴熟悉的遮天蔽日的羽箭,倒是苏城的大门敞开了——黎边身披重甲,手持利刀,列队而出。

  没有车阵,甚至没有领兵大将的大旄——黎国人要进行短兵近战?

  公孙婴飞车回阵,济北军中立刻响起号角声,中、下大夫们往来奔走,指挥全军备战。

  原野上的军团立刻变阵,收攻城的纵队改为平行阵形,弓箭队从前队调到后队,攻城机退下,战车排成楔形纵队,长枪队在阵地最前方列阵……

  谁也没料到的是,备战工作忽然间停滞下来——并非因为黎军突然发动猛攻,相反,黎国军队出城,不列战斗队形,而是分开两边,背靠墙排成三排,活像城墙前的一排人盾。

  黎军阵列中没有鼓,也没有携带冲锋用的长枪。按这咱阵型,城墙上也没有出现掩护的弓箭队。

  还没等一头雾水的济北军回过神来,城内一声金响,黎军同进向前一步,拔剑,将手中兵刃朝下,然后一齐扔出,稀里哗啦地落了一地。

  扔下兵刃的黎军又整整齐齐退了回去,靠墙而立,再无动静。苏城城门洞开,负责开门的甲士也扔下了兵刃,从门的内甬道、内城,一眼望过去,全是直立的甲士和遍地的兵刃。

  公孙婴等一干济北军团大夫面面丰觑,这算演的哪一出?

  济北军调动到一半,全都愣在当场,公孙婴反应极快,招唿几个中大夫:“别傻愣着!队伍要拉回野战队形,提防有诈!”几名中大夫连忙驱车四散。

  只见远远地打从苏城城门中飞驰出一辆轻车,穿过黎军,又轻易地穿入济北军混乱的防线,向着济北军后阵驰去。

  片刻间,那辆轻车又穿营而出,径直驰回苏城。公孙婴正在奇怪,便见本阵大旄晃动起来,呙葛真备的本阵开始动了。

  本阵虽只有不到六百人,却拥有庞大的车阵,向前开进,前面的队伍纷纷让路,济北军的野战阵型彻底被打乱。

  公孙婴驱车直奔大旄,迎上呙葛真备的车驾,大喊:“少府大人!前面战事未明,为何突然移动本阵?”

  “子婴,黎国的使臣已经到了。”呙葛真备看上去神色轻松,见公孙婴匆匆赶来,一笑道:“尔准备一下,留在城外约束诸军,不可妄动,切不可纵兵大掠。吾这就要入城。”

  公孙婴道:“少府大人!虽然黎军已经投降,但——”

  “不要乱讲。”呙葛真备微皱头,道:“这是弃战,不是投降,决不可混淆,否则易引起诸侯不安。”

  公孙婴顿时煳涂了,道:“弃战?这……这……但是此刻城中情况未明,请准属下先行带一千人入城,布置关防……”

  “不必如此麻烦。”

  “那么请少府大人允许属下带甲士八百,随大人入城。”

  “不必了。”呙葛真备叹道,“黎侯弃战,乃是表明他仍然是大周的臣子,黎国的国君,愿意抛弃兵戎,以诸侯之礼见我,我当以诸侯之礼待之。我们虽然来此,但黎侯反迹未明,朝廷没有明命。你带兵杀入城中,算什么?”

  公孙风刀霜剑顿时语塞。呙葛真备回过头来,对身后一人道:“事情既已如此,尔愿随吾进城吗?”身后那人点头称是。

  公孙婴看了一眼全身在白袍中的有苏,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道:“少府大人,请三思!属下有一言不得不说——若少府大人相信有苏公子的话,那么便应该派遣大军武装放城,抓捕黎侯君臣。如果少府大人相信黎侯,就应该立刻抓捕有苏,送朝廷问罪。大人岂可两头比取,带不祥之人,入不祥之地?”

  呙葛真备微微一笑,道:“子婴,尔能有这番见识,很有进步。可是……有些事情,哪有那么黑白分明,非此即彼?黎侯摆出这种架势,反守为攻,逼吾入城,吾不能不去。若不去,就是疑人以罪,强灭人国……黎侯,恐怕还未有如此胆量,我大军驻扎城外,他难道还想加害于吾不成?”

  公孙婴道:“属下不是怀疑黎侯。但此事太过诡异。大人何不在此驻扎,宣黎国君臣出来相见?”

  “黎侯已经病得下不了床了,策问现在临朝执政。”呙葛真备皱紧眉,叹息一声,又回头看看有苏,“看来,苏黎二国的恩怨,颇有些曲折。吾要为有苏申冤,却也不能妄害好人,必要入城一趟,才能理清真相。”

  他手一扬,阻止公孙婴再说下去,轻拍车轼,车驾立刻向前,十六名下大夫披甲跟随。

  公孙婴眼巴巴地望着车队穿过济北军的战线,又穿过黎军战线,直入城门,才回过来头,望着身后一大群目瞪口呆的大夫们。

  “大人……”

  “备战。”

  “少府大人已经……”

  “现在这里我说了算。备战,派人收缴黎军已经放弃的兵刃,把投降的黎军带到城外看管起来。”

  一名下大夫小心翼翼地道:“此乃是弃战,不是投降……”

  “朝廷章程里,没有弃战这一说,”公孙婴白了他一眼,道:“我不知该如何处理。听好了,就按投降办理!立刻解除全城黎军的武装,直到一切水落石出为止!”

  马蹄声踏在熟悉的街道上,嘚嘚作响。有生以来第一次,看不见苏城里熟悉的街道、人物。清脆的马蹄声,如同一道道划过黑暗的闪电,街道、房屋……一次次闪现,又持续不断地隐入黑暗中。

  有苏将头深深地埋在胸前,尽力去倾听,去寻找——

  没有动静。没有鼎沸的人声。也没有往日日暮时分,家家户户烹煮夜宵的熟悉味道。

  周礼,过午不食。但苏民总是劳作到很晚,直到日落西山,才归耕回城,叔伯兄弟、邻里友朋,坐在街头巷尾饮酒而歌;姑嫂妯娌忙着为家人做一日里的最后一顿晚饭;垂髫幼童,奔走游戏,喧闹不已……

  如今这一切都不见了。

  偶尔,马蹄声在冷清的街头踏出冰凉的“嘚嘚”声,声音照亮的狭小空间里,会闪过一两个灰蒙落到实处的人影。

  虽然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有苏却看得清楚,那些不过是躲藏在黑暗中的黎国士卒。

  苏民呢?这里还是故国吗?仅仅过去两个多月,那个曾经的家园物是人非,从此再难寻觅了吗?

  一股股热浪从衣袍中喷射出来,将他的袍子高高鼓起。他知道这是什么力量,却不去阻止它。不必阻止……也无法阻止……

  车队走到城中,却不走上坡,直上正殿,而是转向了右下,穿过一条长街道,绕到了小山的背后。

  有苏侧耳听去——山坡上父亲曾经居住过的小院落里没有人声,只听得见那株大树在风中孤独地辄辄作响。

  他以为这便要下车,从小路上山,不料车子一转,一路向下,竟似往下城方向而去。

  只听呙葛真备问车右贾岸力:“此去何处?莫非黎侯不在城中?”

  贾岸力道:“属下不知——黎国车驾引路,不见其停车。”

  呙葛真备便不作声。过了小会儿,越发觉得不对,便问有苏:“此处往下,右有河岸,左有民居,前有树林,是何去处?”

  有苏“啊”了一声,低声道:“此去乃是鄙国的大社、兆域所在。”

  所谓兆域,其实便是墓地。

  自来习惯,墓地都修建在各国的大社之旁,因为乃祖先安眠之地,所以称为兆域,取其吉祥之意。

  呙葛真备十分不解,道:“难道黎侯将死,这便要下葬了么?”想想,却也没有诸侯薨逝,葬在他国兆域的礼。

  空气中多了某种若隐若现的奇怪味道,有苏抬起头,使劲吸气。但车上众人似乎都没注意到。

  车驾在崎岖不平的石板路上重重地颠簸了几下,接着向左转抽,车上众人忽然齐声“噢”了起来。

  呙葛真备惊讶地道:“这、这是何物?”

  有苏虽然目不能视,但感觉比眼盲前敏锐了底色,虽然一时还没有大声响起,大致地为他勾勒出面前画面,他已经感到——这里不是兆域。

  这里充斥着奇怪的焦味,地面也在隐隐地发出不同寻常的热浪,在地下深处很远的地方,仿佛还传来一阵阵的金属鸣响的声音。

  也有他看不见的东西。车驾停在一处凌乱的广场上,昔日恢弘的苏国大社,此时已被拆去一大半,裸露出光向秃秃地梁、柱,周围空地上摆满了石材、木料,仿佛大社正在重建。

  车驾猛地一顿,停了下来。车右贾岸力大声喝道:“大胆!此乃济北城相司马少府呙葛真备大人的车驾!尔黎国臣工还不速速见礼!”

  立刻便听见许多披甲戴盔的人跪拜的声音。一人朗声道:“黎国城宰策问在此恭候大人!”

  有苏耳中“嗡”的一响,身体晃了晃。却听呙葛真备道:“策问,好久不见。此处是什么地方?黎侯现在何处?”

  策问道:“少府大人请见谅,非臣等愿意失礼于大人,实在是我国主君病重,不能起身。为了苏国内乱之事,还劳动大人来此,实在是我等之罪。眼下,我主君吊民伐罪,已经平息了苏国的内乱,不敢劳动济北大军。主君已命策问备好子女财帛,恭送大人府上,还望大人笑纳。”

  呙葛真备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苏国内乱,方伯讨之。方伯不在,吾自付之。贵国越俎代庖,实在是有劳了,怎么还好意思要贵国破费?免了吧!”

  策问脸色十分惭愧,连连作揖,但拦在大社门前,并无邀请呙葛真备下车的意思。

  贾岸力喝道:“策问,少府大人远道而来,调解乐曾事务,难道还要少府大兴等在门前吗?”

  “是……是是……”

  “大胆!”

  呙葛真备面带寒霜,回顾左右,道:“既然如此,一呀,出城。”

  谁都知道,出城即意味着重新开战,策问头上汗如雨下,匍匐在地,连连叩首,道:“请少府大人恕臣等失礼之罪……”

  “策问,”呙葛真备冷冷地道,“黎侯……不是生病了吧?”

  “少府大人容禀!”

  “尔只有最后一句话可以说——黎侯在什么地方?”

  策问深深地叹息一声,慎重其事地叩首,道:“少府大人见问,外臣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鄙国……鄙国主君……主君大人……被苏国逆子有苏动劫持,现在正在这大社之中!”

  ……

  车上车下,一片死般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呙葛真备松开按在有苏手上的手,徐徐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回大人,便是今日上午发生的事,臣等有罪!”

  “尔的罪慢慢再说!”呙葛真备喝道,“尔等不是已经上报朝廷,说有苏已在刺杀其兄懔苏的现场,被乱剑刺死了吗?”

  “臣等愚昧!”策问连连叩首道:“当时,苏国国充发生太快,有苏非一人反叛,乃是联合了苏国十二名大夫叛乱,在刺杀苏君现场,十二大夫被杀,有苏被擒。鄙国国君害怕苏国国内尚有叛臣,来不及上奏大人,连夜起倾国之兵赶赴苏城,就地擒拿苏国叛臣。可惜谁也没料到,逆子有苏竟然如此强悍,乘我等不备,当场杀死其兄,手段恶劣,令人发指!”

  贾岸力用力按住有苏,不让他乱动。

  策问继道:“臣等奉主君之令,将有苏拿下,本该就地斩首以谢天下,但主君言道,苏国内乱,一夜间君臣父子皆亡,若杀有苏,无人继承国统,必被朝廷夺去封国,我等于心何忍?以臣等所见,有苏公子本来品行纯良,只不过前些日子,听说他曾冒险进入漾山。漾山自古乃禁地,多有妖异之物出没,难道有苏公子性情大变,也与此有关?所以臣等斗胆,一面连夜奏报,已经杀死有苏,一面将有苏关在此大社中,广为寻找名医,为有苏公子医治。此事,鄙国上下都是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