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城上只有几点冷清的火光,过了好久,两丈高的大门才发出沉闷的声音,“咯咯咯咯”地打开来。

  苏国城宰苏呈全身丧服,匆匆赶出,一见苏君灵柩,顿时痛哭失声,扑倒在地。黎国城宰策问下车,行客问主人吊礼,苏呈不也怠慢,回以丧礼。

  礼成,驾驭灵车的将作少监基邦扶苏呈登苏君丧车,并肩驱车入城。

  苏国的城池,是典型的济北前商属国样式,为了抵抗入侵,城池建在水河岸边落差不高的悬崖上,三面皆无门而入,只有大门与原野相接,易守难攻。

  城有两道门,驱车进入大门,要穿过一条长长的狭窄甬道,两面都是高墙,一旦敌军攻入,在攻破第二道门之前,都只能挤在这条通道中承受从两旁落下的箭雨滚木,实在是易守难攻。

  进入甬道,已经看不见头顶的星空。两旁高墙上没有任何灯火。匆匆集合起来的八十名苏国甲士,俱都全身缟素,整齐地排列在甬道两旁。

  按苏国习俗,国君丧礼,枪尖都向下。八十名随行的黎国甲士也分两列进入,一直排列到甬道尽头的二门前,才统一转身,与苏国甲士一对一地相向而立。

  这是诸侯规格的葬礼。丧礼必肃,在场的人无论悲痛与否,都屏息静气,不能出气。

  灵车进入到甬道的一半便停住。十六名扶柩而入的黎军一齐动手,将灵柩下的肩杠展开。

  一名黎国大夫负责协调在场人的动作。他每喊一声“起”,黎国人便一起行动,喊“咄”,一起停住,几声令下,十六名甲士便稳稳地将灵柩抬了起来。

  苏城二门霍然打开,十六名全身素服的苏国大夫列两队走出,走到黎军的扶军士身后,一一对应。

  这是交接国君灵柩折仪式,接礼,应该还有三部三答的仪式,但苏君是“暴薨”于外的,死因来无未公开,眼下两国的国君都不在场,便统统省去。

  黎国大夫喊“起!”黎军一齐停住,“咄!”接应的苏军将肩膀顶在肩杠下,“起!”黎军一齐向旁边一步,退出肩杠,将灵柩彻底放到苏军的肩上。

  “咄!”在场的黎军一齐转身,准备退出灵柩通道。

  “起!”

  突然之间,所有黎军同时身体下蹲,转身面向与自己一一对应的苏军。

  “咄!”

  “哗哗哗哗”,仿佛一道狂风刮过甬道,在场所有苏人胸口,同时被插进了一把利刃。

  苏人本就悲痛万分,事前又毫无征兆,黎军行动统一,快得简直看不见,九十六名苏军同时被刺,竟然连一个人都没有动弹一下,也没有发出一声呻吟,过了好久,才慢慢一个个相继歪斜,尸体重叠地倒在一起。狭窄的甬道中立刻充满了血腥味。

  黎军扶柩甲士,在刺死苏军扶柩甲士的同时,一齐伸手扛住灵柩,苏军倒下了,灵柩丝毫未动,显然经过了精心的策划和训练,以免灵柩落地,闹得不可收拾。

  基邦将剑从惊呆了的苏呈胸中抽出,一脚路踢到车下,冷冷的举手一挥。黎军乘势杀光大门、二门为数不多的苏军,大开城门,早已等候的黎军大队沉默而整齐地冲进大门,潮水般拥过甬道,只听见一片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沉闷脚步声,片刻间便消失在苏城的大街小巷中。

  直到此刻,城中依然一片漆黑,没有声音。

  待大队都已进城,基邦才与策问对望一眼,挥挥手。十六名穿着苏军甲胄的黎军过来,接过了灵柩。

  策问问先进城报丧的大夫黎印:“懔苏在什么地方?”

  黎印虽是黎人,却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场面,看着满地骸血液成河,早吓得脚软,哆嗦着道:“在……在殿后……苏君的卧室……等,等……”

  “带路。”

  黎印挣扎着走了一步,脚一软差点儿跪倒在尸堆上,他全身大汗,咬紧牙关坚持着,从一堆横七竖八的尸体中走了过去。

  苏城建成已经有两百年的历史,只不过这么多年,碍于国穷民弱,一直没有什么发展,全城不过两街两道,住了三百多户人家而已。

  苏君的殿堂坐落在城中心一处略高的小山上,只有一殿、一屋、两边厢房,建设简朴,几无长物。

  苏君去年将国政委于长子懔苏后,便搬到了左厢房后面的一处小院藻中居住。小院落有条小路直接通往城中。

  好几个月前,将作少监基邦便已将这一切格局摸了个透底清晰,参与制定作战计划的黎国卿大夫们比苏国人更熟悉这座城池。

  在昏暗的街口、巷道,黎军穿梭自如,偶尔听见一两声犬吠和人声,立刻便归于宁静。

  按照事先计划,策问等人进城即绕到后城,取道后山小路,以十六名苏军打扮的下士为先导,引着灵柩上山。

  苏国享受太平已久,夜里除了城门,到处都无人值守,苏君独住的小院前亮着一盏白纱蒙的孤灯,几名匆匆起来的大夫守在门前,一见灵柩到来,立刻跪倒,还没来得及及放声音痛哭,便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里已是城中的最高位置,放眼望去,苏城中寥寥无几的灯火正在逐一熄灭。

  每熄灭一盏街灯,即表明黎军已经顺利占领子街道,只须臾之间,城中便陷入一片漆黑,黎军在一刻钟内把持了苏城中所有的门、城、街、院。几乎所有苏民都沉睡在梦中,没有人知道灭顶之灾已在眼前。

  跟进的百余名黎军将整座小院包围起来,阻断了小院与前殿的联系。为保万无一失,小院周围还布下长弓手队,预备火箭。

  饶是如此,策问与基邦还是在院门前稍稍迟疑了一下。

  夜入苏城,推进的速度大大超出预期,两个人竟忽然感到有些底气不足。

  苏人呢?懔苏呢?传说懔苏、兄弟二人,皆有万夫不当之勇,有苏的厉害,两个人是见识过的,他尚在少年,就有如此恐怖能耐,那正值青年的懔苏,凯不是更加骇人?

  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抬头望望天顶,比刚才更加黑暗,距离破晓已经不远,没有退路,也没有时间犹豫了。

  策问向基邦点头示意。基邦深吸口气,推开了院门。

  进入院门,才发现这院子实在太过狭小,还不到两太宽,如此小的院落中,还种着一棵大榕树,盘根错节占据了整个院落,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只有一条木板搭就的小木桥,曲曲折折地搭建在榕树的根上,从门前通到屋子的木廊上。

  木屋里微微透出一点昏暗的灯光,却没有人守在屋前,也看不清屋里的动静。

  基邦与策问对望一眼,策问沉默点头,基邦手按剑柄,两人并肩走上木桥。除去灵柩的军人,其他所有人都暗暗拔剑在手。

  沉重的灵柩压在木桥上,咯咯直响,屋里终于有了动静,木门“哗啦”一声向两边滑开,露出昏暗的房间。

  屋里一人声音哑地疲乏:“堂下何人?”

  策问紧紧抓住基邦的袖子,压低了声音道:“外臣黎国策问等人,奉鄙国国君之命,恭送贵国国君灵柩至此。”说完微微躬身。

  屋里的人似乎悲不能堪,其邦顿时放下一半的心,与策问并肩而入。

  诸侯的寝屋前,都有走廊,门内两尺见方的空间,是供人换鞋的,然后才能登上所谓正屋地板。

  基邦与策问在门前犹豫了一下,两人都没有换鞋,直接踏上地板。后面黎;军便也不换鞋,直接将苏君灵柩抬入屋内。

  屋中只有一盏灯,昏暗中不见人影,只听见有人咳嗽,原来人在里屋的屏风后面。

  策问心中正在奇怪,为何懔苏已接掌苏国大政,身边连一史侍者都没有,屏风忽然便打开了,屋中顿时亮起来——时节已是盛夏,可里屋榻前,居然还点着一盆火,一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身穿白色丧衣,为他掌弓、剑。

  这男子想来便是已接掌苏国执政权的太子懔苏了。屏风乍一移开,眼前出现黑压压的一屋子人,懔苏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眼光从众人身上一一扫过。不知怎地,杀气腾腾的黎国人居然有些动摇,纷纷侧身闪避他的眼光。

  策问偷眼里去,只见他脸色惨然,皮肤底下隐隐带着黑气,绝非因为悲痛过度所致。他脑子里一阵激动,原来这懔苏这般年纪竟已沉疴在身!

  懔苏似乎身上无力,好容易才撑直身子,跪正,呆呆地望着死气沉沉的灵柩,他的身体抽搐几下,然后重重地趴在席上。

  策问等人以为他要放声痛哭,可是过了好久,见他又从容爬起,跪坐在地,眼光严厉地扫过来,道:“你们身上为苏国军民,国君灵柩在堂,为何不下跪?”

  谁也没有料到他开口竟然说这样一句话来,基邦等一时茫然无语,连策问都“啊”了一声,才忽然想起,抬灵柩进来的十六名黎军,穿的是苏国军人的甲胄!他情争之下,拂袖喝道“还不跪下?”

  在场的黎军不明就理,顿时跪了一地。

  策问这才回过神来,自己怎么能如此喝令“苏”军呢!更要命的是,假冒的苏军跪下了,穿着黎军甲胄的也跪下,更显得滑稽可笑——策问的头上顿时冒出一层冷汗来。

  好在懔苏似乎并没有留意到这些滑稽细节。他只向苏君的灵柩简单地行礼,便坐直了身子,向策问道:“想必足下便是黎国城宰策问大人?”

  策问赶紧上前行礼,沉痛地道:“外臣正是策问,见过懔苏殿下。这是鄙国将作少监基邦。我二人受鄙国国君所托,护送贵国国君的灵柩返国。”

  懔苏微微点头,道:“有劳两位,星夜前来,鄙国仓促之间,连茶水也未奉上,简慢之处,还请见谅。请坐。”

  策问基邦连连摇头,道:“岂敢有劳……”

  “我的弟弟呢?”

  策问二人正在跪坐到屏风前客席上,屁股还未沾后脚跟,闻言顿时僵住。沉默一时,策问道:“太子容外臣等细禀……此事……实在……难以启齿……”

  火盆中木炭闪闪发光,映在懔苏消瘦的脸上,策问不敢逼视他的眼睛,垂下眼帘,声音都不由自主有些发抖,道:“说来惭愧,是鄙国的失策……贸然邀请贵国国君到鄙国作客,这,这个,席间……贵国,有、有苏公子……不知为狂性大发,竟然于席上,当场率众叛乱,亲、亲手弑杀君父!”

  懔苏脸上微微抽搐,却无悲无喜,只是望着苏君的灵柩,沉默无语。

  策问的舌头终于流利起来,继道:“这件事,在场数百人亲眼目睹。只是变起仓促,鄙国君臣震恐之下 ,已是回天乏术!累及贵国国君薨逝,实在是鄙国的大罪!鄙国国君深切自责,已向朝廷上书自陈罪过,并且命令下臣等立刻星夜……”

  “我的弟弟呢?”

  策问咽下后面的话,举起手。屋外立刻有人大声道:“带有苏公子进来!”

  一时,便见几名黎军扛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黑布卷进来,轻手轻脚地放在灵柩前。那布卷一落地,立刻挣扎起来,里面竟裹着一个人。

  策问道:“殿下,这里面便是……殿下的亲弟弟有苏公子。请殿下……自便。”

  周围的黎国军人围着布卷站成一圈,皆手按剑柄。看那情形,是为防备懔苏太子下来查看时,变起不测。

  可是懔苏并没有动弹,而是怔怔地盯着布卷。过了好一会儿,才身体向后伸,伸出一只手。

  跪在他身后的小侍臣立刻将弓递到他手上。

  策问等暗自激动。诸侯在堂上处罚大臣,一般都没有称手的家伙,而侍臣手里掌的弓、剑中,只有弓最顺手,又不至于闹出人命,所以通常会用弓柄抽打大臣。

  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盯着懔苏,等他下到堂中,抽打有苏。

  懔苏一只脚跪起,站在前面的军士忙让出道来。谁料懔苏飞快地从侍者手中接过一支箭,挽弓搭箭快如闪电,“噗”的一声,正中布卷,箭羽深埋进去。布卷里的人顿时长声惨叫。

  策问、基邦同时高叫:“等——”下一个字还没出口,弓弦响动,第二支箭已没入布卷中。

  那人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布卷剧烈地跳动两下,便再不动弹了。

  这一下实在变起仓促,“锵啷啷”一阵乱响,在场所有的黎人都拔出剑来,仓皇相望。

  策问高举双手,太喊:“住手!都住手!何人也在太子面前无礼!”但黎人惊愕之下,谁也不肯放下手里的剑。

  懔苏仰面向天,长长地叹息一声,道:“天亡我苏国,非懔苏之罪也。”

  策问道:“殿……殿下……你,你难道不看一眼……”

  懔苏冷笑一声,忽然挽弓搭箭,瞄准策问——他哥俩的射艺,策问实在是领教够了,都是快如闪电,等你看清他搭箭,说不定眼皮还没眨下来,命已经没了——顿时全身抽搐,一阵透心凉的寒意过去,几乎晕倒。

  基邦在旁边,想要以身遮挡,却不知怎地,竟然手脚都麻木得动弹不了,口中大喊:“慢着!”

  懔苏凝箭不发,却不是为基邦吼了这一声。了冷冷地望着策问,等策问从昏天黑地的心悸中清醒过来,才道:“策问大人,懔苏敢问一句,我的弟弟呢?”

  策问心中狂跳不已,自问虽然一屋子人都是黎国的高手,便自己的命此刻算是捏在懔苏手中,说错一句话,立刻便要以身殉国了,迟疑着道:“殿……殿下……此话是何意?难道……令弟……刚刚……不是……被……被殿下……”

  “住口!有苏至孝,只有他为你而死,断无弑父之理!”懔苏大喝一声,“家你之死,定有隐情!我只问你,我的弟弟呢?”

  弓弦“咯咯”作响,人人都心知肚明,只要策问稍有犹豫,立刻便要横尸当场。

  基邦全身绷紧,只待懔苏手一松,立刻合身扑上,决不容他再发第二箭。

  策问大难临头,身上冷汗渗了一层又一层,数层衣服都湿透了,生死关头,反而镇定下来,沉声道:“请殿下考虑清楚。外臣在这里斗胆说一句——外臣这条命,死不足惜,但外臣有口气在,办城里的八百子民才有气在。殿下若杀了外臣,不到一刻钟,外臣也保证,叫全体苏民为外臣陪葬。殿下既然说天亡苏国,其实是人亡。至于要亡到什么地步,全在殿下一念之间。”

  懔苏轻声道:“我知道……你们一进来,我就知道了……”

  “令弟有苏公子射杀令尊,绝非外臣编造,有我黎国数百臣民作证,”策问道,“此事已上奏天子。我国国君担心苏国大乱,才连夜派外臣等起来……向殿下借一件东西,以安苏国。”

  懔苏森然道:“我我项上人头?”

  “不错。”策问坦然道:“令弟弑杀君而逃,乃是十恶的大罪,朝廷一定会认为苏国内乱犯上,严厉追究。殿下身为长子,没有袭承令尊的爵位,却已登殿为君,实在令人不解,恐怕追查下来,殿下也难辞其咎……还不如……不如为了苏国做出牺牲。”

  懔苏闭上眼,慢慢地,脸上浮现笑容,继而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浑身发颤,笑中带着喘不过气来的咳嗽,手中的弓在众人忐忑不安的注视下,也终于滑落在地。

  黎国人胆气顿壮,一个个持剑在手,也再不用伪装。反正苏国已经名存实亡,谁还怕这屋里一病一小两个无依无靠的人?

  好半天,懔苏才收起笑容,叹息道:“原来要灭人国,绝人嗣,还能有这么响亮堂皇的理由……策问大人,多谢赐教!我苏国自前商爱封以来,两百多年,国穷民敛,懔苏承祖宗之业,却无力经营,本就该死!倘若之条命真能救得了几百条人命,懔苏必含笑而死。既然有苏已逃,我就放心了。”

  他凝视策问,道:“策问大人,今日黎灭苏国,他日灭黎之人,必是有苏无疑。懔苏在九泉之下,恭侯策问大人!”这话说得又冷又绝,策问心里连打向个寒战,想要反驳,却找不出话来。

  懔苏冷冷地扫了在场众人一眼。他心存必死之念,眼光凄厉,众人都不敢与他目光相接。

  懔苏冷笑一声,伸手整理微乱的衣冠,然后跪起,庄重地向苏君的灵柩拜下。他身后的小待臣跟着拜倒。

  一时,懔苏坐起,手中已多了柄寒光四射的匕首。

  众人都不自主地退了一步。懔苏却端坐不动。小侍臣从容站起,走到席前,将屏风拉回原位,遮挡了屋里的一切。

  只听见盆中炭火噼啪作响,仿佛过了很久很久,里屋传来两声闷响。又过了很久,隐约闻到了刺鼻的血腥气。

  策问绷得紧紧的身体一放松,顿觉浑身都疼,几乎软在地下。

  基邦跳起来,冲入屏风后,立刻又转了出来,紧闭着嘴,点点头,脸上掩饰不住的兴奋。

  在场的黎国人顿时喜不自胜地欢唿起来。

  基邦扶起策问,激动得双手在颤抖,大声喊道:“成了!成了!咱们成了!”

  策问头脑清醒,道:“少安毋躁!主君应该已到了城下。要立刻按照计划,彻底控制苏民,不得叛乱。来人!立刻召集全城的宿老、家臣和士民!封闭城门、城墙,不可走漏一人!”

  几名黎军大声答应,立刻便冲出门去。

  策问又道:“要立刻派使臣赶往济北伯处,向方伯大人奏报,懔苏、有苏兄弟弑君犯上,黎国恐苏国亡于贼子之手,已连夜入苏,斩懔苏以谢天下。请方伯大人立刻奏报天子,派人接管苏城。”

  基邦一怔,道:“什么?派人接管?那我们……”

  策问一笑,道:“你慌什么?三个月前,我让你以将作少监的名义,向将作大匠大人奏报硫铜的事,你做了吗?”

  基邦道:“是!我早已奏报,可是将作大匠大人一直没有回音。”

  “马上就有了。”策问笃定地说,“苏国内乱,朝廷一定会廷议,选定平定的人选。将作大匠一定会在廷议会上支持我国吞并苏国,你太可放心。”

  基邦又惊又喜,道:“难道……大人有什么办法?”

  策问冷笑摇头,道:“你呀,总是少根弦。照做就可以了。这里交给你们收拾,我这就去迎接主君入城。”周围的人同时弯腰称是。

  经此一役,基邦对这老头子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看着他出去,不禁在后面喊道:“策问大人,此番基邦真是受教了!大人算无遗策,步步为营,毫无偏差,只三天便灭了苏国,真神人也!”

  策问闻声微笑不语,走了两步,却又停了下来,依在门边沉吟半响。

  “……还有一件事,我算错了。”

  基邦错愕地看着他。

  “我以为……你一定杀得了有苏。”

  基邦怔了一下,道:“虽然我没有亲手杀他,但……他一定已经死了!”

  “万事没有绝对。”策问皱紧眉头,叹息一声,“此子的存亡,乃是整个计划的核心,若此子尚在,今日苏国之亡,恐怕旬日之内便要应在我国。危矣,危矣!主君待我等恩重,策问此计若不能成功,反而害得主君国灭人亡,那策问虽死犹恨!”

  基邦全身血往上冲,按剑大声吼道:“基邦誓以性命效忠主君!若有苏仍在,我必亲手杀之!有他无我,有我无他,皇天后土,永鉴此誓!”

  “但愿如此。”策问头也不回地出去,一面叹道:“留下此子,实在是我国的祸害……若天要亡苏,何不令其就死?若天不亡苏……唉!待我慢慢想来……”

  火盆里的炭火,慢慢地冷却、熄灭。行旬响起一声鸡鸣,过了一会儿,响起了亡国之民的痛苦哭号。

  无知无觉的某处

  不知是时候,不知是什么地点,不知是什么世界。

  只感到冷。浮浮沉沉,耳边嗡嗡的,有时候又是“咕咚古咚”的声音,听不分明……

  只有疼痛,永远真实。疼得喘不过气来,疼得辗转反侧,疼得失去了意识,意识却又总在模煳的边缘徘徊。

  一时,看见哥哥在林子里走动。哥哥,没有生病时的哥哥,挽弓、搭箭……

  一时,看见父亲在田野里走动。父亲扎着宽宽的裤脚,在水田里走着……

  一时,都不见了。

  有苏翻身坐起,大恸无声,在石上连连抽搐。刹那间,他觉得有股水从自己口中,鼻中流出,跟着是剧烈地呕吐,直吐得整个世界都疯狂地旋转起来……

  又不知道过去多久。

  时时能看见一些亮晶晶的东西在眼前浮现……好像树冠上投下的光圈……又像许多黑暗中睁大的眼睛……看着他,围绕着他……熟悉的草木味道,一直萦绕不去……

  天大亮着。一只鸟站在树枝上。迎上他的目光,鸟拍拍翅膀,飞走了。

  有苏呆呆地望着那根晃动不已的树枝。鸟飞走了很久,树枝却还在不停地晃动着。懒洋洋的阳光被绞得粉碎,变得千万朵闪烁的光圈。

  他又昏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眼前是一片璀璨的星空。夜空那么亮,那么近,仿佛伸手可及。

  有苏静静地躺着,却不伸手。

  小时候,苏国多云,晚上只能勉强见到一些模煳的星影。偶尔见到晴朗的夜空,他总想伸手去摸那冷冰冰的天。

  哥哥总笑话他。父亲把他扛在肩上,让他尽情地向天空伸出手去……

  有苏深深吸气。

  夜里,芦苇丛中满是萤火虫,一片一片,像卷动的闪光的河,顺着干涸的沟流淌。

  哥哥在萤火中走着,带着他,往深沟里走……越来越亮,越来越模煳,哥哥的影子消失在光的河流中……

  有苏拼命吸气,否则便要窒息。

  天还末明,父亲站在城上。眼前黑茫茫的原野,是明天一早就要开始耕种的田地……他抚摸着有苏的肩头,把他拥在怀里。

  黑夜遮不住父亲的眼睛,他指给有苏看,那里,一片又一片,从明天开始,将要经历怎样的转变……何时嫩苗会从黑色的水田里冒出来;何时秧苗会蔓延开来,一片一片;何时田野会变成一片金黄……有苏靠在父亲怀里,感觉到他粗大的手掌,铺天盖地,吞噬全部意识。

  有苏尽一切可能深深地唿吸,唿吸、唿吸……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正在急剧地升高,也许再有一点,再有一星半点的回忆,痛苦就会像决提的洪水,将他彻底淹没。

  “尔醒了。”

  声音像石头滚过天棚。有苏全身一震,转过头来。

  燃睛虎坐在不远的草丛中,气定神闲地望着他。黑暗中,燃睛虎像一团冰冷的水。

  有苏微一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甚至连自己的嗓子都感觉不到。

  燃睛虎点点并没有,道:“别说话,别动。”

  它转过身,慢慢踱到草丛的一边,那里有一块巨大的白石,就和有苏躺着的那块一模一样,只不过白石上放着葫芦,草藤编就的藤箕,树根雕成的小碗,还放着许多不知名的花草、食物。

  燃睛虎坐在石头前,一本正经地用它那双巨大的虎掌,熟练地将各种东西混合在一起,放进石头研钵里,用一根石杵起劲地捣。

  “尔,实在命大。”燃睛虎边捣边念,“在霖河里泡了四天四夜,顺水而下,竟然不死。看来是漾珠的神力,不然焉能如此?”

  它回过头来瞧他一眼,又继续捣:“尔身上所受重伤,乃是用一种奇怪的产贯穿所伤,凡人若中一箭,早就一命呜唿了……唉,也不知是福是祸?”

  有苏木然地摸摸自己肩头,那里已经用藤和不知名的草叶包得严严实实,没有感觉,但是立刻,黎国少监基邦射出的那一箭,昏迷中一直苦苦折磨他的剧痛,统统回忆起来,他的身体忍不住连打几个寒战。

  燃睛虎捣了一会儿,将舂碎的草叶倒入簸箕中,摇晃着筛动,一而继续念叨:“发生了什么事,尔还能记得起来么?”

  箭,赤金簧、门楼、台阶、父亲……一闪而过,有苏身体摇晃两下,默默地点头。

  燃睛虎叹了口气,似乎十分不忍,但终于还是说道:“尔的父亲,已经……”

  身后传来响动,它刚一回身,立刻又转回来,装着若无其事地继续做自己的事。

  过了一会儿,有苏问:“苏国呢?”

  燃睛虎“夺夺”地捣药,过了很久才道:“已经灭亡了。”

  “太子呢?”

  燃睛虎拿着石杵,停了一会儿,继续捣:“听说,已经去世了。”

  “谁干的?”

  “一个叫做有苏的叛徒。”

  有苏重新躺回石上,仰视一片模煳的夜空。

  “是我杀死了父亲。”

  “尔还小,不要听信人言。”

  “我亲手射死了他。”

  燃睛虎长叹一声,停下手里的活儿:“尔亲眼所见?”

  “他们给我蒙上了眼睛。”

  “那不就结了?”燃睛虎哼一声,“人心的难测,哪怕是你亲眼所见,也似幻似虚,更何况你蒙上了眼睛?”

  “是我射出的箭……”有苏声音暗哑地说。

  燃睛虎怒吼一声,声音穿透从林,来回激荡,无数夜鸟惊飞,走兽逃避。

  “尔眼睛被蒙上了,难道心也被蒙上了吗?尔射艺精绝,仿佛于九天之上的落雷,无人能当,是因为你的箭发乎于心,而不是动于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