呙葛真备拍拍车轼,道:“尔……尔继续说。”

  “是。”策问道:“今日上午,听闻少府大人带领大军,前来苏国处理国变事务,鄙国国君立刻亲自带人前来,想要亲见有苏,观察其状,谁知那有苏,果然已中魔障,竟然脱开刑具,当场杀死数人,将主君劫持进入大社之下的苏国兆域!变起仓促,臣等实在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主君被有苏掳走,少府大人统帅大军又在城外列阵,鄙国上下乱成一团,不知所为何来?臣实在百无计可施,为免与方伯大军起冲突,不得已令全军出城弃战,以示我黎国绝无乱臣之心!”说又恭恭敬敬在地上叩首,道:“臣等死罪!请少府大人发落!”

  呙葛真备“哼”一声,有苏忽然觉得背上一紧,贾岸力用一柄小匕首抵在他背心,低声道:“别动!”

  呙葛真备揉揉额头,道:“事情怎么会闹成这样?既然如此,吾倒要弄个明白。黎侯、有苏在什么地方?带吾去。”

  策问在地上恭恭敬敬地道:“恕臣无礼,此乃危地,策问不也从命。”

  “大胆。吾奉方伯之命,统领十国,济北上下,谁敢不从?”

  策问在地上叩了个首,亲自上前,扶呙葛真备下车。

  贾岸力用匕首推推有苏,跟着下车。他全身笼在袍中,连路都看不见,全靠用一根木杖在地下敲击。

  往在社中走了两步,策问忽然想起一事,道:“少府大人,下臣还有个不情之请。眼下,城中甲士齐出,已无人防守此城周围。臣担心有苏劫持主君,逃出城外,请少府大人下令,令驻扎在城外的方伯大军戒严此城四周,捉拿苏国逆贼有苏。”

  呙葛真备淡淡道:“这有何难?来呀,下令,戒备城外,准备捉拿逆贼。”

  策问似乎没注意到他省去的话,弯腰在前方引路。一名济北军下大夫驱车出城,赶去传令,却见一名黎国大夫几乎与他并驾而驱,也在匆匆赶出城外。

  城外数千人都看得清楚,两辆车并驾出城,济北军大夫直奔公孙婴的本阵,低声复述了呙葛真备的命令,那边黎国大夫却一面允车在城前狂奔,一面大喊:“奉主君之令,戒备城外,准备捉拿苏国逆贼有苏!”反复在阵前往来喧哗。

  公孙婴感到奇怪,道:“这是怎么回事?”

  前来报信的大夫也不明白,为何黎国人要如此作势,道:“这、这是黎国城宰与少府大人下达的命令。”

  公孙婴道:“有苏不是和少府大人在一起吗?既然要捉拿有苏那么有苏现在何处?”

  那大夫在出发之前,亲耳听到黎国城宰说有苏在大社劫持黎侯,又见到贾岸力在车上以短刃逼迫有苏,早就煳里煳涂,张口结舌,半天才道:“属、属下不知。”

  便在此时,洞开的城门轧轧关闭,黎国军人虽然没有拾起武器,却开始排成长列,在城墙下站岗。所有人都面城崦站,似在提防城内有人越墙而出。

  公孙婴叹了口气,道:“传令,围住城池,全面戒备,若发现有苏……立刻就地捉拿。”

  情势就此发生根本转变。

  呙葛真备等人步入大社,便吃了一惊。

  从外面看,大社的一半屋顶都被掀掉,进来才发现,原来拆除工作是由内而外进行了的,内部已经被完全拆除,苏国先祖先民的神位荡然无存,其余像什么神床、厢房、拜殿等等统统被拆个精光,和外面的空地一样,堆满了石材和木料,木料都被截得不足两尺长,决不是从大社上拆下来的,也决不能用来重建大社。

  呙葛真备处理济北方伯的事务三直多年,一眼便看了这是要修建矿道所用。苏国藏有价值连城的硫铜矿的传说,他也颇有耳闻,心下稍稍一转,便已知端倪,却不说破,只问策问:“黎侯现在何处?”

  策问引导众人往前,边走边苦着脸道:“臣也不知……将作少监基邦和司马韦素一正在追查,大人请……大人请……”

  越往内走,地势越低,苏国大社前面只有一殿,后面却修建了很长的走廊,走廊依山石而建,刚开始,还只是一面是山石,到后来越来越低,两面都被山所包围,仿佛要下到深谷之中。长廊弯弯曲曲,蔓延一里多长,终于到了尽头。

  跨出长廊,深谷也到了头,前面封住山谷的高高石壁底下,露着一处黑乎乎的洞穴,洞中隐隐有光,隔着老远,也能闻到冰冷的泥腥气。

  车右贾岸力眼见情势越来越凶险,抢先一步站住,手握剑柄,喝道:“策问大人,这是什么地方?少府大人岂能入此险恶之地?”十余名下大夫分成两列,抢来上护住呙葛真备三人。

  策问连连鞠躬,道:“大人……小臣有罪……那有苏挟持黎侯,退到苏国兆域之中——将作少监基邦、司马韦素一等已带人追入。请少府大人暂时回避,等臣等解决了此间的大事,当自缚前来谢罪!”

  呙葛真备道:“此事甚为古怪,吾一定要亲眼看看,带路。”

  贾岸力道:“大人要亲临危险之地,恕属下直言,关防人员不够,是否等待公孙婴大人带大军进城——”

  呙葛真备正要开口,便听见石洞中传出一连串的惊唿,声音穿过曲折的山洞,变得瓮声瓮气,隐约听得见许多人连连敲打盾牌,乱成一团,中间还夹杂着唿喊:“小心殿下!当心!”

  策问脸色大变,顾不得在呙葛真备面前失礼,从一名黎国军士手中抢过火把就往里跑,黎国众甲士慌忙连滚带爬地跟上,霎时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贾岸力还要再说,呙葛真备直截了当地道:“通知公孙婴,派两百人入城,但不可失了城外戒备。多找原苏国百姓来此,吾要当验证。”一面说,一面匆匆跟在黎人后面入洞。

  贾岸力一直抓住有苏的胳膊,此刻也感到他全身激动得直抖,不敢放手,更不敢离开呙葛真备,仓促间对一名下大夫吩咐两句,便带着剩下的甲士,押着有苏入洞。

  这洞是济北山中常见的溶洞,洞口及其狭窄,刚开始还能容两人并肩通行,到得后来,连一人都只能侧身而过。

  贾岸上力紧紧抓住有苏的衣袍,拼命往前挤,只听见里面闹声不绝,声音在洞壁间回荡,嗡嗡的,里面的空间似乎不小,一直有阴冷的风往外吹,风里还带着些似硝亿霉的腥味,十分难闻。

  好容易挤过一条长长的通道,忽然间,洞壁向两边延伸,退到黑暗中去,再也看不到边。

  贾岸力举着火把看了好久,才发现原来已经进到了一个极大极宽阔的洞穴中,等眼睛适应过来,才看见远远的到处都是微弱的光点,有人将火把在洞中到处插满,可就算这样,也完全照不到洞穴的顶和边,可见其广大。

  不知是从何处传来巨大低沉的隆隆声,仿佛在很近的地方,有一条奔腾咆哮的河流。

  随同进来的济北军都从未见过如此景象,不由自主地挤在一起,仰头四看。

  远远的有火把晃动,传来呙葛真备严厉的声音:“尔是保人!胆敢犯上作乱,欺凌黎侯?黎侯乃是册封诸侯,国之干城,尔如此无礼,不要命了么!”

  有苏身体一震,贾岸力紧抓不放,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不要乱动。是非曲直,自有少府大人作主,你敢乱动,我立刻斩下你的首级!”

  有苏道:“请把我的手杖还给我。”

  贾岸力道:“可以。”便将下车时从他手中抢过来的手杖塞到他手中。

  有苏用杖在地下轻点,笃笃声中,犬马之劳迈开步子,向黑暗深处走去,竟似比贾岸边拿着火把还看得清楚。

  走到近旁,只见数十名黎国甲士远远分散开,围成三个大圈,越往圈子中走人就越多越密。地下也不要是乱石,而是用木板、青石等铺就的道路和地板,只是年月久远,许多地方都已残破不堪。

  越往前走,越是心惊肉跳。看似偌大无边的洞中,竟然还横亘着一条宽阔的深沟,青石和木材搭就的地板,一直延伸到深沟之上,在那里形成一个三角形的台子,台子远远地探出地面,悬在深沟之上,在只有星星火光照亮的地底,就像是悬在地狱之上的楼台。

  黎国军人将台子紧紧包围起来,剑拔弩张,气氛十分压抑,除了熊熊的火声,连声咳嗽也没有。

  贾岸力见呙葛真备与随身的四名侍者站在人圈中,顿时放下心来,静立观望。

  台子最边缘是一栋小小的木屋,旁边还有几支黑色的巨木撑起来的架子,架子上挂着许多凌乱的绳索,显然曾经有一个巨大的绞盘,现在已经不见了。

  屋子外面数名黎国大夫持剑以待,却不敢进去,里面“乒乒乓乓”,激战正酣。但见在场的黎军多有挂彩者,黎国人显然经过苦战,才将他们口中的“有苏”逼到那间屋子里,贾岸力不禁暗自心惊,难道这个“有苏”真有如此可怕的能力,在重重包围下仍能全身而退?

  他不由得更加用力地抓住有苏的袍子,有苏却丝毫没胡挣扎之意,由着他牵着。

  忽然,屋子里轰然一声,破门被人一脚踹开,几名黎国大夫狼狈退出,最后一人身着重甲,半边身子都是血,背对着屋外,一步一步地退了出来。

  站在台子上的众人都不敢再进屋,却又不敢后退,僵持了半晌,听得见血嘀嘀嗒嗒滴落在木板上的声音。

  于在场百余人屏息静气的等待中,那门忽然无风自动,“砰”的一声关上,台上众人松了口气,其中伤势较重的几人终于支持不住,一个接一个地歪倒在地。

  策问声带哭腔,嘶声叫道:“还呆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他们抢下来!”

  黎国人一拥而上,将几个躺在地下的作者拖下来。几名进入屋中的大夫都伤得极重,司马韦素一全身重甲都被砍得破烂,血肉模煳,连伤口都看不清了。

  策问声带哭腔,连声道:“这、这怎么……主君呢?你们丢下主君,就、就这么跑出来了?将作少监呢?”

  韦素一昏迷不醒,旁边一名大夫哭道:“属下等无能……那有苏用主君的身体做盾,我们……将作少监护主心切,已被那逆贼砍中右肩,跌落深渊里去了……”说完放声大哭。

  策问脚一软,坐倒在地,已然呆了。呙葛真备亲自前来险伤,但见黎国人一个个伤得不轻,心下不禁恻然,道:“难道……难道真有这么厉害?”

  回头看看有苏,有苏裹在袍中,那袍子轻薄,只要稍有风吹便会抖动,此刻却如雕塑般动也不动,表明有苏心中镇定。

  呙葛真备心中疑团越来越大,原来以为,只须判断出谁是谁非,便可破解这场灭国之案,现在看起来,连有苏此人是真是假都搞不清楚,难道真的……

  策问一面拭泪,一面哽咽道:“这下如何是好?将作少监大人已是鄙国第一武士,尚且不免于难……那逆贼狂性大发之下,我家主君……”

  几名中大夫服饰的人大声道:“属下等当以死报主君!让我去会会有苏那个恶贼!”

  有苏闻言,不由主主向前一步,贾岸力抢上一步挡住他,道:“少府大人,让我来会会这个‘有苏’如何?”

  策问道:“这是鄙国的事,岂敢劳动大人?若大人再有个意外,鄙国可怎么担待得起?这有苏……有苏……”

  呙葛真备一直在留意黎国诸人的脸色动作,伸手在示意岸力退后,道:“看来这个有苏,倒还真不简单,闹出如此大的事情来……策问你且来看看,此人你可认识?”

  贾岸力会意,将有苏拉到身前,伸手将他头上的罩袍扯了下来。

  策问一见这下,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贾岸力等一干济北军人暗按剑柄,心中盘算着一旦策问等人事败,若闹个鱼列网破,该如何控制住在场的普通黎国军人——却听策问道:“少府大人,这位少年是何人?臣等从未见过。”

  呙葛真备微笑道:“没有其他的意思。此子眼睛不好,此地黑暗,正好借他的耳朵。”

  策问道:“是!少府大人实在细心,我等没有考虑到此……唉!将作少监便是太过鲁莽,才有此一败!那有苏关在此地牢中多日,眼睛早已习惯,我等……唉!”

  呙葛真备道:“不要紧。此处虽暗,还是瞎子看得最清楚。是不是啊,有苏?”

  有苏“嗯”了一声。

  ……

  “少府大人……”

  “城宰,吾还以为尔认识他。”呙葛真备的声音,说不出的嘲笑讥讽。

  策问额上见汗,道:“这、这是何意?你说,这、这、这人也叫有苏?”

  有苏上前一步,他全身都被白布包得紧紧的,周围的黎军这才看清他的面目,不由得一阵慌乱,有人叫道:“你……你是何人?”

  那声音十分响亮,照亮了有苏脑海中的世界,看得清清楚楚,策问的脸正被某种奇怪的光芒包裹着。

  他正要开口,策问伸手直指他,厉声喝道:“你是何人!但敢欺瞒少府大人,自称罪臣有苏?还不从实招来!”

  “锵啷啷——”策问身旁数人同时拔出剑来,贾岸力等济北军人也同时上前一步,“锵锵”拔剑在手,双方怒目对峙。

  呙葛真备冷冷地一眼扫过来,道:“此欲何为?”

  策问道:“少府大人,此是何人,竟然冒充有苏之名!有苏虽已是罪人,但毕竟是国君之子,此人冒充有苏,不知是何居心?”手指有苏,厉声道,“你!你是何人?欺瞒国家大臣,挑拨两国交战,陷少府大人于不义,你好大的胆子!”

  旁边黎国人一齐大喊:“拿下!”

  贾岸力仗剑喝道:“谁敢!”但其实心里惶恐不安。毕竟见过有苏之人,只有黎国君臣,策问的话其实是在说,呙葛真备上了此人的当,挑逗起两国间的战争,若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真是假冒的,那呙葛真备可就是背上了私自调动连队讨伐诸侯的罪名……这,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

  呙葛真备冷冷地看着在场众人,道:“怎么了?在吾面前拔剑,一个个意欲何为?贾岸力,收剑!”

  济北军团向来以军令严酷著称,贾岸力等几乎想也不想,立刻还剑入鞘。黎国人却在相互观望。

  策问回头道:“少府大人的话,听不见么?”这才一个个收剑。但双方以有苏为中心围成的圈子却无改变。

  呙葛真备指着有苏,道:“此子尔不认识?”

  策问坚定地摇头道:“我黎国人等从未见过此人。敢问大人,他是从哪里来的?”

  呙葛真备淡淡地道:“此是山中之物。他自称有苏,吾未见过有苏本人,是以带来,让你们辨认。”

  策问连连摇头,道:“有苏一直关在苏国大社中,这还能有假?此人既然胆敢冒充有苏,必然有所图谋,请大人千万留意。”

  呙葛真备冷笑道:“无妨,吾已说过,管他真有苏假有苏,如今有苏罪责难逃,左右都是一死。此人不惜在吾面前自毁双眼,冒充一个必死之人,定有所图。”

  策问抢道:“正是!请大人立刻抓捕此贼!”

  “那又何必呢?”呙葛真备微微一笑,道:“这里反正有个反贼有苏,正在劫持黎侯,图谋不轨。保不让他与这里的有苏见上一面,或者便可看出端倪?”

  策问大吃一惊,躬身道:“大人之谋,臣等难及!只是……眼上……”

  “无妨,这里我来作主。”呙葛真备望着那间毫无动静的屋子道:“有苏,你既已毁眼自明,敢再一试么?”

  有苏淡淡地道:“但能复仇申冤,有何不可?”

  呙葛真备道:“好!贡岸力,给他一把剑。”

  有苏轻轻推开贾岸力递过来的剑柄,道:“有苏七尺男儿,何须一剑防身?”

  贾岸力抓住他的手,往前一指,有苏点点头,木杖轻点,往前走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

  他紧闭双眼,在昏暗中微一搜索,便望向策问,道:“城宰大人,有苏有一句话要问。”

  策问哼道:“你不是有苏!”

  火把的光影在有苏脸上跳动不已,只听他冷冷地道:“我的父亲,到底是何人所杀?”

  策问指着他怒道:“你这奸贼!苏国国君不是你的父亲!至于被何人所杀,当日在场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乃是被那无耻叛乱之徒有苏所杀,何须再问!”

  有苏冷冷地面向他片刻,微微侧头,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道:“原来如此。有苏有眼无珠,但神明自有眼。有苏本就该死,以命换命,不信神明不还有苏一个公道。”说完转身便走。

  策问退后一步,脸上阴晴不定。旁边一名中大夫大声道:“大家提防!”不知怎么地,也是中气不足,声音都有些发抖。

  有苏踩在腐朽的木板上,慢慢行走。

  这里原来便是苏国的兆域之所在,按苏国的传统,成年之前的孩童是不能能来这里祭祀祖先的,但有苏现在孑然一人,也许除了他,再也没有苏人能来到这里,祭祀建立了苏国的列祖列宗……

  虽然目不能视,但那条不知在什么地方奔腾哆嗦的河流,已经将黑暗中的洞穴照亮,他能感到周围的空旷和阴冷,还有面前渐渐逼近、仿佛要将所有一切一口吞下的深渊……

  深渊底下一直往上吹着寒冷的罡风,呜呜作响,但是很明显的,河流并不在这下面……深渊里面,另有动静……

  他缓步走到屋前,以瞎子的耳力而言,他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清楚,屋里无论是谁,应该都不知道他来了。

  隔着腐朽的木板,他能听见屋里两个人的唿吸声,两个人都很紧张,唿吸急促,但仔细一听便知道,这是“有所准备”的那咱紧张,而决不是一把刀架在脖子上的紧张。

  黎国射艺时,有苏早已领教了黎国人的“准备”。这几个月来,每一次闭上眼睛,都能巨细靡遗地回忆起当时的一切,越回忆,越清晰。

  黎国人行事,一切都是设计好的,绝无意外,即使有意外,那也是计划之中的意外,而其计划总是像他们制造的精致赤金器皿一样,堪称完美。

  所以从一开始,他便知道,这不过是黎国人的另一个计划。

  他不在呙葛真备面前点破,因为他更清楚,对方一定会用尽所有花样,直到自己形单影只地走进这间屋子。

  不要紧。这也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他伸出木杖,搭在门上,那扇腐朽的门“吱”的一声开了。屋里两个人的唿吸顿时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又重新唿吸起来,但明显的,一个紧张的急促,另一个却越来越缓,越来越深地唿吸,即使站在门外,也能感觉到他高涨的气焰。

  有苏更有何惧?一步踏进门内,木杖用力在地下一顿,声音十分沉闷,却也快速地将屋子里大致境况勾勒出来——屋子比外面看起来的大,几乎四面板墙,没有任何多余的物品,地板中间有一条宽大的缝隙,缝隙似乎是人工所为,因为边缘很平整,下面传来唿啦啦的风声,直通到深渊中。

  两个灰色的影子站在屋子靠外的角落中,一看见他进来侧耳倾听的样子,其中一人似乎吃了一惊,道:“你已经瞎了么?”听声音正是黎侯。

  此时此刻,苏城。

  贾岸力派出的下大夫打马狂奔,直到城门,可是城门已闭。下大夫站在车上在喊:“开门!我奉少府大人之命,有紧急要事通知城外驻军!”

  城门紧紧关闭,城上有人道:“奉黎侯之命,此城已闭,未有黎侯之命,不得开门!”

  那下大夫怒道:“我乃是奉了少府大人的命令,尔等也抗命吗?”

  城上人道:“少府大人已经剥夺了黎侯的权力吗?”

  那下大夫迟疑道:“这……”

  城上的人道:“既然没有,我等便只能遵守黎侯之命。”

  那下大夫道:“那我当如何出城?”

  城上的人道:“我等不知,请大夫到其他门看看。”

  下大夫掉转马头,驱车沿着城墙而行,刚刚转过拐角,城墙上一箭射下,下大夫拔剑击落。

  更多的箭雨点般落下。

  那声音又嘶又哑,仿佛困于浓雾中的野兽,有苏尽管早有准备,还是心中大震,胸前的珠子如从前一样迅速沸汤般热起来。

  “是你!”

  “策问算得很准,你果然来了。”

  “你们早知道我要来?”

  “不错。寡人在这里等你已经很久了。”

  “等我?”

  黎侯长叹道:“黎城一见,寡人实在是欣赏你。你的神采气度,射艺胆量,都非常人所及,寡人窃慕之……可惜你已经瞎了!”

  有苏摸摸自己的眼睛,喃喃地道:“可惜?为什么?我长了一双眼,却什么也看不清楚,还不如瞎了看得清楚,有何可惜?”

  黎侯道:“你还是那么英武不凡。寡人果然没有看错你。有苏,寡人一直赏识你,如果你愿意效忠寡人,寡人不但赦免你的死罪,还可以向朝廷奉奏报,立你为苏国国君,如何?”

  有苏冷冷地面向他,道:“君侯大人,有苏今日来,只是想问问,我……我的父亲,到底是何人所杀?”

  黎侯嘿嘿而笑,道:“何人所杀?难道不正是你么?在场众人看得清楚明白,你一箭射出,正中你的父亲之胸……”

  “我没有!”有苏大喝一声,手一抬,形状弯曲的木杖不偏不倚地指向黎侯,“蒙上眼睛我也看得清楚,那一箭……那一箭……”

  黎侯冷笑道:“你真的看清楚了?在场的苏国大夫一个个为你而死,他们若见有其他人开弓射死你父亲,为何不告诉你?你说你看得清楚,那你说,射死你父亲的,是谁?你射出的那支箭,又射往何方?”

  有苏举起的手微微颤抖。

  这个问题,在他心里早已不知翻滚了多少万遍。

  无论白天黑夜、醒着梦中、走路吃饭……他无时无刻不在回忆、思索,特别是眼睛瞎了这些日子以来,过去的一切更加清晰,更加真实,那天,那人,那挤满了人的庭院……甚至于许多当时在场的他根本没有留意的东西,现在也一一浮现在脑海中,然而,他最后射出的那一箭——始终没有下落,不知射去了哪里,脑海中根本就没有留下任何记忆。

  他明明能在黑暗中,用声音看到一切,难道那支箭没有声音?难道那支箭,射出去就熔化在空气中?怎么可能毫无痕迹地消失呢?但无论怎么探询自己的内心,他都得不出答案。

  只有一件事是真实的,是毫无疑问的……他绝没有射向父亲!如果没出意外,那一箭一定会洞穿靶子,彻底打败嚣张的将作少监!

  “是谁?这就是我有苏瞎了眼睛,来这里要问的问题。”他一字一顿地道,胸口火般的烧灼感,让他越来越感到全身上下紧绷的力量,“是谁杀了我的父亲……是你!谁动的手,并不重要,是你……你要逼死我,逼死我的父亲、兄长……我苏国与你黎国何干?为何要不择手段,必欲害死我父子为快!”

  黎侯长长叹气,不停地搓着两手,道:“说来惭愧……士大夫应当重义轻利,可惜寡人实在……这也要怪你的父亲,太愚昧、太石板。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国家自古就藏有宝藏,原本可以富甲济北,可你们的祖祖辈辈,却为了向那个已经逝去了的时代效愚忠,而甘愿贫困至此,甚至要向邻国弯下你苏氏高贵的腰。你的父亲,太愚昧了!僵直不化,如何适应这个时代?匹夫有责,怀璧其罪,白白招来杀身之祸,唉!”

  父亲赔笑着的脸,一闪而过,有苏心底忽然酸楚难当,却又有种说不出的释然。

  他定定神,挺直胸膛,道:“那是我国的事,与你们的何干?你们想要夺取苏国,为何不堂堂正正地来夺?”

  “时代不一样了,”黎侯不用胜唏嘘地叹息一声,道:“堂堂正正做人做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局势所迫,寡人也是无计可施啊……你不用太过在意。亡国灭神,自古有之。寡人不忍伤害你,只要你愿意,寡人……寡人便让你复国,啊?如何?你虽没有了父兄,但……但可以重新光复苏国,如何?”

  有苏惨然一笑,道:“我已没有了父兄,没有家国,苟且偷生于世,就是为了复仇——覆国难复,即使复了,不过是你这帮卑劣之徒的傀儡,我有何面目去见苏国的列祖列宗?”

  黎侯十分焦急地叹息,道:“真是可惜。前商的承诺,又能何必要延续百年之久?唉……苏民太过刚直,怪不得贫困这么多年。”

  父亲在田间佝偻的背影,霎时间闪过心底。有苏鼻子酸酸的,却道:“谢谢你的提醒。可惜苏国穷得只剩下骨头……你们要来抢,那也可以。我苏国有苏,今天要和你们堂堂正正地结束这场争斗。”

  黎侯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果然如策问所言,你如果活着,就只是一支射向仇敌的箭,有去无回。好在你这支箭突破太过刚直,太过引人注目,破坏力太大……若没你这支箭,我国又如何能如此轻易地灭掉苏国,洗清所有罪名?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苏脚下的木板“啪”的一声,跟着“啪啪啪啪”连串爆响,被他踩裂的木板一路裂过去,直到屋子中间的大条缝隙上才终止。整个腐朽的木屋横着摇摆起来,黎侯脸上变色,连连后退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