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侯十分兴奋,击掌赞叹,道:“壮哉,国君之子也!寡人大开眼界,乃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令公子的射艺,果然惊世骇俗,怪不得能轻易来往于漾山神界!”

  策问在旁笑道:“将作少监,这上品二百石的奖赏,果然落于他人之手,呵呵,呵呵!”

  苏君脸色难看,也不知黎侯与策问到底是不是故意出言讥讽,赔笑道:“劣子无礼,让尊侯笑话了。这、这哪能算胜负?至于奖品,更是愧不敢当!审贵国射礼的奖赏,我等外人岂能染指?请城宰大人收回戏言!”

  黎侯呵呵而笑,道:“寡人的话,岂是戏言?双方射手持弓上场,赛局即成,哪有反悔之礼?来呀,将上品送与有苏公子的随从!”

  旁边侍者齐声答应。韦素一指挥双方射手到国君席前行礼,苏君惶恐不安,偷眼望去,基邦的脸也涨得通红。行礼毕,有苏便要退回西厢廊下,却见基邦将手一挥,道:“慢着!”

  有苏一怔,基邦已向上行礼,道:“微臣学艺不精,使主君受辱于他国,臣罪当死!臣请主君恩准,臣以自身一年俸禄为注,再与苏国公子赌赛一局!”

  黎侯讶道:“怎么,将作少监,还有不服之志?”

  基邦道:“正是!臣请与有苏公子比赛力射,不赛不服!”

  苏君与有苏同时看了基邦一眼。所谓力射,是以射箭的力道为胜负,通常是以射穿多少铠甲作为胜负的标准。基邦身材高大魁梧,显然是自持力大,想要找回颜面。

  黎侯迟疑不决,道:“将作少监,你想比赛,还不知道有苏公子肯与不肯?你输了一场,便咄咄逼人,想要赢回来,实在是失礼至极!”

  苏君忙道:“尊侯言重了!劣子唐突,窃得胜利,外臣十分惭愧!既然将作少监有雅兴再比一场,何不让他们试试?外臣愿以二百石为资,作为赌局的筹码。”

  黎侯道:“既然尊君愿意,那已是很给颜面了,岂能让尊君破费?这样吧,寡人再出资二百石,赌赛一局,如何?”

  苏君笑道:“好,甚好!只是又让尊侯破费了。”

  有苏一只脚已迈下阶梯,停在那里发了一阵儿呆。

  父亲本来不愿意让他参赛,以免得罪了黎国,现在却争着要出资,重赛一场,不过是因为看出基邦的力气一定比自己在,力射稳赢的缘故。

  自己的射艺,是受父亲传授。父亲从小教导自己,为人要行正立端。现在国家不幸,逼得父亲接受外国国君的征召,连最钟爱的儿子,也要赔笑着非要输给人家……不禁鼻子发酸,犹豫了好久,苏君连连催促,他才返身回来,与基邦并肩而站,向上行礼。

  弯下采来,听见阶上黎侯、策问和一干黎国大臣们的笑声,有苏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现在才算知道什么叫做屈身事人!

  他偷眼望去,父亲穿着褐衣坐在帷幕后,与穿着华丽裘袍的黎君谈笑,父亲脸上刀刻一般的沧桑痕迹,与细皮嫩肉的黎国君臣相比,实在是寒碜……有苏心里抽搐几下……恍惚间,胸前的热浪滚滚扑上面颊,不用摸也知道,漾珠……

  射人韦素一催促堂下众人,将“侯”撤去,换上用木竹编造的铠甲。

  黎国是工匠之国,铠甲自己制作得格外精细坚固。做靶子用的是胸甲,一层叠一层,一共叠了十层,用韦绳紧紧缚在一起,然后竖立在地上。

  有苏自己掂量,若近在咫尺,大概能射穿四层,但隔了这么远,恐怕能射穿两层就是运气了。

  基邦却十分轻松,在侍者的帮助下将射甲除下,露出左胸,只见胸口、肩膀,肌肉虬结,果然壮实无比。侍者将他的弓换下,不一时换上另一张黑弓。

  有苏正在发愣,却见一名侍者上来,也在自己身旁放下一模一样的黑弓。

  有苏摸摸那张黑弓,触手发寒,不觉吃惊,拿起弓来,手往下一沉:竟然是一张赤金弓!再一摸弓身,原来也是张木弓,只不过知是用什么木料做成的,十分沉重厚实,再加上弓身中央部分,两边都夹上了赤金做的张簧。

  这种造弓的技艺,只有在北方的军队中才有。加上了赤金簧,弓的力道会偏硬,射箭的技巧和准确性都会下降,但坚韧性和力度都大大增强,据说某此神弓可以百步洞穿十扎。但反过来,能挽开这种弓的人,非世上罕有的大力士不可。

  他用握紧弓身,用手指一扣弦,竟然扣不动。再加劲,直到手指都发酸了,才勉强扣开。那弦也不不变普通的弓弦,而是掺进了赤金丝。不知道黎国人如何做到,竟然将赤金拉到如此细,还能编进弓弦之中。

  有苏心下发寒。自己可从来没有挽过这样的弓,如果挽不开,那别说洞穿几扎了,连射都射不出去。他不由得想回头看看父亲,又忍住了。父亲……父亲想让自己败下来,但难道自己还非得当众丢脸不成?

  顷刻之间,堂下准备停当。因为各国很少举行力射的比赛,所以两厢卿大夫们都拥到廊下观望。

  基邦先射,刻意举着弓,向周围炫耀了一圈。

  侍者跪着向他二人捧上大箭,箭头箭身都是用赤金所造,比寻常的箭重了好几倍。基邦轻轻取过箭,十分从容,有苏接过箭来,手直往下沉,心也跟着下沉……

  他终于忍不住回头望望父亲。苏君一脸假笑地坐在黎侯身旁,见有苏转过脸来,便直视他的眼睛。

  父子俩对望片刻,苏君极缓极缓、极轻极轻地摇摇头,然后转过脸去,再也不向他望上一眼。

  父亲……父亲想要我失败……父亲……教我射箭的父亲……想要我败在这弓箭之下……周围的人都在看,他们知道父亲想我失败……父亲……带着全族老小,挣扎求生的父亲……想要我败于人手,换取可怜……

  渐渐的,胸口比刚才那会儿更加灼热。也不知道这感觉是种幻觉,还是珠子真的烧起来。虽然越来越热,但却并不疼痛,反而令有苏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仿佛整个身子都被烧得暖洋洋的,以抗衡他内心里的寒意,可惜,事与愿违,他只感觉到身体越来越热,心却持续冰凉。

  耳旁传来哄然之声。有苏回过神来,基邦已经高举起弓。

  射人韦素一高喊:“报靶!”一百五十步外的“侯人”连忙从盾墙后跑了,将基邦射中的厚甲解开,从后往前一张张取出,取到第三张,便露出了箭头。“侯人”十分激动,站起来主喊:“基邦大人!透七扎!”

  两厢一片哗然。能射透黎国自制的七扎铠甲,已算是诸侯国内少有的成绩,基邦向有苏傲然一笑,将手中的弓扔到一旁,几名侍者赶紧抢上起。

  有苏默默地往下前一步,走到射位上,拿起箭。他及中嗡嗡作响,射人韦素一站在他身旁大喊,他却什么都听不进去,连拿起箭来手中都没有一点知觉。

  前面的“侯人”已经躲在盾墙后面去了,盾墙严阵以待。有苏忽然觉得有些可笑。怎么还怕我射穿十扎不成?

  他深吸一口气,憋住眼泪——周围的人都在看。他想假笑一声,喉头却堵着。

  举起那又重又沉的弓,将箭架在弦上,他用种冲动,想要拉弦试试。

  举弓、搭箭、拉弦,从五岁开始,这个熟悉的动作不知道已经重复了多少万次,早已成为一连串根本不需要考虑的下意识动作,等到他想拉开弓弦时,他的双臂已经在用力扩张。

  好个有苏,在喊一声,身体从俯到仰,双手一撑,已经将赤金簧弓稳稳地拉开,弓弦大张,他身上的袍服剧烈鼓起。韦素一站在他身旁,不由得连着后退两步——只见眼前白光一闪,“轰”的一声,一百五十步外,厚甲从地上翻腾起来,滚入盾阵中,阵中大哗,稀里哗啦一阵乱响,堂上堂下数百人目瞪口呆,谁也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何事。

  一名“侯人”从盾阵后面冒出头来,神色仓皇,叫道:“大、大人!披甲人伦大受伤不治……死、死了!”

  韦素一耳朵嗡地一声,顾不上失礼,抬脚就跳下阶梯,拼命搂着一大身笨重的袍服往前跑,两厢卿大夫们骚动着往下跳,想看热闹。韦素一一边狂奔一边指着这些人大叫:“回去!都回去!小、小心君前失仪!”廊下的军士们忙将人往回赶,现声顿时乱成一团。

  他冲到盾阵里面,却不料盾阵里的军士都滚得乱七八糟的,韦素一一脚踩上谁的腿,立时摔了个马趴,数不清的手抢着来扶他,韦素一又踢又打,把他们推开。

  早有几人抬了一人过来,那人身穿黑甲,但胸前的甲已经裂成两半,满胸口是血,嘴上都有血泡子,已经死得透了。韦素一哪管得上看这个,一脚踢开,扑到捆成一扎的厚甲旁边。

  他跪在那里,后背剧烈起伏,几乎喘不上气来,过了好久好久,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心跳了,才慢慢站起来。

  堂上有侍从大声道:“射人韦素一!主君有话问你,射穿几扎”韦素一哑着喉咙,喘着气,大声喊道:“禀、禀报主君!公子之箭,射……射穿……十、十一、扎!”

  堂上堂下,一片可怕的宁静,人人都张大了嘴,面面相觑。

  过了好久,目瞪口呆的黎侯忽然觉得脸上有此痒。他木然地转眼一望,只见城宰策问装醉趴在桌上,两眼圆睁地望着他。见黎侯望向他,策问极缓、极深地点点头。

  黎侯顿时反应过来,双手麻木地拍了两下,渐渐拍得流畅,大声叹道:“好……好!好!真、真神人也!真乃神人也!”

  两厢同时响起唏嘘之声,越来越大。

  卿大夫们都是自小学习射艺,对箭道全部了如指掌。以黎国的甲做靶子,还能爆发出如此可怕的穿透力,就算亲眼所见,也实在难以相信。

  一片激动的喧闹声中,只有有苏一个人在怔怔发呆。他伸出手,难以置信地注视着。

  这双手,真的拉开了那张重弓?刚才那一射,到底是哪里来的力气?一箭射穿十一扎,还死了一名披甲人,父亲……

  他心里一哆嗦,偷偷转回头,却见父亲正在注视自己,有苏以为他已经勃然大怒,吓得赶紧回头,想想,又觉得不能回避,只好硬着头皮再转回来。

  苏君的脸色并没他想象中那么难看,却是一脸复杂的表情,有些惊讶,有些激动,甚至有些欣慰……

  一只手按上苏君的肩头,却是黎侯亲自起身,为他满上一樽酒。苏君连忙行礼拜谢。

  黎侯醉意十足,十分兴奋,将自己樽里的酒一饮而尽,道:“壮哉,美哉,国君之子也!诸侯四方,未闻有如此之力者!有子若此,贵国兴盛,指日薄西山可待!来,为尊君寿!”

  苏君怕的就是这话,慌忙道:“尊侯言重了,言重了!此子空有蛮力,岂能委以国这重任?外臣已立长子为太子……”

  他将酒樽里的酒一饮而尽,赔笑道:“外臣的一点煳涂念想……若,若尊侯不嫌弃,外臣想等此子成年之后,即送到尊侯国中,为尊侯殿前持弓护卫,以示我国愿永奉贵国为尊,举国以供驱使!”

  黎侯眼中精光一闪,继而逝去,笑道:“岂改有劳尊公子的大驾?尊君言重了。”坐回自己席上,道:“既然胜负已分,来呀,赐有苏公子酒,所得二百石立即送住苏国。”

  苏君正要推辞,却见将作少监基邦上前一步,大怕道:“慢!”

  黎侯道:“怎么,将作少监,你不服?”

  基邦道:“当然不服!”

  黎侯皱紧眉头,道:“大胆!难道你没看见有苏公子那一箭?你要不要自己去检验一下?”

  基邦仰起头,道:“臣不用检验。此射有假!”

  黎侯勃然大怒,道:“荒唐!众目睽睽之下,这一箭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哪里有假?你若说不出证据,寡人要治你妄言之罪。”

  基邦冷笑道:“臣职在将作少监,国内的一弓一箭,统统都要经过臣的设计监造,才能制作出来。难道还有比臣更了解黎国弓箭的?我国的赤金簧弓,一百五十步外,最多也只能射穿七扎!这是由弓弦之力和箭矢之刃决定的,岂是人力所能改变一箭射穿十一扎,还射死一人,不要说咱们黎国,就算是朝廷,也没有几把弓能做到!有苏公子刚才使用的弓乃是寻常之物,怎么可能做得到?臣所以不服!”

  黎侯一怔,道:“这……”

  有苏脸上早已飞红。连他自己在内,也不相信他一箭能做到如此。他不自禁地摸了一下胸前。奇怪的是,刚才还滚烫的漾珠,现在已经完全感觉不到温度,回复了从前的状态。

  苏君本来就不想儿子赢了位高权重的将作少监,忙道:“既然将作少监有异议,外臣以为,此局可算平局。”

  黎侯皱眉,沉思不语,似乎对将作少监的举动十分不满,脸色渐渐难看。

  这时候,城宰策问终于也“醒”过来了,见席上气氛不对,卿大夫们都面色发白地望着眼看便要大发雷霆的黎侯,忙站起来,先到苏君席上,为苏君斟酒,道:“贺喜尊君,有子如此,孔武非凡,国家其昌!”苏君拜谢。又到黎侯席上,为黎侯斟酒,道,“贺喜主君,有臣如此,精于工艺,国家其昌!”

  黎侯脸色勉强缓和了点,道:“寡人也太纵容了些!难得请苏君到此,不过比比射艺,将作少监便无礼至此!”

  基邦气鼓鼓地哼了一声,道:“下臣自知失礼!但今日射艺之呈,基邦不服!请主君容臣再试一声,若败,臣愿交出封田俸禄,听凭有苏公子发落!”

  苏君吓了一跳,将作少监是黎国重臣,怎么敢得罪到如此地步?忙站起来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外臣无意逼迫少监大人!刚才一场劣子胜得蹊跷,某以为,应该是少监大人胜了,外臣等心服口服,不必再试!”

  黎侯道:“尊君,您太客气了。”转脸冷笑一声,道,“将作少监,寡人先不治你失礼之罪,你倒是说个比试之法出来,让苏君听听。不要笑掉了人家的大牙。”

  基邦道:“是!臣请与有苏公子比试盲射。”

  “哦?”黎侯将手中折扇一拍,道:“何为盲射?”

  “蒙上眼睛,令侯人击鼓,臣能射穿侯人所敲之鼓。”

  黎侯倒吸了口气,道:“一百五十步?”

  “一百五十步!”

  黎侯道:“一百五十步外,上靶已属不易……将作少监耳力再好,恐怕也有些勉强吧?”

  基邦大声道:“不仅要蒙眼睛,还要原地转五圈,侯人击鼓不超过三声,臣便能射!若超过三声不发,臣便认输!”

  黎侯便望望有苏。

  有苏虽然淳朴,却决不是傻瓜。黎侯表面对基邦发火,其实暗地里还不是在拉偏架,护着基邦。有苏心里真是百般滋味。

  按礼,自己身为客人,被迫一而再地参加比赛,已是受辱,对方却怎么都输不起,明仗着苏君低声下气不也得罪黎国,便不肯罢休,非要令他输在当场……

  他脑中一片混乱,正在想着如何答复,却听苏君道:“既如此,便比吧。”

  有苏一怔,望向父亲。苏君垂眼而坐,脸上表情僵硬,不敢与他对视。有苏心里忽然一股又酸又热的气涌上来,大声道:“好,有苏愿比!”

  待到一张又厚又冷的黑布蒙上眼睛,世界一下子变得漆黑,连近在咫尺的声音,也突然显得十分遥远,好像隔着数重同墙般,模模煳煳,听不分明。

  有东西触碰手臂,有苏一摸,是自己的那张弓。他接过弓,木然地抚摸着。

  射人韦素一在高声下令,远远地听见稀里哗啦的声音,侯人盾阵再次排列起来。

  奇怪得很,眼睛能看见的时候,一百五十步的距离对他来说,几乎和十步没有任何区别,可是一旦只能靠声音去感觉,立刻便觉得遥不可及,简直像隔着千步之遥。

  有苏心里打了个突,手不自禁地握紧弓柄。

  两厢里安静下来,一时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过了很长的时间,突然,响起了第一次击鼓声。

  “咚……”

  有苏不由自主地侧耳去听。鼓声在场中四下回荡,很快变得混淆不清,不过,第二声响起时,有苏还是立刻辨明了方向。

  便在这时,身旁很近的地方弓弦响动,箭离弦而去出,有苏从未想到,自己的耳朵竟然可以紧紧跟上箭箭羽,听见箭破空飞远的声音,甚至心底里如明镜一般,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箭穿过场地。箭道秀清晰,还同等箭中靶,有苏便在心中一叹:中了!

  “噗”的一声闷响,侯人迫不及待地大喊:“主射基邦大人!一百五十步!盲射中侯!”

  两厢爆发出欢唿声。基邦脚步变得轻浮,显然洋洋得意。

  一只手递过一支箭,有苏接过来。那只手牵住他的右手,将他从座位上拉起来,牵着他转圈。转过四圈,手公开了,隐入深远的黑暗中。自始至终,那人未发一言,仿佛黑暗中的鬼魅一般。

  “副射,有苏公子!”韦素一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引弓——”

  有苏深吸口气,将所有杂念抛开,搭箭,却不开弓,而是垂弓而立。偏着头,等待鼓点。

  “咚……”

  声音绵绵地从某个方向传来,有苏凝神细听,忽然之间,心底大亮,已借助鼓声勾勒靶子周围十丈大致的建筑、人物分布,甚至能感觉到每个人的动作、脸上的表情,就如亲肯所见一般。他不知道自己蒙上眼睛,竟然心中如清明,不禁大吃一惊。

  鼓声从前传到后,一百多步远。仿佛一支笔,将整个黎宫大院完全地勾勒出来。

  有苏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嘘了口气。

  鼓声慢慢去,周围变得暗淡下来,便在此时,“咚……”第二声响起,鼓点发出的地方,仿佛太阳升起一般明亮,周围再一次随着鼓声的传播而明亮起来。

  有苏毫不犹豫地挽弓,瞄准鼓的中心,“嘣”的一箭放出出去。

  那箭如流星般射出,然后消失无影。

  有苏茫然地偏着头。

  周围没有动静。忽然之间,所有的声音都离他而去。

  胸口处,慢慢有股灼热的感觉,这一次不再是漾珠烧起来的感觉,却像是某种热热的液体,从胸口流淌而出。他大惊之下,用手摸摸,胸前却是干的,什么也没有。

  还是没有声音,仿佛到了世界尽头。

  有苏忍不住用力扯下眼上蒙着的黑布,强烈的日光刺得他猛低头,再一次抬起头进,看见的是射人韦一素一惊骇不已的脸庞。

  他茫然四顾。

  围在两厢、廊下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人人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惊惶,却无人说话。怎么了?

  有苏屏住唿吸,摸着胸口,又摸摸自己的脸。

  怎么了?谁都不说话……没有人说话……到底怎么了?

  他猛地回身,去看父亲。父亲应该会——

  父亲?没有看见父亲……父亲本该从遮挡面目的帷幕后面探出头来,看自己射箭……父亲呢?父亲……父亲!

  他还没有来得及张口叫出,便看见了苏君的脸。

  苏群慢慢从帷幕后面探出身来,带着微笑,望着他,继而缓缓地向左倾倒,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他的胸口,贯穿着一支兀自颤抖不已的黑色箭羽。

  像有人有胸口猛地一拳,砸得有苏眼前一白,胸口剧烈撕痛,几乎一下子背过气去。他后退一步,脚下发软,不由得跪了下来。脑中嗡嗡作响,好半天的工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随侍在父亲帷中的苏国大夫元演从帷幕中扑出,趴在父亲身旁,放声大哭;黎侯从座中起身,黎国大臣一拥而上,将他拥入殿中,殿门随即紧闭;韦素一、基邦等人,不知何时已站到了殿前阶上,自己身边空无一人……陆续有人许多重甲披挂的下士拥上阶梯,布列成排,好像在防备什么攻击……

  直到这时,他才骤然惊觉,自己不自禁的屏息,几乎到了快要昏倒的地步。他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口撕裂般的疼痛更加剧烈。

  父亲倒在那里,已经被无数重盾牌挡住,看不见了,他换扎着站起来……

  基邦一面由人给他穿上重甲,一面冷冷地望着他,直到他站起,才朗声道:“主君有命,苏君之子有苏,杀父弑君,罪当一死!先斩有苏者,赐地百户!”

  阶上阶下、堂上堂下、东西两厢,无数人齐声答应:“遵命!”数百名身着重甲的下士一齐拔出剑,整齐地列着队,一步步紧逼过来。

  有苏喊:“父亲!”

  “父亲!”

  “父亲!”

  回答他的只有雷鸣般的脚步声。

  长剑的锋芒,很快便已近在咫尺。有苏却还浑浑噩噩地站着,如在梦中。

  突然,左面阵列中一片大乱,站在最前排的几名下士被猛地推倒,三名浑身是血的苏国大夫从人群中冲了出来。

  黎人举剑乱砍,两名大夫回头,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无数的剑穿透他们的身体,却也带倒了一大片黎人。

  剩下的苏国大夫元盈腿上受伤,挣扎着扑到有苏身旁,紧紧抱住他的腿,有苏被他带得一歪,眼看要跌倒,元盈大叫一声,拼命将他扶住,这一下用力过度,腿上血如箭般射出老远,他却浑然不觉,抱着有苏大喊:“少主!少主!中计了!”

  “噗噗”几声,几柄剑刃从他胸前透出,元盈放开有苏的腿,双臂张开,用力向后倒,用身体压住黎人,他张嘴想喊,却只有血汩汩冒出。

  在一片压倒一切的恐怖中,一个声音高喊道:“有苏!回去救你的兄长!”有苏浑身一抖,睁开眼,眼前白光闪动,无数的剑已经刺到身旁。

  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浪从胸口涌起,仿佛沸汤一般浇遍全身,有苏大喝一声,双臂挣开,脚下用力一蹬,身体已经旋转着跃起,他手中的长弓随着他横扫一圈,数不清的断剑、破甲甚或断手折臂随之一起飞起,紧围着他的几圈黎国人向后狂倒,场中顿时倒下一大片。

  “父亲——”

  韦素一闭上眼,浑身发抖,不敢去听那撕肝裂肺的咆哮声。基邦去从容地举上进心赤金簧弓,搭箭瞄准。

  韦素一惊道:“场中还有自己人啊!”基邦手肘一甩,摔开他的手,怒道:“顾不了那么多了!”

  韦素一转身向场中大喊:“快趴下!”

  言未尽,耳旁一声爆响,赤金箭几乎贴着他的耳朵飞过,韦素一顿时失聪。

  只见那一箭射出,穿透了三名黎国下士,有苏站在场中,双眼流泪,那箭透过黎国人而来,毫无预警,正中左肩,从肩窝下射入,去势不减,整支箭都穿过了他的身体,又射中另一名黎国下士。那下士顿时翻倒栽葱,围在有苏周围的人一齐趴倒,只留下他陆运一个人站在那里。

  有苏退下半步,站住了。稍停片刻,鲜血才从他的作口中喷射而出。有苏却视若不见,僵直地回身,从下士尸身上拔出箭,搭在自己弓上。

  韦素一还没反应过来,基邦已经将身旁两名生盾下士往自己胸前一揽,“噗”的一声,箭羽已透过两人。

  这一箭来得太快,韦素一甚至还没看见有苏挽弓,这边两人已经毙命。只是有苏的弓并非劲弓,穿透二人后,只冒出箭头,没有射进基邦的重甲。

  基邦将两个替死鬼往韦素一身上一推,可怜的迅雷不及掩耳素一什么也没搞清楚,便被重重地压在尸体底下。

  周围一片混乱,无数人惊声狂叫,踩来踩去,韦素一几乎不免成为脚下冤魂,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被人横着扯出来。

  他惊魂未定地坐在地上,四处张望。场地里遍地哀号,廊上廊下,到处横溅血污,苏国人全部尸横就地,黎国人的尸身也在两厢下摆了一地。

  黎侯、城宰和将作少监就站在子时上,离他只有几步之遥。在他们的脚夫下,摆放着苏君已经冷了的身躯。

  将作少监满头大汗,脸色涨红地站在策问身边。

  韦素一偷眼望去,只见策问脸色极其难看,低声问基邦道:“你射他三箭,可都中?”

  基邦摇摇头,道:“洒水翻涌,我……我没有看清楚。他跃入水中之前,已经将我行射的那一箭折断。不过,我射中他的那一箭,透身而过,身上创口至少三指宽,落到河中,岂有活命这理?”

  策问不再说话,望着场中纷纷乱乱的人群,良久,才缓缓吐出口气。

  黎侯面色十分复杂,似乎高兴中又有些许遗憾,道:“此子……唉!”

  “尚有一事,基邦要禀告主君大人。”

  黎侯和策问同时转过头来望着他。

  基邦脸色十分难看,道:“我国的赤金簧弓……确实只能射穿七扎。”

  黎侯沉默地点点头,过了很久才道:“可惜!”

  五月初六日,凌晨

  天顶星空明朗,照得大地一片灰蒙蒙的银色。

  正是一日间最凄寒的时刻,雾气从山上下来,顺着苏城外,田野间的沟壑慢慢流淌,最后注入护城河中,将苏城团团围住的,还有一千二百名黎国甲士。他们连夜赶路,从一百里之外的黎城赶到这里,为的是赶在苏君的身躯彻底冰冷之前,将他送回苏国入殓。

  因为消息是午夜时分才送到,苏国的老百姓全部都在梦中,无人知晓。黎国城宰策问亲自带领三百名甲士,以铜柩载苏君之尸,立于城门之外,高声通报城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