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次开始往上爬了!花儿们痛骂失声!

  她爬上了第三根石柱!花儿们尖叫!

  她爬上了第五根石柱!花儿们惨叫……

  她爬上了第七根石柱!花儿们……

  茗没有任何阻碍地一口气爬上第九根石柱,累得几乎瘫软,不禁伏在石柱上喘气……等等……怎么突然间没有那些愚蠢的叫骂声了?

  她抹去脸上的水四下里看看——突然之间,毫无声息地,所有的花都凋谢了!凋败的花颜色褪去,只剩一抹淡淡的粉色,随着根须的颤动纷纷无助地落下,形成一场让人背嵴生寒的花雨。有好多花跌落在茗的发间、身上,又打着旋继续坠落。茗拾起一朵花,它还未完全闭合,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见到了茗,它低声呻吟着道:“啊……让我……求求你……让我吃……一……”

  茗还没来得及把它放进怀里,它就彻底闭上了眼。周围不时还有一些低弱的声音道:

  “啊……我的……肉啊……”

  “真该死……真气……馁……”

  “漂亮的……血……”

  但片刻之后,除了花朵坠落在石柱上的絮絮声外,再也听不到任何响动。

  适才还喧闹得简直翻天的洞穴,此刻骤然寂静下来。这些花虽然愚蠢,也算是自己的敌人,但茗看到满池的花朵们枯萎的身体,仍禁不住浑身战栗,几乎落下泪来。

  咯咯……唆唆唆……咯咯咯咯……四周突地又起了响动。茗警惕地站起身,四下里打量,原来是根须们开始了奇怪的举动。

  这些举动明显地分为两种:一是那些扎根在石柱对面的洞壁上的根须,最小的根须早已随花儿们一起枯萎坠落了,稍大一点的纷纷蜷缩在主根须上,渐渐与主根须融为一体。最终,主根须也开始蠕动着向上翻卷,向着穹顶那朵静默的主花收拢。不一会儿,随着根须的撤离,大片大片光滑的洞壁开始重新显露出来,波光荡漾其上,洞穴里明亮了好多。

  而在另一边,根须们却格外奋力地生长。洞穴入口处,那些本来只是紧贴在石壁顶上的粗大根须开始生出更长的根,纷纷垂下,与地面和侧壁上的根须们相互融合、交织,纵横交错,渐渐编织出一张张紧密的根网。这下就算茗能够爬上最后一根石柱,想要用水泼出一条路也将极其困难。

  石柱上的根须生长速度也加快了。有些甚至等不及水干就往上爬,当它们因沾到水而枯萎时,却也将水吸干,为后面的根须铺平道路。茗尚在震惊,一条粗大的根须突然向她一扑,幸亏距离稍差了一些,茗及时闪身避开,脚下踩空,落入池中。当她拂开池水面上厚厚一层残花冒出头时,几乎所有的石柱都已重新爬满了根须。洞穴里再度嘈杂起来,但这一次,不再是没有脑子、除了罗嗦外基本无害的花朵,而是无数根竖立起的根须悉簌的颤动声。

  茗叹了口气,只觉身心疲惫已极。这一仗已经输了,反正上不去,根须们也下不来,她干脆平躺在水面,闭上了眼。

  今天真是漫长的一天。明天呢……也许明天幕就会回来。明天就好了。

  她这么想着,不久,往下沉了一段距离,翻转身体,以一个舒服的姿势在水中沉沉睡去。

  “若我是泸侯,此处设弩五百,车百五十辆,可当三千卞军;从此处截断卞军左右两军,西面的卞军主营半日就可拿下了。胜负可定矣!”巫镜握着两块分别书着“弩”字和“车”字的小木牌,毫不迟疑地扣在小几上,发出“呵”的轻响。恰一旁的独脚棘兽火盆中柴火啪啦一下,蹿出火团,一闪既逝。一名女侍倾身上前掏火,巫镜道:“你们退下吧。我与先生恐怕会彻夜觅棋,留一两人于门外随时侯着便是了。”

  几名女侍垂头谢了,倒伏着爬出房间。最后一人刚要拉上门,巫劫道:“别关。你们也不必留人侍候,今日便是如此了。”那人叩头谢过,挥手示意。于是走廊里絮絮之声不绝,奴仆们俱都退下了。

  巫镜拿过掏火的钩子,一面掏火,一面道:“这种棘兽就是泸国所产,虽然独脚,跳来跳去的很是滑稽,却最是阴狠毒辣,内敛而不为人知。以此兽做火盆,便是取其内敛之意。其实泸国人又何尝不是如此?所以泸军擅长埋伏、偷袭,你要叫他们堂堂正正于阵前摆上五千军士,只怕卞军三千车骑便可溃之了。”

  他们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一张方方正正的细密的皮,皮上绘着山川河流,详实形象,每座山、每条河甚至谷地、河滩旁都精细地绘着很小的鸟篆,以示其名。二十多只书着“车”、“弩”、“卒”、“麓”等字样的小木块摆在地图上,有些扼守河谷,有些占据高地,更多的则是两军对垒。

  他俩操演“棋戏”,以当下最紧迫的卞国攻击泸国为题比试,在沂水对峙了半天,互不相让。但巫镜这着棋放在一处本不起眼的谷口,顿时使泸军的优势大增。巫劫慢吞吞沿着皮上的纹路摸了半天,道:“若是卞军强攻其后的高地呢?”他犹豫着把一块“车”棋放下,随即又拿起,摇头道:“不成。我从此山过时,听闻山高林峻,背面似乎无法行车。”把一块“卒”棋放下。

  巫镜嗤笑着摆手道:“有多少卒?五百?一千,还是两千?大军囤在沂水已有多日,卞军所处的地方本就比泸军偏向下游,而且人数要少三千。只要敢再抽走五百人,泸军立即就会渡河而击。五百人强攻有车骑防御的弩阵,纯粹找死。除非卞侯凭空再变两千人出来,否则肯定成不了!”

  巫劫沉思良久,终于拿起主棋,反扣过来,道:“嗯,此举危亦。这一着虽险,却真是一着妙棋。泸军若真在此设伏,卞军的主力便有被分割为数段的危险。卞侯亲征,主营一旦失陷,溃败就无可避免了。当日堰都城下,徐军偷袭师亚夫的主营,若真的成功,战局还不一定会怎样呢。我一时也想不到对策。镜,想不到你的棋艺如此犀利,我族之人中,还很少有如此手段的。”

  巫镜见他终于向自己服软,甚是得意,端起火盆旁暖架上的酒喝了一口。他今日见到巫劫,虽然心中仍对他颇有恨意,却也十分高兴,因自己很久都不曾跟族人一起畅谈了。尽管夜已深重,仍拉着巫劫不放,一边谈话一边不停喝酒,到此刻已很有些酒意。他哈着酒气道:“你不知道。我从昆仑山出来后才发现,周人中擅长此术者多矣。周国诸侯之间年年征战,相互吞并。据说黄帝曾分封万国,如今有几百个国家就不错了。说到行军作战,两军对垒,早已远在我族之上了。我曾与几名老叟对弈多日,就得益良多。听闻楚国贵族间还常常以真人对弈,操演战法。如此日夜鏖战磨练,思之,怎不令人担忧?”

  巫劫站起来,摸到门边坐下。今晚的天空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四周也无一处灯火,望出去一片漆黑。暴雨肆虐过的田野里有一股本该是春天才有的新鲜的泥土气息,被冬日刺骨的夜风带来,颇有些诡异。巫劫贪婪地吞吸着这气息,片刻方道:“你看得很准呐。周公倾天下之兵进攻徐国,我奉命监视。这场战役虽使天下为之震动,从兵力的规模上看,其实还达不到当年妲己攻击昆仑山的地步,但昊殿下观战后,连续向长老会上书三次,要求尽快与周国达成新的协议,把每年向周国提供的浮空舟和攻城机械数量翻倍,并派驻我族锻冶所精锐维护。你以为这是为何?”

  巫镜想了片刻,惊讶地说:“是想遏止周国自己发展技术?”

  “正是。”巫劫道:“周国的力量虽还不够强大,但其谋略之深、变化之多,在我看来,其战斗力甚至已超过了当年的妲己。我族若还不在技术方面想办法遏止它,假以时日,当他们再度建造出商国‘春霆’号那样的浮空舟来时,昆仑山就真正危险了。”

  “那个时候……呃。”巫镜也踱到门边,仰头喝干了酒壶里的酒,用力甩出,酒壶高高飞起,钻入夜色之中,须臾,才听到远处咚的一下。巫镜满意地抹着嘴道:“那个时候,昆仑山需要的正是我呢!”

  巫劫笑道:“那是。那么你认为泸国必胜了?”

  “泸国必败!而且一定亡国灭祀!”巫镜恶狠狠地呸道:“泸国年年征战,国力空虚,又没几个长脑子的人,岂可胜乎?”

  “但是……刚才这一步杀着确实厉害,占尽地利,我恐怕泸国中也有人能想到此步。”

  “想到有个屁用!”巫镜那一口酒灌猛了,脸涨得通红,手一挥叫道:“十年前卞国人就赢了!你不知道?十年之前,卞国君将泸国勉强还数得出来的几个名将贤臣的名字刻在玉碟上,祭祀三日,埋于麓山下,故意让泸侯得知。泸侯这个难得一见的蠢货,果然立即派人挖了出来,照着上面的名字一个一个抄家灭门。如今泸国上下人心早溃,思变已久,真正能战之人又跑的跑,死的死,还打个屁仗?所以泸国就算战术再好,比得了人家的谋略吗?这仗啊……啊……啊嚏!”他全身战栗一阵,重重打个喷嚏,忙跑回火盆旁,叫道:“好冷!喂,你不冷吗?大冷的天开着门干嘛呀!”

  巫劫沉吟道:“虽然如此,但泸国立祀已有数百年,好像这里生长的大榕树,纵使主根朽烂了,但分枝众多,独木成林,卞国要想战而胜之也非轻易之事。”

  巫镜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叫道:“哇啊,好烫!你真的不打算来一口?驱寒可管用了!泸国……嘿……你看得见周天之气,却未必看得清诸侯大势。我在这里住了三个多月,什么都瞧明白了。卞国地处偏远,人贫国弱,相比泸国差远了,为啥还敢大举进攻泸国?楚国!楚国在后面撑腰呢!卞侯刚与楚立下婚姻之盟,泸国却仗着周国武王的厚宠,从来不把楚放在眼里。楚国这些年吞并了町、楠、莆等几十个小国,国势早已强大,称霸南疆。中原诸侯虽然各个口称瞧不起楚这南夷,哪个不私底下与之交好?连姬瞒那小子都对楚侯礼敬三分。这一次卞国起全国之力攻打泸,败则失国灭祀,岂是儿戏?你等着瞧,楚国一定会出手的。只要泸国这根卡在楚国与中原之间的刺被拔掉,郑、蔡诸国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泸国……呃……战之胜负,是在战前就定了的呢。”

  巫劫呆立良久,喃喃地说:“镜君……八隅司没有留下你,真是遗憾。”

  “哈哈,哈哈哈哈!”巫镜仰头傻笑,到后来却呜咽起来,伏在地上咬牙道:“真是遗憾……真是遗憾……我要遗憾来做什么?这几年来,我游历天下,昼思夜想,每每梦回都惊出一身冷汗。如今之天下早已不是任由我族左右之天下了,然而昆仑山上养尊处优的长老们,根本看不清,也不愿看。左右天下局势?嘿嘿,嘿嘿嘿……他们助商亡夏,就得到庸城被焚的好果子,现在又帮周灭了商,总有一天,连顷宫都要被周人拿下了!”

  “镜!”巫劫喝断他道:“你喝太多了。”

  巫镜红着眼瞪视他半天,打个酒嗝,道:“是……我是喝多了……可是我看得清楚,什么都看得清楚!你少来骗我,劫,你到此地根本就不是来找我的,对不对?呃……可……可……可是我不说!你说得很对,我需要一个机会,哈哈,我需要……一个……呃……”

  他慢慢歪在火盆边的榻上,片刻便鼾声大作,脸上保持着一丝笑意,睡死过去。

  巫劫踱到榻前,脱下外衣替巫镜盖上,淡淡地说:“好自珍重吧。”

  他在巫镜身边静静坐了一会儿,直到门外有人沉声道:“大人,收到了八隅城君的信。”他才站起身,走到门边。外面的院子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半跪着十名虎贲侍卫,十双眸子在黑暗中幽幽发着绿光。尽管他们全都黑衣蒙面,但躬身行礼时,仍能听见黑衣下轻制铠甲和兵刃发出的撞击声。其中一人膝行两步,向他奉上信函。巫劫不忙看信,先问道:

  “如何?”

  “属下已经查实,离此三十里外的深山中,确实有名卜月之村落,据说与外人相交甚浅,神秘诡异。”

  巫劫掏出装有九头狮鹰的器具,用手抚之,道:“找到识路之人了吗?”

  “是。”

  “那么准备一下,明日就动身。”

  “是,属下立即准备!”一名带头的虎贲侍卫掏出一卷文书道:“这个月的行动,已经全数记录,是否立即传回昆仑?”

  “嗯,传吧。以后每月通报,可不必经由我同意了。”

  “遵命!”

  “还有,关于镜,不得有只言片语传回昆仑。”

  “是!”带头的虎贲侍卫曲身行礼,正要离去,巫劫道:“等等。顺便给昊殿下稍个信去,就说泸国已败,他的使团现在就可以动身造访卞侯了。”

  “大人?”虎贲侍卫一头雾水地说:“昨天接到楚都听风阁的消息,泸军和卞军仍在沂水对峙啊?”

  “呵呵,战之胜负在战前就定了,你不知道吗?就是这样,去吧。”

  待众侍卫离去之后,巫劫翻开信函,一个字一个字仔细地看。他的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第八章

  “那么……他们抬他下山去了么吗?”

  “是。”一名侍女用犀牛角梳仔细地梳理着幕的头发,答道:“药师曾说过,愿葬在母亲身旁。早上已经命人送下去了。”

  “得……好好安葬才行。”

  “那是自然。”侍女说着停了手,眼睛红红地说:“药师治好了多少人的病啊。奴婢的妹妹就是他救活的,真是……唉。听人说,药师是死于咳血,他们进去时,见到一床都是血呢……”

  “好了,我不想听。”

  “啊……是!奴婢该死!”侍女忙住了嘴,继续替幕梳头。

  幕咬着下唇,默默地望着窗外。窗外那片绝壁躲藏在蒙蒙烟雨之后,失去了本来面目,只余黑白二色。雨雾如梳子一般,一片连一片,一排接一排,从东到西梳理着绝壁下的松林。这些松树虽然高大粗壮,但面对这样缠绵阴柔的风雨,也只有跟着起伏摇晃。这会儿风雨更大了,那绝壁已彻底看不见,连松林的影子都淡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沙沙沙的松涛声,时远时近,时急时徐,幕一时听得出神,连侍女忽然停止了梳头都没留意。

  “茗大人……茗大人!”

  “嗯……嗯?”幕一回头,只见侍女站在门口,脸色苍白,便问:“怎么了?”

  “大……大祖母……”侍女颤声道:“大祖母……”

  幕一长身站起来,宽大的袖子甩得急了,将几上的饰物全部扫落,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侍女想去拾拣,但幕快步走下榻,她又忙着给她着屐,一时乱作一团。

  幕走到门口,门外两名侍卫忙躬身跪下,就要磕头行礼。幕见他俩浑身都已湿透,满是泥泞,便道:“不用了,快说,大……祖母找到了?”

  “是,已经找到!”

  幕只觉脑中一阵眩晕,站立不住,往后连退。那侍女尖叫着跳起来扶住她,却被她一把推开。她死死扣着门,道:“是……是死……咳咳……大祖母可安好?”她连连抹脸上的冷汗。

  两名侍卫对看一眼,将身体伏得更低。其中一人吞吞吐吐地说:“小、小人们跟着大祭巫寻了一晚,凌晨的时候,有……有人带我们找到了大祖母。她……她已经……”他支吾半天都说不下去,幕勃然大怒,走上前一脚踢在他肩头。这一脚虽软软的没什么力,那人却“哎哟”一声,顺势滚到旁边。

  另一人忙道:“茗大人息怒!只因大祖母现下的状况实在难以描述,这个……大祭巫正带人抬大祖母回来,相信再过一、两个时辰就到了。请茗大人安心等候。”

  安心等候?说得容易,幕坐在屋里,胸中忽而如火烧一般滚烫,直烫得额头汗如雨下;忽而周身冰冷,面如死灰,四肢抖个不停。侍女吓坏了,奈何唯一的药师早上又不明不白死了,一点办法都没有。她只好找来其他侍女,一些给幕擦汗换衣,一些则烧火取暖,乱七八糟地应付着。

  幕始终端坐不动,心中浑浑噩噩,百骸间一点力气也没有。她知道是禁忌之水的原因,但这结果是她早就知道的,所以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大祖母还认得出自己吗?一定能认出来吧……她还活着吗?如果她真的下了手的话,又怎么会让人找到呢?但至少……见鬼,至少缓几天也行啊!

  “大祖母……”她呆呆地想:“你怎么样才肯放过我?”

  如此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忽见一名侍女从门外跑进来,叫道:“来了!”

  幕一下站起身,谁知站得过猛了,眼前一黑,咚地摔倒在地。当吓坏了的侍女们手忙脚乱地把她往榻上抬时,却听她大声道:“好!痛痛快快死了也好!”

  这么说着,幕又睁开了眼,就要挣扎着起来。一名侍女按住她,刚道:“大人且先休息一下……”幕顺手一个耳光过去,怒道:“放开!你好大的胆!”

  几名侍女从未见过茗发这样大的火,更别说动手打人,俱都呆了。幕乘势跳下榻,急步走到门口,只见不远处的小丘上,一行人正默默走着。雨幕蒙蒙,他们走得缓慢而僵硬,看上去好似一队灰色的鬼魂。幕瞪着眼仓皇地张望,并没有见到大祖母的身影。队伍中间有几人抬着件物事,蒙在上面的布高高隆起,不知是什么。听见身后侍女们慌乱地要张罗蓑衣,幕一咬牙冲入雨中,拼命向那队人跑去。

  满地泥泞,那铺在路上的石头早已松散,幕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得好不艰难。才跑出十几步,忽地一脚踩空,木屐死死陷入泥里。幕扯了两下,却扯断了缚脚的草绳。她不管,赤着脚继续往前跑,不料脚底一滑,险些摔倒,踉踉跄跄跑出几步才勉强站稳,头上的簪子也掉了,湿了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眼睛。她还没来得及用手撩开头发,肩头被人牢牢抓住,有人沉声道:“茗,别太激动,大祖母也不愿见你这样的。”正是大祭巫的声音。

  幕撩开发,怔怔地说:“大……大祭巫,祖母她……人呢?”

  大祭巫五十来岁,身板仍挺得笔直,魁梧不减当年,只是头发已经雪白,脸上的皱纹如犁过的田一样又深又密,这是常年奔波劳累的结果。他疲惫地叹了口气,朝队伍中那抬着的物事一指:“你自己看吧。”

  幕站着不动,几名侍从将那物事抬到她面前放下。是大祖母?不可能……大祖母瘦小得像只猴子,怎么可能有这么大?然而连大祭巫都说是她……幕迟疑地看看那几名侍卫,见他们像从泥水中爬出来的一样,浑身上下没一处干净。他们一定摸黑滚爬了整晚,此刻眼睛里都是血丝,但……幕更看到了他们眼中流露出的恐惧。她注视良久,他们的恐惧反而减少了自己心中的恐惧。

  她终于伸出了手,抓着那块布,慢慢往下扯。随着布后的物事逐渐显露出来,几名侍卫纷纷散开,顷刻间就只有大祭巫一人还站在她身后。雨下得更大了。

  她拉下了布。远远地,几名侍女的尖叫划破了雨雾,接着咕咚一声,不知谁竟昏了过去。幕毫不理会,她看着,摸着,简直……聚精会神地打量着眼前这件……这堆……这团……这物事。

  “大祖母?”

  “是的。发现的时候,已经彻底石化了。”大祭巫走到她身后,一一指着那事物上的一些部位道:“这是她的脚……一段手臂。这是头顶,认出来了吗?”

  认出来了。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幕长长出了一口气,那一瞬间,她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砰然落地!她使劲捂着嘴,眼泪夺眶而出。见鬼,这……这真是喜极而泣了!

  “大祖母……”她朝这堆暗绿色的、坚硬的、有部分人的残肢露在外面的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跪了下去,哭道:“大祖母……你……你怎么就……呜……”

  “你怎么就这么死了,为什么不是我亲自动手呢?”她在心中狂叫,一开始还很别扭,但很快她就哭得昏天黑地了。这么多年的委屈、不甘、痛苦、屈辱……她已经整整十年没有流过一滴泪,然而不是没有泪的,只是全部强行压在了心中。此刻再无顾忌,泪如泉涌,那些强压下的情绪一浪接一浪地扫过,以至于哭到后面泣不成声,几乎昏厥过去。

  大祭巫一挥手,侍从们忙重新将布盖在那物事上,匆匆抬走。几名还算镇定的侍女赶来扶幕,这一次她不再用力,也无力可用,软软地被搀扶起来,任由她们给自己穿上蓑衣。大祭巫脸色也极惨白,道:“大祖母对你有养育之情,更有教诲之恩,你的心情,我十分了解。然而还是应当节哀。你如今已成人,又身负重托,得以大局为重……”

  他在一旁说着宽慰的话,幕一句也没听进去,哭了半天,此刻回过神来,心中惊疑:“她为何让人找到大祖母?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计划又有变动?”她突然又想起一事,忙道:“大……大祭巫,我妹妹呢?我妹妹在哪里?”

  “幕吗?我们……吗。”大祭巫清清喉咙:“我们还未找到。茗,坚强一点,幕的身手我很放心,也许她已经逃走了。你放心,我们仍会加派人手搜寻的。”

  “我记得……”幕皱紧眉头,“被截杀的时候,妹妹为了掩护我,吸引了一大群人,往西面跑了……恐怕……恐怕再也见不到她了!”说着又大哭一场。大祭巫劝服不住,忙道:“对了,我为你引见一人。若不是她,我们还找不到大祖母呢,她能找到幕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