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要阖不阖的时候,叶嘉树忽从远处奔了过来,手里捏着一只绿油油的瓶子,二话不说,抓过她手臂,就往裸.露的皮肤上一阵乱喷。
“哎…”宋菀阻挠的话没说出口,看见瓶子写着“驱除蚊虫叮咬”几个字。
他当驱蚊水不要钱似的,往她手背上,脚踝上喷了一道又一道,宋菀嗅着,“…我感觉自己像是花露水成了精。”
叶嘉树笑出声
花露水是问老乡借的,叶嘉树拿回去还,阳光跃动,那背影颀长挺拔,鹞子一样,矫健而轻盈地地跃上了舞台。
午后三点,舞台搭好了,灯光和音响设备也调试完毕,台下木凳子整齐摆放,只等天一黑,歌舞晚会正式开始。
大家收工往回走,叶嘉树三人走到树下,阿顺摇摇茶壶,已经没水了,嚷道:“哥,你都不给我留一点!”
“你好意思说,都是你喝完的。”
“我没喝!”
四人往回走,宋菀怕晒,把纱巾拉过头顶,牢牢包住。她走在最后,落后叶嘉树半步,看他走一阵便要伸手挠一挠后背,便问:“还没好?”
“汗浸进去了,没事。”
回去不是走的来时路,是一条小路,两侧树木蔽日遮天,让太阳晒过,一阵一阵冲鼻的草腥气。
阿吉停下脚步,忽问:“叶兄弟,去不去游泳!”
宋菀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前方一条河流若隐若现,原来沿路听见的水声真不是错觉。
男人多大都跟小孩儿一样,阿顺和叶嘉树一听,立即摩拳擦掌,三人不约而同地拨开了道旁枝叶,向着河流发足狂奔。
片刻,叶嘉树声音隔着树丛传来,“你在原地等一会儿!”
宋菀犹豫了一瞬,还是跟了过去。
等她费力穿过了最后一片树丛,往河里一看,立马窘得掉头往回钻——三个大男人,全脱得赤.条.条,挥臂划水,在河里载沉载浮。
宋菀回到原地,守着三人撂下的东西,等了十来分钟,听见树丛那端传来笑声。顺着叶缝看去,阿吉阿顺兄弟已经穿上了衣服,叶嘉树上衣没穿,黑色T恤被他湿漉漉地提在手里。他身上水珠还没蒸发彻底,衬着苍绿的树叶,那皮肤更是白得晃眼。
三人说说笑笑地往回走,等拨开树叶,叶嘉树目光与宋菀对上,突然感觉到十分的窘意。他耳根泛红,掉过身去,把T恤上的水拧了拧,就着湿的,就这么套上。
到了阿吉兄弟家里,叶嘉树找阿顺借了衣服换上,阿吉、阿顺和阿喜则是换上了傈僳族的传统服饰。
在家里吃过晚饭,阿吉一家人浩浩荡荡地向着村口出发。
天已经快了,半亩残阳映在水里,烟树暮禽,绿水红光,人在画中走。
村口人头攒动,场下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宋菀没坐观众席,被叶嘉树领去后放音响的地方。他给她搬来一张椅子,又往她手里塞了瓶不知道何时拿来的花露水,对她说:“你就坐这儿看。”
没一会儿,阿喜来后台找哥哥们,看见宋菀,走到她跟前,期期艾艾地问:“…姐姐,我能跟你一起看吗?”
宋菀把阿喜往自己跟前一搂,笑说:“好啊。”
一段歌舞开场,拉起晚会大幕。节目全是各民族的歌舞,听不懂,但听不懂自有听不懂的趣味。
阿吉在观众台架着摄像机摄影,阿顺管后台调度,叶嘉树是负责音响的。他就站在宋菀身旁,节目演出中间偶尔转头看一眼,她搂着阿喜正看得入迷。
晚会散场,又燃起篝火,大家不分演员观众,全在大场坝中央手拉手跳起舞来。阿吉和阿顺也牵着也加入进去,叶嘉树抬了个按钮,把音响里的音乐关了,夜空里荡起唱歌的和声。
叶嘉树转头看宋菀,“你去吗?”
宋菀摇头。
叶嘉树也不勉强,从口袋里摸出支烟点燃,把凳子拉近,在宋菀身旁坐下。
“玩得开心吗?”
宋菀点头。
两人一起往跳舞的人群中看去。
忽听“砰”地一声,天光一亮,一蓬红色烟火猝然炸开。
宋菀吓得缩了一下脖子,条件反射循着那声音去看,一朵又一朵,开了散,散了开。
欢呼声、尖叫声,潮水一样地涌来。
叶嘉树大声问:“去近一点的地方看?”
“好啊!”
叶嘉树丢了烟,抬脚碾灭,忽地将她的手一攥,向外飞奔。
宋菀被他拽得差一点跌倒,趔趄了一下,慌忙跟上。
他俩跑到了大道上,听见发动机“嘟嘟嘟嘟”的声响,恰逢一辆拖拉机喷着浓烟开过来。
叶嘉树又问:“想不想吃雪糕?”
天上一阵轰鸣,宋菀没听清,“什么?”
叶嘉树将车子一拦,问了开拖拉机的老乡两句话,而后冲宋菀一抬下巴,“上去!”
“上去?”
叶嘉树走了过来,“准备好。”
他忽地伸出手,在宋菀身后稳稳托住她的腰,往上一抬。宋菀吓得赶紧抓住挡板,她回头看了叶嘉树一眼,一咬牙,抓着栏板翻上了车斗。
叶嘉树紧随其后,一跃而上,动作轻盈。
那拖拉机是运竹子的,他们就这样躺下去,拖拉机轧轧地碾着泥路,每一波烟花散尽,露出背后黑沉的夜空,星星就赶着似的争先恐后落入眼中。
叶嘉树手掌垫在后脑勺,一条腿翘在另一条腿上。一枝竹叶拂到他脸上,他腾出手,扯了一片,拿手指把叶蜡擦干净,放在唇边,一用力,一声啸音飞出去,鸟叫一样。
宋菀仿佛被浸在一汪浅浅的水中,夜色和叶嘉树吹出的声音像浮力一样托着她轻轻摇晃,像在半梦半醒间,宁静而恍惚。
这一瞬间,哪怕只有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总算挣脱了唐蹇谦的束缚,她在清晰的心跳声中感觉到一种久违的渴望。折磨她也刺痛她。生的渴望。
拖拉机在村里最大的杂货店门口的场坝上停下,叶嘉树道了声谢,和宋菀一块儿跳下车。
冰柜就摆在门口檐下,昏昏暗暗的一盏外灯,灯下蚊子嗡嗡乱绕。
打开冰柜,寒气扑面而来。
“喜欢什么口味?”
“草莓。”
“没有。”
“巧克力。”
“没有。”
“芒果。”
“也没有。”
“那有什么?”
“只有这个。”叶嘉树拣出一支冻得梆硬的冰棍。
“…”
“凑合吃吧。”
两人沿着石子路往回走,把冰棍嚼得嘎吱嘎吱响。
石子路上一排刚立没多久的电线杆,没有路灯,但月色皎洁,两侧水田里被照得发亮,能听见蛙声。烟火已经放完了,远山近水的寂静。
“宋菀。”
“嗯?”宋菀转头。
叶嘉树正看着她,那眼神她觉得陌生,好像他不仅仅是在看她,是透过她去看一些更本质的东西,一些,生命里不得不臣服的东西。
叶嘉树叼着冰棍,双臂交叉垫在脑后,话含混不清,“我俩挺像的。”
懦弱的人才会粉饰太平,可他们又不够懦弱,被本不重要的责任感束缚,一生困于不得解脱的囚笼。
他羡慕阿顺阿吉和阿喜,茫茫红尘中他们活得像这月光下的青稻田,为风折腰,不听人命。
宋菀感觉有冰雪一样痛感在渐渐掏空她的心脏,是了,她为什么既感到害怕又想要靠近,因为相似。
可如果不是认识了这份相似并与其观照,她原本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悲哀。


☆、第十四章

镇上灯火皆寂,街头的脚步声能一直传到街尾。他们把车停在镇口,踏着干净的石板路走回旅馆。越过电线杆头顶是明净的夜色,月亮像个黄澄澄的荷包蛋。
这晚宋菀睡得并不平静,从凌晨开始肚子便一直闹腾,往厕所跑了几趟,上吐下泻。不得已给叶嘉树拨了一个电话,让他帮忙问问前台有没有药。
没一会儿,听见敲门声,宋菀强撑身体前去把门打开。
叶嘉树将医药箱拿出来搁在屋里茶几上,拿上热水壶转身去接水烧上。
医药箱里消炎的镇痛的,什么类型都有。宋菀估摸自己是吃坏肚子了,掰了几片治肠胃炎的服下,在叶嘉树的劝服之下又喝了半杯热水,再爬上床。
“你先睡一会儿,要是药没用我送你去医院。”
被子拉高盖住了脑袋,传来含糊的一声“嗯”。
怕宋菀再出什么事,叶嘉树没回自己房间,坐在宋菀床对面的沙发上打起了盹。
约莫过了半小时,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蓦地睁眼,瞧见宋菀正从床上爬起来。
“怎么了?”
宋菀低头找鞋,靸上以后飞快往厕所冲去。
叶嘉树急忙跟上去,却被猛然合上的门一挡,里面传来呕吐声,宋菀气若游丝:“你别进来!”
没多会儿,响起哗哗的水声,叶嘉树试着将门推开,宋菀一手撑在洗手台上,一手接凉水漱口。
叶嘉树将一旁刷牙的杯子接满水递过去,“我送你去医院。”
“大晚上的镇上哪还有医院开着。”
叶嘉树没说话,顿了顿转身出去了。
宋菀浑身瘫软无力,将马桶盖放下就势一坐,抬手扯了两张纸巾,擦了擦脸。
没一会儿,叶嘉树推门进来,伸手将她两条胳膊抬起来搁在自己肩上,手臂箍住她腋下将人扶起。
“能站稳吗?”
宋菀点头。
叶嘉树背过身去,“去诊所——我背你下去。”
旅馆老板热心,说镇上有家诊所是他朋友开的,还特意打了电话过去打招呼。
等到了楼下,老板已经将车开了过来。老板帮着叶嘉树将宋菀扶进车后座,嘱咐他们有需要帮忙的尽管招呼。
诊所里亮着灯,门也开着。叶嘉树将人搀进诊所治疗室的床上坐下,俯身把她脚上拖鞋取下搁在一旁,“你先躺会儿,医生马上过来。”
他把布帘掀起来,走了出去。
宋菀躺下,一阵天旋地转,声音光线都隔了层膜,模模糊糊的。
没过多久,她听见喁喁的说话声,有人在推她手臂。她睁开眼,对上叶嘉树的视线。她眼皮被掰开,一束光射进来,医生让她张嘴说“啊”,她说“啊”,什么冰凉的金属探进来,压着她的舌头。
医生递给叶嘉树一支温度计,“给她测一测体温。就是吃坏肚子了,问题不大,挂点水睡一觉就能好。你看着,我去配药。”
叶嘉树说声“谢谢。”
温度计捏在手里,叶嘉树有点儿不知所措——毕竟这东西是要搁腋下的。踌躇一霎,还是伸手推一推宋菀的肩膀。宋菀嗯了一声,别过脸来,从他手里接过温度计。
没发烧,体温是正常的。配了两瓶盐水,很快挂上。宋菀原本还有一点拉肚子的冲动,渐渐腹中那阵绞痛缓缓消失。人像是落入水中,缓慢下沉。
在意识彻底消失之前,她模糊感觉到有人把她露在外面的胳膊塞进了被子里。
她喃喃地唤了一声。
整间诊所阒静无声,等宋菀睡着,叶嘉树从口袋里摸出烟和打火机,走去洗手间。他把烟点燃,吸了一口,抬头去看,才发现自己满脸的汗。他把烟搁在洗手台的角上,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
脸上的水没擦,他仰起头,把额前头发往后一捋,再拿起烟,靠着洗手台,缓缓地抽。
他想着方才转身离开,宋菀那一句虽然模糊,意义却清楚无误的称呼。
不知道是不是已经入梦,她喊的是一句“爸爸”。
·
输过盐水的宋菀,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浑身轻松。
叶嘉树不在跟前,她手机也没带来。她穿上拖鞋正准备出去找人,叶嘉树掀开布帘,提着早餐进来了。
粥和馒头,热腾腾冒着白气。叶嘉树揭了盖子将汤匙递到她手中,“早知道你肠胃这么脆弱,就不带你乱吃了。”
“给你添麻烦了。”
叶嘉树笑了声,闷头咬了口馒头,“…也不少这一次。”
吃过早餐,两人回旅馆换衣洗漱,叶嘉树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看看。
太阳刚升起来,缀在远处树梢上,林间有鸟啁啾,薄雾还没散尽,吹进车窗的风里有潮湿的水汽。
宋菀点了一支烟,手肘撑在车窗上,看着树梢上掠过几只翠羽的鸟。
车开得很慢,绕着石子的山路一圈又一圈,头顶天光越发透亮,是在上山。
近一小时后,叶嘉树把车停在路边,喊宋菀下车。
林间路上一层落叶,踩上去咔吱咔吱地响,带草腥味的清新空气扑鼻而来,叶间似乎下过雨,或是蒸腾作用,叶上还挂着水珠。
叶嘉树走得很慢,宋菀跟在他身后,不问去哪儿。
步行十来分钟,树渐稀少,离山顶越来越近。
“到了。”叶嘉树拨开树枝。
一处巨石的台子,突兀生出,立于崖边。叶嘉树一步跳上去,转过身来牵宋菀,“站稳了,有点滑。”
山谷对面是层层林海,风生而涛起,风灭而涛落,接近于黑色的绿意一重一重袭来,直至将视野填得满满当当。
叶嘉树在石头上坐下,一腿屈膝,点了支烟,又抬手将烟盒递给宋菀。
宋菀没接,但也坐了下来。
“这是个好地方。”
叶嘉树看她一眼。
“你想过死吗?”宋菀望着一层滚过一层的林海,“…我觉得这里是个好地方。”
“你要是从这里跳下去,我就说不清楚了。”
宋菀笑了,“我没那个胆子。听说摔死的人,七窍流血脑浆迸裂,这么丑的死法,我可接受不了。”
叶嘉树微眯着眼,视线越过浓重的绿意再往后看,那被薄雾笼罩的尽头隐约露出城镇的轮廓。又那么一个瞬间,他确实想过,如若两人死在这儿,就没人能找得到他们了。
“叶嘉树。”
“嗯。”年轻男人转过头来,眼底也似染上了浓重的墨绿。
宋菀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好好活着吧,你也是,我也是。”风在耳畔回响,说出口的声音被卷进风里,一霎变得遥远,“既然逃避不了,那就好好活着吧。”
“好。”
“…还有,回南城以后,我们不要再联系了。”
没人作声。
“你答应我。”
山风浩荡,似从崖下的山谷里生出,发出闷重的呼啸。
“好,我答应你。”


☆、第十五章

阶梯上铺着暗红色织花地毯,脚踏上去没有丁点儿声响,一级一级向上延伸,尽头亮着灯的地方传来隐约的谈笑声。
背后有人唤,宋菀停步转身,宋芥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来,抓住宋菀手臂急切问道:“姐,你这阵跑哪儿去了?”
“你管得着吗?”
宋芥朝尽头处包厢瞥去一眼,压低声音:“我听说你回来了,紧赶慢赶地过来找你。姐,你是不是又跟唐蹇谦吵架了?他这会儿带了别的女伴,你别现在上去自讨没趣。”
宋菀冷笑,“是怕我自讨没趣,还是怕我扫了唐蹇谦的兴?”
“姐,”宋芥勾住她肩膀想将她往楼下带去,“听我句劝吧。最近我工作室来往的那些生意伙伴全要撤了,我听来的风声也说唐蹇谦另找了新欢。你别现在去跟人硬扛,先服个软。”
宋菀猛将手臂抽开,“没骨气的东西!你倒有脸嫌我姿态难看?”
宋芥讪了半晌,讷讷道:“我现在到底还能赚几个钱,除掉平常开销,也能为以后做点儿打算。你迟早要离开唐蹇谦,难道以后咱们三个喝西北风去吗?你是不稀得从唐蹇谦那儿捞钱,可他未必感激你高风亮节。”
“姐,”宋芥凑拢两步,“反正都这样了,和驯点都能少吃点苦头,要飞也得等翅膀硬了呢。要是唐蹇谦好这一口,我巴不得洗干净撅起屁股去替你。”
“你放什么狗屁,”宋菀怄得心口疼,“我就要现在上去,你要么陪我去,要么滚远点别在跟前碍眼。”说着转身往上走。
宋芥挠头踌躇片刻,到底跟上前去。
唐蹇谦的场子,从来不乏名流捧场,今天这地方不对外开放,只在他那儿过了路的才能进来——这是个私人格斗场,擂台周围搭起了高高的看台,最顶层是玻璃包厢,视野一览无余。
擂台上的两位拳手没做任何保护措施,拳拳到肉,战局正酣,围着看台的一圈小明星卖了命地欢呼尖叫,把气氛煽出一种非理性的癫狂。
开了盘口,有来头的纷纷下庄,一掷千金。今日守擂的是唐蹇谦千辛万苦培养出来的拳手,没人知道他的姓名,都唤他阿泉。攻擂者与阿泉的赔率是惊人的30比1。只一晚,便能从这儿走出千万,甚至上亿的资金。
到唐蹇谦这地位的人,没必要做这种非法的营生,这只是他的爱好——他像那些喜好出没于古罗马斗兽场的君主一般,看着身体健壮的人向金钱和权势低头臣服,有一种掌控他人命运的嗜血快感。
宋菀和宋芥静悄悄地进了包厢,谁也没惊动。
台下本已动弹的不得的阿泉忽地再度跃起,将攻擂者一拳击倒,在山呼海啸的尖叫声中,骑坐在攻擂者胸口,照着颅骨一拳一拳砸下。
裁判从不干涉,只有几个专业人员在适当时候出手制止,确保不会闹出人命。上台的人都签了合同,只要能在阿泉手下撑过十分钟的,都能拿到巨额金钱,时间越久钱越多,上不封顶;而倘若击倒了阿泉,在能力之内,唐蹇谦能满足任何愿望。这规矩自定下至今,没有人能击倒阿泉,只有无数人从这里被担架抬着出去。
和着人群的欢呼,宋菀也喝了一声彩。包厢里的人都见惯风雨,自比不外面看台上那些人,大家在古典乐中品酒交谈,仿佛只在参加寻常的酒会。
这样安静的场合,宋菀这一声喝彩便显得分外突兀。
立即便有人调转目光去看——姐弟两人沿玻璃墙壁站立,弟弟西装笔挺气质倜傥,姐姐一袭露背红裙,丝绸面料之下曲线合度,乌丝挽起,作复古装扮。
唐蹇谦目光微沉,顿了片刻,拄着手杖缓缓朝人走去。
宋菀转过头来,眼里沉着莹莹的灯光,似笑非笑。
到跟前,唐蹇谦伸手将她腰一揽,紧紧扣住,转身笑说:“阿菀不懂礼数,坏了大家兴致。”
便有人起哄架秧,用人阿谀奉承。唐蹇谦低了头凑在她耳边,“回来也不说一声,我让人去接你。”
“你日理万机,何必打扰。”
唐蹇谦拿捉摸不透的目光看她许久,最后只笑说:“以后便听话。”
领来的伴,唐蹇谦着人送回去了,自己带着宋菀回芙蓉路。
今晚拳赛结束,阿泉保住了自己不败的战绩,而攻擂那人得了三千万,被人抬出去时还在大口大口呕血。
南城的夜色净得无辜,对一切的血腥与罪恶一无所知。
宋菀坐在汽车后座,闭上了眼睛,路灯光透过眼皮在瞳孔里留下光束,一道一道地飞逝而去。
宅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早先颐指气使的保姆也跟没事人一般继续上来伺候。
宋菀洗了澡换上睡衣,坐在梳妆镜往皮肤上涂抹身体乳。
镜子里人影一晃,宋菀掀了掀眼皮,没有转身。唐蹇谦走近,挨着她站定。他腿脚不便,走路特别的慢,但绝没有人敢对此有任何不耐烦。
“阿菀,”唐蹇谦抬手摸她垂在肩上的发丝,动作分外轻柔,“我舍不得惩罚你,可我总怕你不记事。你年纪太小,凡事沉不下心,要是家里能有什么绊着你,你也不至于做事这么瞻前不顾后。”
“不!”宋菀霍然起身,挥起的手臂将没合盖的瓶子扫到了地上,玻璃的瓶子在木地板上骨碌碌地滚去。
宋菀上前一步抓进唐蹇谦手臂,“唐…唐叔叔,除了这件事,我什么都能答应你。”
“我上回就说过,只要孩子生下来我就娶你,我不怕人笑话,我光明正大娶你。可是阿菀,你做了什么?你没经过我同意,私自…”唐蹇谦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依然沉怒,“你不能仗着我宠你就为所欲为。我给过你机会,这回再不能由着你了。”
“可是是你违约在先,你答应过我绝不勉强我替你生孩子…有那么多女人,谁都可以…唐叔叔,我求你了…”她语气近乎最为卑微的哀求。
唐蹇谦丝毫不为所动,望着她的目光饱含怜悯,仿佛是在看最为愚笨不堪的孩子,“阿菀,你为什么觉得现在还有资格跟我讲条件?”他叹了声气,“今后你再想去哪儿,先得经过我的同意。如今想招个合称的人真难,钱给多了也没用,好在多花时间总能招到——明天新找的司机就上任了,你要配合他的工作。”
宋菀后背僵直,一时喉咙发紧,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这一晚极其漫长,好似她将八年来的路又走了一遍,路的那头是清水街飞速逝去的时光,路的这头…
这头只有望不见边际的黑暗。


☆、第十六章

深冬的黎明,是天先黑透了,再从黑透的天色里透出一点亮,渐染开去,一分亮过一分,太阳却迟迟不冒出头,这一整天便又是阴天。
风一阵紧过一阵,宋菀穿一件墨绿色的开司米大衣,围巾将脸盖得严严实实,上了车也戴着墨镜,没有半刻取下来。新司机姓王,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没什么特色,胜在老实本分,凡所听所见都会汇报,是唐蹇谦忠实的一条狗。
这半年来,宋菀见什么人去什么地方皆不能自己做主,即便是去逛街,也得先同唐蹇谦报告,准时准点出门,准时准点回家。
这天宋菀约了傅小莹去南城天河逛街,去看上新的秋装。店铺里设了贵宾室,供她们这样的VIP客户休息。
上回李妍能准备知晓她的位置并提前埋伏袭击,自然是傅小莹透露的消息。可事发之后,宋菀却还能若无其事与自己来往,连傅小莹自己都颇觉惊诧。
傅小莹直截了当:“上回李妍那事,是我主使的。”
“我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无所谓,跟谁逛不是逛。”
“你不问为什么?”
“你想说就说吧。”
傅小莹从头端详,觉得宋菀较之半年前更为憔悴,那时候即便是逢场作戏,也还有一股想把戏做足做全的生气,现在这股生气都没有了。她想到“行尸走肉”这个词。
“我没什么别的想法,只是想欺负你。唐蹇谦罩着你的时候,谁敢动你一跟毫毛?我嫉妒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获得我们拼争半辈子也得不到的东西。”
宋菀像是听见一个笑话,“嫉妒我?”
“一流戏子七流娼,都是下九流,谁能比谁高贵?起码唐蹇谦对你是真的。”
宋菀只是笑一笑,“你说是就是吧。”
傅小莹叹一口气,“…可说来奇怪,真逮着机会欺负了你,我又觉得这事十分的没有意思——尤其看你现在过得这样了无生趣。大抵是冷暖自知,真要让我过了你的生活,我也未见的开心。”
红茶渐渐的凉了,杯盘里的糕点未动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