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还没有说完的话。
下一秒,高速路的护坡上忽然跳出一只小狗,它飞速地跑到行车道上,看到车,又吓得惊呆,在路中间一动一动。我下意识地想避开它,猛打方向盘,汽车在空旷地路上发出尖锐刺耳的刹车摩擦声,但是由于车速太快,汽车失去控制,车头一下撞到右侧护坡,又被甩到路中间。
剧烈的冲击让我失去了意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有人在虚弱地叫我的名字。
我努力睁开眼睛,看到顾长熙以一个诡异畸形的姿势蜷缩着,他的右侧身体似乎已经被卡住在车身里,血从他的头上流下来,哦 ,不,他身上到处都是血,脸上/脖子上/身体上,到处都是血。
我想动,可混身都好痛,血从我的额头上流下来,遮住了我的视线。我用手抹开它,发现安全带困住了我的身体,我使出吃奶的劲儿解开安全带,用手去拉顾长熙。
可是我拉不动他。他的安全带死死地困住了他。
这一刻,我已经忘了痛,也忘了慌张,忘了害怕,我不顾一切地要拉扯他,收获甚微。
血很快覆盖了他的脸。
我咬着牙齿使劲扯安全带,可是他的嘴,忽然却从那滩血里叫我的名字:
“出去,小宁。”
我愣了一秒,更为努力地扯带子,我的视线被液体模糊,我搞不清楚到底是血水还是泪水,我没有哭的意识,但是忽然有一种失去他的巨大恐惧将我吞噬。
这时,顾长熙忽然睁开眼睛,他的脸是血,眼睛也充满了血,看上去十分吓人,可是眼神在红色的血中却分外明亮。
他拼尽全力,厉声喝道:“出去!”
不知道是吓得还是害怕,我哭了出来,我颤颤抖抖地拉他,可是他却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巨大的恐慌席卷我全身。
我终于想起向外界求救,我手脚并用地爬出车厢,可当我刚刚浑身颤抖地站起来,或者站起来刚刚1-2秒,我的世界直接停在了这一刻——
一辆货车呼啸而来,来不及避让,直接撞了上去。
那辆黑色的轿车被推出去好远。
大出血……
肋骨多处骨折……
肺部破碎……
心脏起搏器……
再来……
通知血库……
影影绰绰的人影,恍恍惚惚的视线,碎碎念不停的声音,我的世界充满了不安。
我在医院的病床上醒来。我身上多处缠着绷带,稍稍抬头就头晕。
“你只是皮肉之伤,没有什么大问题。”有个护士在帮我换输液瓶。
“……”我还在清醒中。
“你算伤的轻的了,毕竟你系着安全带,前面有个方向盘,主要撞击面也不在驾驶室这边。”
我忽然一切都想起来,我急切地问她:“那顾长熙呢?和我一起送来的,那个副驾驶室的人呢?”
我牢牢地盯着她,心悬得高高的,想听到他的消息,又万分害怕听到什么消息。
果然,护士为难地瞧着我,说道:“你还是先养好自己吧,你的头部受到了震荡,不宜情绪太激动。”
“他怎么样……”我更加心急了,胸膛起伏着,眼里噙着泪水,害怕到了极点。
“他没死。”护士见我这样,直接说道。
我的心一下就落下来了,踏踏实实地落下来了,直接落到了肚子里。
还好……还好……
我的眼泪也跟着落了下来。
我眼巴巴地问护士:“那他在哪儿?”
护士说:“他比你伤得重多了,在副驾驶,又有二次车祸,现在还在重症监护。你幸亏从车里出来了,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她瞅了瞅我脚上的伤,又说道,“你也别操心,他有最好的医生照看着,等你能下地了再去看他吧。”
重症监护……
他在重症监护……
两天后,我站到了顾长熙的病房外。
因为害怕感染,我并不能进去,只能隔着玻璃,远远地看着他。
可是我几乎无法看清他,因为他浑身都被医疗机械包围了,从头到脚,绷带、石膏、瓶子、管子、机械设备……他静静地躺在那里,不能说话,不能动,也不知道我在门外,看着他。
只有那个心跳监视仪还有跳动,这是他唯一的生命特征。
我的眼泪簌簌地流下来。
玻璃上出现了一层淡淡的雾气。
雾气内外,我们像隔了两个世界。
这一刻,我宁愿躺在那里的是我自己。
有时候,无知反而是一种解脱。我不想承受这样的痛苦,可是一想到如果是他站在这里,我又心疼他承受这样的痛苦。
这两日,车祸的片段历历在我眼前浮现。我想起顾长熙那一张流血的脸,想起他虚弱地叫我的名字,还有他用尽最后力气跟我说的:“出去。”
那一刻,他只想让我出去。
高速上的二次车祸,会更加惨烈。
我闭上了眼睛。
我咬了咬牙,心里万分笃定地想:
“你一定会好起来,顾长熙,一定会。”
我辞掉了设计院的工作,一边自己养伤,一边照顾顾长熙。其实我的伤并不严重,一个多星期就好差不多了,可我根本无心上班。
然而我也并不能帮上什么,顾长熙在ICU,我每天只能祈祷、等待或者发呆。
我每天无所事事,但是时常却觉得心力交瘁。
我看着医院忙忙碌碌的医生护士,各色各样的病人患者,人间百态频频上演,觉得特别疲惫。
我不敢回家,我害怕面对那个温暖的小家,害怕看到任何和他有关的东西,车祸之后,我的心格外脆弱敏感,我再也受不住任何刺激。
我买了一个特别便宜的担架小床,晚上支在顾长熙的病房外面,只有这样,我晚上才能稍微睡着一会儿。
然后就是无穷无尽的梦。
全是梦。
梦到我不想醒来,不想面对这个现实。
可当我起来,看到还在ICU里顾长熙,我的心又变得坚如磐石,好像只有这样,我才能给自己力量,给他力量。
我无数次想如果当时没有回去,如果当时我没有开车,如果当时他没有坐在副驾,如果当时没有那个货车,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或者就没有这么糟糕……
我躺在床上想,吃饭时候想,刷牙时候想,甚至有次洗手对着镜子也自言自语起来。
我好像入了魔。
可是没有如果。
一切都是既定,没有如果。
一天,一个60来岁的男人找到了我。
他看上去很慈爱,但是带了点不怒自威,那是常年身居高位才能有的状态。
他说他姓顾,我一下就明白了。
他是顾长熙的父亲。
那个时候我站在顾长熙的病房外。
我们的谈话很短。
“你身体好点了吗?”他问我。
“我没有什么大碍,好得差不多了。”
“我知道你们的事情。”他说。
“……”他说的很简短,我不确定他知道什么,知道多少。
“世事难料,不怪你。”他说。
我侧眼看了眼他,忽然问道:“他会不会醒不过来了?”
他的表情有差一刹那的变化,但是很快他就说,带着很笃定的语气:“不会。”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顾长熙,他有时候的一些坚持和倔强,找到了血缘基因的源头。
“你还会来看他吗?”我又问。
“会。”他很慈爱地朝我笑了笑。
但是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他。

☆、第40章

  
顾长熙在ICU的第14天,我收到了舅舅的越洋电话。
我很意外,难道舅舅也知道我车祸的事情了吗?可是接通后,我的心一片冰凉——
外婆病危。
我成长于一个单亲家庭,父亲很早就离开我,组建了新的家庭,并且有了一个男孩。上大学前,我和母亲,外婆生活在A市。大学考上了B市的建筑学,离开了家乡,大二时候,母亲过世,只剩下我和外婆相依为命。我还有一个舅舅,我很小时候他就出国了,现在定居在美国。母亲走后,他一直想把外婆接过去,因为虽然同在国内,但是我在B市念书,她在A市生活,我并不能很好的照顾她。但是她总是不放心,说什么也不去。等到我上了研究生,去了英国,她才好说歹说地去美国养老。可是她总说美国文化语言不通,她很孤独。我想等我安定下来了,把她接回国内来,可是岁月走的太仓促,我们都还没有准备好,时间已经开始倒计时了。
放下电话,我浑身颤动,瘫坐到椅子上。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说的就是我现在的情况吧。
福不双至,祸不单行,说的也是我这样的情况吧。
一边是至爱,一边是至亲。
伤心和悲痛都只有一瞬间,我几乎没有多余的时间扮演一个六神无主被生活打败的怨妇形象,焦虑和不安迅速占据了我情绪的巅峰,它们是时间的帮凶,催促着我要立刻做决定。
我没有告诉舅舅我现在的情况,他那么远,说了也无济于事,只会平添担心。
我去咨询了顾长熙的主治医生,告诉他我要离去一段时间。他挥挥手,告诉我,顾长熙现在的情况,除了医生和护士,非专业人士都无济于事,另外,院里领导有上面的指示安排,他们一定尽全力医治他,无需我多嘱咐和担心。
我想起了顾长熙的父亲,想起了病房外近日几个常出现的面孔。
我再次去病房外看他。他仍旧是那么安静的躺着,医疗仪器时不时有规律地响一声。有人说恋人之间会有心电感应,那他现在会有意识吗,会意识到我会暂时离去,会舍不得我吗。
那一刻,复杂的情绪在我心底泛滥。我说不出什么感受,只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苦涩充斥着我整个口腔,让我有作呕的冲动。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应该是我们的宝宝,和爸爸第一次的打招呼吧。
可那也是诀别。
我先回到了a市。我需要回到外婆户籍所在地开亲属关系的证明,这样才能以最快的速度办理签证。我奔波于s市的领事馆和a市,天天和舅舅保持联系,外婆的病情并没有好转,时常处于昏睡状态,但她常常在梦里唤我的名字。
我心急如焚。
可很快,另外一场噩梦降临。
那天,我收到领事馆的通知,让我去领签证。
S市和A市只有1个多小时的动车。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上午一早到领事馆,办完事情,在S市休息一天,第三天的飞机飞往美国。
可就在去往领事馆的出租车上,我的肚子没有征兆地痛起来。
开始只是一下一下地阵痛,出租车司机是一个40来岁的大姐,一直跟我聊着天,我还能勉强应和一下,可是走到一半行程时,疼痛加剧,豆大的汗珠滴下来,我没有精力再搭理她。
“哎哟小姑娘,你怎么了哇?脸色好苍白的。”司机从反光镜里看我。
“肚子很痛的啦?”她注意到我一直捂着肚子。
我点点头。
“吃坏肚子了啊?”
我摇摇头,轻声说道:“应该是大姨妈要……”
“你有没有带卫生巾啊?”司机一下反应过来,“不要搞到我车上哟。”
“不会……我有感觉……”我捂着肚子,“要不你前面找个公厕……”
“好的好的。”司机忙不迭答应,“我给你送到公厕,你弄弄好再上车啊。”
司机很熟悉路,过了一个红绿灯她就别进一条次干道,停在一个公厕前面。
她转过头来对我说:“你要不要加长……哎呀!”
她忽然惊叫起来。
她赶紧下了车,打开我的车门,一脸惊恐地看着我:“怎么这么多血啊~小姑娘你怎么搞的啊,说了不要弄在我车上的啊……你赶紧下来赶紧下来!”
说着她就来拉我。我肚子已经痛得混身乏力,扭头看了下,果然身下溢出好大一滩血。
“不好意思……”我有些难为情,挣扎着下车,从包里拿出一张红票子,“我把洗车钱给你……”
“哎哟不要不要了……”司机有些嫌弃地说,但是飞快地抽走了我手里的钱,“这么多血,真是晦气哦。我刚刚接班你是第一单啊……你赶紧去厕所弄弄……哎哟真是的……”
她一边说一边从后备箱拿出一张帕子,万分嫌弃地擦了擦后座,看看也擦不干净,干脆开车走了。
我一步一步地挪向厕所。
我来姨妈从来没有这样痛过,感觉小腹坠胀地快让我死掉,有什么东西在从我的身体里分崩离析地往下掉。
“哎呀~”厕所的看门大妈尖叫起来,“小姑娘啊,你一直走一直在流血啊……你……你是受了什么伤啊?”
我指了指自己的小腹。
“痛经啊?你赶紧去医院啊,还来厕所干嘛啊?”她赶紧上前来扶着我,看着从我裤腿里流出来的血,忽然瞪大了眼睛,“你……你是不是小产了啊?”
这一刻,我感到混身的血都停滞。
“不好啦……老头子,快来帮帮忙!”厕所大妈扯开嗓门嚷嚷,一位老大爷闻声从男厕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做清洁的工具。
“快快!帮着送医院去啊……”大妈着急地搀着我,“这个小姑娘要赶紧上医院啦……”
后来的事情,我不忍去回忆。
打不着车,司机看到我站路边流着血,都不停下。后来大爷骑着自己的三轮,吭哧吭哧把我就近送到了一所医院。果然不出大妈预料,我小产了。
可是我竟然都不知道我怀孕了。
我真是活的荒唐。
医生推算我怀孕不足2个月,怀孕大概就是在车祸前夕的某次。
可是为什么遭遇车祸的时候,它没有离去,是因为当时还有顾长熙,还有它的爸爸在吗?
还是因为车祸后我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所以它也不愿意在人世间受苦了吗?
没有人能回答这些问题,它走了,就是走了。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顾长熙躺在离这里两百多公里的另一张病床上,我的外婆躺在离这里好一万多公里的病床上,我的眼泪默默地流下来。
所有的苦我都可以承担,所有苦我都可以咽下,可是为什么,偏偏要牵扯一个孩子。
它是一个无辜的天使啊。
是我和顾长熙的孩子啊。
生活这一记重锤,从天而降,几乎直接要把我敲进地里。
大爷大妈是极好的人。
他们送我来了医院,帮我垫付了医药费,还帮我熬了鸡汤,买了很多补品。
我说把钱转账给他们,他们都表示不用着急,先补好身体。
“小姑娘……我也是做妈妈的,”大妈遮遮掩掩地问我,“你结婚了吗?你孩子的父亲呢,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
我摇摇头:“不用了,他……不太方便。”
“哦……”她与大爷交换了一下眼神,“那你是哪里人?给你家里人打个电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