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乐生病了,她在医院。”他帮我倒了一杯橙汁。
“哦,对,那天听陈正铭说了,乐乐怎么了?”——乐乐是他和刘彩韵的女儿,今年4岁。
“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医生说是急性肠胃炎。这几天每天都会去医院输液。”
“怎么搞得。”我也有点心疼,这么小的小孩儿,哪里经得起折腾,“你们大人也真是不注意点。”
他揉揉眉心,有些疲惫。
“应该也快好了吧?”我意识到自己说重了。
“恩,基本上没事了,就是孩子瘦了很多。”
“你中午去医院和刘彩韵换班吗?”
“要去。”
“我也去。我去看看乐乐。”
乐乐见到我很开心,一双黑葡萄般的眼镜忽闪忽闪的,甜甜地叫我:“程阿姨。”
我笑着摸了摸她的脸蛋,嫩嫩的,好可爱。
莫名我就想到那天和顾长熙的对话。
——你想要男孩,还是女孩儿?
——女孩子吧。女孩子可爱,我可以打扮她。
我忍不住又捏了捏她的脸蛋,真是好可爱。
我拍了一张乐乐的照片,发给顾长熙。
我:阿聪的女儿,你见过吗?
顾长熙:没有。
我:她生病了,我来看看她。
顾长熙:眼睛很大,很可爱。
我:[大笑][大笑][大笑]
顾长熙:我们会生一个更可爱的。
我:[大笑][大笑][大笑]
和阿彩寒暄了一阵,她问我最近身体如何,记忆有没有恢复。
我心里不禁一动。
“阿彩,我出车祸是在A市吗?”
“是啊。”
“时间还记得吗?”
“两年前的三月吧……我记得,当时还上新闻了,出租车酒后驾车社会负面影响很大。”
“当时你和阿聪有来医院照顾我吗?”
“没有,事发当时我们正在外地考察书店,回来才听说你回来了A市,还出了车祸,吓死我们了。但是我们联系上你时候你因为外婆的事情,已经在美国了,你说检查了没什么,不要我们担心……但是没想到……还是伤了记忆……”阿彩感慨。
也就是说……A市的车祸,张聪和刘彩韵并没有直接看到。
我觉得有些蹊跷。
“住院档案应该会有的吧?”我问阿彩,“哪家医院你早知道吗?”
“这个……不清楚了。你可以问问医院咨询台,现在医保根据姓名和身份证号码,应该是可以查到的。”阿彩说,“怎么了,小宁,有什么问题?”
“没有……”我摇摇头,“也不是没有,我先问问看去。”
护士妹妹把我的身份证拿过去,在机器上“滴”了一下,隔了几秒,抬起头问我:“有你的就诊记录。你想查什么?”
“我想查查,两年前三月,我的住院记录。”
她挪了挪鼠标,看了看:“你没有住院啊。”
“没有住院?”我皱起眉头,“你再帮我看看呢,有没有就诊记录,可能也不是住院。”
她查了查,摇头,“没有,这一年你都没有住院记录。”
“怎么会呢……”
“没有就是没有,难不成我还骗你不成。”她看着我好笑。
到底怎么回事。
“那我能查到B市的吗?”
“这查不了,我们只能查A市当地的。就算是A市也不能保证,目前我们还在试点,只有几家三甲医院连了网。而且如果遇到急诊或者是没有带身份证医保卡的情况,病人信息也不能保准百分百录进去。”
“哦,好吧。”
“这样吧,我给你把记录打印出来,你自己看看吧。”她点了一下鼠标,打印机运作起来,很快两页纸冒了出来。
感冒就诊有。
体检有。
拍片子有。
——但凡我记得的事情,都有在案记录。
但是就是没有任何一次车祸的记录。
包括那年三月,我没任何看病的记录。
到底怎么回事。
我发信息给舅舅:“舅舅,你还记得我来美国,是哪天的机票吗?”
因为有时差,舅舅并没有立刻回复我。
大概大姨妈要来了,我的小腹有些微胀痛。
我坐在医院的凳子上,一边轻柔小腹,一边梳理整个事情。
两年前的一月,我和顾长熙一同在a市遭遇了车祸。他重伤,我轻伤。我在医院照顾他。
两个月后,三月,不知何种原因,我回到了a市,又遭遇了一场出租车的车祸。
同月,外婆在美国病危,我远赴大洋彼岸去见她最后一面,同时,因为车祸后遗症我失去了记忆。
整件事情中,至少觉得有两个疑点。
一是顾长熙生病后,我辞掉工作在照看他,可为什么两个月后忽然回a市?
二是接连两个月——1月底到3月初,其实还没有2个月——我都遭遇车祸,我运气是有多坏?
而且,我在a市的病例上并没有这样的记录,难道车祸了我没有进医院检查?
我脑袋有些发胀,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三月的那场车祸,我根本不记得,我是听张聪和刘彩韵讲的,但是他们却是从新闻上得知,并未实际照看过我。
难不成——我浑身一哆嗦——我根本没有遭遇那场车祸。
到底怎么回事?
我跑到咨询处,问护士妹妹:“请问你这里能帮我查一下,两年前的三月,是否有个叫程宁的人,因为车祸住院过?”
护士妹妹认出了我:“刚刚你不是来查过了吗?”
我:“不是的,我现在想查下三月医院的车祸纪录。”
护士妹妹轻笑一声:“这查不了,每个人只能查自己的。”
我还想争取一下,听见旁边有人问:“是你?”
我转头一看,是林如桐。
她看了看我四周,问:“你一个人?”
“嗯。”
“生病了?”
“不是。我来查下纪录。”
我看着她的白大褂——她是这个医院的,如果开口叫她帮忙,会不会就可以查到?
十分钟后,我拿着这个单子,浑身有些颤动。
两年前的三月,确实有个计程车司机酒驾,确实来了这个医院检查。
当时还是救护车送来的。
但她的信息是——
程宁 女 45周岁……
入院时间:20xx年3月4日
同时,手机震动,我收到一条短信:
舅舅:你落地是2月底吧,怎么了?
我一时恍惚,退了两步,跌坐在医院的长椅上。
“你怎么了?”林如桐看着我,“你脸色很难看。”
“没什么……”我隔了两秒才缓过来,回答她,“没什么。”
她疑惑地看了看我手里的就诊记录,欲言又止。
“需要帮忙吗?”她终于还是问了出来。
我摆摆手,感到小腹坠胀加速,不得不双手捂住它。
“你还好吧?”她弯下腰来问我。
“……”我说不出话来,头上冒出很多汗水。
“大姨妈来了?”她注意到我的手。
我虚弱地点点头,“可能是吧,提前了……”
“……我扶你去卫生间吧。阿肯没来吗?”
我摇头。
“……弄完你回去休息。”
可是我到了卫生间,并没有看到大姨妈的踪迹。
我蹲坐在马桶上,小腹里好像有十万个孙悟空在翻跟斗。我月经时不时会痛经,痛的时候在家里休息,用热水袋捂一捂就会好很多。但是今天的痛来得特别突然,而且十分剧烈。
我只能蜷着身子,用双手死死地抵住它。
我拿出手机,想给刘彩韵打电话。可刚刚拿出来,手机就直接掉到了地上。
我连向下伸手去够手机的力气都没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
“你还好吗?”林如桐在外面敲门。
我说不出话来。
“喂……你怎么样……”她用力敲门,有点着急,“你把门打开。”
我用最后一点力气,打开了隔间的门。
然后我直接从马桶上栽向前去。
林如桐帮我挂了急诊,医生把我推进了b超室。
“打了止痛针会影响检测结果,你忍一忍。”医生撩起我的衣服,把裤子往下扒了一点,开始涂凉凉的润滑药剂。
我痛得很想蜷缩起来,但是又被人制止。
她用一个仪器在我的小腹上缓缓滑动。
她慢慢皱起了眉头。
“你月经周期如何?”
“30天吧……”我回答地很虚弱,“不太准……”
“痛经吗?”
我点头。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一直……”
“有过性行为吗?”
我点头。
“不是宫外孕。”她安慰我。
但是她的手停留在一处,又问道:“以前做过人流吗?”
我努力抬起眼皮看她。
她以为我没有听清楚,又问了一遍:“以前有没有过孩子 ,又流掉了?”
我看着她的嘴一张一熙,她涂了很淡的口红,可是我还是看了出来,油光的那种,牙齿很白,但是上下牙不太整齐。
汉字一个接一个从这张嘴里蹦出来,又像回声一样在我耳朵里延长。
“——又——流——掉——了——?”
忽然间破碎杂乱的画面纷沓至来,同样的环境,同样的味道,同样的痛——痛得让我只能一心一意地承受这份痛。
——怎么有血……你怎么了?
——你怀孕了。
——什么?!
——你怎么连自己怀孕了都不知道……天哪,这么多血……
——你亲属在吗?我们需要有人签字。
——你做好思想准备,孩子保不住了。
——什么……
“做过人流吗?”医生大声重复了一遍,这一声把我拉回了现实。
“……没有。”我的眼眶慢慢湿润了,我空洞得看着天花板,已经忘了小腹的疼痛,“我不知道……”
——医生,我不知道我怀孕了……
——医生……孩子她……
——医生,可是我出车祸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了……怎么会……
——顾长熙,我好痛……
我闭上了眼睛。
那些画面,那些记忆,终于在尘封了两年之后,忽然开仓放闸,如同千军万马夹杂万丈烟尘朝我呼啸而来。
而那些沉淀的,疼痛的,被我隐藏起来的阴暗面,也像暗室液体里侵泡过的黑色相片,不动声色地显示出了它本来的面孔。
仅仅这一段记忆,已经让我无法承受。
我浑身颤抖起来。
医生不问了,她看了我几秒,慢慢说道:“你的子宫壁很薄,很不健康。很像之前手术刮宫没有刮干净,或者是流产后没有休养好的状态。”
她停止了检测,递给我几章餐巾纸:“我建议你做个全面的妇科检查,如果是现在的状态,很大程度会影响以后的生育。”
我瞬间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她。
“可能你之前月经不正常也没用引起注意,但是,你的子宫状态真的非常不好。”她一收拾仪器,一边说,“不过你也很年轻,以后的事情也说不好。”
医生见多了病人,说话平铺直叙。
我的心好像掉进了冰窟里。
我好想周边有个人能握住我的手,给我一些力量,一些安慰。
我好想顾长熙。
“你起来吧。”她坐到桌前,伏案书写,“我先给你开个止痛针吧。你要做妇科检查吗?要做我现在就可以你开单子。”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医学外行,要是有不合理的地方,欢迎专业人士指出。
另外,由于出版原因,
此文连载到42章停更。
出版后恢复更新。

☆、第 39 章

  我和顾长熙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我坐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手肘撑在膝盖上,把脸深埋到手掌里。
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这句话反反复复地在我脑海里回放。
可是在我们都不知道的时候,她就走了。
我甚至都不知道她的性别,不知道她到底是男孩,是女孩。
我们最近频频谈论起这个话题 ,殊不知她曾经悄悄降临过我们的生命,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泪水还是从指尖溢了出来。
我们的孩子……
我或许第一时间就应该告诉顾长熙,可是我不知道如何告诉他。
我跟他说,我们曾经有过一个天使,可是他走了?
还是说,那次意外让我子宫有了永久性伤害,可能再也无法和你一起孕育一个生命了?
我和他的聊天对话框被我置顶在微信里,只要打开软件,我就能看到最后一句。
他说:我们会生一个更可爱的。
泪水无声地流下来。
这多像一个讽刺的笑话。
我以为,我和顾长熙的故事,在经历了这么多磨难之后,终于可以获得一个完满的结局,就像童话里说的:“王子和公主终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但是生活的残酷并没有满足于此,你稍微感觉一点甜蜜,它就会换上坏人的脸谱,把小说里恶俗的情节,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强行安插在你身上。
甚至把以前埋藏好的事情连根拔起,重新暴露在太阳之下。
雨打风吹。
高温暴晒。
任何一个凡人,都毫无招架之力。
201x年1月27日。
我和顾长熙开车去机场。
我嚷嚷着要练习开高速公路,我市里开了很久了,但从没有上过高速。顾长熙说市内机场高速速度不会很快,便同意了。他坐在副驾驶,指导我开车。
我还记得当时车里播放着音乐,是一首很欢快的歌曲,叫《Young For You》。
这是一个中国乐队的歌曲,但是主唱的发音很奇怪,很像英国乡下口齿不清的人,但是和音乐在一起却莫名的和谐,让人觉得心情很愉快。
“我喜欢这首歌。”我跟顾长熙说,“乐队叫什么?”
“不知道,”他耸肩,“我也是头一次听到这歌,节奏感还挺强的。”
“你上网查查,”我稍稍侧头跟他讲。
“不用我帮你看着前面吗?”他不敢放松。
“不用,”我被他小题大做的的认真劲逗笑了,“我又不是新手,更何况你瞧瞧前面,老远都没有车,担心什么呢?”
“也是。”他也笑了,拿出手机,开始百度:“《young for you》是北京的英伦风格摇滚乐队GALA演唱的一首……”
这是我失忆前,听见他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