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梁几句话把她说蒙了,她那个时候的确没想到这其中还有那么多互相制衡的关系,只觉得自己跟Apple要来了这么大一个优惠,就万事大吉了,实在不行还可以拿商业贷款顶一阵。而事实却是,只要轩雅有什么动作,这两根救命稻草就都没戏了。一转念,她又有些恼怒,低头看着面前桌上杯子道:“他为什么当时不跟我说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戴维皱皱眉道,“可能就是抹不开面子吧,办公室选址的问题上,你是劝过他的,他没听。其实,这件事根本不是他一个人的责任,我也有份。凯瑟琳王从一开始就把所有标准都定的极高,好像只要我们做的够好够卖力,轩雅就会无条件的掏钱替我们买单。傻子都知道生意场上根本就没有无条件的事情,我们比傻子都不如,就那么顺着她的意思做下去,哪怕有些东西按照KEE当时情况,根本就承担不起。可能是因为我们都没把KEE当作纯粹的生意来看吧,做的是梦,不是生意,但梦总有一天会醒的。”
“他并不是没有别的选择,”苏敏反驳,“门店和办公室的合同都已经签了,没法改了,但三月份那场秀完全可以先停下来,或者在国内做,动用的资金最多只要巴黎的三分之一。”
“那样的话,凯瑟琳肯定会行使她的一票否决权,”戴维提醒她,“而且取消一季发布会影响太大了,要么从来都不做,只要做过一季,拿下一季就一定还要再去,不管是财力还是设计水准,都要足以支持这种连续的发布,只能进不能退。否则,你之前所有的品牌策略、市场营销就都是无用功了。”
苏敏默默地听着,戴维的这一番话也许真的说出了问题的症结,但她并不觉得这些理由真有充分的说服力。如果真是不得已而为之,方书齐为什么要瞒着所有人呢?
戴维继续说下去:“老实说吧,如果那个时候,凯瑟琳策反的人是我,可能现在就是你跟方书齐两个人坐在一起骂我了,我甚至没把握自己能像他那样,为那些被buyout(买断出局)的人争取一笔像样的补偿金。”
苏敏心想,我倒宁愿这样,哪怕到头来他什么都没有。最让她纠结的从来都不是那场股权纷争,而是他们之间到底有没有一点真感情。她离开之后,他来找过她两次,废了那么多口舌,试图说服她不要放弃那份奖学金,但却从没有提起KEE遇到的困境。如果说了,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她不明白为什么他选择沉默,或许还是那句话,他连解释清楚的力气都不愿意花,对她的态度似乎也很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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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尚不是艺术,而是职业,满腔热忱的谈论它,但不要狂热,更不应带着诗意或文学色彩。
时尚不是悲剧也不是一幅画,是一种充满魅力而又转瞬即逝的创造,而不是永恒的艺术作品。
时尚应该能够消亡,并且迅速消亡,由此商业才能继续生存下去。
——Coco Chanel
紧接着的那个礼拜,苏敏像是脑子坏掉了一样,什么事都做不下去,冠冕堂皇的说法是前一阵透支太多了,不正经起来就说是天气太差的关系。其实她心里很清楚,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
这是上海有气象记载以来最最多雨的初秋,气温落到二十度左右,一场接一场的下雨。天空难得放晴,也总是聚着大团密仄的云层,随着海上吹来的风变幻翻滚。她每天都外出,漫无目的的闲逛,看街上来往的行人,拍下陌生的风景。她停不下来,也不敢停,每一个寂静独处的时刻都会让她想起许多不愿去想的事情,难受得要命。而那些慢速快门记录下的画面,奇异,有趣,让人眩目,恰恰契合了她那时的心境。
不知是幸运还是纯粹的巧合,一旦放下事务性的工作,各种不同的想法却伺机而入。有一天,她外出晚归,刚刚到家,一场大雨瓢泼而至,她看到Spade J.给她的留言:
I am like a flag by far spaces surrounded.
I sense the inds that are ing, I must live them
hile things don belo are not yet moving:
the doors are still shutting gently, and in the chimneys is silence;
the indos are not yet trembling, and the dust is still heavy.
Then already I kno the storms and am stirred like the sea.
And spread myself out and fall back into myself
and fling myself off and am all alone
in the great storm.
是里尔克的诗《预感》,她读了许多遍,觉得有些神奇。她总以为Spade J离她很远,不在一个时区,甚至不在一个半球,但这一次,他们似乎同样经历着夏秋交接时的季风和豪雨。当天夜里,她做了一个关于森林和暴风雨的梦,青鸟、独角兽和猫头鹰在其中徜徉,天未亮就起身,画下十余张草图。叶思明将她想到的那些图案一一实现,用Photoshop里正片叠底的方式混合图层,制作出类似泼墨绘画的印花效果,那个系列被称作是边缘浪漫,Romantic Edgy。
也正是在那段时间,MDI定制了第一批商标、纸袋和礼盒,主标有两种,黑底热粉色的字,或是粉底黑字,IMPACT体。每件衣服或者配饰都会用绵纸仔细包好,装进盒子里,再扎上四公分宽的灰色丝光锻带。不久之后,他们又开始在每件商品包装上洒上定制的香水,所有人都觉得那是很好的客户体验。
照叶思明和沃利原先的想法,买几瓶乔马龙喷喷足以,春夏就柑橘和白莲,冬天乳香加玫瑰,自己配香水?没必要搞这么大吧?是苏敏恩威并施的把他们说服了,她说每个人衣橱里都会有那么几件快销时装,比如Zara或者H&M,但愿意花几千块买一件衣服的人全世界就只有那么一些。做衣服其实并不赚钱,如果不是因为香水卖的好,香奈尔一九五四年就破产了。如今放眼欧美,凡是和时装搭上边的设计师都要出一款香水,但国内还少有人这么做,所以调制香水的成本也不太高,MDI完全有可以把配方定下来,先采用赠送的方式慢慢的把认知度提上去。这些话并不是她事先想好的,等说出了口才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发生了多么大的改变。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承认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一桩生意、一门职业,而难能可贵是,她仍旧满腔热忱。
她在上海找到一家提供调香服务的供应商,选香型的时候,她还没看到配方,后来才知道她选中的那一支前调是苦橙、西西里柠檬和佛手柑,中调是玫瑰、依兰和晚香玉,尾调是椰子、檀香和杏仁。她努力回忆之前闻到的香味,似乎映射着回忆中的一部分,也不知这算不算是潜意识作祟。
中秋节之前,市服装研究所派人来给苏敏的外公送礼品,同时也带来一张请柬,请他去参加一场展览的揭幕仪式。那个仪式一个礼拜之后在外滩一座老建筑里举行,后还有西式晚宴,妈妈担心要弄到半夜三更才能回家,不想让他去,但外公却坚持要去。
苏敏总是站在外公这边的,马上表示支持:“我负责接送,保证十点钟之前回来总行了吧。”
妈妈无奈只能勉强答应。
到了那天傍晚,苏敏开了爸爸的车子送外公过去。那个地方在外滩最繁华的一段,灰褐色花岗岩建筑,门口有四根希腊式的圆柱,曾经是一间洋行的旧址,现在改建成了酒店。大堂层开着许多精美的店铺,他们经过五光十色的橱窗和玻璃门,灯光辉映之处尽是从欧洲远道而来的昂贵商品。
外公看到Dunhill的橱窗上写着“伦敦师傅驻店为您量体裁衣”,笑起来对苏敏说:“你看,我从前做事的那家店也打着这样的招牌。”
她也跟着笑,这故事她听过许多遍,却听不腻。1943年,外公从西服工艺专门学校毕业,在霞飞路上一家英国人开的绅士商店工作。那家店的橱窗上贴着“特邀伦敦资深师傅驻店为您量身定做”的广告语,但事实上,店老板早在1941年日本人占领公共租界之前就逃回国了,1941年的冬天,福州路上看不到头的英国人和美国人排队等待登记,店里唯一一个伦敦来的师傅进了龙华的集中营。那之后直到战争结束,内战,再到建国,店里所有做工精湛的衣服都出自于中国师傅之手,其中也包括苏敏的外公,但橱窗上的广告却一直没摘下来过。租界的黄金年代早已经过去,但讽刺的是许多人都是冲着那块英国人留下的招牌来的。
那个展览办在三楼,进门的地方摆着花篮和黑色指引牌,上面上面印着银色的花体字:
流年
66 years on the bond(六十六年在外滩)
下面是还有一些稍小字体的英文,苏敏并未仔细去读。foyer灯光昏暗,她的注意力早被走廊两侧那些射灯照耀下的老照片吸引。她凑近了细看,外公则在一旁一一解说,——这一张是法国总会的椭圆形宴会厅,天花板看起来像是一艘巨轮的船脊,壁龛的马赛克其实是金色;那一张上身穿改良式旗袍的年轻女人,齐耳短发,烫卷,左手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薄荷纸烟,身后是一部黑色福特汽车,弹钢琴和开汽车,那是当年上海淑女个个都要学的时髦;还有默片时代的好莱坞明星Ramon Navarro…他甚至不用看下面的说明,就很清楚那些前世今生的渊源和因果。
他们边走边看,一个个展牌慢慢踱过去,直到外公突然停下来,指着其中一张说:“你看,左边数过来第二个,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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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惊讶到不行,那张照片上有五六个年轻男女,左边第二个看着果然眼熟,干干净净的短发,白衬衫黑西裤,衣袖挽到手肘,眉目间没有笑意,却也不全然是板着面孔。到那个永恒定格时刻为止,这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已经在上海独自谋生将近十年,眉宇间带着常年在奢华场所工作的人特有的不卑不亢与宠辱不惊。
外公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她错讹的表情,继续回忆道:“那个时候是二十岁还是二十一岁吧,浸会大学的学生在海关俱乐部二楼放映室演《卖花女》,我用店里落的零料为他们做的戏服。”
苏敏正要仔细追问,音乐渐响,灯光暗下来,只剩展厅正中低台上的一束。人们慢慢围拢过去,司仪开始口述一个传奇故事——上世纪三十年代,一个出生在英国的华侨女孩跟随家人回国,成年之后,不安于优渥生活的她,在当时寸土寸金的外滩开设了一家专制女士礼服的时尚沙龙,起名“云绮”,并凭借自己的才智努力经营,直至建国之前远赴他乡。六十多年风雨变迁之后,她的家族后裔又一次将这个店招挂到了这座古老的棕石建筑里…
苏敏怔怔的站在原地,听司仪念出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KEE,随后便是一连串VIP的名字,大人物们一个接一个上台准备剪彩,轩雅集团上海分公司的头儿也在其列。最后一个,打了一束追光灯,是方书齐。
她觉得周围所有东西都在急速远离,人声和音乐声混杂在一起,听起来似乎隔着一层半透明的墙壁。她很奇怪之前为什么没注意去读黑色背景墙上的字,“流年”展览的下面写着“暨KEE上海旗舰店揭幕仪式”。她站的地方离台上那些人并不很远,方书齐也看见她了。她不敢细究他脸上的表情,转身拨开人群朝外面走。
正在外公正在后面跟服装研究所的旧同事聊天,苏敏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们现在就回去了,好不好?”
“干嘛这么着急要走?”外公小孩子般的偏执,“十点钟前到家,你说过的,忘记了吗?怎么记性比我还不好。”
苏敏不确定究竟在那里盘桓了多久,只知道台上的已经剪完彩了,所有人都在鼓掌,除了她,还有方书齐。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远,也并不很近,似乎就那么对峙着。
她先认输了,反正从他们认识开始,她无论在什么事情上都注定输给他了。她拉了外公就走,通向foyer的门已经关了,她只能穿过整个展厅,从另一扇门出去。隔着一条走廊,就是KEE的新店,苏敏顾不上细看,但还是瞄到了橱窗玻璃上贴着纤细的金字:KEE,66 Years on the bond。
所谓KEE就是六十六年前的“云绮”?这些往事,她从没听方书齐说起过,也不知这是真是假,反正以她不多的那一点江湖阅历来看,PR们都是很能编的,说得天花乱坠,就好像要不是后来战争和变故,今天的“云绮”早就能跟欧洲那些老牌时装屋比肩了。
他们下楼出了那栋房子,苏敏的车停在后面的小马路上,和临江那一面的奢华风雅截然不同,那里是细小凌乱的市井。她让外公上车,自己绕到车子另一边,眼睛的余光看到有人追出来。她知道是他,忍不住停了一下,等着他叫自己的名字,但他没有开口,继续朝这里走过来。她拉开车门坐进去,以最快的速度发动车子。
若是在平常,这个钟点晚高峰早已经过了,但那天是周末,路上车流致密。转过一个路口,上了延安路高架,一部黑色捷豹出现在后视镜里,她紧握方向盘,指关节发白,想要快却也快不起来。
一路走走停停,六公里不到开了将近二十分钟,她始终心不在焉,转进她家所在的那条小马路,把外公送进门,抛下一句:“我去我爸那里还车。”转身就要走。
外公在她身后笑道:“苏敏,别忘记你小路考是塞了五百块红包才过的,不要开的太快。”
她好像根本没听到,心里却想,外公总是什么都能看穿。
车子重新开出弄堂,方书齐的车就在街对面等着,她把车停在他后面,又在驾驶座上坐了几秒,直到他开门下车,朝她走过来。他的头发还是像上次那样短而整齐,好像刚刚剪过,身上穿着很正式的黑色无尾礼服,戴着领结。
她有些紧张,索性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下了车,面对他站着,开口笑道:“第二家店了,恭喜你啊。”语气里或许带着些反讽,心里却是佩服他的,从公司成立到现在短短三年,做出这样的成绩。
他看着她没讲话,短短的沉默让她觉得尴尬,伸手便把他的领带拉松了,说:“我还真看不惯你一本正经的样子。”
他没有躲,没有拒绝,终于笑起来,但那个笑看起来有些勉强,又让她以为自己的玩笑开过了头。
幸好他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了:“两个楼面,三百三十平,正门在大堂层,左边是Frank Muller,右边是Celine,你上去的时候看到没有?”
苏敏摇头,心想如果看到了,她很可能就不会上去了。
“我是陪我外公去的,”她加上一句多余的解释,话说出口就觉得很傻,只好继续没话找话,“是不是已经搬到新办公室去了?”
他点头:“有空过去看看吧,这一阵挺忙的,日夜都有人。”
这句话听得她心里一阵涩涩,还有两周就是时装周了,想象那里的情形,应该就跟从前差不多,没日没夜的工作。只是人,不再是那一些了。
她避开他的眼睛,装作随口笑问:“夜里还是横七竖八的睡在冥想室?”
“有人在那里睡,不过他们都叫它tears room,受不了了就躲到哪里去哭。”
“你也去吗?”她是开玩笑。
“经常。”他答的却很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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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来不及思考,方书齐就又走近了一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就像是叹一口气,轻声说:“I really miss that.”
她知道那句话里包含着许多东西,KEE那些青涩懵懂手忙脚乱热火朝天的日子,还有他们俩之间那些琐碎却美好的回忆。他靠近她,握住她的手。她心里一颤,表面上却还是原来的样子,很自然的把手收回来了。
仅在那一刻,她突然发现,自已早已经不是两年前第一次见到他时,那个学生气的小姑娘了。而这些改变,有那么多就是因为他。她很想对他说声谢谢,为了过去的种种,那些吻,那些暧昧,那些挑灯夜战的日子,那些曾经快要把她逼疯了的挑剔的细节,那些最亲密的时刻,和一并而来的争吵、欺骗,以及其他所有的一切。
“我听说你开始做自己的line了。”他打断了她的回忆。
“和D-sign的同学一起做的,不过就是小打小闹,”她嘴上谦虚,“到现在为止,连门面都没有。”
“几年前我们在伦敦的时候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样子,一帮人,一个阁楼,许许多多念头,总是被否定,却从来没被打败过,”他笑着说,“我总是很想念那段日子,所有人都在一起,忙,清苦,但很痛快。”
她点点头,相信他说的话是真的,也希望多年之后的自己可以比他做的更好,至少没有遗憾吧,心里却有些难过,对他来说,伦敦那段日子终究要比他们在一起的一年多意义深刻,也正是因为这个,他和戴维梁、孙迪、薇洛,甚至还有梅玫,无论经历过什么都可以尽释前嫌,而对她,却始终是推开再推开,连个像样的交代都没有。
她什么都没说,最后还是他先开口了:“最近过的好吗?你,还有他。”
“谁?”她听不懂。
“Arno Fouzhez,是叫这个名字吧,”他反过来问她,“我见过他的,人很不错。”
“你见过阿尔诺?”这不是他第一次提起这个名字,但她还是想不出来这两个人会有什么交集,而且,她和阿尔诺还是跟从前一样,时不时地见上一面,在一起玩,互相调侃,有时候说起笑话来没个轻重,阿尔诺从来没跟她提起过什么。
方书齐看出她的疑惑,点点头解释道:“是珍妮弗通过法语联盟找到他的,说我们要雇一个法国人写些东西,他就来了。”
苏敏想起几个月前阿尔诺去参加的那场莫名其妙的面试,那个时候,她就想不通,怎么会有人会雇他去做merchandizing。而在KEE的这一边,出于税务上的考量,也的确曾经接受轩雅的建议,计划成立一家销售公司。直到现在,她才把这两件事串起来,似乎恍然大悟,又不禁有些动气。
她看着方书齐,问:“你是故意找他的,还是我多想了,只是个巧合?”
“不是巧合。”方书齐并不躲闪,答的很坦率,“他告诉我,他是为一首诗来到中国的,但现在他女朋友可能会去法国,于是他很摇摆,不知道该选择诗还是女人…”
“所以你就得出结论,我跟他在一起了?所以你就替我们做了这个决定,让我们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苏敏一下子光火了,“你有没有想过,他说的那个‘女朋友’根本不是我?”
方书齐愣了一下,看着她的眼睛,半天没讲话。
她猜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努力静下来问他:“这就是你一直坚持要我去巴黎的原因?”心里突然觉得有点好笑,这算什么?成全她和阿尔诺?
他没有正面回答,反过来问她:“还记得KEE第一家门店开张那天晚上你问我的话吗?”
她每一句都记得,却装作忘记了:“哪一句?这么久了,记性再好也忘了。”
“你问我是不是都计划好了?从认识你的那天开始。”
她怔怔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那个时候,我没能给你一个答案,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轻声道,“有些事的确不是意外,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没有人逼我那么做。”
她心里有种很矛盾的感觉,既觉得欣慰,他没拿她当笨蛋来哄,把一切责任推的一干二净。同时,又有一丝冷,如果他真的那样哄她,她未必不相信,事情可能也会变得简单一点。
“但对你,”他双手插进西裤的口袋,低头看着不远处一滩水迹,继续说下去,“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不是的,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
“为什么等到现在才说?”她问,想要语气戏谑,却发觉自己做不到。
他笑了一下,像是自嘲:“我想抓住的东西太多了太多了,也不能不确定到最后事情会变成怎么样,成功或者失败,都不是毫无代价的,我不想把你也拖进来。你应该有机会做出自己的选择,去做你一直想做的事情,比如去巴黎读书。”
“可我最后还是没去成,”她轻轻哼了一声,“很讽刺吧?
他没回答她的问题,仍旧语气沉静:“其实,在孙迪离开之前,我就这么想了。那个时候,我花了很大的功夫让她相信我是多好的一个人,无论她走或是留,无论她把股份给谁,我都无所谓,永远跟她是朋友。有些话是假的,但也有真的,她是简单纯粹的人,离开这个圈子或许更好。她走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能为孙迪想到这些,却没有替你考虑一下?”
“谢谢你,我没那么脆弱。”她打断他,说得很轻巧,心里却觉得很重。
他无视她的态度,执意把话说完:“你在我这里可以学的都已经学了,继续留在KEE,不是我教你,而是你帮我,我不想那么自私。”
她没说话,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看着她:“不管怎么说,有件事你必须相信。”
“什么?”她问。
“无论你在哪里,我从来就没离开过你,以后也不会。”
他们面对面站着,半晌没人讲话,直到一部警车从旁边驶过,降下车窗示意此处不能停车。
苏敏的第一反应是,好吧,就这么结束了,但方书齐没有松开她的手,说:“找个地方聊几句吧。”
“聊什么?”她脸上带着点笑,冲了他一句,“今天这样的日子,你不回去不要紧吗?”
他摇摇头,一样是不太认真的表情:“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儿嘛。”
她站在那里不表态,最后还是他开口了:“你不是开始做自己的line了吗,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她觉得这要求很正当,别的暂且不说,在这件事上他就像她的老师一样,她不能不让他检查功课。她还是抹不开面子讲话,径自转身上了车,让他跟着。
从那里到她家的店面不过五分钟的路,一转眼就到了。两人从车上下来,她走在前面,打开那个小院落的铁门,领他穿过院子,开门,再沿着后厢的楼梯上到二楼。她带他转了一转,又上三楼给他看了她的工作间,点亮墙角的两盏落地灯,这着小小一屋子的东西就毫无悬念的都在眼前了,跟江边古雅建筑里三百三十平的店铺简直天差地别。
她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只问了一句:“你从哪里听说我开始自己做事了?”
他愣了一下,回答:“戴维跟我提过,还有梅玫。”
“噢,”苏敏噘了噘嘴,似乎有些失望,“我还以为我们有些知名度了呢。”
“你们做得已经很出色了,至少比我好。”他恭维道。
“哪敢当哦。”她笑了一声,当他是在揶揄自己。
“是真心话。”他看着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