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叩门,沉思中的她微微一愣,道了声:“进来。”
一男子推门而入,二十余岁的年纪,一袭暗金色广袖直裾,气宇轩昂。
“请问公子是…”她打量着他疑惑一瞬,看到他手中的木盒方有了答案,“熙亲王?”
那人一点头,顺手关上门,将那只盒子放在案上,郑重向她一揖:“霖谣姑娘,你的心意弗桦心领了。这些钱姑娘拿回去,找个地方安身。”
他转身要走,她站起身,在他身后轻声却带着质问道:“殿下,朝廷援兵一时半刻到不了祁川,你我都清楚。”
他顿住脚,没有否定她的说法,只是问:“你怎知?”
“玉楼这个地方,莫说在癸城,便是在祁川也是有名的。我想知道什么,不难。”她走进他两步,幽幽道,“殿下,靳顷倾全力进犯,没有朝廷援兵,祁川便难守住,是不是?”
他滞了良久,一声胸有成竹的轻笑:“区区靳顷妄想侵占祁川…呵,我自有办法守住,不劳姑娘操心了。”
“殿下是觉得我不配。”她声音未显波澜,他却一震,哑笑道:“并无此意。”
“那殿下就把这钱收下。”她半分不做退让,俯身拿起那盒子递给熙亲王,熙亲王犹豫一瞬,终是伸手接住,无声颌首,又问她:“那姑娘怎么办?”
她忽然笑靥明艳:“自是在癸城看着殿下大捷了。”
熙亲王看她如此坚决,知道她大概是什么也没给自己留,全捐给军队了。略一思虑,将她带了回去。
华灯初上,宅中一缕琴声幽幽,绵绵不绝,霖谣歌喉婉转却透着一股分明的愤然。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我刚看向昭泊,他就很自觉地给我作了讲解:“这是《诗经·秦风》中的一首,讲的是奋起从军的精神,誓死保卫疆土的义愤。”
她唱得慷慨而无半点凄意,似是笃定此战必胜。熙亲王在她身后驻足良久,待她一曲终了,才走过去开口道:“好一首《无衣》。恕弗桦冒昧,家国之事,与姑娘这般女子无关,姑娘为何如此?”
霖谣随手在琴伤一拨,琴音泠泠如流水响动,她微微而笑:“国家之辱,民族之耻,与何人无关?”
他笑视着她,等着她说出别的原因。她手一按琴弦,面容清冷:“我父亲原是平西将军麾下军人,战死沙场,靳顷人把他鞭尸后仍在癸城门口。我娘去给他收尸,被靳顷人捉去,她为了守节自尽,同样被扔在癸城门口,那年我七岁。”
他露出了然之色,她却又道:“但我今日的做法,不是因为家仇。而是因为这十二年来,我每一天都在想,癸城离靳顷这样的近,若有一天他们攻下癸城,这全城的百姓,会不会与我爹娘的下场一样。”
他一讶,肃然起敬:“姑娘大义。”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是阿箫的宫斗新坑求支持~~
【文案】
身在奴籍八年,眼看就要嫁人为妻。
孰料一夜变故生,她成了天子宫嫔。
这不是她选的路,但她只能毅然走下去。
后宫的日子,注定是一条血路,
为了这样或那样的目的,
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争、都在斗,
每个人,都想博尽帝王宠…
归国谣·死战
据大燕国史载,裕昕十二年,靳顷大举进军祁川,朝廷援兵未到,战事已起,熙亲王拼死抵抗。
那是战事正紧的一天,信使不断出入熙亲王的宅子,熙亲王始终眉头紧锁。这些天的情况我们都看着,记忆中的时间比现实要快上许多,我们也已经看了几个时辰了。而熙亲王,已经好几日不曾合眼了。
霖谣一直伴着他,也少有休息。其实有这样一位青楼花魁陪在身边,放在平常绝对是“艳福不浅”。只是在这个时候,没时间儿女情长。他有他的责任,她亦有她的祈盼。
可他们毕竟也还是活生生的人,十几日的相处间,他们互生敬意,也有些敬意之外的感情存在。这种感情的存在虽只是在不经意间表露,却很是明显。比如在昨儿个晚上霖谣给熙亲王熬汤时的神情,那样的认真,又含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炼过的忆香多了,我知道这是女子最简单的情愫,在给心爱之人做事时总是心悦的,哪怕有大敌当前。
她将那碗汤放在正在研究地图的他的手边,没有出言打扰,走到琴边抚起一支宁静悠远的曲子,双眸始终不曾离开他半分。他看上去那么疲倦,又那么坚韧,她眼中的不忍愈发深了,犹豫再三,终是开口:“殿下,第四天了,歇一歇吧…”
他抬抬头,倦容中强撑起一抹笑:“不碍。”
他端起手边那碗犹冒着热气的汤,笑赞一句好香,便也不用调羹,直接持碗饮下。
他放下碗,低下头又要继续看那地图,她起身朝他一福,温柔而笑:“殿下,歇一歇吧,阿霖跳支舞给你看可好?”
熙亲王怔了一下,旋即笑道:“也好。”
霖谣回房更衣,这我们就没必要跟上去了,留在熙亲王书房中等着。
片刻之后,霖谣回来,着了一身大红的舞服,红得似火。两条长长的水袖挥扬间艳丽到刺目,又覆上了一层肃杀。她舞得很是利落,水袖虽长却丝毫不显拖拉,旋转与收放中,都似是在宣泄一种情绪,或是回忆一件往事。
我们在这股浓烈的红艳下看得呆住,她跳得根本不是舞,是死前的绝望,绝望中有不甘,不甘里带着愤怒。这是国破的哀鸣。
熙亲王的双目,平静如水,甚至还蕴着几分温和的笑意。看得久了,却成了凄凉的刚毅。
“阿霖,我送你走。”他说,“国家兴亡,不用你留下陪葬。”
她长长的水袖随在地上,红成了一滩,望着窗外笑意虚浮:“殿下这么说,已是觉得祁川守不住了?”
他目光一沉,重复了刚才的话:“我送你走。”
她不说话,他沉音叫来侍卫:“来人,送霖谣姑娘去锦都,安置在王府。”
“殿下…这…”侍卫犹疑不定地看着二人,熙亲王一笑,定定地看着霖谣:“皇兄若问起来,就说…这姑娘是我的红颜知己。”
这分明是说遗愿的口气!青楼女子就算是亲王的红颜知己也绝不可能经由皇帝亲自安置在锦都,除非…除非熙亲王殉了国。
昭泊和卫衍一左一右在我耳边同时重重一叹,我看看他们:“怎么了?”
卫衍投向地面的目光有些虚晃:“女公子知不知道,那一年发生了什么?”
“什么?”我好奇问道。我从不爱读史书,不清楚这些。
他走向对面的墙壁,看着墙上的那一幅巨大的地图,抱着臂道:“这是大燕当年的国境。”
我和昭泊也走过去看着那图,其实与今日并无太大差别,只是左下角多了小小一块,上面有两个地名:狼原、癸城。
卫衍的手指在“狼原”上点了一点:“六十余年前,靳顷举全部兵力直指狼原,意在从祁川撕开一道口子,蚕食大燕。认定朝廷援兵一时无法到达,祁川驻兵应接不暇。”
“然后呢?”
昭泊轻哼而笑:“熙亲王殿下,好一场豪赌。”
“殿下!”霖谣一声怒呼截断了我的追问,我们同时回头看去,霖谣黛眉紧蹙,瞪着熙亲王的眸中泪光盈盈,“殿下何必执着这些!大敌当前,殿下专心抗敌就是!阿霖的去留不劳殿下费神!”
“阿霖…”熙亲王无奈地搂住她的肩膀,缓然道,“你听我说,就算你不怕死,可没必要白白送死。”
“白白送死?”霖谣笑得明媚,“若靳顷人当真进了城,阿霖能杀一个就算陪葬,杀一双就是为父母报了仇了!便是一个杀不了,阿霖死在这,也算不负父亲当年殉国!”
我心里暗赞一声好烈性,自古以来,上场杀敌、保家卫国都是男儿梦想,如今却有个女子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毫不示弱地说出了这样的话…好吧,几步远加几十年。
又过了五六天,靳顷大军攻破狼原,兵临癸城池下。破晓后,就会是一场血战。
熙亲王身披战衣站在城楼上,霖谣犹是那一身大红舞服,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位置,城下将士们看不到的地方。她面容沉静地看着他,听着他对将士们说:“国家之耻、民族之辱、百姓之苦,今时今日,皆决于众将士。此战胜也好,败也罢,却不可退半步。”
听着他对将士们说:“就算是必输之战,我们也要拖住靳顷人,不能任由他们直入祁川,直入大燕!”
战前动员之言,多是奋进的话,很少言及“败”字。熙亲王却把话说得明明白白,他让所有将士都知道,这一战凶多吉少,保的却是背后的大燕。
城下短暂的死寂之后,是一阵高过一阵的呐喊。震天的喊声,震得我听不清他们究竟在喊什么。震天的喊声中,一缕笛鸣婉转而起,悠悠扬扬地飘散开来,将士们又是一阵安静。
我侧头看向旁边的吹笛人,火红的舞衣,似雪的肌肤,碧绿的玉笛。这般美艳佳人,今日吹出的,却是那首《秦风·无衣》。
这首一直在军中传唱甚广的曲子很快就被人听出,城下,响起了低沉却有力的歌唱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歌唱声在人群中逐渐扩散开,愈加让人觉得震撼,愈加让人觉得悲壮。
熙亲王下了城楼,留给我们一个挺拔的背影。卫衍忽然俯身拜了下去,施的是稽首大礼,我正惊讶间,昭泊同样拜了下去。
“你们…”
昭泊直起身,平静道:“如果没有他这场必输之战,今日的我们,大概都是靳顷人的阶下囚。”
他们一起给我补习了那段历史,那一场必输之战。
内乱刚过,朝廷援兵一时无法抵达,靳顷人又倾了全力,想守住整个祁川,不可能。熙亲王想丢卒保车,但这个“卒”,是他自己。
靳顷人起初进犯祁川边界各处,为的是试探究竟何处兵力薄弱,最后,他们试到了狼原这个口子。然后,他们得知熙亲王坐镇狼原背后的癸城。
能在攻入大燕的同时活捉个亲王,一举两得,却正好合了熙亲王的意。
在靳顷兵力逐渐向狼原聚拢的同时,熙亲王也从其他各处暗中增调了兵力来此,但并没有直接投入狼原,而是直接驻在了癸城。
他要吸引靳顷人全来攻打这一处,暂保其他地方平安,等待援军到来。
这一处,他抵死抗争。
癸城里,各家都闭了门,只有一家胆大的小店还营着业。我们在靠近城门的一家茶馆坐下,听着一墙之隔的城外传来的阵阵厮杀。只可惜我们没有走进这段记忆,没办法点茶来喝,干坐着好生无聊!
不过,这只是这座城的记忆,如果我们推门出去,什么也看不到。
卫衍沉默着,忽地一笑,我问他笑什么,他告诉我:“恨没早生六十年。”
我亦怅然。这素来是汉人的骨气,逢时而生的人会奋力保家卫国,彼时未生之人,只能望着已失的国土叹一句生不逢时。
我手指抚摸着桌面,眼下我们看到的桌子是六十年前的样子,光洁如新,只有摸上去才能感受到这张桌子现在已陈旧得硌手。我擦掉手指上沾染的灰尘,笑而道:“何必感叹生不逢时?有这口气在,总能夺回来的。”
能么?我也不知道。只是狼原、癸城失守六十多年了,未见大燕再有何动向,倒还送出去两位和亲公主。
锁香楼历任楼主从不过问政事,我和昭泊也一样。然不过问归不过问,却不代表心中无所向往。如今繁荣之下隐显颓势的大燕,任谁也心中不甘,只盼再度崛起。
这一场必输之战,战了很久,不知他们是怎么拖住的。
靳顷军队进入癸城的那一天,全城的百姓都涌上了街头,成千上万的人,安静得没有一点声响,他们看着靳顷人押着“俘虏”进城,以这种寂静表达着抗争。
我们不约而同地在队伍中寻找着熙亲王,没有找到,也许他已战死。我们能看到的,只有趾高气扬的靳顷汗王,逖沷。
队伍的那一边、道路的对面,一个人影一闪而过,弄得我悚然一惊,穿过重重记忆景象,追了上去。
“陌吟?”“女公子?”昭泊和卫衍都一愣,也追过来。
那个人身着一袭白色直裾,身形像极了屡屡出现在我脑海中的那个背影。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是阿箫的宫斗新坑求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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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奴籍八年,眼看就要嫁人为妻。
孰料一夜变故生,她成了天子宫嫔。
这不是她选的路,但她只能毅然走下去。
后宫的日子,注定是一条血路,
为了这样或那样的目的,
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争、都在斗,
每个人,都想博尽帝王宠…
归国谣·逖沷
所幸没有进入这段记忆,不然这么横冲直撞的,我大概会被靳顷军队撞死在记忆里。
他保持着一个不快不慢的速度,与我的距离永远那么长,就像是在一次次的梦境或是幻象中那样,他永远离我那么远,永远背对着我。
他一转弯,跑进了一个坊门。我喘着气扶着门框缓了两口,刚要提步继续追,迎面走来两个人。
“女公子,久闻大名啊!”其中一人沉笑着抱拳。
我错愕:他们…不是记忆景象中的人…
他们看得到我,并且实实在在的存在。
他们都是汉人的装束,交领右衽的深灰色裋褐,褐色腰带,头发也束得整齐。可这是靳顷所占的城池,并且,应该只有我们几个“除鬼”的人在。
我向后退了两步,置身于坊外来来往往人群的景象中:“你们是什么人?”
“女公子随我们走一趟便知晓了。”那人笑意不善,我四下张望一圈未见昭泊和卫衍的身影。记忆景象太逼真,这里又是繁华的街道,加之正有军队经过,他们大约是…跟丢了。
他们向我走过来,这一路我已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此时想调头就跑也跑不过他们。坐以待毙般看着他们一步步走近,大约还有五六步远时,我深屏了息猛将手中一只瓷瓶砸向旁边的墙壁。二人下意识地转头去看,一股鲜绿的液体顺着墙壁留下。
我憋着气心中默数:一、二、三…倒地!
甚善,锁香楼牌高浓度迷香,旅行防身必备良品!
“陌吟!”昭泊和卫衍追了上来,我忙转身向他们连连摆手:“别过来别过来…”这一开口不要紧,一阵浓郁的香气入了口鼻,登时脚下一麻瘫坐在地上,复又屏息,苦着脸道,“有…迷…香…”
二人配合地停住,对望一眼,张嘴,深吸,闭嘴,又向我跑来,把我架走了…
回到住处,从箱子里寻出六个鼻塞,又找回去。路上,昭泊问我出了什么事,我一沉吟,将那人略过不提,敷衍说我看到了霖谣。
那两人仍昏迷着,昭泊在他们身上搜了一番,从一人衣襟中翻出一块玉牌,目光一凛:“谨行卫…”
我一声惊叫:“…要怎么办!”
昭泊瞥我一眼:“宰了呗。”
卫衍应声拔剑。
利剑刺下之前,那个身影再度从我面前的人群中闪过,我猛抬手拦住卫衍:“不行!”
他们对我的一惊一乍表示疑惑:“怎么了?”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继续寻着那人,又碍于他们在面前不好追去,只好说:“谨行卫我们能不得罪就不得罪,先留着吧,刚才那个迷香的剂量够他们睡上几天几夜了。”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昭泊犹带疑惑的面容陡然冷下几分,我摇着头神情自若:“没什么,就是看到有人身形极似霖谣觉得奇怪而已,大概是我看错了。”
昭泊虽不再问,神色仍很是怀疑,我只作未觉,转向卫衍:“你去找城外的守卫要些吃的吧,我饿了。”这些天我们一直在癸城里,当然不能指望这个荒城有什么吃的,好在有靳顷汗王的吩咐,每每去找守卫的时候他们半分不敢怠慢。不过据卫衍所说,他第一次打开城门找守卫“点餐”的时候,守卫看着他背后这座荒城突然间出现的熙熙攘攘的人群吓得面色惨白…
后来…他们就习惯了…
甚至还问卫衍能不能跟城里人聊天…
卫衍很没节操地诡秘一笑然后回答他们说:“我们会通灵的人才能。”
卫衍啊卫衍,要是哪天锁香楼倒闭了,你改行去写玄幻小说吧!
作为一个食货,真难得能有顿饭吃得毫不知味…
我嘴里嚼着一块饼,脑子则尽全力想着关于那个人所有的片段。呃,其实全部的片段也就是他背对着我地上有一大摊血外加刚才一路狂奔这两个场景…
无语问苍天:那货到底是谁啊…
苍天不理我,我低头接着吃饼。
至于这个时候我们周围的景象是什么…嗯…靳顷士兵到处都是,全城百姓闭门不出,在这种微妙的气氛下吃午餐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这也就是仗着他们看不到我们…
当然,假如我们走进了这段记忆导致他们看得到我们的话,我大约会过去笑眯眯拍肩:“这位军爷,有酒没有?”因为据锁香楼某位不知道靠不靠谱的楼主记载,喝醉时能激发某些潜在记忆。这条记载下面的备注是:但是会失去醉时的记忆…
一忆换一忆?记忆守恒定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