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勖先生。”叶放也见过勖钧,同样不曾交谈过,这是两人第一次正面接触,不料竟是这样的情形。
柳府听说叶大帅来访,再不情愿,也开了中门迎接。
柳直同管家走出来,看见叶放与勖钧都带着孩子站在门口,俱是一愣。
只一瞬间,柳直已经客气地延手一让,请众人进来。
“叶大帅,因家中有事,招呼不周,还请见谅。”柳直将一干人让进客堂间,吩咐佣人上茶。
“柳公不必客气,我此次前来,是带同小女,负荆请罪来了。”叶放在下首坐下,等佣人上了茶后,欠身对柳直说。
“此话怎讲?”因为明珍并没有提起是受了淮阆与世钊的怂恿,舒先生又一力承担了所有的责任,所以柳家上下并不晓得此事与淮阆和世钊的关系。
叶放微讶,难道柳明珍竟然没有同家人说么?
所以他等了两天,也不见柳家上门理论,只得先来赔罪。
柳直看了看叶放,又看了看勖钧。
“柳世伯,小侄也是带世钊来请罪的。是我教子无方,害得明珍吃苦。”勖钧当下站起身来,一揖到底,“还请柳世伯原谅小儿。”
说完,将世钊推到了柳直跟前。
世钊鼓起勇气,迎上老人是眼。
“淮阆,还不过去给柳爷爷跪下。”叶放的声音并不高,可是不怒自威。
淮闵的眉尾动了动,究竟是自己的妹妹。
淮阆咬着嘴唇走过去,站在世钊身边,双膝一弯,就要跪下。
柳直一个眼神,管家是多么精乖的人,赶紧抢上前去,“大小姐,使不得,如今都革命了,女子又不是随便就跪的。”
柳直也微笑,“叶小姐天真烂漫,小孩子之间玩耍,并不是有心。何需如此大礼赔罪?快快快,坐罢。”
淮阆回头,看看父亲脸色。
她回家后,舒先生到访,将事情约略说了说,只将责任都揽到身上,并没有责难她。可是父亲等舒先生走后,将她关了禁闭,即使母亲哭闹,也不肯饶她。
大哥二哥三哥都看她笑话,大帅府里只差没有放鞭炮,只有四哥悄悄给了她两本书,告诉她等父亲消气就好了。
“如果今天你去请罪,柳家不原谅你,你就还要关禁闭,什么时候柳家原谅你了,什么时候解除禁闭。”这是来柳家前,父亲对她说的话。
淮阆不喜欢那间小小幽暗的屋子,甚至痛恨,因为这教她想起了上海天主教学校里的禁闭室。
叶放点了点头,淮阆才走回到父亲身边,站好。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两个孩子请得什么罪呢?”柳直隐隐猜到一点端倪。
叶放与勖钧对望一眼,还是叶放开了口,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若非小女顽皮,也不会惹出这桩祸事来。”
柳直摇了摇头,“算了,这两个孩子已经受了教训,再说明珍若不是自己心动,也不会几乎送了命去。现在总算没事,就不必追究了罢。”
叶放却执意坚持,“这怎么成?一定要当面向明珍道歉才行。”
柳直吩咐管家去看看明珍怎样了,过了一会儿,管家返回客堂间说,孙小姐醒着,只是精神不济,容易觉得倦。
“见一见也好,省得大的小的都不安心。”柳直松了口,同意他们见一见明珍。
领着叶放勖钧和三个孩子,穿过回廊,过了几个月洞门,终于来到明珍所住的跨院。
进得屋里,正好奶妈端着托盘退出内间。
“明珍现在可好?”柳制问。
奶妈看见浩浩荡荡一群人,一愣,特别是看见叶放,心下不安。
“醒着呢,刚喝过一点银耳枸杞羹。”
一干人这才掀了帘子进了内间。
只见明珍穿着月蓝色里衣,半躺在床下,腿窝脚跟处垫着垫子,将小腿悬起来。长发扎成一束,放在肩膀上。
明珍明显清瘦了。原本明珍也不胖,但是有些少婴儿肥,两颊总红润,可是现在明珍脸色苍白,眼神有些散。
看见世钊和淮阆,以及他们身后的淮闵,明珍微笑,却不说话。
“她嗓子还哑着,总不爱说话。”柳茜云替女儿解释。
“好孩子,你吃苦了。”叶放在明珍床前弯下腰来,摸了摸明珍的头。明珍微不可觉地闪了闪,毕竟没有闪开。
“这件事是淮阆有错在先,你爹爹却打了你,我今天是带淮阆来道歉的。”叶放不以为意,只把女儿推到明珍面前。
“对不起,明真,是我错了。”淮阆眼里有泪,她不知道明珍回家后还吃了苦。
“明珍…”世钊的眼泪涌了出来。
明珍摆手,表示没关系,随后倦倦地闭上眼睛。
大人们也不多打扰她,又带了孩子们出来。
“明珍真是勇敢,我极喜欢她。不语人是非,开朗大方。”叶放称赞明珍。
淮阆绞紧了袖口,抿再嘴。
淮闵叹息一声,握住了妹妹的手。
“叶帅谬赞,明珍也只是个孩子,不过是因为家里有弟弟妹妹,比较懂事些罢了。”柳直不知恁地,心下有些预感,连忙自谦虚。
叶放却淡笑着,“柳公,我是真喜欢这孩子,你看,我家小四淮闵,人品如何?我想替他向柳公提亲,我们两家,做个儿女亲家如何?”
一言激起千层浪,众人皆惊。
第三十章 一夕成年(2)
许望俨在柳直身后,听了此言,只觉五雷轰顶。
叶家是什么人家?阀门大户,儿女众多,个个不是易相与的角色。
他的明珍又是什么样的孩子?
他这个做父亲的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自己的女儿。
明珍被这个家保护得太好,大家族里并不是没有倾轧,只是他同妻子尽量都替明珍将这些成年人世界里的阴谋诡计都挡了下来,给女儿营造了一个相对宽松自由的环境。
而明珍的美好,他这个做父亲的,更是深有感触。
然则,这些善良包容忍让的美好品质,却无法使明珍在充满了尔虞我诈的世界里生存下去。
他同妻子,不过是想让女儿多过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可是——
世事不如意十常八九,天不遂人愿。
偏偏出了这么多意外,要将女儿推上风口浪尖。
电光火石之间,许望俨已经做出决定。
“小女承蒙叶帅厚爱,我夫妻二人不胜荣幸。”许望俨抢前一步,在柳直之前开口。“只是——”
叶放扬眉,“只是如何?”
“只是小女少时,已经定下了娃娃亲,只等到了年岁,将婚事办了。”许望俨迎上叶放不怒自威的眼,“还请叶帅原谅则个。”
“哦?竟有此事?”叶放轻轻勾起嘴角,那笑看起来,竟仿佛嗜血鲨鱼般的冷酷,“不知是哪家公子有幸,做了许先生的东床快婿?”
许望俨看向勖钧,眼中有无言的请求,然后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两年前,因看明珍与勖家的世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便交换了信物,只等两人成年。”
叶放犀利的眼神转向了勖钧。
一时之间气氛迟滞凝重,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勖钧望着许望俨恳切的眼,以及叶放威严的一双虎目,转念间已有了决定。
他自然是极喜欢明珍这个女孩子的,儿子世钊的心思他也明白,况且两年前的确两个孩子相互交换了不菲的物件,虽然并不是以婚事为由,可是两家隐隐有了共识,实是心照不宣。
世钊忽然握紧了父亲勖钧的手。
他再不懂事,也听得懂,叶大帅的提议,是要将明珍许配给他的儿子。
这怎么行?这怎么可以?
明珍是要和他永远在一起的!
勖钧感觉了到儿子身上传递过来的紧张,轻轻捏了捏儿子的手心,示意他放心。
“却有此事,一点不假。”勖钧微笑,向叶放点了点头,“小儿世钊同明珍两小无猜,勖柳两家更是世交,见他们这样亲厚,便想亲上加亲。所以两年前交换了信物。世钊,把你的信物那出来给叶大帅过目。”
世钊仰起头,看见父亲坚定的眼神,不知恁地,心下便安然起来。伸出手,往颈子里轻轻一拉,拉出一个系在金链子上的锦囊来。男孩子小心翼翼地松开锦囊上的丝带,倒出一枚小小田黄石镇纸来。
那镇纸已经被摩挲得圆润水透,毫无棱角,看得出是经常拿在手里把玩的。
柳直自然是认得这镇纸的,老眼微微一亮,看向女婿。
“原来这小玩意竟是送给了勖家的孩子,我说怎么前几年就不见了呢。”
“这原是小婿考虑不周,因是小儿女的娃娃亲,故而并不曾张扬,如今倒要教叶帅失望了。”许望俨向叶放揖了一揖,“还请叶帅见谅。”
淮阆看着眼前的这一幕,看着明珍的祖、父,看着世钊同世钊的父亲,为了明珍,显出那样的默契来,而自己,全然是一个局外人,心间有淡淡酸楚。
这个面上总是恶狠狠,其实心里却十分体贴的男孩子,自那日明珍被救上来后,至今不曾正眼看过她。
她,仿佛被拒在了他的心门之外。
淮闵看见妹妹眼里的暗色,轻轻牵住妹妹的手,然后,轻声对父亲叶放说,“父亲,我已经有了心上人,只是觉得彼此年纪尚幼,是以未同父亲提起过,以至于闹了误会。这是孩儿的不是。”
叶放轻轻摩挲自己手杖上的大理石圆柄,颇有深意地看着许勖两人,又探究地望向自己一贯少有强烈索求的幺子,倏忽笑了起来。
“俗语说,宁拆一座庙,不拆一家亲。既然这两个孩子早已交换了信物,两情相悦,我又怎好拆散一桩姻缘?”叶放微笑,“要恭喜许先生同勖先生,得此良婿佳妇。我此前的冒昧请求,就此作罢。”
许望俨与勖钧对视一眼,随后同时向叶放拱手道谢,“多谢大帅。”
叶放轻笑,“两位不必拘束,日后两家大喜,少不得要请本帅喝上一杯。”
“自然自然。”
“应当应当。”
“我这算不算是讨媒人酒喝?”叶放戏谑。
许望俨却心下一惊。
这个叶放,毕竟不是好骗的,否则怎可能在军旅中脱颖而出,由一个小小警卫,晋身为一方豪阀?只怕,他早已明白自己一时急智,替女儿找的退路。
思及此,许望俨诚诚恳恳地躬下身去,“多谢叶大帅成全。”
叶放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儿女自有儿女福,娶不到明珍,是淮闵自己没有福气。只是,做不成儿女亲家,我同许兄可做得成朋友?”
许望俨心下叹息,面上却是一派温煦微笑,“望俨托大,求之不得了。”
叶放哈哈一笑,率儿女告辞离去。
淮阆离开前,最后看了世钊一眼,可是那英俊少年,却魂不守舍地望着明珍所在的院落,终是落寞而去。
等叶放走得远了,许望俨才蓦然松下一口气来,顿时只觉汗透重衫。
柳直上前,拍了拍女婿的肩膀。
此时无声胜有声,两翁婿都明白,避过了一时,终究避不过一世。
叶放,这是在逼柳家做出选择,而不是置身事外,保持中立。
“勖世侄…”柳直顿了顿,为防隔墙有耳,只是轻轻叹息,“家中有事,招呼不周,就留下来用一顿便饭罢。”
勖钧点了点头,他确实有话要同许望俨说。
世钊轻扯了下父亲的手,“父亲,我想再去看看明珍。”
许勖二人对视一眼,勖钧颌首,“去罢,只是仔细着别扰了明珍休息。”
“是,父亲。”世钊朝父亲一笑,飞奔向明珍所在的院落。
等男孩子去得远了,许望俨向勖钧长揖到底,“勖兄,在下多谢…”
勖钧伸手托起许望俨,“我也喜欢明珍这孩子,早年便想得此佳妇,如今正称了我的心。”
许望俨叹息,“我原希望明珍能同世钊多相处几年,让这两个孩子感情稳定了,再互许鸳盟。奈何形势逼人,不得不出此下策。但愿没有委屈了令郎。”
勖钧笑了笑,为人父母的,怎不知道父母的用心?“世钊脾气烈,又任性霸道,到时不要委屈了明珍才好,他怎会委屈?”
两人相顾一笑,可是心下都有些沉重。
只恐怕叶放那边,今次再不能推托。
那边厢,明珍与世钊却不晓得家人为他们做出了怎样的牺牲。
世钊再次进了明珍屋里,奶妈赶紧给世钊在明珍床前掇了个小脚凳,请世钊坐在明珍床前,又转去外间,给世钊也盛了一盅温在焐扣里的银耳枸杞羹。
明珍半睡半醒,精神尚不济,隐约听见世钊与奶妈的声音,低低交谈。
“明珍——痛得厉害么?”这是世钊。
“唉——姑爷今次是真生气了…小姐真是吃了苦…”
明珍感觉世钊拉住了她的手,轻轻合在掌心里。
“…对不起,明珍…对不起,明珍…”他一遍一遍在明珍耳边低声说。
明珍脸上忽而一凉,有水珠落在颊上,冰凉而炽热。
随后有一双手轻轻抹去了那一点点水珠,“明珍,我发誓,以后再不教你受一点点委屈,我发誓。”
少年仿佛一夜长大,再不是那个只懂得同女孩儿闹别扭,动辄甩脸子的卤莽男孩儿。
少年的手十分温暖,焐得明珍微凉的手渐渐热了起来。
渐渐睡意袭来,明珍沉沉睡去。
没有看见少年怜惜的眼神和渐渐沉稳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