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世钊却没有看见明珍在什么地方,只望见黑洞洞的深涧。

世钊回过身来,对在他身后,一脸无措的淮阆和依平说,“你们抓住我的后腰,我探出身去看。殊良,你赶紧去叫人来,我怕明珍撑不了太久。”

胖胖的男孩点了点头,撒开两跳小胖腿,飞奔向学堂,也许打杂的老大爷还没有走,他要去求救。

沈依平解下书包带子,系在世钊腰上,然后同淮阆一人拉住一边带子,牙关咬紧,用上了全身的力气,扯住世钊,好教世钊能探身出去。

世钊拨开一尺长的深草,探出半个身体去,“明珍,你在哪里?”

“…在…下面…”明珍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泪意。

世钊循声望去,终于看见了明珍,心下微微一松,随后又猛地吊了起来。

明珍被卡在一块正好凸出来的石壁上,山壁上杂生的野草遮挡了视线,倘使不探身出来,根本无法发现明珍。

只是那一下块突出的石壁因生在阴面,长年不见阳光,长满了绿色青苔,滑不溜手,明珍的体重渐渐压得青苔脱离了石壁,也带得明珍一点点向外滑去。

“明珍,你坚持一下,殊良已经去叫人了,马上就能把你救上去了…”世钊感觉身后的淮阆和依平已经力竭,只怕再也拉不住他,到时候连累她们俩也一起摔下山涧就不好了。

世钊回头,忽然十分镇定地说,“拉我上去。”

依平同淮阆用力,将世钊探向山涧外的身体拉回来。

世钊解下自己的书包带,连同殊良与明珍的书包带一起,紧紧系在一起,左右看了看,总算看见一棵五针松在一丈开外。目测了一下距离,世钊将长长的书包带交给依平,“如果我掉下去了,同你们无干。”

淮阆咬紧了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事情发生的突然,出乎她的意料。

她只是想教明珍知道,她已经学会骑脚踏车了,而且骑的很好。她没想到明珍会受惊。

世钊拽住书包带,一点一点,顺着山壁往下。

“世钊,你上来。”蓦然,舒先生带着打杂的老大爷赶来,两人身后是跑得气喘吁吁的殊良。

世钊默默地又抓住包带爬上来,现在不是他逞强使意气的时候。

舒先生将盘在一块的一捆麻绳抖开,一头在五针松的树干上绕了几绕后又交到大爷手里,一头紧紧拴在腰上,转头叮嘱几个孩子,“你们都不许靠过来,此间太过危险。”

孩子们听话地退开。

舒先生垂下山涧,看见明珍白着一张小脸,上头沾满了泥土与青苔,已经滑到了突出的石壁边缘,只两只手还死死地抠住了石缝。

舒先生伸手,试了两次,才将明珍抱到了怀里,然后拿一条围巾将明珍与自己系在了一处。“明珍,好孩子,抱紧我的脖子,你行不行?”

明珍苍白着脸,点了点头。

舒先生再不多说什么,拽了拽麻绳。

上头大爷收到信号,用力向上拉,一点一点,将舒先生同明珍一起拉了上来。

当舒先生抱着明珍甫一踏上地面,几个孩子就都围了上来。

舒先生将明珍从胸前放下来,轻轻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触摸明珍四肢。

“明珍,告诉我,哪里觉得疼?”

明珍只是摇了摇头,然后泪盈于睫地望想淮阆,“对不…起…你的…脚踏车…”

明珍的声音哽咽起来,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淮阆拼命摇头,“明珍,性命要紧,脚踏车算什么…”

“来,明珍,我背你下山。”舒先生背起明珍,“你们也都各自回家,今天发生的事,我会一一去你们家里,同你们家长沟通。”

“先生——”世钊看着舒先生背上,无声哭泣的明珍,“我——”

“你也回家去,世钊,我叫大爷把你们都送到家门口。”舒先生难得厉声说,“我不罚你们,是因为我先失职,可是并不代表你们没有错。”

说完,舒先生背起明珍,一步步下山去了。

打杂的老大爷也默不作声地催促孩子们下山。

依平牵着殊良的手,心里有种预感,这件事恐怕不得善终,也许会将所有人都卷进暴风眼中去。

而淮阆,则看着走在她身前的世钊,滑下两样清泪。

自明珍被救起来的那一刻,世钊再没有看她一眼,仿佛她由始至终,都不存在般。

她的百般努力,被这突然发生的意外,抹杀得一干二净。

许望俨生平第一次,打了女儿。

当明珍被舒先生送回家时,只得柳茜云同奶妈孩子们在家,许望俨还未下班。

等下了班,同岳父一起进门,下人面色惊慌地说,孙小姐被学堂里的先生送回来,身上全是伤。当心翁婿二人对望一眼,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赶紧扔下公文包,大步跑向自家的跨院。

只见院子里奶妈揪着一角衣襟,在抹眼泪,明珠明辉明耀噤若寒蝉,佣人们端着盛热水的铜盆进进出出。二房舒氏捏着绢子,神色十分凝重。

“这究竟是怎么了?我的明珍怎么会伤着了?”柳直大声问。

整个院子里竟无一能答。

“柳老爷,许先生,一切都是下在的错。”舒先生从堂屋里转出来,面色疲惫。

“舒先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许望俨温声问道。

“我家中最近出了些事,不得以要回去替老父老母处理,对学堂的事,顾虑不周。今日提前将学生们放了…”

舒先生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大致讲了一遍,“明珍不慎摔下山涧,是我有错在先。幸好及时救了上来,否则在下真是死也难辞其咎。”

“我的明珍可受了伤?”柳直此刻才不关心究竟是怎样伤着的,只想知道外孙女伤得重不重,要不要紧。

“已经请了大夫来,正在里头检查。”二房舒氏这时走上前来,伸手轻轻抚摸柳直的后背,“老爷莫急,明珍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柳直握住舒氏的另一只手,“是,一定是的。”

隔了一会儿,大夫提着医箱走了出来,众人即刻围上去询问。

大夫摇了摇头。

“并无大碍,只是擦破了皮,都是些外伤,搽点红药水,没几日就好了。只是小姑娘受了惊吓,恐怕夜里会发烧,要仔细观察,是否恶心呕吐晕厥,如有以上症状,还是送进洋人的医院里去比较妥当。”

“谢谢大夫,谢谢大夫。”舒氏忙递了药资和封包给医生。

医生客气两句,收下走了。

柳直连忙与许望俨一起进了屋。

明珍被安置在床上,已换过一身干净的衣服,额头手臂上都有擦伤红肿,最可怖是一双白嫩小手,十个指甲几乎都翻起来,里头嵌着沙泥同苔藓,指甲颜色紫黑,很是吓人。虽则洗过了,但指甲缝里终究剔不干净。

“明珍,我的宝贝…”柳直抢到外孙女床前,老泪横流。

这是他珍宝般呵护着的孩子啊,怎么就伤着了,怎么就伤着了?!

听舒先生所讲,并不是明珍自己不小心,摔下去那么简单。只是舒先生一力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外公…”明珍看见外祖、母忧心的眼神,愧疚不已。

“爹爹,娘,医生说明珍没事儿,你们别担心,都回去休息罢。我和望俨守着她。”柳茜云低声劝慰老父老母。

柳直同舒氏又交代了明珍要吃什么喝什么尽管吩咐厨房,有事要第一时间通知他们,才回房去了。

许望俨坐在床边,望着女儿,良久,才沉声问,“明珍,你且同爹爹说,到底是怎么摔成这样的?”

明珍咬了咬嘴唇,却不敢欺瞒父亲,便将事情的经过,前前后后,仔细讲了一遍。

许望俨听完,摇了摇头,“你能起身吗?”

明珍点了点头。

许望俨取过一个绣墩,放在床脚边,“起来,过去跪下。”

“望俨!”柳茜云低叫,女儿才受了伤,这怎么可以?

“明珍,敢作敢当,你做错了事,就要自己承担。过去跪下!”

许望俨真正动了气,看了妻子一眼,“你不许拦着。”

柳茜云动了动嘴唇,终是化做一声叹息,再不多说什么。

明珍忍着一身疼痛,蹒跚起身,跪到了绣墩上。

许望俨取过一根日常拍被子用了藤条,一咬牙,抽在了女儿小腿上。

“爹爹和娘有没有同你说过,过两年让你学骑脚踏车?”

明珍浑身疼得一抽,却不敢躲,只老实地点了点头。

“爹爹和娘有没有同你说过,摔伤了自己,撞了人,毁坏了物品,便不好了?”

说完,又一藤条抽了下去。

柳茜云在一旁,早已看得泪流满面,却只能咬着牙强忍着,看女儿捱打。

明珍整个人几乎要委到尘埃里去,却还是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听话?”

明珍只是流泪,并不为自己辩解。难道说是淮阆同世钊唆摆的么?终究是她自己动了心,意志不坚。

许望俨手里的藤条抽下第三次,柳茜云终于忍不住,扑上去,死死抱住他的手。

“望俨,女儿知道错了,别再打了。明珍,快跟你爹爹说,你知道错了。”

明珍勉力跪直了身体,哭着说,“爹爹,我知道错了。”

许望俨扔掉手中的藤条,仿佛那是一根烫人的铁棍一般。

“你自己好好反省。”说完,他大步走出房间,柳茜云同明珍都没有看见他眼镜后头双眸里肆意流出的眼泪。

当夜,明珍便发起高烧来。

第二十九章 一夕成年(1)

明珍的这场高烧,来势汹涌,牙关紧咬,嘴唇烧得都干裂起皮。

柳茜云一直守在女儿床边,时时拿细纱布沾了水,擦拭女儿干裂的嘴唇。

柳直听闻外孙女发了高烧,过来看望。

不看也罢了,一看,竟然在明珍小腿上看见青紫的淤痕,又听女儿呜咽着说是捱了女婿的打,气得浑身发抖,轮起手中的手杖,就要抽打默默站在床边的许望俨,被舒氏好说歹说地劝下了。

“老爷,请医生要紧,别耽误了孩子。”

“去,赶紧进城请医生去。”柳直挥舞着手杖。

“父亲,如今城里戒严,大晚上的,我们根本进不去,大夫没有督军的手令,也出不来。”许望俨满眼血丝,这时,他不是不后悔的,一时生气,打了女儿。

柳直听了,几乎背过气去。

“那还不赶紧把村里的郎中请来?急热有解急热的法子。”舒氏一边拍着柳直的背,一边说。

这时二房承冼的母亲由丫鬟扶着进了院子。

“老爷,二娘。”承冼母亲自袖笼里取出一个小小金球,打开了,里头是一个蜡丸,“我听说明珍起了高热,这是一枚我结婚时,陪嫁里带的安宫牛黄解毒丸,是祛热良药。茜云妹妹赶紧着人拿去用无根水化开了,给明珍服下去罢。”

柳茜云感激得几乎要跪在地上了。家里不是没有安宫牛黄解毒丸,只是一时头着急,全然忘记。“谢谢二嫂,谢谢二嫂。”

“妹妹同嫂嫂客气什么,快去罢。”承冼母亲向公公婆婆告辞,先回房去了。

柳茜云忙唤了奶妈,把牛黄解毒丸拿去,取无根水化开半丸,撬开明珍的牙关,给女儿服下去。

天亮的时候,明珍身上的高热,退了一点,可是仍然未醒。

柳家一早派人进城,请了大夫来。

大夫听了心跳肺音,又量了体温血压,并翻开明珍的眼皮,以小小手电筒照了照,开了方子出来。

“隔十二小时,再给令千金服半丸牛黄解毒丸,假使还不能彻底退热,就要用我的西药了,还得打点滴,尽快把热度退下去。”医生顺便看了看明珍腿上的淤痕,“怎么下这么狠的手?这双腿神经丰富,最是要紧,万一打坏了,以后怎么办?再不能这样打孩子了!”

许望俨沉默地点了点头。

那边厢,世钊也在家里挨了打,只是有祖父母护着,只在胳膊上吃了两记生活。

然而今次世钊没有向祖父母同母亲求救,只是默默地,眼里有泪。

世钊心中后怕,倘使明珍就那样摔下山涧去,他不敢想象后果。

“你们还护着他!这是无法无天了!今次是怂恿明珍骑脚踏车,几乎丧了明珍的一条小命,下次是什么?!明珍是老实孩子,你们怂搭她,她也不好回绝你们…万一明珍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有脸去见柳老爷,有脸去见许兄和茜云妹妹?”勖钧指着被老父老母护在身后的世钊。

勖家两老自知理亏,也不好多说什么。

“即日起禁足一个月,不许上学堂,不许碰脚踏车!我去探探明珍的情况,少不得押着你上门负荆请罪去。”

“钧儿啊,用得着禁足一个月嘛…”勖老太太还想替孙子说话,被老伴一瞪,噤了声。

“是,父亲,我知道错了。”世钊老老实实地接受惩罚,并无半点怨言。

勖钧着了人去柳家,打探情况,家人回来回复说,半夜发了高烧,所幸现在已经退烧了,中间醒过来一会儿,喝了两口粥,又睡了。柳家已经向学堂里请了假,说是近期不会送孙小姐去学堂了。

勖钧这才松下一口气来,看见儿子张望的眼神,忍不住叹气。

“明天同我一起去柳家负荆请罪,你给我把事情说清楚了。如果不是因为你们调唆,明珍断不会发生意外,还害得她捱打…”

“明珍挨打了?!”世钊大惊。

“可不是捱打了?”勖钧再次叹息,“许兄今次是真的又惊又怕,才气得打了明珍。总之,你害得明珍受苦,须得还明珍一个公道。”

次日,勖钧带着世钊,驱车赶往柳家,前去登门道歉。

出人意料的事,他们在柳家大门口,碰见了同样从车上下来的叶淮阆和叶放,两人身旁还有拎着大包小包的淮闵。

世钊目不斜视,淮阆凄凄地小声叫他,“世钊。”

世钊别开脸去。

“叶帅。”勖钧见过叶放,但并不曾同叶放打过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