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珍看了看一旁战战兢兢的奶妈一眼,奶妈赶紧点头,明珍这才收下盒子。
“谢谢叶伯伯。”
勖家的司机见状,也赶紧示意自家少爷收下。
世钊不情不愿地收下,随手塞进书包里。
叶放看见了,只是笑着微微摇头,看起来勖家这个孩子,脾气很大啊。
“叶伯伯家的车就在山下,将你们一起送回家可好?”
“不敢劳烦叶大帅。”奶妈上前来,领过明珍。
“我同明珍一起走。”世钊自然是更加不想理会叶淮阆和那个始终微笑着的叶淮闵。
叶放也不强求,自领了儿女下山。
“明珍世钊,下次有时间来我家玩啊。”叶淮阆走出几步,又回过身来对明珍和世钊挥手。
奶妈等叶放一行去得远了,才蹲下身,猛地搂住了明珍,上下抚摩,“我的小姑奶奶,你没事儿罢?”
“奶妈,我没事。”明珍啼笑皆非,她能有什么事?大庭广众,叶大帅难不成还会为难她一个小孩子?
“阿弥陀佛,赶紧回家,奶妈给你在菩萨跟前上柱高香。”奶妈领着明珍下山了,世钊也随同自家司机下山回家,自不必说。
叶放一行下了山,上了自家的黑色克莱斯勒-道奇。
车上,崔姨太穿着一件宝蓝旗袍,肩上披着一条雪貂毛的披肩,坐在车厢里。看见丈夫儿子女儿上车,软语温声地问:“从山上走下来,累不累?敛之,看你都出汗了。”
崔姨太自襟口抽出真丝绢子国叶放抹汗。
叶放年轻时随段将军征战四方,左足曾受过重伤,虽然经过及时治疗,保住了左脚,然而却不能吃重,所以徒步上山下山,于叶放,其实是极辛苦的。
叶放顺势握住崔眉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才松开。
“敛之…”崔姨太略红了红脸,“孩子都在——”
淮闵只做未见,将头转向一侧,望住车窗外头,淮阆却吃吃笑,用手指刮自己的脸皮。
崔姨太羞窘,脸皮红得几乎滴下汁来,伸手用手绢拍打女儿,两母女笑成一团。
叶放任妻女笑闹,只转头沉声问儿子,“淮闵,你怎么看柳家那女孩儿?”
“年轻虽幼,可是少年老成,十分镇定。昨夜虽然当众受辱,可是并不当即发作,是个能忍辱负重的孩子。”淮闵顿了顿,“十分善良,并不语人长短。”
“哦?何以见得?”叶放很少见自己最小的儿子对女孩子有如此评价,淮闵除了妹妹淮阆,是顶不喜欢女孩儿的。
“您今日亲来致歉,伊大可以将昨天所受的委屈,原原本本地告诉您,然则伊绝口不提。柳家也没有出来为难的意思,可见伊回去也并没有同父母多嘴。是个口风严谨的。”
叶放点了点头,有意无意地看了崔姨太一眼。
崔姨太则似笑非笑地抿了抿嘴唇。
叶放双手拄在手杖的大理石圆柄上,“淮闵可有喜欢的女孩子?我看也得开始给你留意起来了,毕竟再过两年,你也大了。”
淮闵听了,心下一惊。
“父亲,大哥二哥三哥都还未成亲,尚轮不到我。”
“谁说要叫你成亲了?看你这孩子——”崔眉接过嘴去。“你三个哥哥,都有了对象,只等你父亲去提亲。淮闵你还小,你父亲多疼你,想叫你自己选一个喜欢的。倘使目前还没有,你也可以慢慢找起来了。”
“谢谢父亲和姨母。”淮闵只得这样说,心里却浮起明珍温柔的表情来。
“爹爹妈妈,我不要那么早成亲!”一旁淮阆却大声说,“外国女子,有十八九岁还是闺女的,还可以到世界各处旅游,见识各种风光。我以后也要学着开飞机…”
“够了,阆阆。”叶放低喝,“你也不顾惜你母亲,女孩子说这些像什么话?!你给我好好地留在徽州,用心读书。学一学柳明珍,稳稳当当地,做个大家闺秀。那孩子比你小一岁,倒比你老成不知凡几。”
“母亲,您看父亲!”淮阆偎向母亲崔眉怀里撒娇。
“你父亲说得没错,你是要学一学柳家姑娘。那孩子颇稳当,也有气度,以后是个镇得住的。”
淮闵看了看一唱一和的父亲和崔姨太,心里不知怎地,浮上一种奇怪的预感。
这事儿,还没完。
第二十五章 风云骤起(3)
叶放同妻儿一起回到家中,自同参谋将官一起进书房谈论政局。如今局势不稳,恐怕蒋军终要胜出,割据形势将变,他们要早做打算。
崔姨太则领了淮闵淮阆进了内堂,着佣人送上点心茶水后挥退佣人。
较之丈夫的前几个孩子,崔姨太更喜欢淮闵,因为淮闵年纪同淮阆接近,况且当年她进门时,淮闵才方出生,又在她跟前长大,对她的敌意没有其他孩子那么深。
“功课学得怎样了?可有什么地方不懂?倘使不懂,可以去找你父亲,他虽读书不算太多,但胜在经验丰富。”崔姨太给淮闵取了一块栗子糕放在碟子里,“你父亲总是对我说,淮闵是最有潜力的,只要不是死读书,脑子再活一些,肯定能青出于蓝。”
淮闵微微一笑,并不答茬。
崔姨太也不介意,又转向女儿淮阆。
“在学堂里可还适应了?先生教得功课不难罢?”
淮阆咽下一口栗子糕,“都挺好的,就是如果能自己上下山便好了,总要警卫员骑脚踏车接送,大家会看不起我。”
“怎么看不起你?”崔姨太挑起一边描摹精致的细长眉毛来。
“学堂里的同学多半都自己上学,不要家长接送,即使有人是家人接送的,也多数用自己的脚。”淮阆偎进母亲怀里,“母亲,让我学骑脚踏车罢,等我学得熟练了,就自己骑车去学堂。”
“胡闹!”崔姨太一听,便竖起眉毛,“万一摔个好歹的,我怎么向你父亲交代?”
“四哥——”淮阆转而向哥哥求救,“你同母亲说一说嘛。”
淮闵清了清喉咙,准备开口。
崔姨太已先一步截住淮闵,“这事儿我不能擅自允了你们。”
“母亲…”淮闵摇晃崔姨太的手臂,“上海许多名门淑女,都会骑脚踏车,那可是门楣的象征呢。贵族女子还举行脚踏车比赛呢。”
崔姨太伸手弹一弹女儿的额角,“我看你哪里是怕同学笑话你由警卫员送进接出?分明是自己玩心太重,你爹爹不让你学开汽车,你就把脑筋动到脚踏车上去了。”
淮阆被母亲揭穿了,也不尴尬,只是嘻嘻笑。
“好了好了,我磨不过你。”崔姨太摸摸女儿的头顶。
“母亲万岁!”淮阆振臂高呼。
“先慢点高兴。”崔姨太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我也没有答应你。”
“母——亲!”淮阆几乎跺脚。
“等你父亲议事散了,我去问过他,假如他不反对,我就允你去学脚踏车。”崔姨太思及自己少女时也是一个向往先进,渴求自由的女青年,便软下心来。
“四哥四哥,我可以去学脚踏车了!”淮阆欢呼一声。
淮闵只得摇头失笑,这个妹妹,始终还是孩子心性。
等叶放议事出来,崔姨太果然在吃饭时将女儿的要求婉转地对丈夫提了出来。
叶放一听,先是微微蹙起了威武的浓眉,转而看见女儿祈求的目光和妻子温柔的浅笑,复又想起女儿那副你不允我也会偷偷实现的脾气,不由得点了点头。
“但是——”在淮阆欢呼之前,叶放沉声说,“要有警卫员跟在后头,你不许给我乱跑。”
“是,父亲!”淮阆推开椅子,站起身来,脚跟一并,行了个军礼。
“你看这野丫头,究竟像谁?”叶放皱眉。
“自然是像你这个做父亲的了。”崔姨太拿真丝绢子掩唇而笑。
四个男孩子都不做声,家里淮阆最受宠爱,他们已经见怪不怪。
“对了,明天起,下了课,就进我的书房来罢,一起议事。你们也都大了,早晚要接过我手上的权力。”叶放倏忽宣布。
不意外地,男孩子的脸上都或多或少地露出了欣喜表情。
崔姨太却暗暗敛下眉来。
淮阆学脚踏车上手极快,只一天,已经能像模像样地在大帅府的花园里骑进骑出了。
警卫员只在最初时候,上手扶了几把。
过了几天,淮阆自觉熟练了,便吵着要骑脚踏车去学堂。
崔姨太实在拗不过女儿的软磨硬泡,终是答应了,不过还是要女儿答应,让警卫员跟在后头,万一出了状况,也好即时相助。
“路上当心,觉得骑不过去了,就下车来,别硬撑。”淮闵在妹妹骑车上学的第一天,叮嘱妹妹。
“我知道了四哥。”淮阆明朗一笑,骑上脚踏车,上学去了。
淮闵站在窗前,望着妹妹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知恁地,右眼皮“突突”地跳个不停。
“担心妹妹?”叶放着一身姜黄色笔挺军装走到儿子身后,与淮闵一起望着窗外。
淮闵点头,是有些担心。
“阆阆年纪虽下,胆子却大,做事也够泼辣,我倒是放心她的。”叶放若有所指地对淮闵说。
淮闵抿了抿嘴唇,他明白父亲是意指他不够心狠手辣。
“走罢,先生已经在等你了。”叶放拍拍小儿子的肩膀。
淮阆骑脚踏车到学堂上学,即时引起了轰动。
徽州地方,民风最是淳朴,说难听些,便是封建保守。
女子极少抛头露面,能进学堂读书的女孩子,家里已是极开通的了。
但能似淮阆这样,非但能进学堂读书,还能穿西式裤子半筒马靴骑脚踏车的,究竟是少的。
何况脚踏车还不是寻常人家都有的,乃是稀罕之物。
孩子们上课时都心思浮动,效率全无。
舒先生太息一声,也不多少什么,只放了作业下去,嘱他们自修。
午饭时候,果然学生门都围在了淮阆的脚踏车跟前,不肯散去。
那是一辆黑色女式脚踏车,横梁斜成三角形状,方便上下,把手高于座椅一些,左右呈八字造型,前轮的轮轴上,拴着铃铛,转动起来,就会发出清脆悦耳的玎玲声响,远远的就知道是脚踏车来了。
学生门几羡慕又敬畏淮阆,羡慕她小小年纪,竟然已经会骑脚踏车,敬畏淮阆深不可测的能力。
“明珍你想学的话,休息天我叫我家司机带上我们一起去学。”世钊小声在明珍耳边说。
“我——也想学。”殊良跟在后头,竟然听见了。
“去去去,小孩子凑什么热闹。”世钊最不耐烦纪殊良像跟屁虫似地粘着明珍。
“明珍——”殊良立刻眼泪汪汪地望向明珍。
明珍摇摇头,她固然觉得新鲜好奇,可是——
“我要问过爹爹和娘。”
另一边,淮阆已经大方地任由同学推着自己的脚踏车在学堂前头的开阔地上体验起来了。
第二十六章 风云骤起(4)
骑着脚踏车上下学的叶淮阆成了徽州城里的一道风景,很快,徽州城中有些身家的士绅富贾子女,凡是有条件的,便都开始骑脚踏车,一时蔚然成风。
明珍到底是孩子,看见同学里颇有几人已经骑得有模有样,心里很是羡慕。
回到家里,看见舅舅家的承冼也骑脚踏车过来她家的院子,便有些动心。
许望俨因为生意忙,未曾注意,可是柳茜云却留心女儿看着二哥家的承冼时,眼睛里那种极其渴望的神色。
这日用过晚饭,佣人撤去了碗筷,将桌子抹干净了,便下去休息了。客堂间里只剩柳茜云与儿女们。
柳明珠也已经六岁,家里说好了,等过了年,把明珠也送进学堂里去。现在明珠已经拿了姐姐明珍的旧功课,开始描红识字。明辉明耀两兄弟自然也跟着姐姐,在一边有模有样地照葫芦画瓢。
柳茜云一边做小衣服,一边同女儿说话。
“你三舅妈有了身子,希望今次是个女儿,往庙里求了好几次了。她说女儿贴心,如果生个女儿似你这般,她也不枉一把岁数还有身子了。”柳茜云拿针尖在头发间抿了抿,润了润有些发涩的针,“她说你三舅舅一直都想要个女儿。”
明珍抿了抿嘴唇。
明珍或者天真,可是却并不迟钝。
家里舅舅舅妈们常常说,明珍命好,一出生就入了宗祠,上了家谱,是女儿家至上的荣光,不似她们这些媳妇儿,上了家谱,也不过是柳徐氏,柳韩氏,柳舒氏。如果是妾室,则连上族谱的份儿都没有。
明珍小的时候不明白,为什么舅舅舅妈,特别是几个舅妈,一个个都在她跟前说她命好?待长大了些,进了学堂,听舒先生讲女子在徽州旧时,地位如何低下,动辄父兄亲族就可以以家法取其性命,毫无自由可言时,明珍才明白,祖父柳直,确然格外喜欢她,并没有约束她的成长。
可是,明珍更加知道,祖父也没有约束几个孙子的成长,约束他们的,是他们的父母。
明珍不以为三舅妈今次如果生了女儿,会得到同自己一样的待遇,因为舅舅舅妈并不如她的爹爹和娘一样开明。
“你和二房里的承冼要好,也别太明显了。”柳茜云咬断丝线,将绣好了的一块小肚兜放在绣篮里,“免得其他房的孩子以外咱们偏帮二房,到时候联合起来欺负承冼,你的好心,反害了他。”
明珍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大家族里的明争暗斗,究竟是躲不了。
“最近学堂里可有什么新鲜事?讲给娘听听?”柳茜云又取过勾针,打算给女儿勾一件背心。
“也没有什么,只是大家都在学骑脚踏车。”明珍轻声说,仿佛怕惊扰了在一边描红的弟弟妹妹。
学骑脚踏车呵——柳茜云看了一眼女儿眼睛里隐隐的渴望,微笑,“明珍想学么?”
明珍大力点头。
柳茜云想了想,“想学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那车我看都高高幺幺的,万一摔着了可怎么好?我们先问过了你爹爹,你看好不好?”
明珍笑了起来,“谢谢娘。”
柳茜云伸手点了点女儿的额头,“心思开始野了。”
明珍有些羞涩地捂着额头笑。
“姐姐笑什么?我也要听!”柳明珠扔下手里的毛笔,跑过来,也不管墨汁子溅了满襟,连两个弟弟的脸上都溅着了。
“娘,我也要,我也要!”两个男孩子哪里还能坐得住?也如鹦鹉学舌似的,跟了过来。
“我跟你们大姐说,要用心学习,万勿三心二意的,辜负了父亲对你们的期望。”柳茜云四两拨千斤,避重就轻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