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哭了,否则你走进门去,许伯伯和伯母又以为我欺负你。”将亚麻布手绢强塞进明珍的手心里,世钊将脸拧向一边,说。
明珍如非实在心中难受,几乎便要笑了,咬了咬嘴唇,对着世钊低声说:“谢谢你,世钊哥哥。”
“发痴,谢我做什么?以后碰见那种口角刻薄的,你要么走开,要么索性一巴掌揎上去,傻乎乎坐在那里等着挨骂做什么?呆。”夜色将小小少年微红的耳朵掩盖,只管强做恶声恶气,就是不看一边眼睛鼻尖都红通通的女孩子。
明珍沉默片刻,忽然想起自己的书包。
“我的书包!”
世钊也想起自己去拿果子汁时,将两人的书包信手挂在椅子背上,刚才一时冲动,拉着明珍跑出来,全然忘记了两人的书包还留在叶大帅府上,不免懊恼,难道还要叫他回去取不成?不知恁地,便不喜欢叶大帅一家,特别是他们家的客人欺负了明珍以后。
“我明天见到淮阆,央伊去帮我带来罢。”明珍声音轻轻,“将伊的生日宴会搅得败了兴,真是对不起有伊。”
世钊真想捶胸顿足仰天长啸,这个柳明珍,怎地教不会呢?
那叶淮阆请的客人悉数穿西服洋装,再不济也穿着旗袍,伊难道不晓得明珍由来都穿着徽州女子常穿的襦衣么?分明是叫上明珍,然后给明珍好看的。偏偏这个呆子竟然到现在都还丝毫不觉。
“你以后少同那个叶淮阆往来。”世钊没好气地说。
“为什么?”明珍不明所以。
“叫你不要同伊往来就不要同伊往来!”世钊愈发没好气。人呆便算了,还不受教,真真要命。
“哦。”明珍自然听得出世钊口气不善,也不再追问。
隔着半臂的距离,两个孩子手拉着手,默默前行。
走过半个徽州城,出了城,又过了桥,越过几块种着桑树的小树林,远远已能看见柳家大宅门前两只气死风灯,在秋风中摇曳。
身后忽然传来巨大声响,乒——乓,然后夜空中绽开美丽眩目的缤纷烟花,转瞬即逝。两个孩子来不及感叹,便又在夜空里炸开又一朵绚丽烟花,仿佛春日漫山遍野灿烂的野花。
两个孩子手牵着手,站在乡间青石铺就的小路上,齐齐仰望漫天烟火。
明亮的烟花生生灭灭,照得两人精致的小脸忽明忽暗,眼中颜色变幻莫测。
隔了良久,明珍才自那虚幻的美丽中,省过神来。
“真美!”少女太息。
“你喜欢,等你过生日,我央爹爹也给你放,肯定比这个还漂亮!”世钊望着明珍的侧脸。那是他最最喜欢的明珍,圆润的额头,挺翘的鼻子,菱角小嘴,教人恨不能将伊藏在口袋里,再不给旁人多看一眼的明珍。
世钊牵着明珍的手紧了紧,明珍不明所以地转头望向世钊,旋即落进一双熠熠生辉的眼里去。
那双眼睛出奇地明亮,里头映着自己。
小小少女的心蓦地漏跳了一拍。
从小明珍便知道世钊生得好看,自她懂事时起,每年世钊过生日,围在世钊身边的女孩子便逐年增加。听说老早有人差遣了媒婆,去勖家说亲,想撮合儿女姻缘,只是一概被勖家回绝了。
明珍常听奶妈和母亲闲谈时说起,却始终只当是与己无关。
然而今时今日,明珍忽然意识到,早晚有一天,世钊也会与开颜一般,辞别学堂里的同学,结婚去了。从此以后,再不会是她的世钊哥哥,再不是那个有时欺负她,有时保护她,有时惹她哭,有时逗她笑的世钊。
“…明珍…明珍…”不远处,传来奶妈熟悉的呼唤声,打破两个孩子之间懵懂青涩的魔障。
原来是一直给明珍望门的奶妈远远自柳家大门口望出来,看见门前青石板路上,有两个小小身影,便执着一盏油灯,迎了出来。
“唉呦,我的小姑奶奶小祖宗,这么晚了,站在这儿餐风饮露地做什么?有什么话都赶紧进去说。”奶妈一手挑高油灯,一手拿一块小羊羔绒毯子,将明珍和世钊一并裹了,护住他们往宅子方向去,“如今秋天了,露重,别着凉了。看看,看看,这小脸都冰凉的。”
明珍闻着鼻端奶妈身上熟悉的味道,思及在叶大帅府上受的委屈,眼圈又红了。
奶妈护着明珍世钊进了柳家大宅子,叫过管事的,让他去告诉老爷一声,孙小姐回来了,便仍护着两个孩子往柳茜云住的跨院里来。
进了院子,奶妈将明珍和世钊领进堂屋,替两个孩子一人倒了一碗温在小焐扣里的蜂蜜水,交给他们。
当奶妈看见明珍犹带泪痕的小脸,大吃一惊。
“小姐,这是怎么了?!”
明珍抿了一口蜂蜜水,摇了摇头,表示没事。
“不行!我得告诉小姐姑爷去!”奶妈毕竟经历过人情世故,怎会看不出明珍眼里的委屈,一拧身,往小姐姑爷房去了。
许望俨柳茜云夫妻因为第一次放女儿独自出去参加小朋友的生日宴会,难免担心,是以本就没睡,一听奶妈说明珍是哭着回来的,赶紧披了衣服趿上鞋,一并来到堂屋。
一看,果然女儿明珍脸上泪痕未干,鼻尖通红。
又看了看坐在明珍边上的世钊,男孩儿脸上倒没有一点点愧色,想必不是他将明珍惹哭的。
“明珍,告诉爹爹,怎么哭了?”
“…我没事,爹爹。”明珍不想将那些女孩儿欺负她时说的坏话再重复一遍。
旁边世钊却看不下去,要仗义执言。他顶看不顺眼的就是明珍一副息事宁人低眉顺目的模样。
“叶家的客人里有三个女孩儿欺负明珍,说话极难听,我看不过眼,拉着明珍就出来了。可是——还是叫伊受了委屈,所以伊一路上哭着回来的。”
“没有哭一路。”明珍纠正世钊。
“总之便是哭了!”世钊冷哼了一声。
柳茜云心疼地搂住女儿,这是她的心尖肉,从小到大,别说打,连骂都不舍得骂一句,生怕伊吃苦受委屈。明珍又是一个极懂事的,从不教大人操心,疼伊都来不及,今日竟然被人欺负到哭。
世钊也欺负明珍,可是许望俨柳茜云怎会不明白小男孩儿的心思,所以只是睁一只眼笔一只眼,况且世钊很少真正惹明珍哭。
“爹爹,娘,我没事儿。世钊哥哥已经替我出了气。”明珍抱住母亲柳茜云微微发福的身子,微笑。
看见这小小一朵美丽白花似的微笑,世钊忽然明了,祖父给他讲的故事里,周幽王为能令美人一笑,赏赐以千金的行为。
第二十三章 风云骤起(1)
转天上学,世钊始终守着明珍,几乎寸步不离,小小纪殊良只能以眼睛瞪着世钊,却无法宣示主权,大声说不许和我抢明珍,明珍是我的。
世钊只当没看见殊良的死光眼。
淮阆几次接近明珍,想同明珍说话,明珍都被世钊粗鲁地拉开。
“世钊…”倒是明珍有些不好意思,淮阆早晨来时,将她和世钊将落在叶大帅府上的书包带了来,并再一次代那三位小姐向明珍道歉,还给所有同学一人包了一大块生日蛋糕。与淮阆的落落大方相比,反显得他们十分小气。
世钊大有恨铁不成钢之意。
明珍便温和地笑一笑。
舒先生进来上课,同学们便一一坐了,认真听讲。
舒先生面有忧色,偶尔会分神,望向窗外。
只是学生们多半不曾注意。
稍后自习时间,学堂里打杂的老大爷将舒先生叫出去,说有外找。
舒先生嘱咐学生们好好练字背课文,便转出教室去。
一待舒先生离开教室,学生们等了一会儿,见舒先生没有一点半点回转的意思,便小声嘁嘁讲话。
“看见昨晚的烟花了没有?”
“当然见了,真好看。”
“我舅母家是巡捕房的,听说是叶大帅给女公子过十岁生日放的礼花。”一边说,一边偷眼看坐在教室另一头的淮阆。
“我过生日要是也能放烟花就好了。”
“你爹你娘能给你放个炮仗就不错了。”
“唉…”
坐在明珍前头的沈依平转过身来,“明珍,昨儿的生日宴会可好玩?”
世钊因坐得隔了一排,虽然听见了,却也不好替明珍回答,只得看了明珍一眼,你别给我做老好人!
明珍没有看懂世钊传递的信息,只觉得这眼神恁地凶。
“明珍,问你话呢。”沈依平推了推明珍的手臂。
明珍抿了抿嘴唇,“还行,挺好玩儿。”
“有什么好玩儿的,说来听听?”连一旁的同学也好奇起来。
明珍为难,伊只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哪里知道有什么好玩的,只得在腹内搜刮了,说:“点心很好吃,大帅府极气派,里头客人都穿得仿佛西洋镜里的外国人。”
小孩子们即刻讨论起来。
他们并不知道,外头,舒先生见了一个风尘仆仆赶来的中年人。
“很久不见,舒兄别来无恙?”
“托赖,一切都好。”舒先生将来人引至学堂后院,一处开阔地,左右前后都能看得见,周围又不方便藏匿,“周先生此来,太过危险,有什么事,大可以找人带信。”
“此事机密紧要,我不信别人,只能亲自跑一趟。”来人姓周,长相十分周正英武。
“此间不宜久留,毕竟是倭人的势力,周先生有什么要紧事,赶紧说罢,说完了我安排你离开。”舒先生点了点头,周先生为人谨慎机警,若果不是要紧大事,断不会贸然前来。
“舒兄也知道,如今新军阀混战,蒋介石率部讨伐阎锡山冯玉祥,于中原展开厮杀,只是目前形势,于阎锡山冯玉祥不利,恐怕早晚阎冯都要下野…”周先生说到这里,顿了顿,凝住舒先生。
舒先生略略点头,表示知道外头形势。
“那舒兄可知道,一旦阎冯失势,形势将如何?”周先生提点。
舒先生皱了皱眉,沉吟不语。
周先生也不催促,只是成竹在胸地等待。
“恐怕…蒋势必要展开围剿。”良久,舒先生才轻言道。
周先生点了点头,“我此来,就是想拜托舒先生,为我党做说客,游说徽州军阀,即使不能归我所用,也不能让他们归附蒋军。此事干系重大,倘使舒兄推辞,我也不会埋怨先生,只是还想请舒兄替我党我军筹措军需物品药材,我在这里代表同志们先谢谢舒兄了。”
舒先生微微一笑,润雅的脸上,露出一丝不羁来。
“顾亭林尚言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辩?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我等有责任拯救天下于水深火热。周先生放心,我不会推辞。”
“那拜托舒兄了。我代后方军民,感谢舒兄。”周先生先是一揖到地,随后又起身,大力握住舒先生的手,上下摇晃。
“周先生,不必客气,与您相比,我所做的,实在微不足道。我着人送您出徽州,您一路注意安全。”
舒先生着打杂的老大爷送周先生去车站,言明这是自己在广州读书时认识的同学,特地来探望的,因他要上课,麻烦大爷送他下山。
舒先生望着周先生下山去的背影,山风拂过,卷起舒先生的一角衣袍。
“山雨欲来风满楼呵。”舒先生的眉心,拧了起来。
教室里的孩子们并不知道外头发生的插曲,犹自沉浸在叶大帅如何宠爱女儿,家中如何气派的讨论当中。
直至下午放学时候,这讨论仍十分热烈。
沈依平却悄悄拉住明珍,同伊咬耳朵。
“明珍,或者是我多事,不过,你最好少同叶淮阆往来。”
明珍明眸望住沈依平,不解,为什么伊也这样说,世钊也这样说?
“我爹爹说现在不太平,叶家现在看来固然风光,可是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晓得今后怎样?同伊走得太近的话…”
沈依平并没有将话说完,因为伊看见世钊走了过来,便退了开去,向明珍说再见,背上书包走了。
“她同你说什么?”世钊生怕明珍又受闲气。
“她叫我不要同人过往太密。”明珍没有直说淮阆的名字。
“伊倒是个明白人。”世钊拿过明珍的书包,“就你最笨。”
明珍不语,只是反省,单世钊一个人说不要理淮阆,可以说是世钊不喜欢淮阆,可是沈依平也这样说——
“总之你防她些没错。”世钊总结,然后拉住明珍出了学堂。
两小孩子随即一愣。
学堂门口,不但叶淮阆没有下山,连叶淮闵也来了,站在妹妹淮阆身后,两人旁边,站着一个中年人,理着平顶头,穿一身深灰色西装,手里拄着一根手杖。
中年人身后不远处,是叶家一贯上山来接送叶淮阆的警卫员。
淮闵看见明珍走出来,微不可觉地向中年人点了点头。
中年人微微一笑,上前来,弯下腰。
“这位——是柳明珍小朋友,对不对?我是淮闵淮阆的父亲,叶放。”
一言即出,余人皆惊。
第二十四章 风云骤起(2)
世钊一下子闪身到明珍跟前,护住明珍,仰起头来。
“昨天是我把果子汁泼到那三个丑八怪身上去的,与明珍无关!”
叶放看着挡在明珍跟前,一副老母鸡保护小鸡的模样,并不觉得受了顶撞,反而深觉有趣,忍不住便微笑起来,惹来警卫员诧异地一瞥。
叶放是何许人也?
皖系军阀,杀伐决断,挥斥方遒,只消冷冷的一眼,已经足以教成年人吓得魂飞丧胆,不料竟对这个孩子如此和颜悦色。叶家的公子们,只怕也很难得见父亲如此温和一笑罢?
“你就是昨晚那孩子?果然好气魄,好胆识。”叶放不以为忤地摸了摸世钊的头,“男孩子至要紧是要能保护自己在意的人,若连这一点都做不到,真真枉为男子汉。”
世钊原以为会被呵斥,不料竟得了表扬,微微一愣。
倒是明珍镇定,从世钊身后走了出来,一手牵住世钊的手。
“我是柳明珍,请问叶伯伯找我什么事?”
叶放仔细打量明珍。
小小女孩子穿一件月白底秀缠枝莲纹襦衣,黑色筒裤,圆口绣鞋,没有裹脚。黑色头发左右扎成两条辫子后盘在耳后,系着水色闪银丝带。这丝带看得出不是俗物,应是进口洋行里才有的东西。这孩子并不张扬,只在小细节上,透出伊家徽州富豪的背景来。
“我听说你在我府上受了委屈,哭着回家,十分过意不去。所以趁着接淮阆放学,上来代那三个女孩子向你道歉。是我叶放治下不严,以至他们放纵家人,口出狂言。”
他怎么知道我是哭着回家的?明珍狐疑,却不多嘴,只是轻轻摇头,“不是叶伯伯您的错。”
“真是好孩子。”叶放微笑,向后头伸出手,警卫员立刻将两个包装精致的纸盒子递上。
叶放将盒子人手一个,交给明珍与世钊,“这是赔礼,希望两为小朋友不要生气,以后还请多来府上做客,同淮阆做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