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怎么了?”叶素理探头探脑。
他一个东方小国的大使,在外人看来基本是混进来看热闹的,当然是走在队伍中后部不太起眼的地方,也就不太清楚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纯粹谦让而已。觐见圣座这种事情,当然是排在前面的国家有面子。最早的时候为了争夺前面的位子,大使们闹得不可开交,还有私底下里结怨甚至决斗的。后来为了避免尴尬和冲突,大家就形成了一种默契,觐见时的排位不按国力,而是按照大使的年资和地位。德高望重的走在前面,我们这种走在后面。”卢瑟倒是无所谓,“其实早点晚点也没什么差别,不过是呈交一下国书,圣座对你说几句老套的祝福话而已。前面正谦让的那两位都是老骑士,一位是查理曼公国的大使,一位是维亚纳公国的大使,大家都要表现出骑士道的谦让嘛,所以就磨磨叽叽。”
“敢问卢瑟兄弟,骑士道又是什么呢?”
卢瑟倒是被问住了。自从机械启动的骑士们主宰了战场,骑士道好像就成了最高的道德规范之一,名媛们都要嫁给谨守骑士道的贵族青年。
可到底什么是骑士道呢?从没有人给出过一锤定音的结论。
“大概就是守礼、谦逊、勇敢、忠诚之类的吧?”卢瑟说,“说是每个骑士都有自己的骑士道。”
“这就是西方人的骑士道么?跟我想的可真不一样呢。”
“您以为的骑士道是什么?”
“骑士,无论是骑在马上还是机械上,最终都要提剑杀人的。那么骑士道,就该是为了杀人而制定的规则,跟勇敢和忠诚或许还有些关系,跟守礼、谦逊又怎么关联得上呢?”叶素理缓缓地说。
卢瑟一怔,隐约觉得这个东方老人说得有些道理,却又不敢完全赞同。
这番话中夹杂着某种令人战栗的气息,骑士,是杀人的机器;骑士道,是为了杀人而制定的规则…那么凭借骑士和骑士道建立起来的世界秩序,岂不是建立在杀人者的剑锋上么?
两位老大使还在谦让,以他们的年纪,已经无法用骑枪或者骑士剑决一胜负了,只能彰显自己的骑士道,既然要谦逊,就要谦逊到底。
排在后面的大使们骚动起来,年富力强的中年大使和卢瑟这样的年轻人当然看不惯老年人们的迂腐,但在这种神圣的场合,他们也只能无奈地耸耸肩皱皱眉。
就在这个时候,队伍的后排,有人掀开了大氅上的兜帽。那袭怒放的绿裙从人们身边经过,带着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从两位老骑士之间笔直地穿过。
所有人都闻见了凛冽的寒香,那种香味来自一种名叫“忍冬”的植物,它生长在亚寒带的北方,漫山遍野,能够活过残酷的冬季,所以有了这个名字。
那也是叶尼塞王朝的国花。
打破骑士道束缚的竟然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女,淡金色的长发,海蓝色的眼瞳,华贵的深绿色礼服,腰间佩剑。那双纤长却有力的双腿蹬着白色的高跟皮靴,率先踏入了教皇宫的主殿。
她的腰勒得极细,握剑的手极紧,眉目间带着慑人的威严,让人不敢亲近。可她又是那么美丽,肤如凝脂,长发灿然生辉,让人不愿意挪开目光。
“这是谁家的姑娘啊?这么威风,那漂亮的靴子和双腿,就这么把骑士道踩在脚下了?”叶素理低声赞叹。
“还能是谁呐,叶尼塞的女武神啊!十五岁就能穿上 机动甲胄的女骑士,世界上最骄傲的公主就是她了吧?叶尼塞的…瓦莲京娜!”卢瑟跟叶素理并排站看,也是啧啧赞叹,既沉浸于那人少女慑人的风姿,又诚实地济露出”这女孩我还是远远地看看就好”的内心独白。
使节团再度安静下来,连那两位迂腐的老骑士也不再来回回地谦让,大家自然而然地排成队伍,扬起本国旗帜跟在叶尼塞的瓦莲京娜身后。
这一刻主殿中的巨型管风琴轰鸣起来,那琴声像巨雷像海潮,大殿如同一个封闭的巨大空腔,那声音是暴怒的灵 ,在里面飞射回弹如闪电,唯一一个能在琴声中破围而出的声音,就是那女孩的靴跟带出的清越脚步声,如同经验丰富的铁匠将他的锤不徐不疾却又无比坚定地打在铁砧上。
他望向前方,叶尼塞女武神的大氅如大海翻着波涛。
这时候,大殿最前方金色的墙壁下,雕饰繁复的宝座上,那一身黑衣,钢铁般的男人缓缓地抬起了头来,狮子般的目光连有色的镜片都遮挡不住。
那是这一代的教皇么?叶素理悚然,回想墙壁上的那一连串画像,简直是白色的羊群中跳出了黑色的狮子。
此时此刻,翡冷翠郊外的山中。
搭载了绞盘的工程平台正把古洛诺斯从山谷中拉上来,蒸汽机轰隆隆地吼叫,钢缆绷得像琴弦那么紧,不难推断出新型普罗米修斯的重量惊人。
古洛诺斯的身高差不多有10米,而它摔下去的那座悬崖也不过十几米高,如果当时胡安意识到这一点,不用弹出骑士舱,凭借古洛诺斯自己的力量也可以从悬崖下爬上来。
但黑夜中视野受限和不够成熟的心理素质,令他错失了良机。
一身白袍的男人站在一架工程平台的项部,沉默地看着正在缓慢提升的古洛诺斯。从背影可知他还是个年轻人,只有年轻人才会有那样挺拔又消瘦的身姿,但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折射出的却是一片灿烂的银光。
他戴着银色的面具,面具上雕刻着古老的花纹。站在他身边的年轻人同样是白袍,但制式完全不同。
戴面具的年轻人的白袍是极简风格,好像就是把白色的织物裹在身上,再用细密的线拼缝起来,而他身边的年轻人穿着华贵而轻缓的学士袍,领口刺绣着都灵圣教院的藤蔓纹章。
都灵圣教院的学员众多,但只有极少数人有资格穿着这样的学士袍——那些能够升入“象牙塔之峰”恒动天学宫的绝对精英。路易吉?博尔吉亚就是其中之一。
“胡安又给您添麻烦了。”路易吉显得非常恭敬。
对路易吉来说,需要如此恭敬对待的人并不多。首先他是教皇的长子,跟西泽尔不同,他是合法的儿子,他的母亲出自美第奇家族,那个家族在翡冷翠的势力甚至还在博尔吉亚家族之上。也就是说路易吉带着美第奇家族和博尔吉亚家族的双重光环。
其次他在都灵圣教院已然崭露头角。他得以被恒动天学宫接收,并非教皇父亲的助力,而是他自己在神学方面的出色表现,很多人都认定这个年轻人是颗冉冉升起的明星,将来至少是红衣主教,像他父亲那样成为教皇也并非没有机会。
对方戴着白银的面具。路易吉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但对方的白银面具和枢机卿们的银面具似乎出自同一位工匠之手!枢机会能够把这张面具交给这个年轻人,本身就暗示着他拥有枢机卿级别的授权。
昨夜能够那么快地拿到特许搜查令,也是由于这个年轻人的一封手书信件。虽然那场搜索一无所获,入侵者们进入了使团驻地之后,就像泥沙混入了海洋。
“我理解你想把你弟弟培养成未来的功勋骑士,他也确实很努力。但容我坦白说出我的个人判断,努力确实可以成就一个人,但人的最高成就仍然取决于天赋。”戴面具的年轻人淡淡地说,“胡安?博尔吉亚和西泽尔?博尔吉亚的天赋差别放在那里,即使把前者放在最新型的普罗米修斯中,而只给后者一支雷霆牙,前者的胜算也只是50%而已。”
这戴面具的年轻人来自那个神秘的原罪机关,那个机关出来的人说话总是如此淡漠无情,这番话毫不掩饰地在说胡安在天赋上无法和西泽尔相比,仿佛盖棺定论。
路易吉尴尬了几秒钟后,骤然醒悟:“您的意思是昨晚的入侵者中有西泽尔?那个持雷霆牙对胡安射击的人是西泽尔?”
“那种经过暴力改装的雷霆牙,在翡冷翠只有一个人能使用,密涅瓦机关的副总长薇若兰小姐,其实听枪声就能知道谁是入侵者,圣堂装甲师根本不必搜索使团驻地。前后共有两个人使用过那支雷霆牙,第一个是薇若兰本人,那种全火力开动覆盖阵地的射击风格是薇若兰的,第二个是你的异母兄弟西泽尔,精确射击一击必杀,那是炽天使骑士的作战风格。他们本质上就是机械武器的刺客。”年轻人的语气仍是轻描淡写,“西泽尔被从马斯顿接回来,又被密涅瓦机关不惜一切代价地保下来,就是要作为新型炽天使的试驾骑士。龙德施泰特之后,能够复兴炽天使的人大概只剩他了吧…黑龙之后,只有红龙还在苟延残喘。”
“密涅瓦机关想要侦查古洛诺斯?”路易吉问。“是的,部分情报已经泄露。不过他们的研究还卡在神经控制系统的部分,要想追上古洛诺斯的开发进度,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够了。”年轻人的每句话都在做判断,凌厉之极的判断,“万国盛典期间,高层必然会对各国展示最新的机动武装,留给密涅瓦机关的时间,只剩下三个月。三个月时间只够他们再度让炽天使站起来。”
“我回去会跟胡安好好说说,让他继续努力,能得到大人的扶持,是他的运气。”路易吉微微鞠躬。
“让他好好地修养好了,我已经说过了,努力确实可以成就一个人,但人的最高成就仍然取决于天赋!”年轻人眺望着犬齿般的山隘,“古洛诺斯是原罪相关的最高成就,必须交到最有天赋的人手中。”
路易吉一怔”最有天赋的人?”
“胡安只是替补!现在我们必须让真正有资格驱动古洛诺斯的人踏入骑士舱了!”
这一刻风吹起了年轻人的白袍,露出其下截用机械弥补的身躯。
唐璜一脚踢开门,阿方索和昆提良扛着西泽尔踏入了坎特伯雷堡。
“碧儿!碧儿!拿绷带和止血剂过来!快点!”唐璜大喊。
屋里被收拾得一尘不染,地板光可鉴人,风吹着长长的白纱窗帘,感觉那个可靠的女侍长碧儿?丹缇在这间破败建筑里的某处,却无人应声。
这是很罕见的事情,西泽尔前往密涅瓦机关的夜晚,碧儿总是坐在中厅的木椅子上等着,西泽尔不回来,她是绝对不会去睡的。可现在不到清晨七点钟,她却不在家,看起来倒像是整夜外出了。
唐璜魅影般在屋子里移动,迅速地返回了中厅,摇了摇头,“见鬼!碧儿不在!难道出什么事了?”
“别碧儿碧儿地叫个没完,人家对你横眉冷目的,并没有允许你直呼人家的名字。”昆提良把西泽尔放在沙发上,“那是老板的女人,老板的女人我们要尊重!要叫丹缇小姐!”
“我需要—些止血的酊剂和绷带,快去找!还有光滑一些的木片,我可以做―个临时的夹板把他的肩膀固定住!”阿方索冷冷地下令,同时机械手上弹出闪着寒光的工具组。
西泽尔痛得几乎发不出声音。他为自己做的简单包扎只能起到临时止血的效果,肌腱和软骨的损伤只能暂时不管,其后和那个军官般的女孩近身搏斗,伤口进一步撕裂,撑到这时候已经很勉强了。
佛朗哥的本意是把他带回密涅瓦机关包扎,密涅瓦机关的医疗部在翡冷翠也是鼎鼎有名的…不过被他们弄死的人和因他们而幸存的人其实差不多多。
但西泽尔谢绝了这个建议,他急于返回坎特伯雷堡,回到坎特伯雷堡他就安顿下来了。多年过去了,他还是只有在坎特伯雷堡才能睡得很安稳,这个他曾和母亲、妹妹同住过的建筑。
包扎进行到一半,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阿方索浑身一震,工具组悄无声息地收起,机械义肢中的短枪在握紧拳的瞬间上膛完毕。难道圣堂装甲师追踪到了这里?
唐璜悄无声息地逼近门边藏在门背后,昆提良缓步走了过去,一把拉开门。
门外是正摸钥匙的碧儿,她的腋下夹着一个牛皮纸的文件袋,面对阿索隆手腕处那黑漆漆的枪管,她楞住了,接着她看到了沙发上光着背捆满纱布的西泽尔。
按说这种时候女侍长该赶紧冲上去检查伤口,可碧儿的神色有些呆滞,她举起手中的文件袋:“殿下…你的未婚妻今天早晨抵达翡冷翠了!”

“凌晨教皇厅的人赶来通知我的,说您的未婚妻已经抵达了翡冷翠,让我过去取一下资料。” 碧儿把那只信封放在西泽尔前面,“也许要安排你们见个面 。”
“我订过婚?”西泽尔楞住了。
“老板!这完全不是重点!重点是未婚妻的照片!”唐璜首先反应过来,抓过文件袋,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桌面上。
文件袋中只有一纸婚书的影印件,上面写着西泽尔?博尔吉亚和瓦莲京娜?罗曼诺夫的名字,照片倒是有,却不是唐璜想象的婚龄少女,而是两个穿着礼服的半大孩子。
男孩自然是西泽尔,一声黑色的军装,血红色的领巾,小时候的他有点娃娃脸,眼神和今天的西泽尔并无太大的区别,非常好认,倒是今天的西泽尔眼神要更温和些。
女孩则穿着白色的公主服,裙子上堆满了蕾丝,鼻头有几粒小小的雀斑,小脸绷得很紧,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照片的背景是某处辉煌的宫殿,尽是沉重的的金色、古铜色、墨绿和酒红色,唯一亮眼的是她头发上那根粉色的丝带,给这张古板的照片增加了几分生气。
婚书的右侧加盖了一个巨大的印章,唐璜读不懂那上面的文字,但从印章之巨大精美不难想象,那是某国的国玺。而婚书左侧,代表西泽尔的一边,却只有一个歪歪斜斜的签名。
“国玺?”唐璜挠挠头,“小女孩看起来不是很好看啊!老板你有没有悔婚的想法?”
“叶尼塞王国的国玺。”碧儿没好气地拿回婚书,“怎么能从一位堂堂公主的长相判断要不要悔婚?她长得好看或者不好看,都是叶尼塞的瑰宝!”
婚书庄严到加盖国玺的地步,婚约的分量何等重大可想而知,西泽尔却完全忽略了那枚象征着国家威严的印章。他从碧儿手中接过那份影印件,手指微微颤抖着,扫过那个歪歪斜斜的签名。
那是个东方人的签名,一个东方女人的签名。从那走形的笔画,他能想到那女人在别人的教唆下,茫然地伸出手来,握住钢笔在婚书上签名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