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泽尔不懂叶尼塞文,但他很懂化学品,仅凭味道就弄明白了那些药水中哪瓶是用来止血的、哪瓶是用来止痛的、哪瓶是用来收敛伤口的。他按部就班地涂抹了止血和止痛的药剂之后,把用于伤口收敛的药水抹在绷带上,一层层地缠绕在自己的肩部。军用药物讲究效果但不太考虑使用者的感受,每种药水抹上去都像烈火在灼烧伤口,帐篷外卫士们的脚步反反复复,西泽尔强忍着不发出一丝声音。
帐篷里一片死寂,只有那块怀表在桌上嘀嘀嗒嗒地走动。包扎快要完成了,完成了他就可以从这里离开了,必须尽早和佛朗哥他们碰头,想办法躲开将要到来的搜查。
不知道为什么,这间帐篷很安静,那种简单实用的军事气息也很合西泽尔的胃口,但他就是觉得有点不对。进入帐篷之后不久他就觉察到了这种异样,但偏偏理不清头绪。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怀表嘀嘀嗒嗒地走…
正给绷带打结的西泽尔忽然站起身来,来到那张指挥桌前,几分钟前他刚刚摸过这张桌子上的各种物件,从火铳到望远镜,都摆得整整齐齐。
西泽尔深呼吸,安静下来,闭上眼睛,再度触摸那些装备。他从十三岁开始就反复熟悉着这些东西,望远镜、火铳、指南针、作战地图、铜制尺规、佩剑…他忽然摸了个空,这张桌子上没有佩剑!本该放置佩剑的地方,是一个长长的空缺。
他下意识地低头。如果不是这个本能的应变动作他的喉咙已经被刺穿了,那个持着佩剑的人就站在他背后,剑尖始终指着他的后颈,就像等待捕猎的毒蛇。
刚才没有摸到佩剑,说明如果对方跟他一样,是个机械般精密的指挥官,那么绝不可能不把佩剑放在桌上。这间帐篷里一直都有人,在他闯入的同时,帐篷的主人无声无息地取走了桌上的佩剑。一直以来背后都有双眼睛盯着他。
西泽尔的格斗极差,或者说,他赤手空拳的时候完全不懂格斗,从一开始他学习的就是穿上了炽天使甲胄后如何发动必杀的攻击。所以他会在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的斗剑中输给拜伦少爷,一般的机动甲胄穿在他身上也是累赘,他必须穿上炽天使或者类似的甲胄,才是可以媲美龙德施泰特的、鬼神般的杀戮者。
但这种时候他也不能束手就擒,低头的同时他用肘部撞向身后,要是得手的话这下子能让对方痛得发不出声音来。但黑暗中的对手已经提前预判了他的动作,西泽尔只学过基本的军事格斗,而基本的军事格斗技巧西方各国差不多是通用的,和容易预判。唯有格斗术精到了唐璜那种程度,超过高阶进入究极,甚至融汇了古代刺客世家的杀人技术,才算是自成体系的。
对方的那一剑刺得极其精准,腕力和用剑技巧都相当的不错,但近身格斗方面似乎跟西泽尔一样是基础级别,他所用的格挡手法西泽尔也学过。
初步判断对手有剑在手但格斗术平庸后,西泽尔始终跟他做贴身搏斗,双方就像是训练营里练习拳路那样你来我往,一板一眼。奇怪的是这种情况下对方被该高声呼喊,可他却跟西泽尔一样紧闭着嘴搏斗。
西泽尔的肘部挨了一拳,但他没有出声,而是借机飞起一脚,踢中了对方握剑的手。佩剑脱手的瞬间西泽尔猛扑上去,把对手按在地上。
他又一次觉得有点不对,他一手按住对方的肩膀一手锁住对方的喉咙,接触的地方温暖而细腻,那是皮肤之间的直接接触,对方似乎没穿衣服…他迟疑了不到半秒钟,就是这半秒钟给了对方反击的机会,对手灵巧地从他的控制之下滑了出去,一把拾起跌落的佩剑,那柄剑亮得就像是一条纯银,在黑暗中也很容易辨认。
冰凉的剑锋贴着西泽尔的咽喉,握剑的手很稳,西泽尔不敢动了,他只要一动那柄剑就会割下来,对此西泽尔毫不怀疑。
对手以脚尖在地面上一点,整个帐篷忽然间亮如白昼。电线是贴着地面走的,电闸开关也在地下,对方是用脚尖开了灯。西泽尔这才看清了自己的敌人,对方是女孩,年轻女孩,对此他倒并不惊讶,触到对方肌肤的时候他心里就已经有数了。
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男人拥有那样的肌肤?温暖、细腻、柔软,就像是牛奶被加热后表面凝结的那层薄薄的酪。但她的气味可不像牛奶,而是某种微寒的花香,进入这间帐篷的时候西泽尔没能察觉到那股花香,因为被弹药浓重的硝味掩盖了。
她并非赤身裸体的,而是裹着一条白色浴巾,帐篷中间是一个行军浴桶,轻钢做骨架,防水帆布做成浴桶的形状,里面灌满热水,还飘着袅袅的白汽。想来在西泽尔侵入这间帐篷前,女孩正在独自沐浴,她被惊动了,以为是刺客接近,便悄无声息地起身,取了指挥桌上的佩剑,在黑暗中等待刺客的到来。
绝对冷静的军人作风,像是军旅生活十几年的老兵做出来的事,可那只是个约莫二十岁的女孩,一头淡金色的长发,一张霜色的小脸,美得惊心动魄,却不那么讨人喜欢,因为太犟了,犟得有些凶狠。
西泽尔努力不去看她的身体,但没法不注意到,她并不如何高大,但看上去极其纤长,因为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分赘肉,每根线条都是无数次的体能训练造就的。如果不是因为怕那件裹身的浴巾掉下来,她几下子就能制服西泽尔。
双方都沉默着,西泽尔并不打算求饶,女孩看起来也不想说什么威压的话,她的剑锁住了西泽尔的咽喉,这已经足够了,她稳定地控制着那柄剑,一分一分地沿着西泽尔的喉咙滑动。
这种威胁比什么话都有效,她的耐心用完,就会一剑刺入西泽尔的咽喉。她的身份还不清楚,但她有资格在叶尼塞大使的帐篷里沐浴,那么一剑杀了一个闯入她帐篷的小贼也绝对合理合法。
基于这样的原因她也毫无羞涩之意,虽然她的大部分肌肤、浑圆笔直的大腿、凹凸有致的半胸都暴露在西泽尔眼里,反正西泽尔很快就是个死人了,死人会忘记他所见的一切。
剑锋挑去了西泽尔的领巾,割裂衬衫的衣料,沿着白皙的胸骨留下细细的血线,越来越紧…女孩眼中的杀机浓烈起来,有那么几个瞬间,杀机浓烈得像蓄满的水就要破闸而出。
但她还是强行克制着自己的杀机,在使团的帐篷里杀人总是不好的事,何况这个始终保持着沉默的男人,这个通过摸索她指挥桌就能发现佩剑不见了的男人,似乎还有点意思,这么简简单单地一剑杀了,未免有点可惜。
西泽尔赌的也是这个女孩不会杀自己,这片帐篷区目前还是教皇厅和异端审判局管辖的范围,如果他被交给教皇厅,也许史宾赛厅长能把这件事悄无声息地压下来。
这时外面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听起来是数十人的队伍正涌入帐篷区,有人高喊着“这里是搜查令”,剑鞘撞击着长靴发出急促的声音。最终圣堂装甲师还是拿到了搜查令,这时候枢机卿们本该都入睡了,看来这支高度机密的军队还真是枢机会的宠儿,垂垂暮年的枢机卿们竟会为了他们从温暖的被窝里爬出来,召开临时会议,以最快的速度颁下搜查令,不惜得罪各国使团。
女孩扭头看向帐篷口,眼中的杀机最终敛去。她决定把这个入侵者交给圣堂装甲师,而不是一剑刺穿他的心脏。西泽尔的眼中这才闪过了一丝不安,落到圣堂装甲师手里,这是他最不希望的结果。
就在女孩张嘴要呼喊的时候,一根银色的链子沿着剑锋滑出来。西泽尔总是贴身佩戴这根项链,从不让人看到,如果不是女孩割开了衬衫的领口,项链也不会暴露出来。
看起来并不珍贵的项链,不是纯金纯银,而是某种银色的合金,坠子是个套在圆环里的倒置五芒星。因为总是被人摩挲,它泛出晶亮的银光,被挑起在剑尖上,缓慢地旋转着。
女孩静静地看着西泽尔的眼睛,她的眼睛是冰蓝色的,像是封冻的湖泊,即使在她剑指西泽尔咽喉,数次动起杀机的时候,那片湖泊也不曾泛起任何涟漪。但凝视那枚挂坠的时候,冰湖开裂,寒气外射,有那么一瞬间,西泽尔觉得女孩重新燃起了杀机,就要一剑刺入自己的咽喉。
“这项链是你的?”女孩的声音很好听,但有着和其年龄不符的高寒。
“我母亲的项链。”西泽尔说了实话。这也不是什么不能对外人道的秘密,这是那个女人唯一的遗物,所以他才长年累月随身佩戴。
“这是叶尼塞王国的帐篷!公主殿下正在帐篷中沐浴!”帐篷外传来了怒吼声,“退后!不然开枪了!”
听起来是守卫帐篷的卫士和试图闯入的圣堂装甲师起了冲突,一片咔咔的武器上膛声。
公主殿下?西泽尔心里微微一惊,难道说这个冰冷的、军人般严苛的女孩竟然是叶尼塞王国的公主?叶尼塞王室到底是什么样的家风,才会培养出这种公主来?
这时女孩已经一膝盖顶在了他的下颌上,那软玉般的膝盖看起来优美,但猛力一顶的滋味也绝不好受,西泽尔瞬间无法呼吸,仰头在地。女孩跟着一脚踩在他的胸口,低声说:“不准抬头看!”
她的佩剑离开了西泽尔的咽喉,轻盈地挑起衣架上的深绿色军服,披在自己肩上,佩剑又是一个横挥,把帐篷帘子掀起了一角。对于帐篷外的军人来说,那一幕让他们明白了什么是“惊艳”。
灯光从不大的缺口里泻出,灯光里站着眉目生寒的少女,她披着一件军绿色的衣服,军服下却分明只是一块白色的浴巾。她的手中握着佩剑,剑柄是叶尼塞王国的忍冬花纹。
那个缺口一瞬即逝,因为少女迅速收回了佩剑。帐篷里随即传出了居高临下的声音;“在我们叶尼塞,闯入女孩沐浴之地的男人并不算犯错,但女孩也有权一剑刺穿他的心脏!现在,你们中勇敢的人可以进来了!”
原来帐篷里真的是叶尼塞公主在沐浴,而自己已经惊扰到了公主殿下。没人知道叶尼塞公主长什么样,但无人怀疑那女孩就是叶尼塞公主,因为只有天长日久在权力中熏陶的人才会用那般寒冷的声音说话,她说刺穿你的心脏,她就真的就会这么做。
怀疑公主的帐篷里藏着入侵者,就好比怀疑公主的贞操那般愚蠢,圣堂装甲师也不敢存着这样的心思,他们以贵族的礼节表达了歉意之后,转身扑向了其他帐篷。
脚步声去远之后,公主才松开自己的脚,到帐篷的角落里摘下一件白色的礼服裙搭在自己身上,完美地遮掩了自己的肌肤,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凝视着西泽尔。
西泽尔慢慢地站起身来。他不知这个拥有公主称号的女孩为何要给他帮助,但这种情况他也不准备问。他转过身,想从自己潜入这间帐篷的那道缝隙离开。
“我们还会见面的。”他从缝隙中钻出的那一刻,背后传来了女孩寒冰般的声音。
阳光从地平线上冒头的那一刻,教廷区的青铜巨门在蒸汽机的推动下訇然洞开,圣地对着世界各国的使团张开了迎宾的怀抱。
白石堆砌的城墙上,修女们唱起了轻烟般的圣歌,仆役们推着大卷的羊毛地毯前行,红毯逐步展开,形成了足长一千码的红色布道。
从这一刻起,万国盛典拉开了帷幕。
昨夜圣堂装甲师特勤队包围使团的驻扎地,制造了一起不大不小的外交事件,阴影还未完全散去,但此刻大使们都流露出庄严肃穆的表情,打起各国皇家的旗帜,排成长队迤逦前行。
万国盛典总以觐见教皇为开始,这既是外交活动,也是宗教仪式。如今弥赛亚圣教已经是通行西方世界的宗教信仰,背地里各国君主未必对教皇国心悦诚服,但大使们仍要代表国民对教皇献上敬意,恳求他以神的名义对国家施以祝福。
空气中都是白色的花瓣,大雪般纷飞,黑色的、装饰着黄金十字的大门次第敞开,门楣上雕刻着威严的六翼天使。
这是教皇宫,翡冷翠教皇的驻地,象征着神在人间的御座。
这座神圣的建筑由十几座白色尖塔组成,直刺天穹的主殿仿佛沉重的骑枪,骑枪的枪尖上一座青铜巨钟摇摆着轰鸣,雷霆般威严。
“别左看右看,”卢瑟倒是个靠得住的朋友,既然答应了叶素理,就沿路提醒他,“这是朝圣的场合,左顾右盼会被看作对圣座的不尊重。”
“却不知这翡冷翠教皇是什么样的雄奇人物,卢瑟兄弟可曾见过么?”叶素理低声问。
卢瑟被这位交游广泛的长者叫作兄弟,面子上很是满意,表面上还是低眉顺眼的虔诚模样,嘴里却悄悄跟叶素理说道:“我也是第一次觐见圣座。教义上说呢,圣座是神在人间的代理人,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圣座是枢机会选出来的执政官,受枢机会的控制,枢机会看谁顺眼就让谁坐坐教皇的宝座,看教皇不顺眼就叫他下台。觐见圣座就是件礼仪上的事,在翡冷翠想办成什么事儿,还得看那些枢机卿的眼色。”
“那卢瑟兄弟跟枢机卿们熟悉么?”叶素理又问。
“在翡冷翠,最神秘的组织就是枢机会。按说枢机会当初就是弥赛亚圣教内部的会议,每个议员都是德高望重的修士,讨论的都是教廷的内部事务。可随着教皇国崛起,枢机会的权力也越来越大。如今他们的决议能够影响全世界,可没人知道他们的运作方式,也没人知道一共有多少位枢机卿,”卢瑟说到这里略有几分得意,“不过还是有些枢机卿的身份是对外公开的,我恰好跟其中的几位能够说得上话。万国盛典期间有各种外交活动,我看情形介绍您和他们认识。”
说着他们已经抵达了教皇国的主殿,绯色的大理石铺满墙壁和地面,墙上悬挂着历任教皇的画像。黑色的铁门上镶嵌着弥赛亚圣教的圣徽,那是黄金铸造的十字架,被荆棘缠绕,荆棘上盛开着玫瑰花。
叶素理的目光扫过那些画像,并未有一张脸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历代教皇都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袍,手持黄金铸造的圣杖,神情兼具威严和慈祥。果然都是枢机会选出来的代理人,相貌上都有相似之处。
队伍前进到这里忽然停住了,在最后的门前,两位大使相互谦让起来,谁也不肯率先踏入主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