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双方都清楚那种手术的痛苦,以密涅瓦机关的技术,黄金套管当然可以做得很细,但植入背脊后必须和纤细的神经相连,这等于直接触碰神经,虽说手术时可以用麻醉药,可是手术后的恢复期却无疑会痛得要命。
但薇若兰和西泽尔之间的对话始终都是这样,大家都淡定无所谓。
“你抵达那个什么恐怖底层了?”薇若兰问。
“也许,我不是很确定,但我确实觉得我能控制住甲胄骨骼了。”
“在最深的梦境里你看到的是什么?”
这一次西泽尔沉默了很久很久:“我看到我妈妈。”
“你经常梦见你妈妈?”
“经常.”
“恋母情结是种病,得治。”
西泽尔苦笑。要是被别人说这话,他心里多半会有点动怒,毕竟他的母亲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可薇若兰说,他就知道她只是毒舌而已。这倒是机械女皇和“炮火之兰”一脉相承的毛病。
两人再也无话,薇若兰继续帮他清洗创口。
“姐姐,你做的梦里,最恐怖的是什么?”西泽尔忽然问。
这算是私人之间的对话,因为这一刻他管薇若兰叫姐姐。他通常都管薇若兰叫“薇若兰教授”。
“我知道,但我不能告诉你。”薇若兰冷冷地说。
西泽尔再也不说什么了,挨个清理创口是很耗时间的工作,这个工作完成的时候,西泽尔已经昏睡过去。薇若兰只得皱着眉毛把他翻了过来,帮他盖上床单,想了想,又把靠椅上的羊毛毯也盖在了他身上。
幽蓝色的灯光下,身穿金红色大丽花短旗袍的女孩睡在躺椅上,因为冷而蜷曲着修长的腿,苍白的男孩睡在被单和羊毛毯中,安静肃穆,反差巨大,却又格外和谐。
天边微微泛出光亮,都灵圣教院的门前已经挤满了人。
这座世界第一的学府由上百栋建筑物构成。中央建筑名为“圣母光婴堂”,是一座纯用象牙色大理石搭建而成的教堂,整体浮雕,通透玲珑,仿佛天上神宫。外围建筑也都贴着象牙色的大理石,无愧象牙塔之名。
楼与楼之间用两侧装有大块玻璃的走廊相连,有些走廊位于地面,有些走廊高悬在空中,用精美的券拱支撑着。学生们只要踏入都灵圣教院的任何一座建筑,便可以经由这些走廊前往其他建筑,从餐厅到图书馆,从绘画室到雕塑工坊,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风雨被隔绝在外,寒冷也无法侵入。
只要获准进入这座象牙塔就读,那你无疑会有光明的未来。尤其难得的是,都灵圣教院本着“公平教育”的原则,既招收贵族学生也招收平民学生,还对家境不好的学生给予接济。
对于寒门出身的孩子,想要出人头地,就那么几条路,要么从军,要么上学,对于女孩子来说,还可以嫁入豪门。而都灵圣教院无疑是他们踏入上流社会的一条大路,因此每年都灵圣教院收到的入学申请表都以十万计,而这十万人里,最终只有一千多人入选。
“我们家好歹出了你这个出人头地的孩子,做牛做马也要让你从都灵圣教院毕业啊!”寒门中要是出了一个都灵圣教院的学生,父母会说类似的话。
对于名门贵族来说,虽然能靠着大人物的推荐信走特殊通道入学,但资质不够的学生还是会被毫不留情地拒绝。对他们来说这里的学籍也是相当珍贵的,在这里他们会结交真正的社会精英,未来就是他们这帮人把持着教皇国的命运。
通往图书馆的大门还未打开,已经是初秋了,学生们在清晨的微寒中跺着脚,搓着手,用羊毛围巾把校服领口包好,好让自己暖和一点。
都灵圣教院内部也是等级森严的,但并非以爵位论,而是以成绩论,如果你成绩优异获得了“恒动天学宫”的录取,那么你就可以随时在都灵圣教院里乱转,吃住在里面都没关系。之前确实有几个疯子是这么做的,他们吃在餐厅,睡在图书馆的橡木大桌上,一个月洗一次头,一个季度换一身衣服,终成学术领袖。
如果你不过是初等院的普通学生,那晚间十点校内就开始清场了,被校警抓到你藏匿在学校里的话,可是要扣学分的。宿舍也有,但在两条街之外,所以每天早晨学生们都得穿越两条街来门前排队,风雨无阻,这样才能在教室和图书馆里占到好位置。
阿兰今天来得很早,占到了靠前的位置。因为他昨晚和同学玩了一个晚上的牌,干脆就顶着月色来到图书馆门口排队了。他怀里抱着牛皮封面的《神学进阶》,嘴里叼着吃了一半的奶酪卷饼,低声地抱怨着这个寒冷的早晨。
这个出身寒门的男孩是初等院神学专业的学生。神学专业是都灵圣教院最顶尖的几个专业之一,即使是初等院毕业的神学士,也不难在大教堂找到牧师的工作。能够混进都灵圣教院,阿兰毫无疑问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他四岁起就在家乡的教堂里追随一位神学底蕴深厚的神父学习,十岁就获得了牧师资格,十二岁开始代替神父主持弥撒,镇子上的人都管他叫神童。十四岁那年,在一场盛大的神学辩论赛中,他击败了其他镇子上的神童,获得了一位伯爵的赏识,推荐他来都灵圣教院读书,他也非常争气的通过了入学考试。
但那就是他人生的最高点了,进入都灵圣教院之后他才知道世界有多大,神童有多不值钱….你虽然是块金子,但无奈你身在金矿之中。
“逻辑学考试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昨晚面对课本做了两个小时,连翻开的勇气都没有….”
“海森堡教授的提纲你们谁有?借我抄一下好么?他的语速实在太快了,我根本记不下来。”
“昨晚有人在海哥酒店看见路德维希和政治系的苏菲亚共进晚餐哦,路德维希那小子看起来闷声不响的,却想不到是个泡妞的好手,苏菲亚可是号称政治系的冰山女神,多少大贵族家的少爷都没能请到她共进晚餐。”
“别看路德维希是平民出身,可他的母亲姓美第奇!他家在外省有三四间银行,要论财产可未必差于那些大贵族家的少爷。等他毕业,家里人总会想办法给他弄到爵位。他随时可以进到贵族圈,只是还留了一只脚在外面而已。”
冷风把各种各样的私语声带到阿兰的耳边。都灵圣教院的天之骄子们,聊的多半也是这种世俗的话题,成绩、钱、漂亮女孩、毕业后的工作。可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都灵圣教院在翡冷翠里,也就难免成为这座城市的缩影。
阿兰左顾右盼,想发现点什么有趣的事情,忽然意识到一个穿深红色衣服的男孩正站在他身边同样叼着吃了一半的奶酪卷饼。
那绝对是个会让人过目不忘的男孩,可阿兰没见过他,他也没穿着都灵圣教院的校服,腋下夹着卷宗,所以几乎可以肯定是个新来的申请者。眼下不是开学季,申请者可是很少见的。
阿兰对这个申请者的感觉还不错,大家早晨在图书馆门口并肩吃卷饼也算缘分,于是阿兰用肩膀顶了顶他:“喂!”
申请者愣了一下,随机恢复了镇定:“你好。”
“我说你是新来的么?”
“不是,我以前在这里上过学,后来转走了。”申请者淡淡的说,“现在又要转回来。”
“啊?进来都很不容易了,真没想到还会有人转出去。”阿兰觉得自己得对这个申请者高看一眼了,“不过你转走的这几年,学校变化可是很大,你得小心点哦。”
“小心?”
“你还不知道吧?如今各大机关录取官员的时候,对学历的要求越来越高了,而都灵圣教院的学历是最管用的。所以有实力的家伙在上学期间就开始组织自己的班底了,他们创立了各种各样的社团,圣峰狮子会啦,骷髅兄弟会啦,你加入这些社团,跟着他们玩,才有机会在这间学院里出头。将来若是进入各大机关,也会有人关照你。所以要是有社团的人跟你问好,可别不领情,那是你的机会”
“哦,他们以前其实也是那样,只不过那时要隐晦一些。”申请者说“那你呢?你属于哪个社团?”
“我?我哪个社团都不属于,我闲人一个。”阿兰有点沮丧的说。
他不是翡冷翠本地人,全靠成绩从外地考进来的,这种人社团是不会看重的,因为没有家族的势力可以凭借。不过眼前这个申请者看起来也不像是那种大贵族的后裔,就算是翡冷
翠当地人,有幸加入社团,也不过是社团中的跟班而已。
想到这里阿兰觉得自己跟这个沉默的男孩还是蛮有缘的,就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一张纸片上交给他:“有什么需要就来找我吧,我叫阿兰,在初等院念神学专业….”
这时背后传来了礼车驶来的声音,原本围堵在图书馆门前的人群“哗”的散开,漆面光滑得像是钢琴的礼车一辆接一辆地停在图书馆门前,司机下车来给后座的贵宾拉开车门,贵宾们相互点头致意之后走向图书馆。而几乎就在同时,图书馆的大门为了他们轰然敞开。
贵宾们也一样穿着都灵圣教院的校服,他们是这里的学生,跟阿兰和其他苦等在门前的学生并无什么不同,但他们大可以睡到太阳升起,在贴身女侍的呼唤下醒来,安然的梳洗,用完早餐之后,乘坐礼车直抵图书馆门口并且优先踏入,无论多少人等待在这里,他们在图书馆和教室都有专属的座位,老师念到他们的名字时,必须先念他们的头衔。
他们都是大贵族家的子弟,这座城市里的特权阶级。事实上在别的地方他们享受的优待更大,都灵圣教院是不必刻意讨好任何大贵族的,学院给这些孩子特权无非是想避免一些麻烦,比如公爵家的继承人在门外排队时被人流踩死了…或者更可能发生的,被某个和公爵家有仇的穷汉刺杀了,那对都灵圣教院来说也是为难事。
“看看,就是这些人,将来都是翡冷翠的大人物啊!”阿兰带着羡慕的语气,“金发的那个家伙据说就是圣峰狮子会的头儿。他每个星期都举办聚会,聚会上香槟任喝,上等的牛排随便吃,他爸爸是一位公爵,财政部的高官,据说学院每年的拨款都要经过他爸爸的手呢!他后面那个灰头发的家伙是圣峰狮子会的副会长,也是公爵的的儿子,家里是外交部派系的,走他的关系进外交部可就容易多了,你也知道,外交部是最好混的,反正在西方教皇国是领袖,这个国家的外交部只要发话就好了,别人都得听着…哦,那个金发的女孩看见了么?漂亮吧?那可是格里高利家的女儿!副会长正在追求她,也许已经追到手了也说不定。哦,她要是被追了可会有很多人伤心呢,不过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在这座城市里始终都是上等人家的男孩娶上等人家的女孩,下等人家的男孩娶下等人家的女孩,乌龟娶乌龟,跳蚤娶跳蚤,屎壳郎一起滚粪球….”
他就这么唠叨着,西泽尔就这么听着,紫色的眸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大贵族家的少男少女们也知道大家都在看他们,于是尽显风度翩翩之能事,他们的衣着是最美的,首饰是最得体的,风度举止自然也是最好的,于是男孩为女孩领着书包,女孩微微鞠躬行礼,一切都是那么的体面。
过去,现在,未来,他们的家族都是这座城市里的统治阶级,他们的未来还会继续像这样被众人的目光追逐,羡慕,他们要早早适应这一点。
他们走进的时候,西泽尔低下了头,额发垂下,遮住了他的面容。
“至于那个,据说是美第奇家的女孩哦,美第奇小姐可是这座学院里钢琴弹得最好的人,好几位会长都在追求她呢,大家叫她“黄金琴女”….”阿兰还是喋喋不休。
西泽尔微微一愣:“西西莉亚…么?”
就在他念出这个名字的瞬间,已经从他面前经过的,高贵的美第奇小姐忽然转过身来,目光在人群中搜索。
“喂!你怎么能直接称呼美第奇小姐的名字呢!这可是很冒犯的啊!你们还不认识呢!”阿兰说。
“西泽尔?”高贵的西西莉亚·美第奇在人群中锁定了那个身影,她立刻跑回来,很少人见她在大庭广众之下飞跑,丢下了为他着包的骷髅兄弟会的会长。
“西泽尔....真的是你?”她隔着栏杆抓着西泽尔的手,栏杆把普通学生和大贵族家的孩子们分隔开了,好像两个世界。
“你....你不记得我了?”西西莉亚意识到自己唐突了,收回手低下头去。
“不,我记得你啊,你教过我弹琴的…只是你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位朋友,一时间分不
清楚。”西泽尔微笑起来。
仔细的盯着西西莉亚看,隐约觉得是另一个女孩站在他对面,高挑明丽,贤淑温柔,膝盖圆润…那是安妮,那双明亮的眼睛似乎在等待他说什么。
安妮是他这一生中记挂过的第二个女孩,在哪座被焚烧的教堂中,他失去了她。真不可思雅,在马斯顿的时候,他从未想过安妮为什么让他觉得那么面熟,原来她长得很像自己在都灵圣教院的同学西西莉亚,只不过他离开都灵圣教院的时候西西莉亚还是个小女孩,没有现在这么漂亮,带着牙套,连话都说不清楚。
时间原来过去了那么久。
“西泽尔?”
“西泽尔?你听说过那个名字么?美第奇小姐认识他?”
“没听说这间学院有叫西泽尔的啊.”
所有人都看着西泽尔和西西莉亚,以“黄金琴女”在这件学院的地位,如此失态足够让人关注西泽尔了。而真正变色的却是那些站的远远地,大贵族家的男孩,圣峰狮子会的会长,骷髅兄弟会的会长...在他们耳朵里,那个名字如雷霆般反复爆裂,西泽尔西泽尔西泽尔....他们彼此对视,眼神中流淌着警惕和寒意。
光婴圣母堂旁边的小办公室里,西泽尔和身穿黑色教士袍的中年人隔着办公桌对坐,桌上排着精致的慈悲,瓷杯中的红叉冒着白气。
这是一间相当精致的办公室,墙上挂着精美的木雕十字架和颇具水准的优化,黑白相间的地面,并不奢华,但让人不由得心中平静。那个身穿教士袍的中年人也一样,三十多岁的年级,朴素的教士袍,梳得很整齐的棕色头发,鼻梁上夹着银丝边框的水晶眼镜。他缓缓翻阅着西泽尔的申请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