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溃的话就算了,反正他若不是能控制住炽天使甲胄,教皇国未来的军队就是以普罗米修斯为核心的,密涅瓦机关会完蛋,他也救不回他妹妹…那样的废物,不如崩溃掉。”薇若兰冷冷地说,“我说继续增强神经电流的强度,你听懂了么?”
医疗组组长心中生出了微微的寒意,再看佛朗哥,佛朗哥也是耸耸肩,意思是“我拿这种女人也没什么办法”。
虽然佛朗哥才是密涅瓦机关的正牌负责人,薇若兰按道理只是他的助手,但自从机械女皇踏入这间机关,她就是最高权威。听到她那铿锵有力的高跟鞋声,散漫的机械师们都会噤声,而佛朗哥教授出现的时候,大家还能跟他嘻嘻哈哈。
对薇若兰的评价也是非常两极化的,支持他的人认为他才是密涅瓦机关的希望,不仅一手收拾了佛朗哥留下来的烂摊子,还让整个机关的生产效率上升了接近一倍,此外她又是那么的明艳照人、长袖善舞,在贵族圈如鱼得水;讨厌她的人则说她极度自私,利用人的时候不遗余力,把人的全部价值榨干,之后弃若敝履,是那种踩着男人的尸骨飞黄腾达的女妖。从对西泽尔的态度来看,似乎后面那种说法更准确些,对这个自幼就相识的男孩,薇若兰也毫不手软,正是在她的推动之下,试验进度才能这么快,可随着实验不断取得成功,西泽尔的精神状态显而易见的越来越差。
也许薇若兰当上密涅瓦机关总长的那一天,就是西泽尔彻底崩溃的那一天吧?医疗组组长默默地想着,示意控制电流的实验员将神经电流的强度加大。
西泽尔的身体瞬间抽搐起来,绘图机显示的曲线骤然扭曲,但十几秒钟之后,他再度顶住了恐惧,各种仪表上的数据有规律地上升。
西泽尔很清楚自己正在梦境的深处,但梦境异常真实,每个细节都历历在目。那些他曾经历过的事都以某种扭曲的方式重现了,并非每个梦境都很恐怖,但那些事都是他想要忘却的。
这一次他走在了燃烧的宫殿中,地面灼热得无法落脚。
这座宫殿曾经极致精美,梁柱上镶嵌着珍珠和红宝石,花园中的黄金龙头日夜不停地喷吐着清泉,就像天堂在人间的投影,现在它看上去更像地狱,乌木大梁在烈火中发出呻吟般的声音,高大的拱门轰然倒塌,燃烧的纱幕被火风卷动,像是痛苦的龙蛇想要破空飞去。放眼望去,整座城市都在燃烧,魔神般的黑色身影出没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把守军最后的防线轻而易举地摧毁。
他想起来了,这是锡兰王宫,就是他指挥炽天使攻破了这座王宫的防御,也是那个国家最后的防御,按照一早就指定的战略计划,他们烧毁了这座象征着锡兰的宫殿。他又回到这座已经不存在于世间的王宫了,像个亡魂。
穿越层层拱门,他到达了乌木王座之前,那是这个国家的象征,王座还完好无损,被熊熊燃烧的帷幕环绕。
他在乌木王座上坐下,双手扶着狮头扶手,背后是扇面般展开的、雕刻得栩栩如生的九头蛇。九头蛇是锡兰的国徽,蛇有九头就是圣龙,张开的九头状若莲花,但在火光照耀下,每只蛇眼中都闪烁着慑人的光,像是某种邪恶的象征。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是手脚都钉着铁钉的老人,他穿着被鲜血浸透的锡兰王袍服,戴着象征囚犯的脚镣。
西泽尔想起来了,那就是锡兰王,苏伽罗的父亲。
“不,不是我。”西泽尔下意识地说,“是这个世界。”
“这世界确实罪恶,但人能把一切的错都推给这个世界么?”老人尖厉地笑着,“你讨厌这个世界,那你为什么不烧了它?”
“因为我做不到,”西泽尔觉得自己是在念台本,“我只是别人手里的棋子。”
“说自己是棋子而不得不这么做,只是虚伪的托词。可你看看你的手,你的手上都是血,那是你所犯罪孽的烙印。”
西泽尔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白手套被鲜血浸透了,手中是一颗还在搏动的心脏。他惊恐地抬头,发现锡兰王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鲜血从他胸口那个空洞里涌了出来,他的心脏就在西泽尔的掌上。
这个没有心的老人轻轻地叹息着说:“请把我的心带给我的女儿,告诉她,我后悔让她生在王者之家。”
西泽尔默默地看着那颗搏动的心脏…他没有告诉苏伽罗的是,因为锡兰王的抵抗造成了新罗马帝国军队的大量伤亡,所以战后那场对锡兰王的审判是血腥而残酷的,新罗马帝国的神职人员宣布锡兰王是叛逆神的恶魔,将他钉在十字架上以后,还剖开他的胸口取出心脏投入火中烧为灰烬。这个世界已经被机械改变,但人心里仍旧填满着旧时代的血腥。
“21分钟了!”医疗组组长大喊,“心跳频率每分钟190次,肾上腺素四倍于标准值,神经电流强度270%,血压已经逼近危险值…他不能再坚持下去了!再坚持下去他的精神还没崩溃身体就崩溃了!”
“他不会崩溃的!至少不会崩溃在这个时间和地点!”薇若兰死死地盯着那个被暗金骨骼包裹的人形,“继续提升神经电流强度,把最后一针胎盘蛋白也给他打进去!”
“薇若兰副总长,原本这话不该由我来说,可就算是为了追求密涅瓦机关的地位,能这么对待以前的朋友么?”医疗组组长也愤怒起来。
薇若兰冷冷地看着这个男人,目光中像是藏着针。医疗组组长开始还能顶着压力和她对视,可在十几秒钟之后就后力不继了,他说不清这个女人眼中藏着什么,可就是叫人不寒而栗。
正在他想要挪开目光的时候,薇若兰忽然扑哧笑了,凑得很近摸了摸医疗组组长的脸:“说得真好,是个有勇气的男人,我会重用你的。”
就在医疗组组长受宠若惊的时候,薇若兰忽然抓起他的领口把他推向一边,一把把控制神经电流的开关推到了顶!
此刻在破碎的、恐惧的梦境中,西泽尔正在奔逃。他从一个梦境穿越到另一个梦境,恐惧之事恐惧之物如影随形地追逐着他。
他刚经过了焚烧的教堂,那间教堂矗立在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里,教堂里满是血迹,泼洒开来仿佛写意的画儿,他看见安妮跪坐在那里,双眼已经烧成了浑圆的炭球,他看见法比奥坐在那辆火车旁,嘴里叼着那柄钥匙,不远处拜伦背后中枪,正处在将要倒地前的最后一瞬,时间是静止的,一切悲伤都凝结在这个时间点,只有他默默地移动着,像是重访旧地的孤魂。
这一次他置身于未知的巨大建筑里,有不知形状的妖魔在追赶他,妖魔们磨着带锯齿的金属爪,他们在西泽尔附近逡巡。恐惧仿佛巨大的魔鬼,在无穷的高处盯着他看,每一次神经电流的强度提高,那恐惧的魔鬼都被强化。
注射了药物之后,他其实是感觉不到神经电流带来的痛苦的,只是觉得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
他觉得墙壁对面就聚集着无数的妖魔,他们只要突破背后这面墙壁就会找到他,那些妖魔的听觉异常灵敏,他只要动起来一定会被察觉,可他终于控制不住心中的恐惧了,他不顾一切地向前跑去。
他的背后,建筑物层层崩塌,妖魔们果然察觉到了他的位置,挥舞着金属利爪追来。他奔跑在长长的白色走廊里,推开一重又一重的白色大门,门上有金色合欢花的纹路,背后的妖魔们越来越近,他们中有那死去的、没有心脏的锡兰王,有因为他的懦弱而死的朋友,也有他的母亲…他觉得自己就要死了,他已经跑得精疲力尽了…
这时他推开了最后一扇门,五色的光从四面八方照射而来,钟表在墙壁上滴滴答答,巨大的空间里摆放着一张红色帷幕的大床,阳光斜斜地照在那张床上,床帘掀开一角,着红裙的少女沉沉地午睡着。
他默默地走向那张床,在床边坐下,静静地看着那堪比莲花的容颜…最后一刻,他回到了圣女塔,在那天的下午,他见到了生命中第一个让他悸动的女孩,苏伽罗。
妖魔们不甘地嘶吼着,停在了那扇门外,他们终究不敢侵入这里,这个沉睡着苏伽罗的空间,仿佛是永恒的圣地。
西泽尔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先是一片幽蓝色的冷光,接着是苍白的屋顶和屋顶上盘曲的管道,最后是那头略显凌乱的雪白长发清晰地成像在他的眼睛里。那是薇若兰,她把靠椅挪到了床边,搭条羊毛毯躺在靠椅上,凑合着睡着了。
微冷的空气弥漫着她身上那股东方名香的气息,还有浓郁的酒气,入睡之前想必是喝了不少的酒,现在那个扁扁的白银酒壶还握在她的手里。
西泽尔意识到自己正躺在薇若兰的床上,所以薇若兰只能睡在靠椅上。机械女皇花枝招展地出席各种各样的招待酒会,早已取代佛朗哥教授成为密涅瓦机关的招牌人物,可她唯一的住所就是这间位于鹰巢内部的小休息室,休息室里能坐能躺的东西就只有两样,床和靠椅。
实验结束了么?成功还是失败?他不知道。
他的记忆定格在那个奇怪的梦里…她推开层层叠叠的、画着金色合欢花的白色大门,最后回到了圣女塔上那间古老的卧室,下午的阳光那么柔软,一身红裙的苏伽罗沉睡在红色的床帐里。
他终于在那恐怖的梦境里找到了一处安全港,那些恶灵般追逐着他的记忆的妖魔们似乎不敢靠近那间卧室,他们围着卧室疾走,长长的手臂拖在地上,锋利的爪刮擦着地面,发出不甘的咆哮,但他们不敢撞击卧室的门。就像恶魔不敢靠近圣女的殿堂。于是西泽尔终于可以克服恐惧了,心中满是平静。
这才是所谓的恐怖底层么?跟佛朗哥说的并不太相似。但逃入那间卧室之后他确实平静了下来,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在现实世界中,那具甲胄骨骼仿佛和他融为一体,随时都能迈开步伐。
“你醒啦?”薇若兰也醒了过来。记忆中“炮火之兰”是个睡得很死的女孩,地雷在她耳边爆炸都未必能醒过来,睡姿也是非常的糟糕,双腿分开四仰八叉,可如今她体态优雅,梦中依然透着丝丝缕缕的诱惑,却再也睡不实了,西泽尔的呼吸声略大就吵醒了她。
“实验成功么?”西泽尔试着想要坐起来,这才觉得全身乏力,头痛得像是要裂开。
“空前成功,你控制了那具甲胄骨骼。”薇若兰轻描淡写地说,似乎也并不怎么兴奋,“这样下去的话,你应该可以再穿上炽天使甲胄。”
“是么?”西泽尔轻声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想要重新加入军队,首先得驱动炽天使,如果这一点他都做不到,佛朗哥和亚历山大少君都无法帮助他,现在他终于做到了,好像是那个死在君士坦丁堡的王女仍然在帮助他。
他得以穿上龙德施泰特的甲胄,似乎也跟苏伽罗有关,当时在教堂里,身受重伤的他已经处在了弥留之际,一脚踏入了地狱,那时他仿佛也回到那间卧室里,默默地看着莲花般的王女。
王女微笑着说,你不用来找我的,我们的契约早已达成!
什么契约?何时他跟那个女孩达成了契约?达成了什么样的契约?他记不清了,如今回忆起他跟王女唯一一次会面,记忆是非常迷糊的,恍如幻梦。
“佛朗哥那个家伙高兴坏了,正跟机械师们开香槟庆祝呢。”薇若兰懒懒地说,“没人照顾你,只有我管你咯。你该不会嫌弃我住的地方太简陋,比不上你的坎特伯雷堡吧?”
“碧儿…碧儿还在家里等我。”西泽尔忽然想起这件事来。
他每次来密涅瓦机关碧儿都很关心,她几次提出要跟着一起来,但西泽尔并不想她知道所谓实验的真相,就跟她说无法为她申请鹰巢的进入许可。但碧儿还是很担心,每次西泽尔晚间出门的时候她都会搬把椅子坐在客厅里睡,这样西泽尔一推开坎特伯雷堡那扇咿咿呀呀的破门,她立刻就会惊醒。
“已经派塔拉夏去通知她啦,”薇若兰耸耸肩,“小时候我怎么就没看出你是这种怜香惜玉的人呢?不过你那个女侍长倒确实是很漂亮。”
“现在是几点?”
薇若兰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计时器,那运作系统极其复杂的机械称作腕表不太合适:“凌晨四点半,你体力透支晕过去之后睡了五个小时。怎么?现在回家?”
“如果不打搅的话,想在这里多休息一段时间。”西泽尔低声说,“明天早晨我还要去都灵圣教院报到,现在回去的话也睡不了几个小时了。”
“哦,我还以为你实验成功后非常开心,要回家和漂亮的女侍长亲近亲近呢。”薇若兰的话里透着几分对男女之事的无所谓,可又像是嘲笑。
西泽尔无力地笑笑,对薇若兰他没必要澄清什么,澄清了也只是招来她更多的嘲笑。如果能够自行移动的话他还是会选择回家的,但此刻他连抬起手臂都做不到。
薇若兰伸手把盖在他身上的床单扯了下来,这个举动倒是吓了西泽尔一跳,他身上穿得委实有点少。
“转过来背向上。”薇若兰不耐烦地说,“拜托有点自知之明,离开翡冷翠的时候瘦得像个小猴子,现在还是瘦得像个小猴子,谁稀罕看你啊?想在上流社会混,当个有魅力的男人,回家就给我好好地练练肌肉!”
她坐在床边,用棉球蘸着酒精清洗西西泽尔背部的创口,那些伤都是硬金电极留下的,这些电极从脊椎的孔洞里插进去,直接读取神经信号。虽说电极只有头发丝粗细,但来来回回地穿刺还是会让创口恶化。
嘴里说话很凶,但她的手倒是很轻,蜻蜓点水般擦过每个针孔。男孩苍白的后背上,脊椎附近都是紫黑色的,那是因为皮下淤血。
“有个一劳永逸的办法,把微小的黄金套管植入你的后背,以后电极从那些套管里走。这种技术30年前就开发出来了,他们叫它‘黄金脊’。手术过程可能有点痛苦,但之后就不会疼了。”薇若兰轻描淡写地说,“要做那种手术么?”
“做吧。”西泽尔的回答也是轻描淡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