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夏皇的声音仿佛呻吟。
他觉得自己正从一场漫长的梦中醒来。在那场梦里,他是天下之主,他端坐在东方之巅,接受万国的朝拜。在那场梦里他衣云霞而挟雷电,任何不服从他的人都要在他的君威下灰飞烟灭,在那场梦里…他是没有哥哥的。
夕阳终于落入了地平线以下,黑暗铺天盖地地降临,又仿佛是那传说中的凤中之皇振动遮天的巨翼,掠过这座帝王之都,把一切的光都隔绝。
朱红色的肩辇停在了广场的正中央,那还是夏皇赐予哥哥的礼遇,赐他“入朝乘荤,面君不拜”。这还是楚舜华第一次使用这件赐物,以前他总是步行人宫,默默地站在群臣之首,和所有人一样单膝跪下,高呼陛下。
这一度让夏皇觉得哥哥在心里还是有些敬畏他这个皇帝的,虽然私下里权倾朝野,但明面里还是不敢目无君上。但眼前的一切证明他错了,楚舜华把那架肩辇封存入库,不代表他永远不会用…封在鞘中的剑,随时都能拔出来杀人。
第一名甲士在肩辇旁站定,第二名甲士跟着半跪在旁,白衣胜雪的楚舜华以他们的肩甲为台阶,拾级而下。他正衣冠,解佩剑,遥望着夏皇,目若晨星。
“铁…铁傀儡!铁铁铁傀儡!他怎么会有铁傀儡?” 内臣首领发出压抑的尖叫。
按照内臣们原本的计划,楚舜华西征归来兵残将缺,入宫述职的时候对其恩威并用,不愁他不屈服。他敢违逆君命,通天宫中上千甲士可以瞬间将他和他的部下全部解除武装!
可此时此刻,面对那些身高两米开外的铁甲巨人,还有他们腰间同样接近两米长的弧形长刃,宫中的金吾卫连冲上来护驾的念头都断绝了。铁甲武士们缓缓地扫视,漆黑的眼孔中喷薄着彻骨的寒气,他们的目光所到之处,压得人膝盖都软了。
“陛下,别来无恙。”楚舜华淡淡地说,惊破了此刻广场上的死寂。
“哥哥…哥哥…朕很是…想念哥哥。”夏皇的声音在颤抖,非要说这是兄弟重逢的欢喜,倒也说得过去。可他本该奔上前去。和哥哥把臂言欢,可脚步却怎么都踏不出去,在那黑色的钢铁森林中,楚舜华的白衣轻振。冷得如同这个正在降临的黑夜。
楚舜华缓步上前,站在了夏皇的面前,微微躬身: “今次出征,战死者四万七千,伤者两万一千。西方教皇国十字禁卫军已退,国门可以再保五年。五年中,陛下可以高枕无忧了。”
夏皇勉强挤出笑颜:“哥哥军威,天下无双!有哥哥保着夏国,我时时刻刻高枕无忧!眼见着…眼见着哥哥又建起了铁甲强兵,西方列强又怎敢染指我大夏?”
“机动甲胃” ‘鬼武者’初型,陛下现在看到的,就是我国的第一批骑士。从今往后,这天下将是骑士的战场!”楚舜华轻声说, “天佑我大夏,万世荣光!”
“天佑大夏!万世荣光!天佑大夏!万世荣光!” 鬼武者们振臂高呼,他们的声音是如此的坚硬,裹着磅礴的杀意。他们的吼声越来越高,仿佛一场剑刃风暴正在明堂前的广场上形成。
“天佑大夏!万世荣光!天佑大夏!万世荣光!”金吾卫和内臣们也高呼起来,这种时候谁不加入便有叛国之嫌。
唯有皇帝兄弟并未加入这场高呼,夏皇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想要跟哥哥交握,表示一下分别半年亲情未淡,而楚舜华则是轻轻地拍了拍夏皇的肩膀,他的手很轻,可每拍一下都仿佛有万仞之山压在皇帝的肩上。
“陛下很好,臣就放心了。” 楚舜华终于握住了弟弟的手。他的手一点都不像他的人,虽然修长,可是粗糙而坚硬,那是握剑的手,握着夏皇的手,也像是握紧了剑刃。
夏皇的心终于放下了一些,原来哥哥带这些人来不是要逼宫。虽然炫耀军威也有损他这个皇帝的威严,但至少那张皇座他还能继续坐下去。可从今往后,他再想动摇哥哥的地位只怕更难了。哥哥什么时候造出了机动甲胄厚?原来那惊人的军费是流向了这支秘密的军队,原来那就是机动甲胃,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只是有机械助力的铁甲,而简直像是地狱和魔鬼的造物!是用来反攻天国的武装!
“很少看见哥哥穿古衣,哥哥穿古衣,真是丰神俊朗呢。”夏皇和楚舜华携手同行,尽量说些兄弟间的话。
“面君之前,我去祭了父母。”楚舜华淡淡地说。
“哥哥神勇又孝顺,弟弟真是望尘莫及。” 夏皇嘴里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完全没顾得上想哥哥是去哪里祭的父母,前任夏皇的坟墓在哪里,他根本不知道。
“没关系,只是拔拔草、擦擦墓碑的事,我去就好了。”楚舜华拍拍弟弟的手背,唇边像是带着一丝笑意,又像是根本没在笑。
内臣们拖着长长的袍摆尾随在后,相互对着眼色。第二张名单上的人都支付了大量的金钱让他们在夏皇面前进言,以便楚舜华的羽翼被剪除后他们能够取而代之,现在计划彻底失败,该如何跟那些花了钱的人解释就成了大问题。
在明堂的台阶前,楚舜华忽然停下脚步: “我想陛下身边的人,应该换一换了。”
夏皇脸色一变: “哥哥觉得我身边的人有问题?”
“内臣终究是小人,同一批人用得太久,怕出奸佞。” 楚舜华淡淡地说。
他扭头回望一眼,不是看向鬼武者,而是看向了金吾卫。通天宫中动手的人不该是鬼武者,鬼武者一动,所在之处即为战场。金吾卫首领带着人疾步上前,不由分说地要将面如土色的内臣们拖下去。金吾卫应该听命于皇帝,但这时候他们很清楚该怎么做。
内臣们没有反抗,因为反抗毫无意义,此时此刻,楚舜华投射在他们身上的影子便如头顶漆黑的天幕。
夏皇紧绷着嘴唇,望向那些眼神空洞的内臣。平日里就是这些人围绕着他温暖着他,赞美他天纵英才注定成为继往开来的大明君;也是这些人天南海北地找来美艳的少女,教会她们献媚的技巧,送上他的龙床;在严冬腊月他觉得脚冷的时候,这些人甚至会毫不犹豫地解开衣襟把他的脚抱进怀里…而现在他要和这些人告别了,从此以后这通天宫对他来说会交得更寒冷更孤独…
“哥哥说得对!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久用这帮人必出奸佞!这些人跟朕的时间太久,掌握了不少国家机密,朕这就下令处死他们!好让哥哥放心!” 夏皇眼神炯炯地看着哥哥,流露出孩子气的、欢欣鼓舞的神色。
夏皇非常清楚楚舜华为何对这帮看似无关紧要的内臣发难,必然是这帮内臣的口风不紧,他们四处结党想要反对楚舜华,却被楚舜华隐藏在帝都的耳目知道了。这也是对他的警告。
既然再也用不得这帮人了,不如让他们用命为自己最后尽一次忠好了!杀了这帮内臣,哥哥总该对自己稍微放心一些吧?
楚舜华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拉着他的手踏上台阶: “陛下,杀人是我的职责。为了这个国家,该杀的人和不该杀的人,我都帮你杀了。请不要轻言杀戮,你的手应该是干净的。双手血腥的人,永远不可能成为贤明的君主…”
台阶漫长,楚舜华的声音幽远而缥缈,明堂中灯火通明,在鬼武者们的眼里,兄弟二人就像是登楼玩耍的孩子。而那座汇聚看半个世界的权力的宫殿里,崴了脚的女孩子正跌跌撞撞地奔向后门,目睹内臣们的下场,她是拼死也要离开那位公爵的视线的。可楚舜华的眼里根本没有她。
楚舜华的眼中只有明堂里的灯,灿烂如星海。

 


第五章 都灵圣教院
四周一片黑暗,火光摇曳在前方极远处,那里像是有座灯塔。脚下是红色的水,无边无际的、赤红色的水,西泽尔蹚水而行,水没过他的腰际。
前方传来的不仅是火光,还有歌声,女人的歌声。那是一首催人入眠的摇篮曲。
他终于抵达了火光的源头,那是一个燃烧的十字架,插在水里,唱歌的女人被人用生锈的铁链捆在十字架上。她低着头,长发垂落,美丽的眼睛看着西泽尔。
“你来看妈妈了么?西泽尔。”女人轻柔地说,“妈妈一直在等你。”
“不,你不是我妈妈,我妈妈已经死了。”西泽尔说。
“可我那么爱你啊,我怎么会不是你妈妈?”女人的笑容美得叫人恍惚,可是头颅以下,她的身体烧的只剩焦黑的骨骼。她那细细的颈骨弯曲着,艰难地支撑着头颅。
“来,拥抱妈妈吧,拥抱妈妈你就能得到平静。”女人又说。
她的怀抱始终为西泽尔打开,因为铁钉贯穿了她焦黑的腕骨,把她钉死在十字架上。她像是在等待拥抱,又像是要扑过去撕碎西泽尔。
恐惧在西泽尔的胸中悄悄地生长,像是树的影子那样纠缠在一起。他快要抑制不住恐惧了,他想逃走。
“你不是我妈妈!我妈妈已经死了!”他强行压制了恐惧,绕过燃烧的十字架继续往前走。
再往前走连光都没有了,只剩无尽的水和无尽的黑暗。女人仍在唱歌,歌声在他身后越来越远。
水越来越深了,到了他的胸口,再往前可能就要淹没他了。他转身看向背后,已经看不到火光了,他摆脱了那个女人。
这里很黑,很寂静,只有他一个人。极致的孤独和魔鬼谁更恐怖?他说不清楚。
“无论你去哪里,我们都在一起。”有人在他耳边轻声说。
他缓缓地扭过头来,女人的头颅正靠在他的肩膀上。她温柔地微笑着,嘴唇是鲜红的,像是有露水要从上面滴落;她的头发是蜷曲柔软的,像是新吐出来的蚕丝;她的耳边,一枚银色的五芒星吊坠轻轻地摇晃着…
“妈妈爱你啊。”女人说。
他没有真的逃脱,因为他正背着那具十字架,背着火焰,背着一具焦黑的骷髅,背着他母亲的头颅…
翡冷翠,鹰巢,中央圣所。
数十名精英机械师和数位顶尖的神经科医生聚集在高处的平台上,远远地望着吊在半空中的那个人形。西泽尔被一具暗金色的骨骼紧紧地包裹着,仿佛被魔神的尸骨环抱,十几根黄铜链把他悬在半空中,巨大的绞盘固定在屋顶上,控制着他的高度。
“神经电源增压到47.5,保持电流稳定…第四神经回路接驳、断开、二次接驳…四号接入端复位…医疗组平稳地给他肾上腺素…补一支胎盘蛋白…”佛朗哥教授死死地盯着绘图机中出来的卷纸,嘴里不断地下达命令。
所有人都集中在这处平台上,除此以外诺大的空间里一个人都没有。这是甲胄实验的标准流程,谁也不敢过于接近实验体,从过去的经验看,实验体失控的可能性极高。而失控的时候,实验体身上必然穿着甲胄或者甲胄骨骼。即使是甲胄骨骼,背后也挂载了红水银背包,动力核心和传动系统也已经安装完毕,跟挂载了装甲板的机动甲胄一样,是危险的暴力机器。谁也不想面对失控的暴力机械,所以他们都集中万无一失的空中平台上,医生都是用望远镜来观察实验体的反应。
平台周围安装了四部雷霆牙,必要的时候还能加载高压电流,如果失控的实验体试图进攻平台,那纯属自寻死路。当然最可信赖的还是这个平台的高度,它离地接近20米。
西泽尔的背后,八支修长的机械臂代替人手执行操作,插入和断开神经电极,注射必要的药物来保证他的体能和保护他的神经系统。他的神经数据被转化为电讯号,由机械计算机计算之后,再用机械绘制成曲线图。
这是西泽尔的第18次实验,这个男孩在甲胄骨骼中能坚持的时间不断地延长,时间每延长一分钟他就要更多地深入自己的恐惧,控制自己的情绪。原理上说当他能够抵达恐惧的底层,他就能避免被甲胄的神经回路侵蚀,但恐惧的底层是什么,没有人知道,是否有人能真正的到达那里,更没人知道。
佛朗哥亲自设计了这套实验器材,他给西泽尔注射了高剂量的肾上腺素和从羊胚胎中提取的蛋白质,这些药物多少能保护他受损的神经系统,同时他还设计出一套名为“安全闸”的设备,一旦检测到西泽尔的精神状态恶化,安全闸就会自动断开全部电源。
在药物和安全闸的保驾护航之下,西泽尔一次又一次地穿上那具暗金色的机械骨骼。每次实验完毕他都精疲力尽,脸色苍白如纸,但他从未说过他经历了什么样的可怕幻觉。他按时抵达按时离开,塔拉夏驾车在固定的街口接他。
“12分钟了!这是最新的时间记录!请考虑中断实验让实验体休息!”医疗组的负责人高呼。
机械绘图机中出来的曲线有些抖动,但还不到剧烈起伏的程度,这说明西泽尔的精神状态仍在可控的范围内。用望远镜观察他的面部,他的眼瞳瑰丽而可怕,仿佛深紫色的河流,其中沉淀着繁星。’
此刻他的意识是被阻断的,五感全失,呼唤他他也听不到。但在这种意识不清的情况下,他和甲胄骨骼之间的“共鸣”却更好。
“继续,不是还有安全闸在保护么?”弗朗哥还在犹豫的时候,薇若兰发话了。
神经回路和机动甲胄都不是薇若兰的长项,她的特长是枪械和火炮设计,但她也到了现场,站在平台的最前方,双手环抱,旗袍外套着一件白色的实验服,旗袍摆和实验服的衣摆都在换气机的风中呼啦啦作响。
“危险倒是不会有,就怕给实验体造成的负担太重…这是我们眼下唯一合格的实验体。”医疗组的负责人小心地提醒。
炽天使的成就一直都是用骑士们的生命堆起来的,而近些年来,这个问题变得格外棘手,根据记载,最初神经回路控制被启用的时候,虽然也偶有反噬,但十个人里也就是一两个人承受不住,而近年来,这个比例激增到95%以上,导致炽天使训练营的伤亡率骤然上升到了一个很可怕的地步。为此教廷高层非常希望在“白月”身上获得突破,搞清楚神经回路控制到底有什么缺陷好弥补,但白月身上也出现了问题,这让教廷一度生出了放弃炽天使的打算。如今好不容易得到西泽尔这个优秀的实验体,如果他也在重压之下出现问题,密涅瓦机关就无路可走了…如果不能重建炽天使,他们的地位势必下滑,让位于那个制造普罗米修斯的神秘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