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办事不利的臣子,夏皇没兴趣听他的解释!
这名内臣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从江汉总督那里收取的贿赂,大概不得不退回去了。
“一群蠢才!竟然没有人能为朕分忧!”夏皇愤怒地抓起皇座旁的水晶镇纸,砸向不远处的八音盒,那机械驱动的八音盒是夏皇的爱物,纯粹的威尼斯手工,能演奏十二首完整的圆舞曲,即使在生产地,售价也得上万金币,这下子被砸的机轴扭曲,圆舞曲立刻变作了“咔咔”的噪音。
“你们难道不知道,朕现在最在意的事情是什么吗?”夏皇寒着声音问,“关键的时候你们就束手无策了是吧?养着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内臣们惊恐地匍匐在夏皇的脚下,悄悄地相互传递着眼色。
“陛下最在意的事、最在意的人,臣等也无时无刻不在留心,”内臣中的领袖低声说,“只是以公爵殿下的声威,臣等虽有为陛下尽忠的心,却仿佛蚍蜉之撼大树,对他无能为力啊!”
“原本还指望廷辩的时候压制他,可谁想到他竟然不立刻回京面君,却巡视各属国和行省去了…那些总督和小国君主当然被他压得抬不起头来,唯有盛赞他的军功。这下子倒好,他人还在半路上,英雄之名已经传遍了全国。”另一名内臣说,“他这就是操纵舆论,逼得陛下不得不封赏他!”
“其实他又有什么功劳了?穷兵黩武!西方人不过要修一条铁路,他也要去把人家的隧道炸了,折损皇室的精兵良将!一条铁路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西方人想用它来运输军队,可什么样的军队又能突破龙城要塞?”又有一名内臣说。
“西方人有铁傀儡,又叫机动甲胄,你们听说过么?”夏皇忽地转过头来,指着那“咔咔”作响的八音盒,“听说是比这东西还要复杂百倍的机械!”
“西方人擅长奇技淫巧,若说他们能造出能够提升甲士力量的甲胄,倒也不足为奇…”一名内臣转着眼珠,“但是臣以为,这不过是楚舜华的诡计!”
“说来听听!”夏皇长眉一挑。
那名内臣急忙整肃了面容,双手拢在袖中长拜:“公爵殿下掌管帝国军务,这些年,军事方面的开支已经让国库不堪重负。可公爵殿下仍是投入巨资研究机械和火炮,不惜重金招募西方匠人。可帝国真的需要什么西式军队么?夔龙马和破山弩已经守卫了社稷几百年,何尝出过什么差错?”
“你的意思是?”夏皇眯着眼睛问。
“公爵殿下这是故意夸大所谓机动甲胄的战斗力,好为他自己争取尽可能多的军费,军费多了,陛下的国库就空了,这是一石二鸟之计!”内臣的神色阴沉,“陛下不可不防!”
“可皇室内外,已经没有忠勇之臣了!朕也是无人可用!那些公爵侯爵,只知道问国家要供养要封地要仪仗!何曾想过为国家出力为朕分忧?”夏皇的眸子里透出一丝狠意,右手下意识地收紧,掐的那女孩裸露的小腰上一片青紫。
女孩强颜欢笑,内臣们伏地不起。
“陛下稍安勿躁,忠勇之臣,还是有的!”内臣领袖小心翼翼地说,“就看陛下愿不愿意为这些人打开方便之门了…”
“哦?忠勇之臣在哪里?”夏皇的凤目微微闪烁。
“臣等虽是不全之身,但入宫以来,唯陛下可以效忠,也唯陛下可以赐臣等风光体面,臣等不像那些外臣,心中无私,自然忠勇!”内臣领袖沉声道,无奈他阉割之后声音尖锐,再怎么装出威严的声调还是有种男人扮女腔的滑稽感。
“你们?”夏皇失笑,“你们可知道我哥哥是什么人?西方人叫他‘大夏龙雀’!龙雀,乃是凤凰中最凶恶的一种,孤飞唳天,翼载长云!他还是帝国长子,若不是他的母亲是前任星见,他现在就是帝国皇帝!”说到这里他的面颊微微抽搐,“还有人说,星见在他身上注入了幽暗之力,谁与他为敌,谁就要死!”
内臣领袖连连叩头:“臣鲁莽,但臣有忠心!臣不信那些怪力乱神之说,臣愿为陛下分忧!”
“哦?你今天胆子很大嘛,那朕就听你说说。”夏皇坐直了。
他并非昏庸的君主,很清楚这帮内臣是什么货色,但内臣领袖也说得对,某种程度上说,这帮内臣是比外臣忠心,因为他们只能靠着皇帝往上爬。内臣领袖公然说要为他分忧,想必是早有一些算计在心里,正好和盘托出。
内臣们对了对眼神,这一刻终于到来了,他们筹谋已久的计划,终于要拿到桌面上来了!
在帝国贵族和封疆大臣中,忌惮楚舜华的不在少数,但最忌惮这位公爵的还是内臣们。楚舜华牢牢地把握着这座通天宫之外的权力,皇帝的权力被压缩在皇宫内部,内臣们的影响力也只能局限于皇宫内部。他们当然不甘心,他们的身体是残缺的,可心比那些健全的人更野!
“公爵牢牢地把持着军权,陛下若想削弱他的权力,不妨先从他身边的人下手。”内臣首领从袖中拿出誊录好的表格呈给夏皇,“这些便是公爵的得力助手,对他们我们可以委以要职,但这些要职都不在公爵身边。这样表面上看起来公爵的势力逐步庞大起来,不仅自己加官进爵,手下人也都步步高升,可实际上他们都被拆散了。单独的狮子也比成群的狼好打。剪除了公爵的羽翼之后,再派他出战!他不是说西方人的军势强大么?他不是天赋元帅么?这他总是推辞不掉的,可他的班底正在驻守四方,他就不得不从军中遴选新的助手,而那些助手,”内臣首领诡秘地一笑,“他们可未必都会尽忠楚舜华!”
“你胆子很大嘛!”夏皇冷冷地看了内臣领袖一眼,“军中半数高级军官都是哥哥的嫡系,哥哥若是不在了,我大夏的军势岂不是大大折损?你要撺掇我效仿昏君自毁长城么?”
内臣领袖心中一寒,赶紧向前爬了几步,拉住夏皇的裤脚。
按照古制,夏皇是天命神授的国家元首,接见官员的时候应当穿着黑红二色并有龙形暗纹的“衮龙衣”,但夏皇年轻,不喜欢那种臃肿的礼服,多数时候还是穿西式礼服。楚舜华服色尚白,夏皇的服色就尚红,厚绒质地的深红色礼服,修身长裤,领口、袖口和裤脚都是皇家的龙纹装饰,用纯金箔片拼接而成。胸前斜着金色的绶带,上面挂着最重要的几枚军功勋章。
在礼服上悬挂军功章的习俗也是因楚舜华而兴起的。这位几乎总是穿着西服的公爵并不喜爱饰物,唯一会佩戴的饰物就是军功章,他所得的军功章都是帝国军制中顶级的,三日月军徽、威远勋章、皇武军徽…都是用亮金属打造再镶嵌宝石,精美绝伦。随着这种衣饰为帝国名媛们所青睐,贵族们也纷纷效仿,一时间好像出席场合没有军功章在熊就低人一等了。夏皇也悬挂军功章,他的军功章也是顶级的,问题是,这些军功章是他自己发给自己的。“陛下天纵英才!臣等怎么敢教唆陛下?要说长城,帝国的长城是陛下才对!哪里轮着楚舜华那个乱臣贼子!”内臣首领豁出去了他跟随夏皇时间很长,知道这个年轻人喜怒无常,经常会故作怒容来逼你说出心里的话,他赌夏皇刚才的话并非真心,而是要问他到底有什么办法能够既不损害军队又能除掉楚舜华。
他从袖中摸出小小的卷轴,颤巍巍地呈上:“外臣中也有不屑于楚舜华倒行逆施的忠臣,都是极有军事素养的能臣,臣等在这里录下了他们的名字,陛下可以考察他们的资质,看是否可用!”
夏皇不动神色地看完了名单,卷起之后并未还给那内臣,而是收进了礼服内袋。内臣们都流露出欣喜的神色,这说明夏皇确实觉得那些人可用,如此一来,只需夏皇下定决心,一边剪除楚舜华在军中的势力,一边安插新的人进去,帝国的权力版图就要在他们手中改写了!
“从长计议。”夏皇淡淡地说,“从长计议。”
“陛下!等不得了!”内臣领袖觉得要趁热打铁,以坚定夏皇的决心为好。他直起身子,几乎是趴在夏皇的膝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金伦加隧道一战,楚舜华损兵折将,这是他最虚弱的时候,所以他才巡视四方,不敢立刻回国。等到他回复元气,陛下还能否调走他身边的人就很难说了!”
“那你的意思是?”夏皇若有所思。
“再有十天半个月,他怎么也该返回帝都了。陛下应当先以君威震慑他!斥责他过于好战,耗损帝国军力!他势必惶恐不安,这时陛下再刻意抚恤,加他的军功,封赏他下面的人,他又怎么好拒绝?一旦羽翼剪除,他再想有异动就难了!”
夏皇抚摸着身边女孩圆润的膝盖,若有所思。他的脸上波澜不惊,心中却是滔天大浪。
这些天他躁动不安,对女色也格外沉溺,就是因为他那天纵英武的哥哥要回来了。他该怎么面对这位国家英雄?又该怎么封赏他呢?夏皇想不出来。无论他怎么做都只是楚舜华的配角,再多的赞誉,再高的封赏都是楚舜华应得的,再进一步夏皇就只有把屁股下这张皇座,背后这座通天宫和身边这些千娇百媚的女孩们“禅让”给楚舜华了。即便这样大家也不会觉得太过惊讶,很多人都会说帝国长子终于拿回了本该属于他的位置。不管是谁坐在这张皇座上,如果能有楚舜华这种天才辅佐,都是幸事,可最不幸的莫过于这个天才是你的哥哥!
夏皇在心里推演着那一幕,楚舜华跪在明堂中央,被大臣们围绕。他该如何委婉地斥责哥哥在军事方面的铺张浪费,又该怎么温言鼓励他,不令他生出叛逆之心,再然后是大规模的封赏,让哥哥的下属们也为皇帝的恩典而欣喜…
地面忽然有节奏地震动起来,像是地震来袭的先兆,又像是滚滚雷霆贴着地面逼近,连带着明堂都震动起来,高处垂下的帷幕和旗帜不安地震颤着。
“怎么回事?钦天监呢?帝都地震,钦天监的人都死绝了么?”夏皇猛地起身,神色紧张地怒吼。夏国皇室的钦天监原本是个观星的机构,西方地震学说的技术引入之后,也负责预测地震。
“快搀扶陛下去开阔处躲避!”内臣首领仰望着微微颤动的屋顶,“这明堂没准要塌!”
“混账!国之象征!怎么会塌?”夏皇怒吼着,但还是顺从了内臣和少女们的搀扶,揭开金色纱幕就要离开。
“报——”明堂外的内臣拎着袍摆狂奔起来,神色惊慌如丧父兄。
“混账!”夏皇再度怒吼,“这是什么地方?容你这样放肆奔跑,奔丧么?世间名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你们这些丧胆的小人,怎么能随朕建立伟业?说!”
那名内臣整个身体趴伏在地,抖得像是筛糠:“公爵…公爵回朝!”
夏皇忽然听不见任何声音,也感觉不到震动了,满耳都是那轰雷般的四个字:公爵还朝!公爵还朝!公爵还朝!
夏国的公爵远不止一位,但若是只说公爵而不言其名,那就只有一个人,楚舜华!
怎么可能?他分明已下令沿途的行省和关隘随时通报楚舜华的行踪,最后一次接到情报是三天前,他人还在差不多六百公里之外!按照他返京的速度至少还得半月左右,难道他只用了三天就急行军六百公里?
夏皇楚昭华忽然觉得自己犯了错误。他误判了。准确的说他以为自己能够判断哥哥的做法,可他的哥哥从来就是个无法预判的人,至今都没有人能对楚舜华做出大家都能接受的评判,他到底是狡黠还是凶猛,到底是忠臣孝子还是逆臣贼子,到底是朋友还是敌人…
他高悬在天,仿佛天意,天意不可测!
内臣们在抖,夏皇自己也在抖,他想怒斥这帮无胆之人,可他先得止住自己的颤抖。他止不住,于是只有大力地冲那两个衣着轻薄的女孩挥手,嘶声怒吼:“滚开!”又冲内臣们挥手:“列队!列队!”
这时又有一名内臣冲进了明堂,喘的上气不接下气:“公爵殿下…已过天华门!”
夏皇和内臣们都在整衣,那两个女孩跌跌撞撞地往后门跑,其中一个还崴了脚。西风东渐,后宫女人们也穿起个高跟鞋子,好让自己走起路来仿佛风摆杨柳。仓促间又没有足够的内臣可以把那个女孩子扛着送回后宫去,最后还是内臣领袖一把扛起她,扔到了皇座那高大的靠背后面。
皇家古制森严,后宫女眷除皇后外均不得踏入明堂,奇技淫巧之物不得进入明堂,明堂中只能用五种“正色”…所以八音盒得撤走,金色帷幕不能留,连今晚熏的龙诞香都是错的!这种奢靡的香料也不得入明堂。
“好了么?好了么?” 夏皇一叠声地催促,内臣们手忙脚乱地帮他整理衣领和袖口,掩盖女孩子留在脖根的吻痕。
雷霆卷地之声越来越近,听起来楚舜华竟然是带着大军踏入了通天宫,那是骑乘着夔龙马的重甲骑兵么?这是要逼宫么?这是要谋反么?
“公爵殿下已过神武门!” 内臣的第三次通报。
夏皇狠狠地咬牙,在内臣们的簇拥下大步走出明堂,他必须表现出一位明君欢迎英雄凯旋的热情。他昂首挺胸地走在前面,内臣们弓着腰,上身几乎平行于地面,仿佛尾行的群蛇。
夕阳将尽,残光铺满了明堂前的广场,也给那些黑色的甲胃染上了一层血色。所有人都怀疑自己的眼睛出错了,他们想要尖叫,却无法呼吸。朱砂色的宫门前弥漫着云一般的白汽,白汽中走来铁墙般的军人,他们的步履是那么的沉重,地砖随着他们的行进而碎裂,他们的形象那么的狰狞,简直是古老画卷中走出来的恶鬼。他们脸上戴着银色的鬼面,全身都被异形的黑色铁甲笼罩着,行走时发出机械运转的微声,背后的喷气孔中白汽弥漫。
居中的甲士们扛着朱红色的肩辇,身穿白色古服的年轻人端坐在云雾之上。他的眼帘低垂,神光内敛,但他的威仪覆盖了整个广场,直逼明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