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恐惧自潭水的深处传上来,将他紧紧缚住。那是遇到了天敌般的恐惧,完全无法抵抗。

  他的身躯仿佛是秋天的落叶,随着水的浮力缓慢地上漂着,良久,才哗然一响,破水而出。那股惊人的恐惧这才稍微消退了些,李玄大口喘着气,脑袋中几乎变成了一片空白!

  他骇然发现,一团巨大的黑影正从潭底缓缓升起,随着它每升起一寸,李玄所感受到的恐惧就更强了一分!

  那黑影升得并不快,也许是因为它知道,在这无边的恐惧中,根本没有任何生物能够逃脱!

  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李玄的心倏然缩紧,他甚至能够感受到从那团黑影中蔓延来的巨大的力量,它可以轻易将这潭水翻过来,甚至掀起整个终南山!

  老天,它为什么要困守在这个小潭中?好似专门跟自己作对一般!

  突然,一个轻微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它是龙王雸拏遮罗,本是东海上的神兽,主管三仙山,二十年前它不该动了凡心,被四极龙王说动,一起祸乱人间。四极龙王被君千殇斩入轮回之后,它被紫极老人禁锢在后山深潭中,年年受罚。这潭中的毒龙,就是它的子嗣。”

  李玄认得这个声音,就是它,指点李玄破了崔家三姊妹的灵犀剑。这次它又在关键时刻出现,难道话中又有什么玄机么?李玄焦急地等待他再多说几句,最好直接说出如何打败这头龙王,但那个声音却沉默了,再不出现。

  这是否说明,以李玄现在的实力,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胜过这头龙王的呢?而看上去雸拏遮罗又跟他有着不知什么原因的深仇大恨,他被恐惧禁锢住了,想跑又跑不了。

  等死……那是无论如何都不甘心的。

  无量它个天尊的,要不是神华阁被搬了个精当光,他随便抓几件宝贝,这时候身化电光,一飙就是三千里,还怕这个劳什子龙王?命运啊,你真是太不公平了!

  黝黑的潭水开始翻腾起来,那从潭底透出的沉黑充满了静寂的压迫感,天上的云低得吓人,几乎紧覆在了潭面上,云层更是厚得像终南山的山峰。虽然什么都看不见,李玄仍能感受到那双巨大的眼睛,正在不远的脚下,森冷地盯着自己。

  那是厌恶的目光,是憎恨的目光,更是愤怒的目光。是一个王者被卑污的囚徒践踏了王冠般的震怒,这震怒,将撕开山岳,让大地血流成河。

  那声音所说的话,闪电般地在李玄的脑海中闪过,它究竟暗示着什么?

  李玄该如何利用?

  两只巨大的龙角缓缓探出水面,那双龙睛就在李玄身前不远处闪现,巨大的头颅昂然仰起,那蕴蓄已久的盛怒,即将在这乌沉的天地间绽放。

  李玄再也不敢等下去,脱口而出:“雸拏遮罗,不许放肆!”

  这一声厉呼让龙王怔了怔,硕大的龙睛中闪过一丝疑惑,显然,它没想到,李玄竟能呼出它的名字。这世界上知道它的名字的人,绝不超过十个人,而每个人都大名鼎鼎,绝非李玄这样的毛头小伙子。

  要知道,龙类是绝对不允许被凡人知晓它们的名字的,它们讨厌高贵的龙类被人类呼来喊去。只有力量极强的人,才有可能获得龙类的姓名,而这时,他们往往有足够的力量,来役使这些龙。

  但这个人,绝对不应该是李玄,雸拏遮罗从他身上闻到了它最讨厌的妖龙的味道。

  妖龙是龙类中的叛徒,它们是龙类的耻辱,让一个散发着妖龙气息的人类踩在自己的头上,那是对高贵的雸拏遮罗龙王的侮辱。因此,雸拏遮罗这才自午睡中醒过来,决定亲自收拾掉这个让自己憎恶的家伙。

  若不是因为他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这倒要好好问问。

  雸拏遮罗高傲地抬起头颅,巨大的声音自它的头颅中发出,沉闷地轰炸在终南山的后山中:“人类,汝如何知道吾之法名?”

  李玄见雸拏遮罗停止了攻击,不禁大喜,难道它对自己的名字这么敏感么?他心思闪电般地转动着,一丝坏笑从他的嘴角泛起,这丝坏笑威力无比,才一出现,他立即感觉自己身上紧缚的恐惧感消退了许多,他索性完全恢复了那种吊儿郎当的惫懒模样,笑嘻嘻地道:“我不但知道你的名字,还知道你又该受罚了,因为我就是紫极老人派来罚你的人!”

  雸拏遮罗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不可能!紫尊不会这样做,他知道我最讨厌你这种气息,高贵的雸拏遮罗不能忍受妖龙的羞辱!”

  妖龙?我堂堂人类怎么成了妖龙了?这家伙被禁缚这么多年,难道脑袋锈掉了么?不……不对,也许跟龙说话,就要更换成龙的思维,也许它说的“妖龙”,换成人类语言,就是“妖人”的意思?它说自己是妖人?咦?这不是侮辱我么?我李玄堂堂正正、诚诚恳恳、助人为乐、诲人不倦,如何就成了妖人了呢?得好好教训教训它!

  李玄冷笑道:“这正是紫极老人的意思!受罚受罚,要是专拣你喜欢的,那还是受罚么?”

  雸拏遮罗双目中暴怒的神光黯淡下去,换成了有些受伤的委屈的哀怨,它的啸声也不再那么威严,而有些被鄙视了的呜咽:“紫尊不会这样对我的……我是一条高贵的、有尊严的龙,紫尊也这样说过……”

  看到雸拏遮罗的气势被完全压了下去,李玄心中简直乐开了花。这么好欺负的龙不多欺负一下,简直就是对自己智慧的侮辱啊!

  李玄装腔作势,傲然道:“我现在要坐到你额头上,你要小心地飞起来,将我驮出潭水,知道了么?”

  最后四个字,他加重了语气。雸拏遮罗显然在拼命压制着自己的脾气,乖乖地低下了它那注定无法高贵却总是自认为高贵的头颅。李玄当然不会客气,踩着它的鼻子,踏着它的眼睛,就坐到了它的眉心处。

  雸拏遮罗再也忍受不住,怒吼道:“你……”

  李玄吃了一惊,以更大的声音吼了回去:“你想怎样?”

  一人一龙大眼瞪小眼,怒目注视着。要说起玩对眼,那真是李玄的强项。就算他心中再怎么色厉内荏,怕得要死,但一双眼睛却湛然有神,充满了威严的法度。

  雸拏遮罗龙睛中的盛怒渐渐消散,温驯地摆着尾巴,将潭水搅得大浪冲天,显然心中极为郁闷。但想到紫尊的威严,它终于叹了口气,哀怨地道:“好吧,我们走吧。”

  李玄指着山崖道:“看你受的委屈够了,我也不多折磨你了,将我送到山崖顶上,就行了。”

  雸拏遮罗巨大的身形骤然顿住,一股剧烈的颤动自头颅而发,瞬间传遍了整个身体。毒龙潭仿佛也感受到了它狂暴的愤怒,怒潮汹涌而起!

  李玄惊讶道:“怎么了?”

  雸拏遮罗硕头一掀,将李玄扔在空中,雷霆般的怒吼彻空响起:“我受不了了!我实在受不了你这头肮脏的、卑污的、阴险的妖龙!你坐我神圣万分的额头、踩我高贵无比的鼻梁、踏我霸气十足的眼睛,这我都忍了,但你竟然还要我冒着被天雷灼震的痛苦,去爬山!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

  它狂暴地在毒龙潭中冲撞着,潭水受它那股无匹的力量驱动,倏地涨高了一丈多。李玄大吃一惊,身在半空中,急忙用尽了吃奶的力量,抓住崖上垂下的一根古藤,手忙脚乱地向上爬去。

  耳听身下潭水洪涛般涌起,李玄虽然决定不去理会,但仍然忍不住偷偷看了一眼。这一眼,几乎将他吓了个半死。

  雸拏遮罗的巨口就在他身下不远处,它粗长宛如无限的身躯带起几丈高的漆黑水浪,向着李玄追了过来。李玄急忙使劲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才没让自己吓晕过去。

  猛地,那阴沉繁密的云层中倏然闪过了一道精光,那精光才乍出现,立即绵延几十丈,汇聚成一道巨大的闪电,缭绕闪落,重重击在了雸拏遮罗大张的巨口上。

  这道闪电力量威猛之至,雸拏遮罗雄霸如此,都被击得狂冲而下,深深没入了潭水中。

  潭水立即沸腾起来,那黑色更沉,雸拏遮罗身形闪动,忽然完全腾出了水面,嘹亮的龙吟声宛如雷公号角,响彻整个终南山,雸拏遮罗巨尾横击在潭水中,暴响声中,向李玄急扑而来!

  此时它的身躯完全脱离了水面,看上去真是壮大!它蜿蜒的身躯怕不有十丈多长,粗约三四抱,身上覆盖的鳞甲每一片都有铜镜大小,伴随着雸拏遮罗的狂怒,鳞甲片片直立,更增加了它的悍猛感。

  若不是乌云中再度亮起了一道精光,李玄肯定会被活活吓死。

  但现在,他却几乎活活笑死,因为这道精光汇聚成的闪电更猛,更强,雸拏遮罗被劈得更惨,看来有一阵子不能活动了。

  但那颗巨大的头颅倏然又钻出了水面。李玄吓了一跳,不禁暗自佩服它的恢复力,就见雸拏遮罗巨睛中充满了哀怨:“若不是我的元丹被盗,我怎么会怕这等天雷!”

  它是条有尊严的龙王,虽然输了,但仍然要说明原因。

  天亡我,非战之罪也。

  说完之后,它的力气再也支撑不住这具重伤的身体,缓缓沉入了潭底安眠。

  李玄简直要笑死了,联系到雸拏遮罗方才的话,他几乎可以肯定,这座潭的周围肯定被紫极老人设了禁制,只要雸拏遮罗离开潭面,立即就会有天雷下击,将它逼回去。那自己还怕什么?恐惧既消,他的力量顿时恢复,双手交叉,终于爬上了山崖。

  回看那云雾缭绕的毒龙潭,李玄真有九死一生之感!这一切,全拜苏犹怜那一脚所赐,可要好好跟她算算帐,我李玄的屁股,是那么好踢的么?

  他还没转身,突然,伴随着一声娇呼,他的手被一双柔荑握住,苏犹怜那张笑脸带着骄傲,带着担忧,带着自豪出现在他面前:“郎君,你简直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勇士啊!你的天才与勇敢没有第二个人可以匹敌,你真了不起,我……我真是好崇拜你啊!”

  李玄双目放光,一把握住她的手,急声道:“你也觉得我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么?”

  苏犹怜缓缓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雪色的阴霾,宛如月色下幽雪的清光,一直飘入李玄的内心去了:“你就是我心中最伟大的勇士,太阳滚过的天空下,再没有人有你荣耀的一半。”

  李玄哈哈大笑,又禁不住感激涕零,终于有一个人知晓了他真正的价值。那就是知己啊!

  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求?

  李玄热泪盈眶,刹那间只觉得为苏犹怜死都心甘情愿。

  苏犹怜紧了紧他的手,柔声道:“别忘记了,你就仅仅只差六道考验了哦,我会再来找你的。”

  李玄浑浑噩噩地点了点头,心头豪情万丈,被找到了知己的巨大喜悦冲击着。

  苏犹怜盈盈一笑,带走了这山谷中最轻柔的风。

  良久,当热情退却成荒凉时,李玄才猛然省起,自己不是找苏犹怜算帐来了么?怎么被她温软几句一说,就完全放弃了呢!

  不过,算了……她的话,还真是暖人心啊。

  

  李玄哼着自己编的新歌下山。

  “人生得一知己啊~则足矣……人生得一知己啊~~则足矣矣矣……”

  他唱的歌荒腔走板,花里胡哨的,但心情不错。

  他也一反常态,直奔图书馆而去。他现在意识到知识的力量了,单知道一条龙的名字,就能救人于生死关头,那若是知道更多呢?何况,他还有很多很多的迷惑,最让他迫切想知道的,就是那个神秘的声音,两次在关键的时候指点过他的声音,究竟是谁。

  无可置疑,此人肯定很强大,很博学,若是知道他是谁之后,再搞定他,那以后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李玄有这个信心,因为从目前看来,此人对自己不错,若是他肯亲自出手,或者把话说得更透一些,那就更完美了。

  图书馆很好进,只要将手按在太皓天元鼎的九仙瑶星上,以自身之力激发九仙瑶星上的碧光,默想图书馆之形态,便可进入。图书馆里空空落落的,只有封常青一个人。

  李玄也没在意,直奔书架,一面哼着“人生得一知己啊~~人生得一知己啊~~~”

  封常青一听到这歌,立即脸上变色,一见周围静悄悄的没有人,而李玄脸上又是一副诡秘的模样,再想起李玄这一阵子的不正常,他再也坐不住,落荒而逃。

  李玄冷笑一声,也不去管他,开始翻书寻求自己的疑惑。三楼的玉牍,看不懂;二楼的金章,读不明白;一楼的线装书……为什么没有呢?李玄怒上心头,使劲将图书扔了出去。这一扔,他发现了一张纸条。

  这纸条用一本书压在他的桌子上,他求知心切,本没有发现,这一扔,就露出来了。李玄疑惑地拿起纸条,就见上面写着三行字:“遇到你,我才明白人生的意义,我决定一生一世追随你。”

  字迹娟秀雅致,难……难道是情书?

  李玄随便掖在怀里,觉得有些好笑,苏犹怜这小女子可真是喜欢玩花样,居然写起情书来了。万一被别人发现……唔,收到本院第一美女的情书,似乎也是不错的事情呢,那就收下吧!

  他还在书架上乱翻,眼前突然掠过一道黑影,李玄抬头,就见常傅龙烟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龙烟一半面容皎好如少女,另一面却透出森森白骨,格外诡异。

  李玄笑嘻嘻地道:“龙烟常傅,有什么事么?”

  龙烟不答,伸手将脸上的轻纱拉开一半。她拉开的是白骨的那一半,一股冷意迅速蔓延而开,整座图书馆中立即鬼气森森,李玄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再也笑不出来了。

  龙烟冷冷道:“你不知道这里面的书极为珍贵,决不许有半点损坏么?”

  被这道鬼魂般的眼光注视着,李玄的胆气降到了最低点,忍不住低声下气地道:“对……对不起,我会收拾好的。”

  龙烟道:“你能收拾好么?”

  这句话将李玄问得张口结舌,哑口无言。龙烟重重哼了一声,李玄就被打出去了。

  他重重摔在了太辰院的地面上,大地轰然震动,碧光旋转,化作一道霹雳,狠狠地劈在李玄的头顶上。

  这一下将李玄劈了个头昏眼花,不由得暴怒,一跳而起,大吼道:“死元尊,你也帮着欺负我!”

  他的手被拉住,李玄没好气地叫道:“干什么!”

  他转过身,就看到一只鸡。

  封常青无论在什么时候看起来都既胆怯又猥琐,这只鸡就擎在他手中,满脸谄媚地看着李玄。李玄皱眉道:“你做什么?”

  封常青得意地笑了:“大师兄,你不是一直在唱‘人生得一‘只鸡’则足矣’么?这只鸡可是我珍藏了许多天的,当日冒着生命危险从胡突干那里偷来的。现在……”

  他肃然将鸡向李玄呈上:“我将它隆重地献给大师兄,现在大师兄已经得一只鸡了!”

  李玄:“混……混蛋!”

  封常青头上挨了三拳六脚,脸被直直地踹进了泥土里,当他费尽力气从土中拔出自己那扭曲的头颅时,李玄早就不见了踪影。

  封常青哀怨地看着那只跟他同甘共苦,一起躺在泥土中的鸡,那丰满的身子是多么的充满了诱惑啊。为什么大师兄不喜欢呢?

  那就倾我一生,为大师兄找到那只想要的鸡吧!封常青双目绽放出了斗争的光芒,他要报答大师兄的恩情!

第十八章、碧梧栖老凤凰枝

  李玄不是自己想走的,他本想再使劲多踹封常青几脚,却被人硬生生拉走了。拉他的人是苏犹怜,她一阵风地吹过来,拉住李玄大叫道:“快……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李玄莫名其妙地被她拉着向后山奔去,问道:“什么来不及了?”

  苏犹怜神秘地一笑,道:“来不及捉凤头鹫了!”

  凤头鹫?毒龙王之后是凤头鹫?

  李玄本能地感觉到,这次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他急忙顿住脚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这在苏犹怜那双眼睛注视下是那么的艰难。

  李玄费尽了心神,才从苏犹怜点漆般的眸子中解放出来,追问道:“为什么要捉凤头鹫?”

  苏犹怜美目中露出一丝讶意:“因为这是第二项考验啊。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么,七重考验,要降龙伏凤,上天入地。龙已经降过了,接下来当然便是伏凤。”

  李玄:“你们那里的人娶个老婆可真是难啊。”

  苏犹怜笑了,那一笑,将终南山的春天永远留住:“我的郎君一定不会畏了这些艰险的,是不是?”

  李玄怒道:“谁说的?上次被你踹落毒龙潭差点要了我的性命,这次无论如何我都不陪你玩了。”

  苏犹怜怔怔地望着他,她面上泛起的嫣红迅速地凋谢,她的肌肤又被白色笼满,却已是苍白,苍白如雪。苏犹怜轻轻转身,她消瘦的双肩仿佛不能承受这世界的荒凉。

  “那我是被遗弃了么?”

  遗弃?李玄慌了神,急忙道:“当然不算!七重考验我只过了一重,根本还跟你没有关系,怎么能称得上是遗弃呢?”

  苏犹怜伸出一只手,道:“那你能否洗去我手上的印记?那是你握过的痕迹啊。你能让这双手未被你握过么?”

  李玄瞠目结舌,想起了她们族中那个古怪的规矩。要洗去这痕迹,大概只有通过紫极老人的轮回之术吧。

  苏犹怜双肩轻蹙,她的声音中有着无限的寂寥:“纵然手能拭,但你能抹去我心中的印记么?”

  李玄几乎栽倒在地。

  ……心!这已经关系到心了么?

  苏犹怜缓缓转身,一双明眸静静地看着他。她的唇角点缀着一丝笑,但那是怎样的笑?那是枯萎的春雪,降临在荒凉的平原上,是荆棘上的鸟儿,用尽所有的痛苦啼发出的哀婉之音。

  苏犹怜的笑本明媚如花,但此时,却是一瓣残缺的雪花,在深浓的湖波中坠落。

  笑容中,有静静的心碎的声音。

  李玄竟然不敢凝视这抹笑容!他抬头,天在憎恨地望着他,他低头,地在嫌恶地看着他,他扭头,山川树木在怨怒地瞪着他!

  这难道就是天怒人怨?

  李玄终于忍受不了心灵中那巨大的折磨,大声道:“好啦好啦!我答应你就是!”

  苏犹怜柔声一笑,万千柔情顿显,将那份荒凉感扫荡一空。

  李玄长吐一口气,所谓一笑倾城、再笑倾国的威力,他终于亲眼见识到了。

  最难消受美人恩哪。

  苏犹怜温婉无比地走到李玄身边,跟他并肩前行,向后崖走去。她递给李玄一张纸,上面画着一只可爱的金色小鸟。旁边写着一串注解:“凤头鹫又名金翅鸟,原因是它的额头长着一簇高高耸起的长羽,十分引人注目。而它的身躯长大,通体覆盖着金色的羽毛,双翅展开,就宛如黄金打造的一般。它力量极大,身上羽毛坚如精铁,刀剑难伤。此鸟极为稀少,传说天下只有十只,在北地被人称作碧眼胡雕,是因为它的一双眼睛如美玉一般,晶莹碧绿。”

  苏犹怜柔声道:“你此去,可要小心了。因为凤头鹫比雸拏遮罗龙王可要危险得多。雸拏遮罗是被紫极老人禁制在毒龙潭中的,上有天雷环绕,无法突出潭面,凤头鹫身上可没有任何禁制,翔舞空际,威力无穷。爪裂虎豹,力敌龙蟒,你一定要万分小心才是,我的郎君,虽要经历七重考验,但也要平安回来。”

  李玄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么危险的事情,你也舍得我去干?”

  苏犹怜盈盈一笑,她的纤手覆在自己的心房处,然后拿开,轻轻地覆在李玄的心窝上,柔声道:“只有最勇敢的人,才能俘获纯洁少女的心。历尽艰险的人,才可体会爱情的甜蜜。”

  李玄道:“我……我的肚子为什么突然痛起来了呢?”

  苏犹怜眸中闪过一丝惊惶,道:“你怎么了?病了么?方才掉进潭水里受凉了么?”

  李玄苦笑着点了点头,心里却乐开了花。要是她真的这么认为,那自己可就得救了。

  苏犹怜深深皱起了眉头:“可惜来不及了……”

  这时,一阵巨大的机簧声响起,李玄的身子忽然腾空而起,向对面高山上扑了过去。

  他一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低头看去,就见他方才站的地方弹起一块铜板,下面是仍在暴跳着的弹簧——他就是被这块铜板甩到天上去的。

  只见苏犹怜对他挥挥手,娇呼道:“我~~等~~你~~”

  这……这也太卑鄙了吧!

  但形势却容不得他多思考,风声呼啸中,他重重跌落在山崖的洞中。

  李玄抚着额头站了起来,这一下摔得可不轻。为什么他最近总是挨摔?

  他无心多愁善感,急忙转身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眼前这个洞真是前所未有的巨大!一百个李玄叠起来,也够不着洞顶。洞中最底处用干燥的树枝跟柔软的茅草搭了个窝,李玄围着窝转了一圈,三百一十四步!

  这……这只鸟究竟有多大啊?

  李玄登时慌了神,他向洞口冲了过去,就算掉下去摔死,他也绝不愿面对这么大的一只鸟!他会轻易地被嚼碎了吃掉,然后变成凤头鹫的阿拉神雷的!

  这念头彻底击垮了李玄的斗志,他奔得比一头马还要快。

  一阵狂风自对面卷了过来,李玄面前一片黑暗,两点碧光骤然出现,合着黑暗将洞口堵得严严实实。李玄一声惨叫,掉头就往回跑。这瞬间的功夫,他已经看清楚了凤头鹫的长相,

  老天!那是鸟么?他本觉得雸拏遮罗龙王已经是天下最大的了,凤头鹫竟然比雸拏遮罗小不到哪里去,这还是它双翅收敛的时候,若是张开呢?李玄连想都不敢想!凤头鹫双爪跟长长的喙都发出一种特殊的光芒,李玄认得,那是神兵利刃才可能有的寒光杀气,更可怕的是它的羽毛扫在石壁上,竟然扫得石屑纷纷而下!

  乖乖咙得咚,这鸟羽到底是什么做的啊?这要是扫在人身上,还了得?李玄一面跑,一面摸了一把自己的身子,那是标准的细皮嫩肉啊,这次可是大大的惨了!

  为什么苏犹怜画中的小鸟是那么可爱,而现实中的凤头鹫却是这么可怕?

  身后那凤头鹫显然也发现到巢穴中侵入了敌人。越是猛禽,就越有领域的观念,常言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眠?登时凤头鹫一双凤眼中碧光大盛,卷起一阵狂风,笔直向李玄扑了过来。

  李玄吓得魂都没了,他脑袋闪电般旋转着,拼命呼唤那神秘的声音,但却一点回应都没有。这次是真的完了!

  电光石火之间,凤头鹫已将李玄扑到在地。李玄急忙大叫道:“且慢!我也是逼不得已啊!”

  凤头鹫那生了极长凤羽的头颅歪了起来,仔细地盯着李玄,爪间之力稍稍收敛了些。

  李玄大喜,既然这只鸟能听懂人言,那就好多了。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那是李玄的强项!他一把抱住凤头鹫那只粗壮的脚趾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

  “伟大的鸟中之王啊,你不知道我多凄惨啊。我的凄惨,就算是终南山上的流水,也流不断啊,就算是太华山上的积雪,也盖不满啊。神鸟啊,我有一个恋人,我们相爱了整整十年,从穿开裆裤时,我们就青梅竹马,相依为命。我的爹娘早就死了,无依无靠,整天靠乞讨为生,她是大地主的小女儿,就经常偷偷掰一块馒头送给我。冬天天气冷了,她怜惜我冷,就偷偷分一件衣服给我穿。她们家嫌贫爱富,她为了不让家人知道,一个冬天也不敢加衣服。有时她偷偷溜出来跟我玩,我们两人就挤在一起,互相用体温为对方取暖……就在一天,大雪纷飞,看着她被冻青的嘴唇,我对天发誓,我一定要娶她为妻,这一辈子都对她好。于是我跑出去帮人做工,辛辛苦苦攒了一两银子,就上门提亲。她家人觉得我是在侮辱他们,就将我毒打了一顿,报官府按了个罪名,发配到北疆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凤头鹫的爪子已从李玄的身上挪开,它温驯地趴在李玄旁边,偌大的身体,已没有了方才的威严。它大睁着一双眼睛,使劲凑到李玄身前,神情极其认真而投入地听李玄讲。

  难道……难道自己碰到的,竟然是一只喜欢听故事的鸟?

  这……这也太扯了吧!虽然不敢相信,但只要凤头鹫不伤害自己,李玄就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编造下去。

  从他在北疆从军,讲到他杀敌立功,做了高官,回到那女孩的故乡,却发现女孩已经嫁人了。那女孩的家人见他衣锦还乡之后,又想攀附高枝,硬生生地逼着那女孩抛夫弃子,再嫁给了他。他不肯做这样的坏事,就将自己所有的积蓄赏赐都送给了女孩,挂冠而去。但那女孩与他都不能忘情,就暗通款曲,商定在离去之前,再见上最后一面。女孩的丈夫却以为她要私奔,狂性大发,几乎将她杀死。而其娘家也觉得她淫乱败德,决心杀死她遮丑。

  他护着她,杀出重围之后,却发现她为了替自己挡箭,受了重伤。他带着她受尽了艰难,为她求治,但她的身子实在太弱,已活不了多久了……她说她这一辈子只有一个愿望,也只有一个遗憾,就是如果她是一只鸟就好了,她可以飞出那个非人的家,跟着他去天涯海角。所以李玄才带着生命快到尽头的她,来到终南山顶,希望能看到真正的鸟,像鸟儿一样遨游天际……

  大滴大滴的泪水自凤头鹫的眼睛里滴落,这个故事实在太凄惨了,惨到连凤头鹫都要流泪。李玄拍了拍它的脚趾,一人一鸟无言地坐在洞穴里,体会着那份静谧的哀伤。

  接着,李玄谈起那女孩嫁入夫家所受的辛苦。恶婆婆,毒小姑,不得夫婿欢心,谣言,流言,恶言……李玄发现凤头鹫特别喜欢听人伦悲剧,一旦说到打架斗殴,升官发财什么的,它的兴趣就淡下去了,但是一说到婆媳关系,三角恋,家庭伦理,它的一双大眼睛立即就瞪得又大又圆,听得无比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