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从戎有点要变脸色:“大爷,您要动兵?”

霍相贞抬手正了正军装衣领,随即横了他一眼:“陆军部要是真敢撤我的督理,我就派兵包围陆军部,把他们全突突一遍!去!给安如山打电话!还有,让李克臣回保定,给我管住军队!”

马从戎被他支使得分身乏术,恨不能一心二用。及至发完电报打过电话了,他靠墙站着喘了口气,心里真怕出大事。

第42章 明暗之局

顾承喜接到命令之时,正在家里捧着大碗喝热馄饨。请记住我}本书最新免费章节请访问。一碗馄饨没喝完,他家的大门被马从戎手下的一名小副官敲了开。小副官的个头和小林差不多高,谨慎之极,踮着脚捂着嘴对他耳语。而他越听越是严肃,末了抬袖子一擦嘴,他快手快脚的换了军装,不声不响的跟着小副官上了门外汽车。

至多是半个小时的工夫,他已经带着卫队包围了连毅在北京的新宅子。霍相贞的卫队很威风,从上到下全是呢子军装,裤缝袖口镶着金道子,骑高头大马,配德国手枪,乍一看仿佛是大官们集体出巡,路边巡警都毕恭毕敬的直给他们敬礼。这么一大队人马不声不响的围住了连宅,惊得宅门口的卫兵发了怔:“哎?你们——你们是哪个部分的?”

顾承喜拔出手枪,一枪把拦路卫兵杵了个踉跄。然后迈步跨过大门槛,他在影壁前一转身,径直进了院子。院子是大四合院,好是很好,但是处处新得过分,没有烟火气,不是正经过日子的人家。他刚一露面,两边房门开了,呼啦啦涌出一大群卫士,一个个全都横眉怒目:“谁?干什么的?”

顾承喜收了手枪,然后朗声答道:“我是四旅二团的团长顾承喜,奉了大帅的命,来见连师长。”

卫士群中走出一名高个子副官。若有所思的将顾承喜上下看了一遍,他随即一挑眉毛:“你等着,我去向师座通报一声。”

话音落下,副官往后走。原来大四合院是两进的,前头院子住的全是副官卫士。

顾承喜等了片刻,最后等回了高个子副官。副官对他说道:“师座肯见你。”

顾承喜道了声辛苦,然后迈步要往前走,不料副官在他身后一伸手:“慢,师座只见顾团长一人,其余的弟兄,还请留在前院等候吧!”

此言一出,顾承喜的步伐登时顿了一下。单枪匹马的去见连毅?连毅可不是心慈面软的人,一言不合,自己很可能是有进无出。但是不进也不行,连毅要是真想发难,自己除非是跑回家去,否则只要留在连宅,就必定逃不过一场恶战。

逃回家,当然是不可能。霍相贞第一次派给了他正经差事,他必须做出个正经的成绩。继续迈步向前走了,他知道自己之所以敢赌了命去见连毅,不是为了向霍相贞效忠,是要让霍相贞知道自己也是条好汉。有朝一日,他要让霍相贞对自己心服口服。

在里院的正房里,顾承喜见到了连毅。

连毅人在一铺暖炕上,暖炕名副其实,当真是微微的有一点暖意。靠着棉被垛半躺半坐了,他是军裤衬衫的打扮,腰间服服帖帖的扎了牛皮腰带。衬衫是月白绸子的料子,软颤颤的抖着光,袖扣是朵灿烂的小金花。双脚伸在炕尾一个大男孩子的怀里,他转向顾承喜一笑:“大帅怎么了?舍不得放我回天津?”

抬手向后一捋锃亮的背头,他嘿嘿一笑:“平时也没见大帅恋着他连叔叔,今天怎么了?静恒转性了?”

顾承喜知道他有实力,背了人,敢拿着霍相贞随便打趣。现在不是替霍相贞出头的时候,所以他只笑了一下:“大帅说现在城里不太平,让我来保护连师长。”

连毅笑模笑样的看了他一眼,没开口,但是舌头在嘴里打了个转。把手向后伸到了棉被垛下,他毫无预兆的抽出了一把手枪。顾承喜一惊,但是站稳了一动不动——动也晚了,不如不动。

手枪挺漂亮,是精致的比利时花口撸子。连毅先是抬手向上瞄准了他的眉心:“小兄弟,少和我打官腔,叔叔知道的比你多。”

然后枪口慢慢下移,最后对准了顾承喜的裤裆。连毅笑微微的又问:“顾团长,你说,是我的枪硬,还是你的枪硬?”

他的枪口里像藏了个眼珠子似的,瞄得顾承喜卵蛋要转筋:“当然是连师长的枪硬。”

连毅哈哈笑了,随随便便的把手枪往炕上一拍,又对着顾承喜招了招手:“来,宝贝儿。现在我走不了,你也回不去,正好俩光棍凑一对,也亲近亲近。”

顾承喜把心一横,走上前去——和连毅在一起,他时常要“把心一横”。弯腰把手枪拨开了,他一歪身坐上了炕,又对着炕上的大男孩子一抬下巴:“我是光棍,连师长可不是光棍。”

大男孩子不会超过二十岁,生得鹅蛋脸大眼睛,淡淡的扫了胭脂涂了嘴唇,一看就是优伶一类。怯生生的扫了顾承喜一眼,他垂下头,绣花似的继续给连毅捏脚。而连毅向后一仰闭了眼睛,一只手很大方的搭上了顾承喜的大腿。上下摸了几把,他忽然一睁眼一扭头:“哎!”

顾承喜转脸正视了他,先以为他又要嬉皮笑脸的开黄腔,没想到连毅此刻却是似笑非笑,一双眼睛里射出了锐利的光:“小顾……”

他的声音低而有力:“跟我上天津玩去?”

顾承喜隐约明白了他的用意——跟着他上天津,然后另起炉灶重开张。连毅也是一军的统帅,霍相贞能给他的,比如荣华富贵;连毅一样的能给。

可是他要的,并不只是荣华富贵。如果此刻和连毅走了,以后和霍相贞轻则反目成仇,重则天各一方——和成仇相比,他更怕的是分离。

再说,谁知道连毅的话做不做准?霍相贞给他的团长已经是板上钉钉,连毅万一到了天津之后翻脸不认人,他怎么办?到时可没有后悔药给他吃。

顾承喜缓缓的垂下眼帘,盯住了自己大腿上的手。手挺好看,像个小书生的手,皮白柔嫩,骨节也不分明。

伸手覆上了连毅的手,顾承喜轻声答道:“多谢连师长抬爱,可是大帅让我过几天回保定练兵,我纵算是想去天津,也是有心无力啊。”

隔着一层军裤,连毅的手指一捏他的大腿,同时哈哈笑了:“没关系,小兄弟,有机会再去也是一样的!”

然后他抬脚一蹬炕上的大男孩子:“宝贝儿,过来给我烧几口烟。”

大男孩子深深的一低头,算是回应,然后放开了他的脚,转身从暖炕角落里拖过了烟盘子,开始动作熟稔的挑烟膏子点烟灯。

顾承喜忍着耐着,腻腻歪歪的陪着连毅胡说八道。与此同时,霍相贞坐在家中,正在静听马从戎的汇报——京畿卫戍部队一方面已经暗暗疏通过了,京畿卫戍总司令和陆军部也是有仇,所以今天愿意找个地方藏了装死。只要警卫团速度够快,直入京城是绝无问题。李克臣已经回了保定,安如山也开始出京调兵遣将。一切都在按照计划顺利进行,于是马从戎最后问道:“大爷,您准备什么时候去陆军部?”

霍相贞坐在大写字台后,抬头看了他一眼:“我去陆军部干什么?平白无故的跑去陆军部,我疯了?”

马从戎张了张嘴:“可是——”

霍相贞单手按了写字台沿,挺身而起站成了标枪。昂首挺胸的来回走了几步,他忽然冷笑了一声,然后又看了马从戎一眼。

马从戎忽然讪讪了:“大爷……信不过我?”

霍相贞不理睬他,也不让他走。单手插进裤兜里,霍相贞开始围着他踱步。

踱了良久之后,霍相贞抬手一拍他的肩膀:“去,给我盯紧了连毅。”

马从戎转头看了他:“大爷,顾承喜一直在连毅家呢!连家一直没动静,应该是没什么问题吧?”

霍相贞在他的肩膀上拍了又拍:“心里有鬼,会没动静?”

马从戎试探着问了他:“他……会逃?”

然后他作势要走:“我再派一队兵给顾承喜,给他加一道保险。”

霍相贞却是一摇头:“不必,让他逃。”

马从戎站住了,真没听明白:“大爷,顾承喜知道您的意思吗?”

霍相贞转身走回了写字台后,又坐下了:“顾承喜很聪明,胆子也够大,即便动了刀枪,他也死不了。”

然后他坐成了一座泰山。写字台面上摆着一只怀表,怀表走得滴滴答答,算是书房里最热闹的物件。

顾承喜不知道自己要和连毅腻歪到什么时候。连毅已经躺在炕上睡了一觉,他也在炕上吃了一顿午饭。到了下午,连毅哈欠连天的清醒了,由大男孩子伺候着穿了马靴。起身披了军装上衣,他问顾承喜:“顾团长,请示一下,我出去解个手行不行?”

顾承喜连忙也跟着起了立:“连师长说笑了。”

然后他扫了炕角一眼,看到手枪还在原位没人动。前院有霍相贞的卫队镇着,后院没什么人,只有自己和连毅,以及一个大男孩子。连毅个子小,只要不动枪,即便动了武,他也有自信将其一屁股坐扁。

顾承喜站在门口,眼看连毅披着军装进了院子。方才和他打过交道的高个子副官忽然走了来,拦着连毅俯了身,嘁嘁喳喳的耳语了半天。连毅背对着他,所以他也看不见连毅的表情。等到高个子副官直了腰,连毅似乎也说了句什么,一边说,一边把手伸进了两边衣袖里。抬手系了一粒纽扣,他骤然从副官腰间拔出手枪,随即转身对准顾承喜,迎面便是一枪!

在他伸手拔枪的一瞬间,顾承喜已经抱头滚入房内。子弹贴着他的小腿打碎了后窗玻璃,而顾承喜无处躲避,索性抓起了床上的大男孩子迎头一举,冲到门口把人直扔向了连毅。此时连毅已经连开了第二第三枪,大男孩子成了肉盾牌,结结实实的挡住了两粒子弹。顾承喜抓住了这一刹那的机会,举起手枪开始还击——还击而已,并不追击,因为怕惹怒了连毅。连毅是有名的神枪手,而他只跟着教官学过一个月的射击。

连毅并不把顾承喜往眼里放,大踏步的直奔前院。他知道自己是霍相贞的心病,可是没想到霍相贞居然真有狠心刮骨疗毒。另一只手从副官腰间又拽出一把手枪,他不由分说的对着卫队士兵开了火,同时对着自家卫士喊道:“霍静恒要杀我!”

此言一出,连家卫士立刻抄起了家伙,开始护送连毅向外冲锋。枪声登时连成了片,而连毅将手中两把空枪向下一掼,一边疾行一边向旁伸出右手。随行副官立刻将上满子弹的轻机关枪送到他的手中。率先踹开大门冲出院子,连毅端着轻机关枪对着卫队开始扫射。卫队将连宅包围了大半天,一直是平安无事,早已懈怠。如今忽然遇袭,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成群结队的中枪而倒。宅子后头的援兵想要赶来支援,然而又被连家卫士的火力压制住了,竟是寸步难行。在这短暂的空当里,副官不知从何处牵来了马。连毅踩了马镫飞身而上,一抖缰绳直冲向前。身后卫士纷纷也上了马,一路快马加鞭的紧随而上。大街面上立刻乱了套,连毅不管不顾的催马飞奔,马蹄子踏着人头走,冲出了一片鸡飞狗跳哭爹喊娘。

他知道自己和霍相贞早晚要有一仗,可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他说他知道得多,其实自己心里明白,也没有那么多。既然没有那么多,就得处处先下手为强。一旦霍相贞真把警卫团调进京城了,他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一支卫队挡不住他,一个警卫团却是足以把他弄死在北京。趁着警卫团还在路上,他得赶紧回他的大本营去!

二十分钟之后,连毅出城的消息传到了霍相贞的耳中。

霍相贞还坐在写字台后,马从戎气喘吁吁的站在他面前,极力想要把话说得有条有理:“派过去的卫队,死了能有一半。顾承喜倒是没事,但是因为没能看住连毅,他吓得不敢来见大爷。”

霍相贞没把顾承喜往心里放,只知道连毅终于先动了手。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屠杀帅府卫队,连毅放在哪里都是有罪的人了!

抬起双手重重的一拍写字台,他起了身,迈步走向门口。马从戎立刻跟上了他:“大爷,您上哪儿去?”

霍相贞从门口的衣帽架上摘下了手枪皮套,一边往身上系,一边头也不回的答道:“去陆军部。”

马从戎连忙取下了军装上衣,追着他要给他披:“不是不去吗?”

霍相贞穿了上衣,脚步不停:“师出无名,当然不去。现在我师出有名了,为什么还不去?”

马从戎紧赶慢赶的跟着他,不知道他怎么就“师出有名”了。

在此同时,已经杀到城外的连毅放缓了战马速度,额头上忽然出了一层冷汗。

他感觉有些不对劲——霍相贞并没有对自己做出太明显的威胁,自己却是差点杀光了他的卫队。虽说先下手为强,可自己未免过于“先”了。

他怀疑自己是中了圈套——自己不动手,是坐以待毙,自己动了手,也一样是犯了死罪。霍相贞诈了他一下子,把他诈成叛将了!

在连毅左思右想之时,霍相贞已经堵住了陆军部大门。

他是来告状的,因为万国强策动了连毅造反,居然对他的卫队开了枪,明显是打算要他霍某人的性命。一省的督理都敢杀,万国强和连毅真是狗胆包了天,他要求陆军部去治万国强和连毅的罪。

陆军部的总长是常年不在京的,管事的人是谭次长。谭次长出了面,昂首挺胸的质问霍相贞:“连毅造了反,和万国强有什么相干?你说他们串通一气,拿出证据来!”

霍相贞拔出手枪抵上他的心口,一搂扳机开了火!

谭次长应声而倒,身下缓缓漫开了一摊热血。陆军部登时陷入了死寂,而霍相贞径自走到了屋角一张秘书办公桌前,桌子上摆着现成的笔墨纸砚。霍相贞一手拎枪,一手执笔蘸墨,以着总理的口吻写了一篇命令:“……谭德光身为次长,竟敢煽惑军队,扰乱直隶,谋害督理,按照法度惯例,即应立即正法……现既枪决,着即褫夺军职勋位,以昭法典……”

写完最后一字,他将毛笔向砚台中一掷。拿起字纸抖了抖,他见墨迹已经干了,便将其折了几折,递向了马从戎:“即刻送去总理府,请总理盖章后转呈大总统。”

然后他一脚踢开拦路的尸首,大模大样的走向了陆军部大门口。

第43章 小芥蒂

如果谭次长不死,总理不会乖乖听霍相贞的话。(请 记住但是谭次长死了,总理别无选择,只好依附了胜者。大总统也没意见,因为自身风雨飘摇,已是难保。下面人乱一点,上面人反倒有机会重新布局。

总统总理既然默然首肯了,咽了气的谭次长没有发言权,只好戴罪而死。消息当天传遍全国,万国强一部自然是义愤填膺,回归了大本营的连毅也是大吃一惊。没等连毅惊过了劲,安如山毫无预兆的向他发动了进攻。

要说行军打仗的本领,安如山并不比连毅更高明;然而他是有备而战,连毅是措手不及。安如山占了这么个便宜,甫一开打便占了上风。与此同时,保定方面也派出一个团,对着连师在廊坊的驻军开了炮。

霍相贞人在北京,因为对于外界的战况心中有数,所以十分镇定。泡在他路易十四式的大理石池子里,他朦朦胧胧的隐没在了满室氤氲的蒸汽中。马从戎穿着汗衫短裤,赤脚蹲在岸上,手掌缠了毛巾给他搓背,搓得咬牙切齿:“大爷这一招真够厉害,我从头糊涂到尾,直看到今天才算明白过来——大爷抬抬胳膊!”

霍相贞在水中转了个身,把一条胳膊伸向了他,同时冷淡的低声说道:“屁都不懂!”

马从戎握了他的手,从手背开始往上搓:“那顾承喜呢?”他一边使劲一边对着霍相贞一笑:“这一场大事干完,该赏的赏了,该罚的罚了,他怎么办?要说赏,他没把连毅看住;要说罚,那连毅也不是一般人敢动的,他那一趟,真挺冒险。”

霍相贞被他搓舒服了,身体有了软化的趋势,但是言语还很硬:“他是要当团长的人!这点儿事情都办不好,我凭什么让他当团长?”

马从戎笑了:“那您给他一句准话也成啊,他现在还担惊受怕着呢——换条胳膊。”

霍相贞一皱眉头。在他这一局对弈之中,顾承喜所充当的只是一只小卒子。之所以选择顾承喜,不过是因为他人机灵,胆也大,而且还算是个初来乍到的新人。连毅带了一辈子兵,关系网在军队之中盘根错节,四处蔓延。派个灵活人物,灵活人物也许会和连毅串通一气;派个老实人物,比如赵副官长,那更糟糕。老实人物素来不会是连毅的对手,也许根本连他家的大门都进不去。

顾承喜是他的救命恩人,同时也是他的部下。军人的天职即是服从命令,所以霍相贞认为自己无需再给他“一句准话”。 至于冒险——如果怕冒险的话,就不要当兵,不要耽误自己拨给他的一团人马。盐务局,交通局,肥衙门有的是,他安安稳稳的也一样可以过好日子。

赤条条的出了水,霍相贞躺在了池子沿上,任凭马从戎把他搓得浑身通红。枕着小臂侧了脸,他看镜中自己的裸体。看了片刻,他严肃的说道:“像虾!”

马从戎累得直出汗:“虾?怎么像虾?”

霍相贞面无表情的解释道:“红。”

马从戎噗嗤一笑。霍相贞几乎不会聊闲话,偶尔说一句,一般人还听不懂。

因为始终是等不到“一句准话”,所以顾承喜惶惶然的坐在家中,始终是摸不清头脑。他知道霍相贞治军很严,自己这个团长的名分还没捂热呢,要是因此丢了可是太可惜。然而过了几日,天下太平;他缩了的胆子渐渐恢复了先前的尺寸,于是跃跃欲试的又露了头。

出门找熟人问了一圈,他很想知道连毅是怎么逃出京城的。他的熟人告诉他:“骑马逃的。”

顾承喜听此答案,恨不能咬熟人一口:“我知道他不能是走着出去的,我是问他在城里有没有和咱们的人交火?”

熟人对着他大摇其头:“那好像是没有。”

顾承喜不问了,回家进屋关了门细思量。要按照惯例,自己身为长官,不但没能完成任务,而且还搭上了几十条性命,无论如何都不能这么无声无息的蒙混过关——除非自己其实已经完成了任务。

思及至此,顾承喜抬手摸了下巴,开始在心里骂街:“好你个平安,既然你有这个心思,你倒是早告诉我一声啊!幸好我提前留了心眼儿。我要是个一根筋,当时死追着连毅不肯放,还不半路被他毙了?妈的,平安,你拿我当敢死队使唤哪?”

他抬手一拍桌子,桌子很结实,桌面也光溜。顺势扭头看了看桌子,又看了看满屋的好家具,他心里有点生气,因为霍相贞对他未免过于一视同仁了。虽然安如山也是一样的要顶着枪林弹雨上前线,但他总感觉自己在霍相贞心中应该与众不同。若是那天自己躲得不够快,真死在连毅枪下了,这满堂的好家具,这青砖漫地的小四合院,还不是全留给小林那个兔崽子享受了?

顾承喜越想越入迷,从“有点生气”变为了“极其恼火”。末了对着前方竖起一根手指,他虎着脸,威胁似的对着虚空说话:“你等着——你等着啊!”

然后到了翌日上午,他把自己打扮利落,跑到了霍府又找白摩尼去了。

白摩尼见他来了,十分高兴:“小顾,我还以为你回保定了!”

顾承喜笑道:“就算真回了保定,也得提前告诉你一声啊!不瞒你说,前几天大帅让我办事,我不但办砸了,还差点儿送了命。我有点儿害怕,就一直没敢登门找你。”

这话说了不过片刻,房门一开,却是霍相贞走了进来。霍相贞是戎装打扮,显然是刚刚从外面回来,手里又端了个玻璃碗。顾承喜见了他,脸上若无其事,微笑着想要退下。可霍相贞顶天立地的站在门口,并没有让他走的意思:“你这假要放到什么时候?我不给你定期限,你就打算在北京住到天长地久了?”

然后他转身走到靠窗的桌前,放了手中的玻璃碗:“吃奶酪。”

白摩尼摇了轮椅移到桌前,探头看了看玻璃碗:“大哥,别让小顾走了。你不能给他换个不出京的差事吗?再说我也不想吃奶酪。”

霍相贞的脸上没有笑容,但是语气中明显带了柔软意味:“昨天非吃不可,今天又不吃了!”

然后他一转身在桌前坐下了。顾承喜见他是要长留,便识相的又要告退,然而霍相贞依旧是不让他走:“你呆着你的。我一会儿去天津,坐不久!”

顾承喜偷偷的对着白摩尼一咧嘴,然后规规矩矩的站了。白摩尼也向他一挤眼睛,知道他和所有人一样,都怕大哥。大哥正襟危坐的守着一碗奶酪,倒是诚心诚意的要陪陪他,所以虽然看着挺不得人心,但白摩尼还是领大哥的情了。

三个人在房内成三足鼎立之势,对于谁来讲都是多余了一个,但又不至于容不下。良久过后,霍相贞忽然从胸前口袋中摸出了怀表。打开表盖看了看时间,他把怀表掖回了口袋:“再坐五分钟。”

顾承喜犹犹豫豫的开了口:“大帅近来……还去保定吗?”

霍相贞一点头:“还去。”

顾承喜大了胆子:“那我再等两天,和大帅一起走行不行?”

此言一出,白摩尼立刻帮了腔:“大哥,我在家里闷死了!让小顾多陪陪我吧!”

霍相贞知道顾承喜有点贫嘴恶舌的意思,大概会很合小弟的性格。心不在焉的一点头,他随口把二人全训斥了:“贪玩,没出息。”

白摩尼当即做了个鬼脸:“哎呀,五分钟已经到了,大哥你快走吧!”

霍相贞看着他笑了:“小崽子,撵我。”

然后他当真起了身。抬手摸了摸白摩尼的脑袋,他转身向外走去:“后天回来。”

各省的督理齐聚天津,参加一年一度的军事会议。霍相贞和山东的段督理见了面。万国强部常年驻扎在山东与直隶之间,段督理拿他没有办法,只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霍相贞对于段督理并无非分的要求,只希望他不要和万国强搞联合。先前霍相贞一直是以和为贵,耐着性子敷衍连毅。憋气窝火的忍了几年,他终于忍无可忍,一口咬定连毅和万国强沆瀣一气,全有作乱之心。反正连毅和万国强没有到会,也不能和他当面锣对面鼓的开辩论。

而在另一方面,连毅也很给他长脸。慌里慌张的一路往南退了,连毅别无选择,当真和万国强结了同盟。于是霍相贞理直气壮,必要将他二位置于死地。谁敢阻拦,他就打谁!

没人阻拦,包括段督理。这是天津,是他的大本营之一,督理们犯不上在他的地盘找不痛快。霍相贞这一仗越发打得名正言顺,谭次长也越发死得罪有应得了。

第三天中午,他果然乘坐专列回了北京。前线的安如山忙,后方的他也跟着忙,从早到晚总像是在争分夺秒。匆匆的回了一趟家,他一边让马从戎去找顾承喜,一边站在白摩尼的屋子里做深呼吸。白摩尼正趴在被窝里睡懒觉,朦朦胧胧的眯了眼睛,他把脸往棉被下埋,生怕被霍相贞瞧出破绽。

霍相贞呼吸了半天,末了问道:“小弟,你在屋子里烧什么了?怎么有股子怪味儿?”

白摩尼哼哼两声,表示自己没睡醒。

霍相贞停不住,又要走,临走前告诉他:“多通通风。”

他不吭声,等到霍相贞真走远了,他才从被窝里伸出了脑袋。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他又从被窝里拿出了烟盘子,烟签子,一瓶烟膏,以及一盏熄灭了的小烟灯——差一点就被霍相贞捉了个现行,方才真吓死他了。

马从戎留在京中处理公署公务,所以霍相贞只带着顾承喜上了汽车,要一路从北京开去保定。顾承喜心中对他存了芥蒂,因为爱恨交织,所以心情颇为矛盾。在上汽车之前,他一直在思索着路上自己该说什么该笑什么。哪知汽车刚刚发动了没有三分钟,霍相贞便在后排座位上睡着了。

霍相贞忙着在天津制造舆论,几乎无暇睡觉。如今坐上了悠悠前行的汽车,他歪着睡,斜着睡,越睡越香。合身依靠了顾承喜的胸膛,他顺着汽车的颠簸慢慢往下溜,一点一点的倒向了顾承喜的大腿。顾承喜万没想到路上会有这么一场美事,一手搂着霍相贞的腰,一手握着霍相贞的手,他神情庄重,暗暗的狂喜。

汽车驶上了一段崎岖土路,人在车中,全被颠成了炒豆子。霍相贞受了惊扰,然而睡得太沉,醒不过来。汽车狠颠一下,他便低低的“嗯”一声。汽车隔三差五的颠,他也接二连三的“嗯”。顾承喜的神情从庄重渐渐转为了痛苦——霍相贞无知无觉的在他身上蹭了一路,而他看得见,摸得着,吃不到,真馋得他七窍生烟,裤裆里都快要着火了。

第44章 上进

霍相贞恍恍惚惚的恢复了意识,一路算是睡了个足。

恢复意识后的第一感觉,便是懒和累。腰酸背痛胸闷,一条腿还抽了筋。闭着眼睛呻吟了一声,他按着顾承喜的大腿起了身。眼睛略略欠开了一道缝,他怔怔凝视了前方空荡荡的驾驶位,良久过后才抬手捂嘴,打了个面无表情的哈欠。

胸中的气息渐渐顺畅了,他的灵魂也随之归了位。低头用力揉了揉眼睛,他一转身,和顾承喜打了个照面。顾承喜面红耳赤的望着他,眼睛很亮,嘴唇抿了一抹笑意,笑得不纯粹,有点含羞带笑的意思。

霍相贞对着他眨巴眨巴眼睛,顺便看清了侍立在汽车外的卫士副官。回头向后看了看,原来汽车整个的被人包围了,士兵们全副武装的保护着车里的他和顾承喜。

霍相贞莫名其妙的挺了挺腰,头上睡歪的军帽当即随之滑落:“我怎么了?”

顾承喜看着含羞,其实坦然,笑模笑样的答道:“大帅路上睡着了,一直不醒。所以我们进城之后停了汽车,不敢惊扰大帅休息。”

霍相贞垂下眼帘,忽然发现顾承喜的裤裆湿了一片。很狐疑的抬了眼,他开口又问:“尿了?”

顾承喜合拢双腿坐正了,却是收敛笑容摇了头。

霍相贞一皱眉毛:“到底是怎么了?”

顾承喜垂了头,压低声音答道:“是大帅您……流了口水。”

霍相贞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被他这句话活活噎死。一把抓起自己的军帽,他对着顾承喜瞪了眼睛:“混账!胡说八道!”

顾承喜立刻连连点头,一脸一身的好脾气,愿意承认自己是胡说八道。

霍相贞抬手一抹嘴角,继续气急败坏的怒道:“你怎么不叫醒我?”

顾承喜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头一笑,不言语。

霍相贞转身作势要推车门,忽见顾承喜也对车门伸了手,他立刻又发了命令:“裤子不干,不许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