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喜也跟着上了汽车:“白少爷,我一直在保定练兵来着,昨天刚跟着大帅回了北京。你……你那腿怎么样了?”

白摩尼哭不出眼泪,只能干巴巴的哽咽,声音低得像是噎在了喉咙里,含混嘶哑得让人听不清:“我成残废了……”他深深的低头,似乎是要以头抢地:“他们都不找我玩了……我在家养了几个月,他们一个都不来……我只能自己看电影,姓陈的还嘲笑我……”

顾承喜想了想,感觉不怪白摩尼的狐朋狗友们会作鸟兽散。交情不够深厚的话,谁乐意带个小瘸子东跑西颠?不嫌他丑怪,还嫌他麻烦呢!

“白少爷。”他伸手握住了白摩尼的细腕子:“我这一阵子挺清闲,你要是愿意的话,我陪你玩。”

白摩尼抬头转向了他,眼神茫然散乱。而顾承喜正面的注视了他,忽然发现他变了模样。原来他总觉得白摩尼小,是个小孩,幼稚得仿佛还未褪去脸上绒毛;可是不过隔了几个月的工夫,白摩尼竟然瘦成了薄薄的一副骨架子,不但面孔失去了往昔丰润的线条,水汪汪的眼睛也干涸了。虽然他有着绝好的坯子,五官永远经得起推敲,然而在顾承喜的眼中,他已经不再是几个月前那个一把能掐出水的美少年。望着眼前的白摩尼,顾承喜甚至想象出了他将来的老态。颇为惋惜的暗叹一声,顾承喜起了一点怜香惜玉的心思。

白摩尼重新又垂了头,认为顾承喜是真的爱自己。

汽车拐弯抹角的开了一路,顾承喜带着白摩尼回了家。

白摩尼是被他背进房中的。上次他是惊弓之鸟一般的逃离,如今却又丧家之犬一般的回归。顾承喜问他晚上想吃点什么,他摇了摇头,什么也不想吃。

小林煮了一锅稀烂的米粥,又配了一碟子干干净净的酱菜。好好的白少爷忽然成了残废,小林比谁都惊讶惋惜。不是因为白摩尼善待过他——白摩尼几乎就没搭理过他,而是因为白摩尼太漂亮了。这么漂亮的人瘸了腿,小林作为一名旁观者,简直有些看不下去。

白摩尼喝了一小碗粥,吃了几筷子酱菜,肠胃倒是热腾腾得挺舒服。放下碗筷对着顾承喜笑了一下,他开口说道:“小顾,你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还没有向你道过谢。”

顾承喜把饭菜撤出去了,然后坐到他身边答道:“救你是我自愿,不用你谢。”

白摩尼坐在了他的床上,低头去看自己垂下的双腿:“当着大哥的面,我不敢说丧气话。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我这条腿是不可救药了。小顾,我不愿意在家呆着,马从戎从早上就来了,一直在和大哥说话。不说话的时候,他也不走,他偷着看我的腿。我原来总是和他吵架,可现在我吵不动了。再说就算吵了也没用,大哥总说我们是狗咬狗,让我们一起滚蛋。”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里有了水光:“原来我才不怕滚蛋,我有的是地方可以去,大哥让我在家我都呆不住……可是我现在能往哪儿去呢?我只能回我自己的家。王春城他们原来无论有了什么好事,都会想着带我一个,现在他们去天津玩,连个电话都不给我打,就好像全不认识了我似的。小顾,我真不知道将来该怎么办了……其实我只要能够走路就行,瘸不瘸的我不在乎。可是我在家里走得都要吐血了,还是不行。我的左腿不是我的了,它只会疼,一点儿使唤也不听。我、我……”

他说不下去了,并不是由于悲痛欲绝,“欲绝”已经是前几个月的情绪,现在他只是痛苦与麻木。时而痛苦,时而麻木。他心里存着好些话,但是不忍心再说给大哥听。大哥嘴笨,会骂人不会哄人;听了他的话,大哥的眼睛会黯淡幽黑成两潭深水,脸上会连着许久不能放晴。他舍不得再让大哥难受,所以就抓住了小顾当听众。他想小顾那么爱自己,一定会同情自己的。

顾承喜一言不发,单是抬手揽住了他的肩膀。揽了片刻,顾承喜侧身把他抱到了自己的大腿上。白摩尼比他记忆中更轻了,垂下眼帘望了白摩尼的眼睛,顾承喜轻声说道:“没事,有我呢。”

然后他自作主张的低了头,结结实实的吻住了白摩尼的嘴唇。气喘吁吁的拿捏了轻重缓急,他带着要吃人的热情,一边亲一边揉搓了白摩尼的身体。白摩尼这回很清醒,但是也没有挣扎反抗。

他从身到心都太虚弱了,他连和马从戎斗嘴的精气神都没有了。秋天的傍晚凉意深重,他把两只冰冷的手揣进了顾承喜的怀里取暖。最后闭了眼睛躲开了对方的嘴唇,他蜷缩着窝在了顾承喜的臂弯中,感觉这里也是一处避风港。

“天都黑了。”顾承喜柔声问他:“要不然,留我这儿住一宿?”

紧接着他亲昵的笑了:“放心,你不发话,我不敢再欺负你啦!”

霍相贞一夜没见白摩尼,以为他是回家了。第二天他起了个绝早出门,下午回了来,却是看到白摩尼和顾承喜正坐在院子里拼一套七巧板。顾承喜见他来了,当即起身敬了个军礼:“大帅好!”

霍相贞见了此情此景,倒是高兴,当即做了个手势让他坐下。然后迈开大步走到桌子旁,他抬手一拍两人的肩膀:“这样的娱乐很好。”

白摩尼正在捏着一块七巧板思考,无暇理他;顾承喜猝不及防的被他按了一下,却是过电一般,瞬间酥麻了半边身体。

霍相贞拍过之后,便转身进了小客厅。不过片刻的工夫,一大队戎装整齐的军官垂头丧气的列队进了院子,顾承喜见了来人的面目,不得不又起了立,对着为首一人唤道:“参谋长!”

原来这领头的中年军官,乃是常驻保定的旅中参谋长。这参谋长虽然进了京,但是不改神棍本色。规规矩矩的带着部下在小客厅门前站好了,他摸出个罗盘看了看,然后自言自语道:“西方不利。”

说完这句话,他原地做了个向右转,对着东方开了口:“报告大帅,卑职奉大帅命令,已经把任信三押起来了!”

任信三乃是顾承喜所在的第二团团长,还是当初霍平川时代的旧人。顾承喜听在耳中,不知道任信三是犯了什么罪过。而霍相贞没露面,隔着半开的房门问道:“他抢的那些东西,都物归原主了吗?”

参谋长立刻答道:“报告大帅,凡是还在的财物,全让卑职送回原主手里了。另有几个大姑娘,那个……让任信三给弄的不是大姑娘了,卑职也没办法,就给她们一人补偿了二十大洋。”

顾承喜听到这里,立刻明白了。任信三这人比较凶恶,一贯是能抢能夺。而霍相贞素来不许部下士兵骚扰百姓,任信三想必是撞到了霍相贞的枪口上。

这时,霍相贞一推门走了出来:“传我的话,立刻枪毙任信三,任信三身边的两个副团长,也给我一并关了——李克臣,你又在做什么怪样子?你给我转过来!”

参谋长侧对着霍相贞,十分惶恐的抱拳拱手:“今天卑职忌讳朝西,还求大帅谅解。”

霍相贞走去抄起了白摩尼的手杖,劈头盖脸的把参谋长抽成了陀螺。参谋长权衡了利弊之后,认为自己朝西尽管不吉利,朝了东却是更有送命的危险,于是顶着一脑袋包,他乖乖转向了霍相贞。

霍相贞终于看见了他的正脸,算是出了一口气:“第二团的团长一职,暂且——”他的目光穿过了参谋长身后的一群军官,直盯住了顾承喜:“由顾承喜代理!”

顾承喜一个激灵,又过了一次电。

参谋长大声答应了,然后转向顾承喜笑道:“顾营长恭喜恭喜,看你相貌堂堂,必是不凡之人。你八字多少?让本参谋长给你算一算运程。”

霍相贞早就知道这参谋长是被霍平川惯坏了,也是个不可收拾的。一手杖抡出去,他直接把参谋长抽了个趔趄:“滚蛋!”

军官们有的躲有的笑,唯有顾承喜怔怔的站在人后,还没反应过来。

“我当团长了?”他在心中一遍一遍的问自己:“我这么着,就当团长了?”

他抬手揉了揉被霍相贞按过的一侧肩膀,感觉自己是在做梦。

第40章 兴妖作怪

顾承喜晕晕乎乎的回了家。进了上房坐稳当了,他也不吆五喝六,单是抬手缓缓揉着一侧肩膀,同时脑子中有根大筋在合着节奏蹦:“团长!团长!团长……”

小林给他洗了一盘子水果,双手端了往屋子里走。一脚刚刚跨过门槛,前方的顾承喜忽然张着大嘴对了天花板,开始仰天长笑:“哈哈哈哈哈……”

一鼓作气笑了一长串,末了他气不够用了,抬手一拍身边桌子,他有气无声的张着嘴,肩膀一抽一抽的俯下了身,死去活来的依然在笑。小林吓坏了,三步两步的走上前去放了盘子:“承喜,你怎么了?”

伸手搀了顾承喜的一条胳膊,小林拼了命的要把他扯直了腰。顾承喜顺着他的力道歪斜了身体,偏着脸向上望了小林,他抬手狠狠一点自己的胸膛,同时做了个口型:“团长,我是团长……”

小林看他看呆了,因为他竟然满脸都是眼泪,又像很悲痛的哭,又像很狂喜的笑。攥了拳头一捶心口,顾承喜濒死似的向后一仰,直着脖子换了一口气。攥着拳头的手高高抬起来,他又响亮的一拍大腿,终于从喉咙中发出了声:“小林,我当团长了……”

这一句话让他说得带了哭腔。一只大手握住了小林的细胳膊,顾承喜涕泪横流的向他笑:“小林,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混上来的……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去年我到北京的时候,我他妈就是一条野狗,我见了他连大气都不敢喘。当时那一趟我要是没折回去,现在我就不是这个样儿了。小林,我没白给人装孙子,我没白给人当奴才,我总算是熬出点儿头了!”

小林伸手在他脸上抹了一把:“承喜,你说什么呢?你当团长了?”

顾承喜闭了嘴,笑着向他点头。

小林瞪大了眼睛:“你真当上团长了?昨天不还是营长吗?”

顾承喜抿着嘴笑,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眼睛也眯得弯了,对着小林继续点头。

小林抬手挠了挠头,又张了张嘴,几乎打了结巴:“你他妈的——”

顾承喜出息的速度已经大大的超过了小林的预期,小林本来认为他当个营长已经够可以了,没想到一天不见他又往上窜了个高。小林是有自知之明的,顾承喜狗屁不是的时候已经难以驾驭,如今骤然成了团长,让他感觉自己的前途委实令人担忧。自家这座小四合院,恐怕他要霸占不住了。

顾承喜让小林预备了几样下酒的好菜,关了房门连吃带喝,偷偷的庆祝。当着小林的面,他醉醺醺的连吹牛带放炮;吃饱喝足之后,又是连打嗝带放屁,因为酒喝多了,所以半夜还往屋里地上吐了一场。

一夜过后,他醒了酒,蹲在院子里嚓嚓的刷牙哗哗的洗脸。最后对着镜子正了正军帽,他英姿飒爽的出了门,要去霍府陪白摩尼玩七巧板。小林无可奈何的望着他,看他回家是这个德行,出门是那个德行,简直都不像是同一个人。

到了霍府之后,顾承喜迎面先遇到了马从戎。马从戎一个人在府里走,走得挺得意,一只手扶着腰间武装带,另一只手顺着步伐前后大幅度的摆。停在顾承喜面前,他笑着唤了一声:“顾团长,早上刚听了你的好事,恭喜啊!”

顾承喜立刻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含羞带笑的说道:“秘书长,你别拿我开玩笑。你叫我团长,我不敢当。”

马从戎一拍他的肩膀:“你是名副其实的团长嘛,有什么不敢当的?实不相瞒,大爷正派我去给你预备委任状呢!”

顾承喜笑得红了脸:“秘书长,真的,我都让你说得不好意思了。”

马从戎也哈哈笑了:“好啦,承喜,不和你逗了!来干什么?陪白少爷玩儿?去吧,白少爷刚对大爷发了一通火,你去了,正好救救大爷。大爷被他折磨得可怜见儿的,回家好吃好喝的休息了几天,反倒比在保定的时候更瘦了。”

顾承喜毕恭毕敬的点头答应,心想你怎么知道他更瘦了?你又摸他了?

和马从戎道了别之后,顾承喜轻车熟路的继续往里走。结果还没等进那座小院,就听院内屋子里有人咆哮:“你这个混账东西,从早到晚的和我无理取闹!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让我把公务全推了,只陪你一个人扯淡?”

然后是白摩尼针锋相对的做了回应:“一个督理,算什么了不起!有本事你去做大总统,也算你忙得有理!”

霍相贞显然是气急了:“我——”

院子里响起了“咣当”一声,是有人踹门冲了出来。顾承喜站着没敢动,眼看着霍相贞大步流星的低头往院门口走。及至霍相贞走近了,他才发觉自己是挡了道。而霍相贞直通通的像枚炮弹一样,一肩膀把他撞了个趔趄,随即头也不回的走没了影。

霍相贞像座活牌坊似的,一贯威严堂皇。顾承喜记得自己一共见他失过两次态,白摩尼断腿时算一次,今天又是一次。以为白摩尼什么都不是?错!白摩尼才是真有本事。

抬手托着下巴活动了面部肌肉,顾承喜变脸似的一笑,迈步进了小院:“白少爷,我来了,今天你想玩什么?”

前方书房的门帘一掀,他看到了门槛后的白摩尼。白摩尼坐在轮椅上,用一根笔直手杖挑起了帘子。因为瘦,所以显得一双眼睛特别大,带着冷森森的水光。

顾承喜不怕他的冷眼,笑眯眯的问他:“白少爷,你发话吧!你指哪里,我打哪里!”

白摩尼将手杖横架在了轮椅扶手上,双手紧紧的攥了手杖中段:“小顾……”

他轻声说道:“我说我疼,他说我娇。我让他陪我,他说我啰嗦。”

顾承喜迈过门槛,在他身边蹲下了:“白少爷,我陪你。”

白摩尼慢慢的把脸转向了他,自顾自的继续说话:“他的心里只有升官一件事,他想连毅比想我多。

然后他又面对了前方,声音越来越低:“我不怪他,只是原来我能自己玩,不用他陪,现在我不能够了。”

顾承喜听闻此言,没挑出霍相贞的错处。霍相贞是个爷们儿,爷们儿就该干大事。天天守在家里谈情说爱,算是什么本事?他就爱霍相贞身上这股子劲。非得是这么一股子劲,才能降服住他。

一边被霍相贞降服,他一边又想去降服霍相贞。那天检阅的时候他在下面队伍里站着,仰头看到台子上的霍相贞戎装笔挺,佩剑闪亮,差点当场失了魂。人站在大太阳地里,他硬是没觉出晒。白日梦一波接一波的做,他在臆想中几次三番的把霍相贞压倒在地,又把对方那一身武装揉搓了个乱七八糟。那么紧张的时候,他还敢胡思乱想,事后一回忆,他都后怕。

暗暗的一咬舌头,他在微痛之中勉强收了心神。脑筋转了一圈,他起身走到门槛外,背对着白摩尼俯了身:“白少爷,上来!我背你玩去!”

白摩尼玩到了八大胡同里,去见了他的老姐姐。老姐姐早听说他出了事,还避了娘姨的耳目,偷着去医院看了他几次。他虽然瘸了腿,但是并未缺了钱,所以老姐姐还是很乐意招徕他。

白摩尼并没有移情别恋,只是很享受老姐姐施给他的温柔。试探着又尝了几口鸦片烟,他奇妙的没有再作呕。透过鸦片烟雾往下看,他看到了自己放在烟榻边沿的双脚。双脚穿着崭新的皮鞋,皮鞋样式很不错,鞋底镶着一圈牙子,走路咯吱咯吱响,非常适合跳舞。顾承喜坐在一边,老姐姐坐在另一边。白摩尼忽然感觉自己很幼小,身边的人宛如自己的爹和娘。

抬眼望向了老姐姐,他忽然说道:“我讨了你吧!”

老姐姐立刻认定了他是在说笑话,所以只笑吟吟的用条手帕一甩他的脸。

白摩尼抬手抓住手帕,送到鼻端嗅了嗅香气:“我知道你不会跟我,我瘸了一条腿嘛!”

老姐姐抽回了手帕:“你再瞎三话四,我可不留你了。”

白摩尼眨巴着眼睛发呆,知道凭着老姐姐的条件,真是犯不上跟自己。自己的家庭,只是一座冷清清的空壳子,之所以还能挥金如土,完全是因为有大哥。一个没根基的穷少爷,瘸得连路都走不成,人家正当红的姑娘,凭什么要跟你?

当天晚上,白摩尼住到了顾承喜家。

翌日上午,顾承喜接到了委任状,于是主动送了白摩尼回霍府,顺便想以此为机会,向霍相贞表一表不花钱的忠心。哪知他一进霍府大门,发现霍府也是张灯结彩。开口一问,他才得知霍相贞刚被大总统封了个纯武将军,虽然实权并无变化,但毕竟也是件有光彩的事情,所以霍府从上到下,都是喜气洋洋。马从戎早早就来了,站在人群之中,是个长身玉立的姿态。白摩尼看了他一眼,登时自惭形秽,脸色都变了。

然后安如山来了,陆永明来了,霍平川来了,甚至连毅也来了,哪一位的排场都不小。白摩尼受了惊一般,催着顾承喜把自己往后头院子里背。像是怕被人瞧见似的,他进屋之后关窗锁门,瑟瑟发抖的抱了肩膀,静听前头的欢声笑语。

忽然转向了顾承喜,他开口问道:“你不看热闹去?”

顾承喜站到了他身边:“我不去。前头现在师长扎了堆,我没资格往里凑。咱俩在一起先混着吧,听说晚上还有戏听?”

然后他偶然往靠墙的多宝格上一瞥,瞥到了一个玻璃相框。框子里嵌着一张霍相贞和白摩尼的合影。照片中的白摩尼还没长成,穿着白色水手服和齐膝短裤。他站着,霍相贞像个爹似的坐着,两人仿佛是一对父子。

顾承喜抬手一指相框:“白少爷,那时候你多大?”

白摩尼怔了一下,然后答道:“十五。”

顾承喜笑了:“像个小孩儿。”

白摩尼不再理会。凑到窗前向外望,他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又想大姐如果还活着,如果嫁给了大哥,现在会不会像自己一样的闷?

想到最后,他摇了摇头。大姐不会闷的,大姐本来也不爱说话。她和霍相贞坐禅似的坐在一间屋子里,半天不搭一句话,然而两人都很平静喜悦,谁也不挑谁的理。

“小顾。”他望着窗外问道:“你会总在北京吗?”

顾承喜答道:“我可能过几天就得回保定了,我在那边有差事呀!”

白摩尼点了点头:“哦。”

顾承喜在房内坐了良久,后来还是找了个借口溜了出去。霍府前头的确是热闹,他没看到霍相贞,但是看到了连毅和马从戎。两人相对着站在一棵老梧桐下,连毅攥着马从戎的手,美滋滋的连说带摸。马从戎垂了眼帘,一脸的认命,边听边点头。及至他那只手快被连毅摸熟了,他一抬头,忽然看到了顾承喜,立刻抬起另一只手拼命的招:“承喜!过来过来,你有日子没见连师长了吧?”

顾承喜变成落网之鱼,只好也认了命。微笑着走到连毅面前,他恭恭敬敬的问候了一声。一声过后,他清楚的看到连毅的舌头在嘴里动了一下,像是预备着要舔他一口。然后胸膛挨了连毅的一指禅,连毅还是一如既往的笑眯眯:“顾团长,听说你在保定很出息啊!”

顾承喜支吾着又笑又摇头,语无伦次的露出了几分傻相。连毅又对着他的胸膛击了一掌:“大个子,真结实。跟我上天津玩儿去?”

顾承喜继续连笑带摇。连毅见了精神体面的小伙子,必定邀请对方去天津玩。去不去的,他不在乎,但像有瘾似的,这句话他必须说。

马从戎趁此机会,黄花鱼似的贴边溜走了。顾承喜落入了魔爪,不但不能逃,还得陪着笑。正是痛苦不堪之际,霍相贞带着元满走了过来,非常严肃的问道:“连师长,怎么不进去坐?”

连毅甩了甩手,然后对着霍相贞的肋下猛击一拳。霍相贞猝不及防的被他打了个正着,然而面不改色:“连师长,兴致这么好?”

连毅一翘大拇指:“还是大帅厉害!在下佩服!”

然后他背了双手,小而挺拔的扬长而去。等他走远了,霍相贞才抬手捂了肋下,皱着眉毛问道:“连毅和你很熟?”

顾承喜险些当场把脑袋摇飞,又一脸懵懂的答道:“连师长刚才说我个子大,还说让我去天津玩儿。”

霍相贞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端厌恶的表情,一边转身要走,一边低声怒道:“兴妖作怪!”

第41章 山雨欲来

霍府晚上果然有戏。

戏台是现成的,坐落在府后的花园子里,马从戎提前派人拉了电线吊了电灯,把台子上下照了个通亮。霍相贞坐在下方首席,虽然是占据了绝佳的位置,却是没有绝佳的心情。不动声色的打量了左右的几员大将,他越看越是感觉不顺眼。其中安如山因为得知压轴的是梅兰芳,所以提前乐得张开了嘴,几场戏都唱完了,他的嘴还没有要合拢的意思;陆永明虽然也是一名武将,然而神情漠然如同面瘫,平白无故的让人联想起“人老珠黄”四个字。手里攥着一串佛珠,他半闭着眼睛,不知是念佛还是在看戏。连毅照例是不合群,独自一人靠边坐了,他将一边胳膊肘架在椅子扶手上,另一只手斜斜的握了一瓶啤酒。啤酒和他的脑袋,以及他翘出老远的二郎腿,全在随着戏曲节奏在一颠一颠,乍一瞧如同一盏风中的美人灯,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让人看了闹得慌。

霍相贞将三员大将看了个遍,看得脑袋疼。最后他转向了身边的霍平川——霍平川刚刚吸足了鸦片烟,此刻驼着背耸着肩伸着脖子,一脸的无欲无求。忽然意识到了霍相贞的目光,霍平川睡眼朦胧的吸了吸鼻子,闷声闷气的向他问道:“叔,听说压轴是梅兰芳?”

霍相贞一点头:“嗯。”

霍平川揉了揉眼睛,然后梦游似的一乐:“挺好,我等着看。”

霍相贞面向了前方戏台,心中暗骂:“一个一个,人模鬼样,什么东西!”

然后他抬起双手一拍椅子扶手,借着力气起了身。因为今天的戏实在是好,所以观众席全坐满了。他贴了个边,带着元满悄悄溜了。

顾承喜坐在最后头,眼看着霍相贞要跑,但是当着满场乱窜的马从戎,他还不好去追。前排没了霍相贞的后脑勺,好戏立刻减色了许多。

霍相贞回了院子,忙了一天了,他总算得了些许清静。进入了白摩尼所住的厢房,他一掀帘子,未语先笑:“小弟?”

留在院里当差的是赵副官长,所以白摩尼孤独归孤独,但是并未耽搁了洗漱更衣上床。拥着棉被望向霍相贞,他沉着脸,因为昨天和霍相贞发脾气,没占上风。不占上风其实也不稀奇,霍相贞在大部分时间里是不和他一般见识,偶尔见识了,必定是雷霆之怒。霍老爷子没了,灵机也没了,白摩尼想大哥已经谁也不怕,谁也奈何不了他。

先前落了下风,他不在乎,嬉皮笑脸的跑一圈,回来还是大哥的小弟。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总是心烦,总是意乱,没事都想找事闹一通。霍相贞开始让他感觉坚硬,硬得不通人情,不讲道理。

看过一眼之后,他收回目光,向下躺进了被窝中。霍相贞起初陪他睡了几夜,想要充当他的勤务兵,可惜由于太不尽职,被他开销掉了。他不知道霍相贞的来意,也懒得问。鼻端隐隐萦绕了酒气,他想霍相贞一定是沾过了酒。

霍相贞走到床尾,一转身坐了。歪身把手伸进被窝里,他抻出了白摩尼的左腿。将赤脚撂在自己的大腿上,他用火热的巴掌握住了脚踝,开始轻轻的揉搓。一边揉搓,他一边低头看,看了半晌,忽然“噗嗤”一笑:“小脚丫。”

然后他抬起了白摩尼的小腿,在他雪白的脚背上亲了一口,又去一根一根的掰开了他蜷曲的脚趾头。白摩尼的关节又被他弄疼了,但是咬着嘴唇不肯出声。他一出声,霍相贞会立刻松手。霍相贞像是怕了他的惨叫,所以他不能叫。

层层的花木亭台之外,戏台上的唱念做打之声遥遥的传了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繁华。霍相贞默默的坐在床边,几乎是在享受着此刻的宁静。他的确是喝了酒,当着外人,喝得不多,可是回来的路上被冷风一吹,却是骤然的犯了晕。潮红着面孔闭了眼睛,他缓缓抚摸着白摩尼的左脚。左脚冷冰冰的,既缺乏温度,也缺乏知觉,是他手心中的小可怜。

白摩尼一动不敢动,忍痛伸长了左腿给他。而他的抚摸越来越慢,最后终于彻底停止。白摩尼探头一瞧,发现霍相贞歪靠着床尾栏杆,竟是已经睡了。

白摩尼浑身一起使劲,从霍相贞手中收回了自己的脚。然后他三脚着地的跪伏了,拖着左腿向他爬。在他身边直起了腰,白摩尼张开双臂拥抱了他。

他知道自己又娇又弱的带了脂粉气,不是个男子汉。可他之所以处处像女孩,也许不仅是因为受了灵机的熏陶,也许还因为霍相贞是个男人。定定的凝视着霍相贞的侧影,他从对方的额头看到睫毛,从睫毛看到鼻梁,从鼻梁看到嘴唇,从嘴唇看到下巴,忽然忆起了灵机生前的笑语——灵机说霍相贞有个“傲慢的鼻梁”。

忍不住的微笑了,白摩尼忽然感觉幼年时光也很好,无忧无虑,不知灵机会早病逝,不知自己会遇苦难。

他摆弄不动霍相贞,只能拉扯着他往床上躺。铺开大被把两人一起盖好了,他扯过了对方的一条手臂做枕头。关了电灯也躺了,他望着黑暗不能闭眼。

因为霍相贞不是他的。

霍相贞的使命仿佛是天生注定。霍老爷子打下的江山需要继承人,灵机又是美女爱英雄。霍相贞别无选择,只能做大事。除了大事,别的他不懂,也不会,也不屑。

所以他永远成不了白摩尼的知音。

一夜过后,白摩尼早早的醒了。温暖的呼吸烘着他的后脖颈,霍相贞的手臂从后搂了他的腰。

白摩尼不舍得推开他的手,又不能不推。侧身睡了一夜,他的左腿受了压迫,已经麻木得又冷又沉。艰难的翻了个身仰面朝天,他让热血慢慢的循环。循环到了最后,他的左腿至少可以知道疼。

外面有人轻轻敲了窗户。他在床上翻来覆去,霍相贞一直不醒;窗户刚一有了响动,霍相贞却是登时睁开了眼睛一跃而起:“谁?”

房门缓缓的开了,马从戎伸进了脑袋:“大帅,总统府的最新消息,那个事儿……可能是真的。”

霍相贞瞪了马从戎:“真的?”

马从戎一步迈进来了,随手关了房门,他对着床里的白摩尼是一眼不看,只盯着霍相贞使劲:“说是陆军部对大总统施加了压力,但是大总统目前还未妥协。谭次长现在和万国强的联系很密切,恐怕谭是要挺万到底了。”

霍相贞一掀被子下了床。陆军部的次长,并且手里有些实权,说话是真能有分量的。他和万国强之间的恩怨,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年年打月月打,始终打不出个胜负。他没想到万国强换了战术,居然想要对自己练一招釜底抽薪。

双手叉腰来回走了几步,他抬头望向了马从戎,没头没尾的问道:“要撤了我?”

深秋的清晨大概是相当的冷了,马从戎冻出了个粉红的鼻尖。对着霍相贞一点头,他没敢出声。

霍相贞不走了,直了目光盯着地面:“我这份家业不是谁赏赐的,是我老子传给我的!我老子把直隶占住了,我看谁敢跟我抢!”

然后他大踏步的走向了门口,出门之时又头也不回的一挥手。马从戎立刻转身跟上,追着他一路走远。床上的白摩尼瞬间成了孤家寡人。一只手伸进被窝里揉搓了左膝盖,他知道霍相贞方才是忘了房中还有一个自己。

霍相贞进了他秋冬时居住的小楼,由马从戎伺候着洗漱更衣。其间他一直是一言不发,末了手托毛巾狠狠的擦了一把脸,他忽然开了口:“连毅走了吗?”

马从戎思索了一下:“好像是没走……听说他在北京新弄了个人。”

霍相贞立刻说道:“把我的卫队拨给顾承喜一半,让他去把连毅扣住!暂时不许他回天津!”

马从戎笑了一下:“大爷,何必还要另找顾承喜?我去也是一样的。”

霍相贞将毛巾向他脸上一甩:“你?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你成千上万的向连毅要钱,如今有脸带兵去见他?让你去,我还不放心!去,先找顾承喜,再往天津发电报,让我的警卫团马上往北京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