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喜应声收了手,受气包似的答道:“是,大帅。”

霍相贞急赤白脸的下了汽车。绕过汽车往宅子里走时,他重重一敲顾承喜的车窗,意犹未尽的又吼了一句:“混蛋!你应该早叫醒我!”

顾承喜坐在汽车里,嬉皮笑脸的连鞠躬带敬礼:“是是是,卑职错了。”

然后他抱了肩膀自己笑,一边笑,一边远远的听到霍相贞对元满开了火:“你为什么不叫醒我?”

元满理直气壮的大声答道:“报告大帅!卑职叫不醒您!”

声音越来越远了,但是依旧高昂:“糊涂!给我滚蛋!”

霍相贞恼羞成怒的进了宅子,水也不喝,饭也不吃。想要找个由头发火,又没有可迁怒的对象。独自枯坐了许久,房门忽然开了。顾承喜换了一身便装,双手端着个大托盘,像个跑堂似的轻轻走了进来。

伶伶俐俐的用胳膊肘关了房门,他走到了霍相贞身边,将托盘放到了小桌子上,托盘中摆着一大碗白米粥和一小碟酱菜。样数虽然简单,但是干干净净。从个白手帕卷里抽出勺子,他把勺子放到了粥碗里:“大帅,天都快黑了,您一天还没正经吃过饭呢。”

霍相贞不见饭菜,也不感觉饿;如今忽然闻了米粥的香气,却是生出了食欲。侧身捏了勺子舀了米粥,他尝了一口,发现米粥不冷不热。抬眼望向顾承喜,他开口问道:“你预备的?”

顾承喜微笑点头:“是。”

霍相贞将一勺酱菜拌进了米粥里:“不错。”

顾承喜小声笑道:“大帅,我……我挺会伺候人的。不信,您给我个机会,让我表现表现。”

霍相贞又看了他一眼,然后往嘴里送了一勺米粥:“这是一个团长该说的话吗?没有志气!”

顾承喜微微向他俯了身:“我也不是谁都伺候,我只伺候大帅一个人。”

房内没看点灯,暮色和窗外连成了一片。霍相贞抬起头,直视了顾承喜的眼睛。屋中太安静了,凭空生出了与世隔绝的幽闭气氛。霍相贞的目光是直的,直来直去,不留转圜,没有余地。顾承喜也是一样的直,直通通的面对了他——他对他有野心,哪怕他是大帅,他也还是有野心。

如果时光倒退一万年,他在原始洪荒的世界中遇到了他,他是要猎他的。

良久的对视过后,霍相贞居高临下的发了话:“承喜,你有邪念。”

一句话,把顾承喜说到了阴暗尘埃里。顾承喜心悦诚服的摇头——不说话,只摇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可惜他是死不悔改,无可救药。

霍相贞垂下眼帘,端起大碗,同时低声说道:“你要上进。”

然后他一勺接一勺的吃粥,越吃越快,最后仰起头呼噜呼噜的喝了一气,他把一大碗米粥喝了个精光。顾承喜静静听着,听得很痛快。米粥显然是合了霍相贞的胃口,对于他来讲,没有什么情景比对方的狼吞虎咽更喜庆。自动的又给霍相贞倒了一杯茶,他笑着问道:“吃饱了?”

霍相贞一点头:“嗯。”

顾承喜走到桌前,仿佛是要收拾托盘。然而在俯身的一瞬间,他忽然张开双臂,向下拥抱了霍相贞。未等霍相贞有所反应,他用面颊用力的一蹭对方鬓角,随即扭了头,在他的脸上“叭”的狠亲了一口。

然后直起腰端了托盘,他一言不发的转身快步走了。

霍相贞很少和人亲近狎昵,如今冷不防的被顾承喜亲了脸,他端着茶杯,几乎要发怔,同时发现顾承喜的嘴很有劲,这一大口亲的,力道十足。慢慢喝了一口凉茶,他想这小子真是要疯魔了。

霍相贞活得像一棵大树,枝枝杈杈全被修掉了,笔直的只往上长,存着要钻天的志向。他一直活得有条有理,有板有眼;可是如今忽然破土生出了一条长蛇似的藤,得机会就要缠他一下。这条带着点贱相的藤让他感觉挺新鲜,也挺厌恶。他不知道怎么处理这条藤,由着他不合适,砍了他也不合适。家里人从来不会给他增添这种烦恼,所以他没有治藤的经验与知识。

第二天,霍相贞检阅了炮兵大队,然后顺路去了军营。营里目前只有顾承喜一个团。顾承喜昨天晚上就来了,霍相贞抵达之时,他集合了队伍,正在训话。霍相贞静听了一阵,发现他那话都不见水平,然而够响亮够流利,演讲似的骂大街许大愿;小兵们听得倒是很认真,因为他不打官腔,他说的话,小兵们全能懂。

到了白天训练之时,顾承喜依旧是跟着教官走。教官的地位自然是比他低,但是他对教官毕恭毕敬。霍相贞看在眼里,训练间隙之时就把顾承喜叫到了跟前,饶有兴味的问他:“我看你很尊重教官。”

顾承喜陪着笑容:“是,我们团里这几个教官,都是文武双全。我……我挺崇拜他们的。”

霍相贞将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扶到了腰间武装带上,忽然笑了一下:“本帅也是文武双全,怎么不见你崇拜啊?”

顾承喜不假思索的笑道:“我对大帅,得是跪拜。”

话音落下,他自己一愣,心中暗惊:“我的娘!他那话是在对我开玩笑?”

他惊了,周围的副官们也跟着惊了。霍相贞素来是有话说话,无话闭嘴。秘书长姑且不提,元满现在是他身边最红的人了,可也没谁见他逗过元满。

霍相贞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吓倒了一大片人。一只手依旧扶着武装带,他另一只手垂下去握了根指挥鞭。用指挥鞭轻轻敲打了自己的马靴靴筒,他望着前方那一大片整齐精壮的士兵,心中十分满意。

顾承喜离了霍相贞,继续随着士兵们摸爬滚打。不是为了做样子敷衍霍相贞,是他真的想多学习,多锻炼。第二团有三个营,其中两个营的新兵都是他亲自招来的。对于这么个千八百人的小团,他真是花了心血。其实他不只崇拜教官,他更崇拜连毅。连毅现在还和安如山僵持着,安如山硬是啃不下他这块硬骨头。小小的第二团成了顾承喜埋进土中的一颗种子,他等着它将来长成一个旅,一个师,一个军。

到时候他也可以活成第二个连毅了。活成连毅,不为别的,只为肆意的露一露本来面目,对谁都不必再装孙子。

霍相贞最看不上没出息的人,除了白摩尼。顾承喜的勤奋与刻苦正合了他的心意,凭着顾承喜这个拼命的干法,霍相贞想,即便顾承喜干不出成绩来,自己也不能再苛责他了。

在离开保定的前一天,他把顾承喜叫到了房内:“过几天,派你带兵上前线。”

顾承喜不知道自己是该喜还是该怕,又想:“你不会是又要让我给你当敢死队吧?”

霍相贞没什么嗜好,闲来无事了,不是和元满舞枪弄棒,就是一壶接一壶的喝热茶。此刻端着他那个小茶杯,他低声说道:“在训练场上练出花来,实战不行,也是白搭。纸上谈兵的教训,我是领教过的。到了那边,你量力而为,胜负固然是要紧的事情,实力也不可不保存。现在去,年前回来,不要让我失望。”

顾承喜斩截利落的敬了个军礼:“是,大帅!”

霍相贞没话说了,顾承喜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的,不撵就不走。对于团长,霍相贞总是要客气一点,所以没让他滚,只一挥手:“去吧。”

手在空中挥到半路,却是被顾承喜一把握了住。霍相贞抬头看他,只见他一本正经的告诉自己:“大帅放心,我肯定好好打。您在人前总夸我,我不能给您丢脸。”

霍相贞把手抽了回来:“滚出去!”

第45章 家务事

白摩尼早早就听说大哥今天要回来,可是左等不见人,右等也不见人。末了他叫来了赵副官长,开口问道:“大哥到底什么时候到家?你们没个准消息吗?”

赵副官长笑呵呵的答道:“大帅已经到家了,正在前头和省长说话呢。我看那意思,省长不能久坐,大帅应该马上就能过来了。”

白摩尼向他使了个眼色,见神见鬼的压低声音嘱咐道:“老赵,你记住了,一定要替我保密啊!”

赵副官长挺为难的一笑:“白少爷放心吧,只要大帅不问我,我肯定不多嘴。”

白摩尼让赵副官长走了,随即匆匆的开了门窗通风换气。又拄着拐杖原地转了个圈,查看房中是否还有破绽。及至感觉天衣无缝了,他坐上轮椅,继续等待。

等了足有一个多小时,他连大哥的一根毛都没等到。他烦躁了,又按电铃叫了赵副官长:“省长还没走吗?”

赵副官长笑得像只大猫,周身笼罩着一团和气:“省长早走了,但是又从外地来了一群县知事。大帅现在正对他们训话呢!”

白摩尼气得一拍轮椅扶手:“大冷天的他们不在自己家里呆着,往咱们这儿胡跑什么啊?”

赵副官长感觉这是个一言难尽的事情,所以只是笑,没法解释。

与此同时,县知事们已经散了,霍相贞坐在大客厅里,跃跃欲试的想要收拾马从戎:“我听说,你一个县知事卖一万?”

马从戎垂首站在他面前,心想马上要到元旦了,正是我见人的时候,你打人可别打脸。

霍相贞一拍大腿,开始怒吼:“混蛋!你做买卖我不管,可你是不是也该挑挑买主?你看今天来的那帮东西,一个一个,人模鬼样!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亏你能搜罗出这么一大队魑魅魍魉给我看!”

马从戎低声下气的开了口:“大爷息怒。反正一万只顶一年的官。明年我把他们尽数撤了便是。”

话音落下,他心中又道:“别打脸啊!”

霍相贞霍然起身:“一年?说得轻巧!他们都是一方的父母官,由着他们祸害一年,受苦受难的还不是老百姓?见钱眼开的下贱坯子,为了万八千块胡作非为,我看你是又皮痒了!”

正当此时,赵副官长轻轻的推门伸了脑袋,怯生生的说道:“大帅,白少爷派我来传句话。”

霍相贞骤然转向了他:“说!”

赵副官长被他的大嗓门震了一下:“白少爷说……让您还是回保定处理公务吧。”

霍相贞双手叉腰,一言不发,知道白摩尼是要闹脾气了。短暂的犹豫过后,他迈步走向门口。而马从戎站在原地,下意识的抬手摸了摸脸,知道自己托了白摩尼的福,算是逃过了一劫。

霍相贞推门进了白摩尼的屋子。白摩尼摇着轮椅转向了他,面沉似水,翻着一双大眼睛向上看人。

霍相贞笑了,走到轮椅前俯身伸手,从中拦腰抱起了白摩尼。白摩尼始终是瘦,轻飘飘的没分量。霍相贞把他当成小孩子来摆弄,抱着他转了个圈,又用面颊蹭了蹭他的马甲前襟:“小弟。”

白摩尼抬手搂了他的脖子,右腿灵活的一踢一踢:“大哥,你回保定做大事去吧,家里用不着你,我也一点儿都不想你。”

霍相贞低头对着他苦笑了:“小弟啊……”

白摩尼静静的注视着他,看了良久,扬手一摸他的脑袋:“头发长了。”

霍相贞立刻接了话:“剪一剪?”

白摩尼终于现出了一点笑意:“好吧!”

霍相贞席地而坐,脖子上围了一块白布单子。白摩尼坐着轮椅停在他的身后,一手握着把银亮的小剪刀,一手用手指夹了霍相贞的几根头发,牙齿还衔着一把小木梳。瞪着眼睛盯了头发,他照例是半天不动剪刀,动了剪刀也只落几根头发。绣花似的剪了半个下午,他渐渐加快了速度。末了一拍霍相贞的肩膀,他开口说道:“大哥,去照照镜子吧!我呢,不伺候啦!”

霍相贞睡眼朦胧的回了头:“你干什么去?”

白摩尼笑着答道:“我要看电影去!”

霍相贞听他知道出门娱乐了,倒是很高兴。而白摩尼打扫净了身上的头发茬子,自顾自的乘坐汽车真出去了。

只不过,他的目的地并非电影院。

在八大胡同的老姐姐屋子里,白摩尼痛痛快快的吸足了鸦片烟。懒洋洋的躺在烟榻上,他身上的伤痛全消失了,左腿似乎也开始变得温暖柔软。仰面朝天的枕了双臂,他很孩子气的发牢骚:“怎么办呢?我大哥回家了,你天天出条子,我也不能够随时见到你。”

老姐姐给他出了个主意:“你不就是要找个清静地方吗?那还不容易,到饭店里开个月包房就是了。几百块钱而已,对于你也不成问题。把门一关,谁肯管你?”

然后她小声又道:“别找人多眼杂的大饭店,仔细遇到朋友。也千万别混烟馆,那地方藏污纳垢,脏得很,玷污了你。”

白摩尼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认为老姐姐的主意很可行。反正霍相贞不大干涉他的行动,他完全可以在外面开辟一处小小的安乐窝。

离开胡同之后,他回了霍府,因为怕自己身上会有鸦片气味,所以他开了一路的车窗,嚼了一路的口香糖。寒风把他吹了个透心凉,他闭着眼睛忍着冻,只感觉生活暗无天日,完全没有希望和光亮。忽然怨恨起了霍相贞,他想大哥不但不陪伴他不关怀他,还要逼得他像贼一样四处乱钻。霍府要禁烟就禁去,可他又不姓霍,为什么也得受霍相贞的管制?

白摩尼回了家,发现霍相贞已经搬回了小楼里居住。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扶着墙壁,他在楼梯前忽然怒不可遏的崩溃了:“你们明知道我不能爬楼梯,为什么还偏要住回楼里?你们让我怎么上去怎么下来?”他用手杖狠狠抽打着楼梯扶手,歇斯底里的弯了腰喊:“我不在这儿住,我不在这儿住!”

马从戎先从一楼的小客厅里走出来了,脸上没有喜怒颜色,单是看戏一样看着他。随即楼上响起了一阵滚雷似的脚步声,正是霍相贞大踏步的走了过来。横眉怒目的下了楼梯,他对着白摩尼呵斥道:“大晚上的,乱叫什么?”

然后一把夺了白摩尼手中的手杖扔给了马从戎,他扛起了白摩尼就往楼上走。白摩尼趴在了他的肩膀上,攥了拳头乱捶他的后背:“你放开我,我要回家去!你放开我——要么你去保定,要么我回家!我不和你在一起呆着!我烦你,你放开我!”

霍相贞不为所动的在二楼转了弯,白摩尼的声音随之越来越远。马从戎站在原地没有动,饶有兴味的将手杖研究了一番,然后高声叫来了赵副官长。

把手杖递给赵副官长,他向楼上一偏头:“送上去!”

他素来不把白摩尼往眼里放。当年做副官的时候,他没对着白摩尼弯过一次腰;现在是秘书长了,他更不能当白摩尼的奴才。施施然的回了小客厅,他估摸着今天自己恐怕回不成家。大爷一走好些天,今日终于回来了,能饶得了自己?

马从戎给自己点了一支香烟,打算抽几口解个闷,可是转念一想,他又把烟按熄了,怕自己被熏出烟臭。隔着一层楼板,楼上的白摩尼隐隐约约的还在哭喊。马从戎既不同情霍相贞,也不同情白摩尼——霍相贞白天骂了他,如今权当是白摩尼替他报了仇。而在另一方面,白摩尼闹破天了也是徒劳,霍相贞的耳朵根子素来不软,白摩尼也是从小跟着他一起长大的,怎么连这一点都还认不清?

马从戎淡然的坐着,一直坐到夜里十二点,始终是没有等到召他上楼的内线电话。于是他起身系好大氅,戴好军帽。手里攥着一副皮手套,他带着自己的随从出了霍府,回家去了。

第二天早上,马从戎又过来溜达了一趟,结果正好看到霍相贞和元满各自握了一把日本式的木刀,正在打哑谜似的对战。一个姿势摆好了,两人虎视眈眈的互相盯着,半天不动。

马从戎停在一旁,看了片刻,毫无趣味,但是发现霍相贞的脸上带了伤——在颧骨上,是道浅浅的皮肉伤,已经结了薄薄的血痂。

“哟!”他真惊讶了:“元满,你把大爷打了?”

元满全神贯注的在防御,忙里偷闲的答道:“不是我。”

马从戎围着两人转了一圈,末了笑模笑样的又问:“那么,是白少爷?”

随即他眼前一花,只见霍相贞手中的木刀如同闪电一般劈向自己。未等躲避,木刀已经贴上了他的咽喉。

虽然知道这玩意不能要人命,但马从戎还是很捧场的举起双手:“大爷,投降不杀。”

第46章 命犯炮弹

大清早的,霍相贞悄悄进了白摩尼的卧室。白摩尼侧身骑着个棉被筒子,睡得正酣。霍相贞站在床前,一边系着自己的马甲纽扣,一边低头看他。

屋里的暖气总是很热,白摩尼睡得面颊绯红,花瓣似的小嘴唇微微嘟着,梦里还蹙着两道长眉。黑色的丝绸睡衣被他滚得没了形状,两条白胳膊全是齐肘露着。左腿长长的伸直了,脚趾头还是微微的蜷曲着。

霍相贞看画一样的欣赏着他,远观而不敢亵玩,因为白摩尼近日越来越娇了,吃饭吃不好要赌气,睡觉睡不安也要发火。若是放到先前,凭着他这个闹法,霍相贞早用皮带把他抽老实了。但是现在,霍相贞没法再对他动手。

霍相贞感觉小弟太可爱了,真想亲他一下,可是从头看到脚,没找到可以下嘴的地方。被白摩尼狠闹了几场之后,他现在几乎是怕了他。一旦不小心把他亲醒了,霍相贞可是没有善后的本领。

于是在系完纽扣之后,他俯身轻轻嗅了嗅白摩尼的乱头发,然后直起腰,无声无息的走了。

省长又来了,和霍相贞商议全省的税务问题。省长主政,没有兵权,所以不敢和督理分庭抗礼。督理不发话,省长不敢做主。等到和霍相贞商量出眉目了,霍相贞告了辞,改由秘书长出面待客。

省长经营着粮食被服生意,有省内各军做他的主顾,而且完全不纳捐税,秘书长买官卖官,他也多少可以分惠些许。横财发得冒了沫,自然没有一人独吞的道理,所以到了年末,他按例来向督理进贡。

督理是众所周知的不管钱,所以省长有了具体问题,还得和秘书长谈。秘书长的身份,已经和督理夫人差不许多,霍府上下的大小事情,全都由他一手掌握。将一张支票奉到秘书长面前,省长陪着笑,低声说道:“汇丰银行,一百万。”

秘书长抄起支票一看,也是微笑,但是不置一词,因为支票是给霍相贞的,不是给他马从戎的,所以他公事公办即可,无需特别示好。

等到省长走了,马从戎揣着支票去了书房:“大爷,今年还是一百万整。”

霍相贞对于钱,一直是没什么概念。听了马从戎的话,他只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然后继续拆解手中的勃朗宁手枪。

马从戎又问:“大爷,年末了,用不用给您报一次账?”

霍相贞抬头看他:“家里闹亏空了?”

马从戎立刻摇头:“没有没有,咱家哪能闹亏空。”

霍相贞继续研究他的枪:“我现在没时间听,有工夫再说吧!”

马从戎给他沏了一壶热茶,然后静静的退了出去。独自一个人下了楼,他走在铺了薄雪的石板路上,走得挺来劲,两条胳膊随着步伐甩来甩去。霍相贞对他是无计可施,他对霍相贞也一样的无可奈何。照理来讲,霍相贞隔三差五的就把他教训一顿,他应该对这位大爷怀恨在心才对;可是教训归教训,霍相贞同时又对他是无比的信任,把整个家业全交给了他打理。每每想到此处,马从戎就要苦笑,认为自己拿这个傻大爷是真没辙。

马从戎去了一趟东交民巷,到银行兑出巨款,重新存进了几张折子里。这么大的款项经了手,他心想自己怎么着也得回去再向大爷报告一声。虽然报告也是白报告,不过闲着也是闲着,没话找话的和他扯扯皮也是好的。

然而到了霍府之后,他迎面却是先遇到了白摩尼。白摩尼穿了一件花呢子短大衣,独自拄了手杖在楼前蹭着走路。冷不防的见马从戎来了,白摩尼仿佛吓了一跳似的,当即钉在了原地。

马从戎礼数周到的对他一点头,然后脚步不停的进了楼。白摩尼那几步走可真是不怎么样,起码从审美的角度来讲,马从戎认为他不如不走。迈开大步上了楼梯,他想起过去白摩尼曾经屡次突破自己的封锁,连跑带跳的上楼去找大爷,还给自己起了个外号叫上清丸。

进入书房见了霍相贞,他正打算说话,不料霍相贞抢在头里,先开了口:“年前家里的事情,你照应着。我明天要押着陆永明去趟邯郸。前线最近有点儿吃紧,我得过去瞧瞧。”

马从戎感觉他这话说得挺新鲜:“押着陆师长?”

霍相贞重重的叹了口气:“你看他那个半死不活的德行,我不押着他行吗?”

马从戎笑道:“要不然,让他儿子去!”

霍相贞不以为然的摇了摇头:“他那儿子,还不如他!再说我也的确是想亲自去一趟。去年这个时候,我被万国强轰了一炮;今年我得把这一炮给他轰回去!”

马从戎不多说了,转而问道:“大爷明天出发?”

霍相贞一点头。

马从戎笑了:“那我今晚儿不走了。”

霍相贞没接他的话头,只说:“好好看家。”

白摩尼听说霍相贞又要出远门,一声都没吭,因为知道吭了也白吭。

他舍不得让霍相贞走,至少在临走之前,他想让霍相贞抱着自己再睡一夜。可是霍相贞没有主动提这个话,他又听说马从戎正在楼下来回的溜达,便识相的闭了嘴。入夜之后关了电灯,他睁了眼睛竖了耳朵,想要捕捉走廊中的动静。走廊里果然是有脚步声音,特别的轻,是在一步一步的往大哥卧室里走。右脚蹬出了被窝,他忽然想看一看马从戎此刻的样子。

可是他的左腿麻木了,死活不听使唤。等他四脚着地的爬到门前时,走廊里已经恢复了寂静。他直起腰抓住门把手,缓缓的打开房门伸出了头。

走廊长不见底,他的眼前,只有黑暗。

他慢慢的往回退,身心冷冰冰的没有,但是很想和大哥去做那件事。和顾承喜都做成了,怎么和大哥就做不成呢?他想如果自己能和大哥做成的话,感觉一定会很好,没有痛苦,只有快乐。因为他爱大哥,和大哥做,是心甘情愿的。

他拖着左腿,一边想,一边慢慢的爬回床上去了。

第二天上午,霍相贞像抓一只老蔫鸡一样,把陆永明抓进了自己的汽车里。汽车开进了府中,就停在小楼门前。白摩尼没有下楼,站在大开的窗前探了身,向他拼命的招手:“大哥,你早点儿回来!”

霍相贞抬头望着他,眼中带着笑意,但是动作不客气,是用力的向他一挥手,仿佛白摩尼也是一只上了树的小公鸡:“关窗户,冷!”

然后他一弯腰钻进汽车,坐到了陆永明身边。陆永明手捻佛珠,对他慈眉善目的一点头:“大帅,咱们这就出发?”

霍相贞看了他的形象,忽然想起了保定的神棍参谋长,不由得问道:“你认不认识李克臣?”

陆永明扬着一张挺周正的黄脸,神情从木然之中透出了淡淡的不屑:“他?邪魔外道。”

霍相贞又想起了白摩尼的爹:“你有白老爷子的消息吗?”

陆永明罕见的调动出了表情,做苦思冥想状:“前年我好像在五台山见过他一次。”

霍相贞不再问了,知道白老爷子已是世外之人,只要他自己不想露面,就没人能找得到他。

经过了一番长途颠簸之后,霍相贞带着陆永明,以及陆永明麾下的两个团,抵达了邯郸前线。安师得了喘息的机会,当即撤离阵地,要到后方休整。陆师的两个团顶上去了,开火之前先吹了一阵法螺,然后几千士兵嗡嗡的念了一阵金刚经。及至念完了,陆永明站在高处发号施令:“阿弥陀佛,开炮!”

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霍相贞沿着漫长的战线走,要去看一看顾承喜。安师打得再好,也是安如山治军有方,和他关系不大;非得顾团也打漂亮了,他的脸上才能有光。策马跑出了好几里地,最后他在一道长长的战壕前勒住了马。战壕中有个大个子在往上爬,一只脚蹬到地面上,大个子一抬头,正是顾承喜。

顾承喜脏得如同花脸猫。对着霍相贞睁大了眼睛,他又惊又笑的大喊一声:“啊!”

然后他直起了身,作势要向霍相贞跑:“大帅——”

一句话没说完,他脚下一滑,“扑通”一下子又滑回了战壕之中,只剩一双手还扒在冻硬了的地面上。手摁地面纵身一跃,他又露了头。手肘撑起了上半身,他一边往上爬,一边对着霍相贞笑,笑得脸上的泥片子直掉渣。

霍相贞知道这片地区目前还算安全,所以并不急于下马。居高临下的开了口,他大声问道:“顾承喜,你打得怎么样?”

顾承喜终于彻底的出了土。颠颠跑到了霍相贞的马前,他仰头答道:“报告大帅,我团打下了一个县!”

霍相贞点了点头,然后飞身下马,走到了战壕前向下望:“是不是太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