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生存者上一章:第 18 章
  • 生存者下一章:
狄南美不是很计较她的态度,因为她的态度很快就发生变化,要是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全世界最伟大的算命师这辈子到下辈子都要吃素了。

“你一直请人算命,要他们看你的未来。”
“其实,你要看的,不是他们心目中的所谓未来。”

利先生眼睛里闪出两朵明亮的火焰,迅速又暗淡下来,她微微低下头,仿佛掩饰自己的动容,嘴角抿紧,一言不发。

南美很舒服地靠在那张椅子上,左右扭动几下调整了一下坐姿,看看利先生,轻声地说:“你所问的,是未来的感情世界,你所等待的那个人,会不会回来。”

至于长命短命,在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之前,都不重要。

利先生听到这一句话,霍然站了起来,动作之大,连旁边桌子上摆放的瓷瓶都被震翻,骨碌骨碌滚了几下。
她脸色涨红,眼中似要喷火,狠狠盯住狄南美,那几句话戳中的或许就是最痛的软肋,她的狂怒几乎要从每个毛孔中倾泻而出,将在场的人统统淹死。
霍金在利宅中呆了这么多年,连利先生说话高声都没有遇到过,冷不丁就撞了个大运,站一边吓得倒抽一口凉气。
他护主心切,奋不顾身上前来,就要代替利先生责问狄南美,但气势够了,想半天不知道责问什么好,站在那里发起了楞,只好精神上支持一下,同进退共患难,和利先生一样瞪着狄南美。
结果立刻就被她呛了:“你瞪我干嘛?想点天灯吗?”
顿时兵败如山倒。回头一看利先生,脸上的血色却又瞬息间褪去,吹弹得破的皮肤绷得如冰雕雪凿一般,让人心里发寒。
嘴唇都是惨白的,缓缓开合,问:“你,你,怎么知道。”
狄南美耸耸肩,语气甚是落寞:“我不知道的事情没多少。”
言归正传:“你等的那个人,很快就会回来了。”
她微微掉转头,仿佛是不愿意看到利先生瞬息变化的表情,惊喜交织,又有强烈的难以置信,在她要发问之前,及时抬起手:“什么都不要问,这几天我会住在这里。”
站起身走出去,明明就是这么一跨步,人却已经彻底消失。
霍金和利先生四道视线一直跟随狄南美身影,最后看着空气也不肯挪开,会客厅里凝静无声,屋外变天了吗,竟然传来轻轻的雷声。
夏雨雪。冬雷震震。
预示着什么样的事情要发生。
十鹿,在亚洲猎人联盟呆了七年,积功升至三星。
猎人联盟今时不同往日,曾是极具神秘色彩的私人机构,奠基者三生石,一手开拓出整个行业的版图, 创造出人界与非人界独特的连通方式,每一个新晋猎人受训第一课,就是回顾该伟大先驱的杰出事迹,顺带参观他从非人界带来的诸多价值连城之物,精神物质双管齐下,一千年都是洗脑之不二法门。
那时候猎人联盟所接受的每一桩委托,落笔写,便是传奇。
而今?拜网络普及之福,新的联盟经营战略是渗透大众,占领并巩固商用猎人市场的绝对制高点。
无论张三李四,都可以在猎人联盟的网络上下单,委托寻找十年前在某地与某人一同喝过的某种奶茶---只要付得起钱。
不但糖奶茶水的质地比例要分毫无差,而且要把彼时心境与十年蹉跎带来的精确味觉变化计算在内。
为了一杯奶茶,要应用到情绪调节,味觉控制,回忆管理诸多方面的专业级人士及相关药物,猎人联盟为此设置了规模庞大的生产线和研发中心,内部消化之余,还有余力向整个社会公开供应,取得药品管理部门的批准之后,流通于市场,最受欢迎的几个单品有“三日忘得不认人口服液”和“味爆—味觉层次开发溶剂”等。
这杯奶茶当然很贵,但是真的贵得有道理。
有时候我们愿意付出一切,去重温旧梦,或购买任何能够医治后悔的灵丹。
这种生意,随便什么金融危机发生,都是永远都做不绝的。

十鹿兢兢业业七年,每年都拿全勤奖,全勤奖拿不到任何物质奖励,得主唯一的福利是列席全球五星猎人年终总结会,联盟总部中心会议室里巨大的桌边寥寥几个人或不是人,都是平常耳闻不曾眼见的传奇角色,在猎人联盟商业外衣背后沉默伫立,撑起这个机构真正价值所在的声誉与高度。
但十鹿印象最深的并不是现役的这些五星猎人,而是悬挂在会议室正面墙上的悬赏榜。
每周变动的悬赏榜单,和billboard红歌排行榜一样管理精密,排名的主要根据是客户委托金额,任务总体难度,以及猎物的罕见程度。
搜捕到该榜单上任何单项,都足以在猎人联盟一炮成名,何况能不能晋升到所有猎人的梦幻级别—五星,必要条件就是完成悬赏单的任务之一。
从十鹿加入猎人开始,悬赏单上的猎物潮来潮去如流水,换了无数批,但排名第一的名字屹立不动,岿然如万年礁石。

猪哥。

十鹿不知此为何许人,为什么要取这么家常的一个名字行走江湖,又被谁委托搜捕,
他级别太低,不能调阅悬赏榜单上猎物的详细资料,到最后升到三星,基本上是为了奖励他长期不懈的后勤工作做得出类拔萃。
分辨,描绘。都是他的特长。
任何人,东西,风景,只要一眼,之后永生永世都在他的脑子里留驻。三千万细节,恒河沙数纷繁变化,无论如何,只要一眼,而后毫厘不爽留之以丹青。
至于给他看到的人鬼蛇神,都很少觉察到十鹿的存在。
因为他拥有另一个特长,是隐藏。

猎人联盟的卓越处之一,即是知人善用。

因此十鹿在这里,在从香港坐车去N城的路上,穿着他唯一一件黑西装,闭眼不看任何人,仿佛永远在熟睡。
不愿意看到太多人,不愿意观察到他们表情有欢喜或伤悲,而后不知不觉便铭记。
生命中有些事最无意义,比如记得许多于自己一无关系的脸容。
忽然有人,轻轻拍他的肩膀。
闻不到来者有什么味道。
人人都有味道的,在十鹿闭眼的揣测之中,那些味道会呈现出各种各样的图案。
未必和人的外观截然一致,美丽的女子,有的闻起来也很像深谷中的死水,带着蚊蝇栖息的痕迹。
记忆中最好闻的味道,来自在意大利米兰街头遇到的一个盲人。
非常干净清冽,草木般明澈,身上如同携带一个微型植物园,擦身而过的瞬间,心旷神怡。
但此时此刻,十鹿的确没有在鼻腔和头脑里,感知到任何信息。
拍他的,不是人类。
他睁开眼。
明明就是人类而已,中年人,鬓发星星的白,眼神平和,衣着极为简朴。
是坐在他后座的乘客。
十鹿看了一眼他的容貌,心里掠过一丝阴冷的预感,尽管那模样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和善的。
“您贵姓?”
对方问道。
十鹿将自己西服拉紧一点,仔细看着这中年男子,闭口不言,只是看着。
倘若是异类,非人或妖物,便不喜欢被这样直直盯视,要么是暴怒而发动攻击,要么就闪避开去。
努力的感知着,但这么近的距离,仍然闻不到任何味道。
中年男子毫不介意他的沉默,轻轻点头,低声说:“我想问,你是不是要去N城,利先生的家里。”
那不祥的感觉渐渐浓厚,包裹了十鹿敏感之极的心,他把头轻轻仰后,垂下眼睛。
不愿意给对方看到自己油然而生的疑虑,终于开口答应:“和你有关吗?”
中年男子语气诚恳:“的确有关,因此可否请你取消这一次的行程?”
拼命搜寻自己脑子里的资料库,包括所听所见所知所感,有没有任何线索表明,这中年男子曾与自己打过交道,否则他怎么表现得如此笃定,了然十鹿此行的目标一般。
正要说一些不着边的话拖延过去。
背部忽然感觉到一种尖锐的痛楚。
有什么东西穿过厚厚的车座椅背,顶住了他的背,直接接触到皮肤本身,那是一种梦魇般的针刺感。
第三与第四节脊椎交接之处,极为脆弱,轻易便可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使人瘫痪,再加上十分之一的力量,十鹿就会是个废人。
十鹿把头扭过去,看到中年男子的双手,都交叠在他自己的膝盖上,没有任何利刃在身。
何况,他身上穿的是猎人联盟所统一配备的战斗服,以在非人界培植的金刚木树皮纤维制作而成,能够抵抗百分之九十以上普通人类武器的多角度攻击。
他本能地将身体前倾,立刻便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
有什么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已经控制了他的活动神经。
连头都不能转动了。须臾之间。
七年的猎人生涯中,这是头一次遇到,根本没有还手之力的场面。
连攻击自己的是什么都茫然不觉。
十鹿额头上渗出汗珠,一颗颗滚下去。
“不必惊慌,只要你取消这一次的行程,一切都会没事。”
“为什么”?
勉强说出这三个字,背部的痛楚感缓慢地突入,没有放松的势头。
好痛。
好久没有这么痛过。
中年男子温和地说:“我有事情要去处理,希望猎人联盟不要插手。”
他说猎人联盟?十鹿用自己最后的力气,将眼神投向他。
那针刺感已经进入脊椎,身体脱离了十鹿自己的控制,开始无节制地瘫软,很快就要滚倒在地上,四周都在晕晕欲睡的乘客会被惊动,大叫起来。
在那之前,他要看清楚这中年男子的模样,有无皮肤疤痕,瞳孔颜色与耳垂形状,鼻翼与鼻梁的比例,头发质地。
倘若有机会重逢,他不会允许自己错失辨认他的任何可能性。
咕咚。
十鹿倒地,推翻了旁边乘客摆在座位一边的行李,他蜷缩了身子,嘴角流出白沫,黑暗伴随着巨大的昏眩降临到他身上,掩上了意识的窗口,被惊动的其他人喧哗起来。
中年男子静静地看着他,双手绕了一下,空气中有一根极细的透明丝线,活物般弹跳着,从十鹿的身体中钻出来,卷住中年人的手指,然后溶入皮肤,消化不见。
一小时后车到站。N城如从前一般,有极为美丽的晴朗天气,碧蓝天空如水。
世易时移,而天空恒久如是,永恒往往令人類感覺到悲哀,因為自身如此軟弱渺小,甚至不知以什么方式自我安慰才好。
中年男子慢慢走出車站,N城的車站與眾不同,设立在离城市中心相当远的郊区地带,以完善的交通系统作为补偿,甚至还安排了定时的免费往返巴士服务于外来的乘客。
无论公车,地铁站还是出租车,他都视而不见。
径直走向车站出口,跨出门的一瞬间,消失在空气中,周围也许有人注意到了,从而大吃一惊,也许没有,又有什么关系。
在公众场合,做出与众不同的事情,并非他的一贯风格。
但时间有限,所要走的路却遥遥无期。
不愿意把一分一秒浪费在计较这些毫无意义的细节上。
他直取目的,那就是利先生青铜色的大宅,如旧矗立于城市的一角,沉重安静。
站在门口的时候想着要如何通报自己的到来,那久不用的名字,附着在旧有精魂上,是否还为人所记取。
沉思中,中年男子抬起头,刚要举步,一股柔软的反弹力,自无形中生发出来,将他身形阻绝,不肯放他前去。
力量异常强韧,无声地在对他发出警告:非请勿入。
他退后一步,定神,便看到整个利宅外围,被一层发出银色毫光的流状物质完全包裹住,那物质非人间所有,非人五感所能觉,非寻常力量所能突破。
流质包裹的正面,隐约有一只小小的狐狸素描画,寥寥几笔,形神具备,尤其是一双眼睛,眼尾挑上去,瞳仁黑如永夜,邪气灵气呼之欲出,流转于淡淡线条之间,正向中年男子凝望。
这是银狐狄南美的私人印章。
狐族显贵四门,秦白庄狄,各以一色为记,配以亲手所绘原身传形图,意味着其在左近,有所为,见者避行。
数百年来狐族倾力经营多元化的商业帝国,影响力一日千里,它们拥神鬼之能,与凡人争竞,几乎无往不胜,终于稳稳掌管住人与非人两界的庞大财富,不知道多少世上兴衰大事,是狐族势力背后左右,能与其抗衡的人或组织,都屈指可数,而敢于正面叫板其中四氏显贵头面人物的,更是万中无一。
其中最难惹,江湖上人人见之而头大,言之而语塞的那一位,正是银狐。
中年男人所见的标志主人。
他停下脚步,默默看着那光华流转的巨大屏障。
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手机,很快按下数位号码,放在耳边,那边嘟嘟嘟嘟的声音从容不迫,似乎并不介意会不会有人将电话接起。

 

多年之后霍金独自居住在利先生曾经的大宅中,以收徒传授烹饪技巧作为余生的消遣,金钱对他来说已经不再重要,甚至生命也是如此,之所以一天又一天地生活下去,只不过是为了履行一个承诺而已。
彼时他常常想起当初在超市中与狄南美相遇的一刹那,想起那冰柜中所端坐的美貌行政女郎,有一个疑问总是同时浮现在脑海中,那就是,如果当初不把她带回利宅,故事是不是会有相同的结果。
无人能够回答。
或者,以狄南美的能力,其实毫不需要他的怜悯或慈悲作为进入利宅的门。
她处心积虑而来,有所图。

狄南美见过利先生之后,霍金才发现,不但是利宅所有厨师,而且其他所有工作人员都已经全部被遣散,每个人都收到了和工作期限相匹配的黄金数量。
利先生对此一无所知。
但她清点过自己的财产之后,发现有一部分黄金储存的确不翼而飞,数量与工作人员所得到的总量相等。
尽管利先生并不是对财富看重的人,甚至说她对自己所拥有的钱财根本是漫不经心都好,霍金一开始还是感觉她暗自从心里升腾起来的怒气。
那怒气转瞬即逝,比清晨的露珠在烈日下的存活都要短暂。
她对此只字不提,只是问霍金:“你要吗?”
霍金说,不要。
黄金并非他所求。

十年前他久已经明白过来,这个世界上但凡与他亲近的人最后都将以不如他意的方式离去,有一些的遭遇,甚至配得上以悲惨来形容,一开始他浑然不觉其中的规律,渐渐强迫自己忽略一而再,再而三的重复,当最后知心的好友丧命于滚动的车轮下,霍金不得不面对现实---他是被天挑选出来承担孤独命运的一个人,就算是想要去加以改变,都不知如何入手。
而利先生,是唯一的例外,她收留他做厨师,很快升为主厨,给他丰厚薪水,最大限度的自由和宠信,甚至说是纵容都未尝不可。
十年以降,大家居然相安无事。
大概,是因为利先生所爱的人,也统统都死干净了的缘故。
他们在某种程度上,背负着共同的命运。

这本能的判断,从狄南美那里得到了权威的解答。

“你们两个,都生在孤煞星云下嘛,注定五运之中,只能有财运事业通达,其他和人有关的东西,都自然而然一片空白的,嫁人人死,养狗狗亡。”

应该是很令人伤感的话题吧,这位小姐漫不经心地就说了出来,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存在任何使她会认真的东西?霍金没敢问。

“破解,没有什么好破解的,就不要养狗好了,狗很可怜的。”

霍金觉得这句话很滑稽,尽管完全不了解滑稽之处何在。

是为了这个原因把利宅上全部员工遣散?阁下看起来实在不像是那么人道主义的角色。

狄南美笑一笑:“哦,我想干什么,二位就不要管了。”

有个人跑过来把你的钱摸出来,发给你的人,然后让他们全部滚蛋,你跑去问这是什么意思,她说你就不要管了---有没有王法的啊。

狄南美的眼睛亮晶晶地瞪起来:“王法?什么是王法?”

你和这种人之间,会存在什么正常的沟通途径呢。

她之所欲,讳莫如深,也就这么讳莫如深地,住进了利先生的宅子里,每天继续监督霍金做饭,由于缺少了大量打下手和配合环节的工作人员,霍金的工作量骤然增加,常常为了做一个茶树菇烧鸭累得喘,然后利先生在深宅里无人使唤,显然也事务大减,干脆跑来厨房里和狄南美一起蹲点,她是大小姐,锦衣玉食惯了,就自己在外探险历奇的日子,身边都不乏人服侍,要她帮手,那是门都没有的事,最多饭菜做好了,她大无畏放下架子,自己去拿碗装东西吃,已经让霍金深深觉得感动。

单纯从表面乐趣来看,这些简直都算是好日子。

好日子都不长久。

在一碗八宝鸭之后,好似跟随一个响指,便结束了。

那碗八宝鸭,甚至狄南美都没有吃完。

霍金记得,那天她穿着束腰的蓬蓬裙,脚上一双蓝边白底交叉束带的小鞋子,坐在厨房中间高高的秋千上面,正端着碗,埋头享受好食物。

忽然抬起头来,自言自语:“咿,来了。”

霍金说:“谁来了。”

狄南美侧耳听听,眉头微微一皱,还是在自言自语:“好快。”

对霍金挥挥手:“去利先生卧室,关紧门,我没有来找你们,就不要出来。”

然后在秋千板上轻轻一点,掠过大半个厨房,对着临近大门的那扇墙,轻灵地飞撞过去,霍金失声惊呼,声音未落,她整个人已经穿墙而过,霍金飞奔到窗户前去,正好看到她落在大门前。

拍手。

有银色的光束从狄南美的手指中流淌出来,向大门外飞去,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形成一个由手指中生出的瀑布,从下而上,在利宅的大门前渐渐汇集为一面围墙,再向四周纵横穿梭而扩散,最后将整个房子包围,连上空也没有放过,霍金瞪大眼睛,发现自己全然处身在一个银色光流所建造的牢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