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院图书馆前的枫树林,已经从浅红变成深红,她去上课的时候,总能看到有学生在那拍照。

她停下脚步,能一看半天。

艾俐问她是不是羡慕人家的年青,眼神那么忧伤。她狠狠踹了艾俐一脚,“难道我老了吗?”

“反正不年青是真的。”艾俐一脸讥诮。

“别说我,管管你自己。”艾俐胖了许多,秋天的衣服差不多是重买的,以前俐落的齐肩中发长长了,胡乱地在后面扎成一束,素面朝天,连个淡妆都没化,鼻间的黑头很深,皮肤起油发暗,一看就是个懒女人。

“我觉得我现在挺好呀,想吃什么,想穿什么,都不要在意别人的眼光了。”艾俐满不在乎地揽住她的肩。

她听得心戚戚的。

有时候,虽然爱得痛苦,但是每天都是充满活力的,真正把心里面那个人驱遣出去,心是轻了,人却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

她在广院遇到过王伟,主动地和她打招呼,亲切地和艾俐说话,和从前没有什么两样。艾俐一直低着头,她拉她手时,发觉艾俐一掌的冷汗。

她问过艾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与王伟有关的一切,艾俐避而不谈,不是挪话题,就是装傻。

这算是真正的解脱吗?

上完课出来,天傍黑,艾俐站在走廊上,等她一起吃晚饭。

“我知道一家烤肉馆,很不错的。”艾俐说。

“怎么又吃烤肉?”她急了。现在的艾俐无肉不欢,两人几次吃饭,都是烤肉。

“为你着想呀!你照镜子没?脸有巴掌大吗?再不多吃点肉,你就成鬼片里的女主了,到时候,夏奕阳更不会要你了。”

她无语。

艾俐熟悉的这家烤肉馆,不是特别奢华但是很精致,肉不需要自己烤,有服务生烤好了送上来让客人选择,有点象自助餐。

“来瓶苹果酒。”艾俐熟稔地向服务生示意。

“你开车呢!”她瞪着艾俐。

“这个酒呀,其实是含酒精的饮料,甜甜的,可以冲淡烤肉的油腻,而且喝了有助于睡眠。”

“你是不是经常唱?”酒是淡绿色的,叶枫伸出舌头尝了下是甜的,于是放心唱了一大口,谁知入口却是很辣,差点将她的眼泪辣出来。

艾俐笑得前俯后仰,“你怎么还是和上学时一样没出息?”她让服务生送瓶果汁来,自己把整瓶酒拿了过去。

“我是青台人,又不是东北人。”她反驳。东北的冬天奇冷无比,那里的人都爱喝点烈性酒取暖,久而久之,酒量都不小。

艾俐呵呵地笑,喝一口酒,夹片烤肉,沾了碟子里的甜辣酱卷在生菜里塞进嘴巴。

“你慢点。”叶枫打了下她的筷子,感觉艾俐象暴饮暴食。

“别干扰我的快乐。”艾俐避开,问道,“和夏奕阳还是没有联系吗?”

叶枫听得头大,看着酒瓶,也有点想喝了。

“你也真是本事,把那么个温和的人给惹恼了。我原以为你是对边城旧情未了,一直在徘徊,谁知你早就移情别恋。去道个歉吧,然后撒撒娇,不会死人的。其实这事真是你不对,边城欺瞒你的,你把火报在夏奕阳身上干吗?”

叶枫默默地嚼着烤肉。

她和边城一起时,事事依赖边城,艾俐说你就不怕爱会累呀!后来,边城真的累了,不能负荷她的依赖,将她推开,当然这事也有前提,如果边城没有遇到变故,一定可以继续爱她下去。但这说明了她是一个只会享受被爱不能回报的人。对夏奕阳也是,他有多爱她,她非常明朗,所以才对他那么的肆意任性,无理取闹,好象要成功激怒他,让他将自己推开。

这是她要的结果吗?

肯定不是。

她只是觉得无颜面对他而已,为了边城,她做过多少傻事,虽然和爱无关,却从来没有考虑过他的感受。他看在眼里,包容着,忍耐着。

她还以为给了他很多。

她有什么地方值得他这样的对待?也又能给他什么?

她茫然了。

艾俐又唱了一口酒,“你到底在担忧什么?怕他不理你??”

“不是。”话虽这样说,心里却没底,所以也没去试,任局面僵着。人都是贱的,失去后才想好好地珍惜,但是又有几个人站在原地等你后悔呢?

“他是个好人。”艾俐感慨。

“确实不恶。”她苦笑,“但我坏了。”

“你在自卑?”艾俐兴奋地提高了声线。

她没好气地瞪了艾俐一眼,“我会吗?我就是感觉我好象不会恋爱了。在国外的六年,很孤单,但是平静的。现在每一刻我都象在走钢丝,时不时惊出一身冷汗。”

“不会是又想逃了?”

她不语。

“要逃就逃一辈子,挖个洞将自己深埋,老死不相见。你要是还要回来,就好好地呆着。你看我还和王伟呆一个学院呢,天天都看到他和…唉,不说了,喝酒。”

“如果要逃,上次就留在青台了,我…给我一杯酒吧!”她将杯中的果汁喝空,递过去。

手机响了。

她用纸巾擦了擦手,拿起手机。一看号码,不禁脸沉了。

是边城。这不知是第几次给她打电话了,每一次她都找理由拒绝见面。不是和他生气,而是觉得没有再见面的必要了。

“夏奕阳?”艾俐看她神情古怪。

她摇头,按下接听键。

“叶枫,在家吗?”

“不是的,我和艾俐在外面吃饭。”

“我也没吃饭,我现在过去找你们。”

“我们都快结束了,而且这地方很偏僻。”

“我就在广院附近。”

她叹了口气,他很了解她们,吃饭就爱围着广院四周转。她说了地点,收线后对艾俐说:“再要一盘烤肉吧!”

89-旧爱如糖

边城走进餐厅,艾俐已经走了。

她很不厚道地对叶枫说:“你们这种三角恋太复杂了,我没本事当个法官,闪人。”叶枫还没回过神,人就不见了。

满屋飘荡着烤肉的烟熏味,边城皱了皱眉,去收银台买了单,“我们换个地方吃饭。”

叶枫看看他,艾俐说她瘦,边城才瘦得厉害,两边的颧骨突出,眼窝深陷,看上去倒是轮廓鲜明,快赶上外国人了。眼中泛着红血丝,神态间疲倦至极。

边城没有开车,可能准备来唱酒的。

餐厅外面就是地铁口,这个时间,坐地铁的人不多,车厢里空荡荡的。两个人对面而坐,各自把头扭向一边,视线没有交集。

他带她去的是零点酒吧,她回国后,他第一次约她出来就是在这里,她还有幸地看到他演奏了一曲萨克斯。

酒保和服务生看见他,都过来招呼,象是极熟,问他怎么好久没来了?他浅笑,忙呀!

酒吧里灯光灰暗,人影耸动,今晚没有人演奏,音箱里放着一首美国乡村歌曲,深情的吟唱,有催眠的感觉。

他们没有呆在大厅,要了间包厢。他没点酒,要了海鲜披萨,还有沙拉和饮料。

“还要什么?”他抬眼问她。

“我已经吃过了。”她绞着十指,从沙发上拿了个垫子抱在怀里。都十月了,酒吧里还开着冷气,她冷得浑身的毛孔都瑟瑟颤抖。

他看看地,按铃要了杯热茶。

包厢里有电视,央视的电影频道,一个香港导演拍的什么影片的首映式。现在的宣传真是了得,电影的首映都搞得象颁奖典礼。红毯上,女星们长裙曳地,曼妙地对着镜头娇柔地微笑。

餐点和茶一起送过来,接过冒着热气的水杯,她凑上前,呼出一口气。

两个人没有什么交谈,仿佛来这儿,他是为了吃一块披萨,她是为了唱一杯热茶。

吃到一半,他突然说了句:“叶枫,你在躲我。”肯定的语气。

“为什么?”

“要不是我今天的态度强硬,你根本就不会见我。”他搁下叉子,喝了口饮料,眼中有无边的落寞。

“我没有理由躲你的,我又没欠你的债。”她说笑道。

“我欠你的。”

气氛缄默了。

“不,你不欠,”她平静地直视着他,“在广院四年,你给我的能够抵过后来的一切。我们分开,不能说是命运的捉弄,我们俩人的性格也决定我们的结局。我不懂得体谅,也不够体贴,所以你不敢依赖我。而你…太骄傲了,令我不安全。那个时候我不懂,只会埋怨你,从来不知道反省自己。”

他没有反驳她,她说得有一点道理,但并不完全对。很多事令人纠结、矛盾、反复无常,是因为身在其中,真的置身事外,就看得透看得淡了。

爱已不在,他非常清醒。

“怪过我欺瞒你吗?”他声音哑哑的,心里很涩然。

“你一定有你的理由。”她实事求是地讲。她和姚华见面的事,姚华会想方设法地让他知道,他的面纱给掀了,让他不要再抱什么想法。

“叶枫,”他屏住呼吸,神情凝重,象是考虑了很久,才继续说道,“即使我们之间没有结局,但一定不要认为我对你的爱是肮脏的。”

她想说这些还重要吗?终究没忍心说出口,掩饰地把茶杯凑到嘴边,低下眼帘,无声地叹息。

“我和姚华有过两年的婚姻,在去年十月我们离了婚。她之前的老公是一个演员。”他说了个名字,她眨了眨眼,听着耳熟,好象是二线男星。“那人是走偶像路线的,为了不影响粉丝情绪,很少有人知道。是我去找的姚华,那时候,他们已经准备离婚了,那个人拍戏时和女主角闹出了一桩绯闻,惹恼了姚华。”

她兴趣缺缺地听着,发觉姚华真的很爱玩姐弟恋。

他又沉默了好一会,然后突然站起身走向包厢门,拉开,朝外看了看,又仰起头,看了看天花板。从桌上拿起遥控器,把电视的音量调大,直接坐到她身边,象是怕冷,攥紧了她的手。

他太过严峻的表情让她很吃惊。

“叶枫,”他的音量低低的,只有她能听到,“我父亲逃得匆忙,什么都没来得及带走,后来警方抄家,没收了一切,但是有一笔钱其他人并不知道,我还是后来和他通话时,他才告诉我的。他在姚华呆的那家文化公司有一笔股份,可能是他平时接受的贿赂,用的是姚华的名义。他让我去找姚华,争取把那笔钱拿回来,创个业养活他。可是那时警方也在盯着我,姚华平白无故地把钱给我,一定会招警方的注意。只有一个途径,那就是结婚,我能名正言顺地接受姚华的钱。为了这件事做得象真的,婚礼很隆重,我特地找夏奕阳做伴郎,他那时是央视的外景记者,已被许多人熟识。这样子,我顺利地拿到了百分之二十的股份,我们另外成立了华城文化公司。我和姚华约定,在婚姻满二年时,以性格不合,和平地解除婚约。我唯一没有想到,姚华把这桩婚姻当真了。我非常感谢她为我做的一切,我可以为华城卖命一辈子,但我给不了她的,我在一开始就坦承了。我只能对她抱歉。离婚之后,她仍然不死心。父亲还是被引渡回国了,死在法庭上,我再不需要尽义务了。我把百分之二十的股份作为回报给了姚华,我只带走了我这几年的薪水,这些钱是干净的,我的心也是干净的。我奢望过,但是…过去的真的就过去了。”

他的脸上浮出一丝痛楚。

她紧抿双唇,显然是吓住了。

她想起特警队的雷队长曾经暗示过她,说他很复杂,为了她父母仕途着想,她应该远离他。雷队长知道这笔钱的,可能他和姚华之间的细节都清楚。只是边向军死了,这笔钱再也说不清楚,最后不了了之。如果边向军没死,那边城有可能…

她不禁打了个冷战,“你和姚华真离婚了?”

他点点头,眼中闪过一抹星光。

她捂住心口,“那就好,那就好。哦,你的披萨都冷了。”

星光暗淡了,他淡淡地自嘲一笑。

他奢望过他能再拥过她,但在知道她是苏晓岑的女儿后,他就不再努力。他的婚史是包不住的火,他有一个罪犯父亲是事实。即使他深爱着她,可是该怎么去爱呢?

他们之间已经失衡了,他能自信给她物质上的享受,但是其他方面,他能让她引以为豪吗?

他胆怯了。

他是鼓起勇气去西塘的,他多么盼望她能拉紧他不放手。她和他说话时,心不在焉,魂不守舍,说起另一个男人,她眼中的光芒,他不能忽视。

他醒悟了。

每一次看到她那么努力地呵护着他、体贴着他,他的心都象在滴血。这样的女子,今生,他却不能爱了。

他想瞒住他和姚华结过婚这件事,他担忧她看低他。她还是知道了,开始躲着他。他不得不把血淋淋的伤口裸露给她看,这些都是他羞于启口的。他要保护他们之间的记忆,那些对他来讲太重要,太珍贵了。

也许真的到了他们该再见的时候了。当他们之间隔着江、隔着海,那份美将会永恒存在。

回到家,边城的话震撼得叶枫没办法入睡,一声接一声的叹息,但心里面还有一点开心。边城扔掉了那烫手的百分之二十的股份,远离了姚华,以后至少是太平的。或许会遇到一个令他心动的女子,就能过上普通人的幸福生活。

她想像着那会是什么样的女子,但她脑中没有闪过是自己的念头。

她和他的人生就六年前就分道行驶了。

想着就想起了某个人,把两只手机都打开,调出他的号码,手指在键盘上抚来抚去,就是没勇气按出去。

周日陪秦阿姨逛了一天的街,买了几件大衣准备过冬。到家时,吴锋也回来了,他到青台出差两天。叶枫笑着问事情顺利吗?他挑挑眉,收获很大。

秦阿姨问起叶枫爸妈,吴锋就说了一个字:忙。

叶枫噘起嘴,他们就没问我一句?

吴锋揉揉她的头发,“你有人照顾着,他们不担心。”

这不太一样吧!叶枫强烈鄙视苏书记和叶局长,亲情淡薄。

周一去台里上班,她下午去的。于兵的车刚进大门,保安挥着手跑过来,“叶小姐,有人找你。”

“是谁?”她推门下车,走向保安室。

“说是你亲戚。”

她愣住。一跨进大门,一个丰润的女子跳起来扑向她,嗓门响亮,“嫂子,有没有想我?”

90-偷袭

叶枫心中一喜,也没顾上纠正盈月的称呼,忙不迭地问道:“什么时候到的?”

盈月其实比她大一岁,又生个孩子,从面相上看要她比老成许多,可是在她的心里,不知怎么,总把盈月当个妹妹似的疼。瞧着盈月外衣的衣领没翻好,她轻柔地上前替她理了理。

“昨天夜里,我一下火车就问哥哥怎么没看到你,他说你忙。”盈月很委屈地嘟起嘴,“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俊俊天天嚷着要舅妈。这次要不是事情多,我们全家和妈妈都想过来呢!”

叶枫呵呵地笑,“忙”是一个多好的借口呀!

盈月挤挤眼睛,“嫂子,你知道吗?我妈妈看了你的照片,说你真俊,看上去乖乖的。问我你爱吃什么,家里有什么人,还找人把屋子翻新了下,专门收拾出一间房,让你过去时住。现在一提到你,她就乐呵呵的。”

“你哥哥送你过来的吗?”叶枫叹了口气,突然想起了什么,朝外面心慌地看了几眼。

盈月头摇得象拨浪鼓,“他哪肯,不准我来打扰你,我自己打车过来的。嫂子,你干吗要搬走?”

叶枫脸红了,“那个…那个房子租期到了,我就搬了。”

“哥那里不是很大吗?先前住得好好的呀!”

叶枫突然觉得好像无处遁形,把头扭向一边,“我住得不远,想见面很容易的。”

盈月嘀咕:“哪容易!我坐了四十分钟的车才找到这儿。嫂子,你现在是在上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