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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酒精和药品的催化下,每个人都原形毕露。
好酒好色好赌好财,每个人都有软肋,此时看清楚,以后想要控制他们,自然容易得多。
这不是一桩大事,但看在许真眼里,大抵跟天塌下来了一样。
她居然开始跟我作对。现在这种社会,但凡明智一点的人都知道知难而退,而她却学不会。在我眼底,她的举动无异蚍蜉撼树,但是我觉得有趣。恨意这种感情从来都依附爱而生,她越恨我恼我,对我的感情也就越深。
我略微授意,自然有人对付她。
她百折不挠。
储物柜被盗就挂上两把锁;作业本被撕掉就重新做一份。有时在路上遇到她,她就气鼓鼓地盯着我看,好像下一秒就会冲上来咬我一口。
我现在才真觉得她有点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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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路上,我沉默不语。
很多情况都可能让肺部出现阴影,但阴影的部位、性状很关键,我很不幸遇到了最糟糕的那种。医生保守地说需要活检才能确定那块阴影是什么,并试图跟我说,我最好尽快复检,她说如果需要的话,今天下午就可以。
我的回答是“三天后”。
我相信自己具有临危不惧的素质,能统揽全局,能同时解决诸多问题,有应付各种突发情况的能力,可我着实没有想到,在三十五岁的这一年,会在一个毫无异样的早晨,听到“您的肺部可能长了肿瘤”这样的话。
张菲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沉默半晌,问她:“林越几点下课?”
“一个小时后。”
我对司机说:“去接林越。”
虽然已经是暑假,但林越被我要求去学艺术和几门语言。我清楚对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这个任务过重,要求过高,但我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并不觉得有何不妥。我从来不喜欢学校,也不喜欢读书,只是喜欢成绩优秀的感觉。
林越似乎没想到我会来接他,我坐在车里看到他在保镖的陪同下从校门里走出来的时候,别别扭扭,满脸不情愿。
我下了车,站在车门旁,叫他。
“林越。”
他循声看到我,呆立在校门外,怔了好几秒。我这才想到,这恐怕是我第一次到学校接他,难怪他会吃惊成这样。
保镖带着他走到我面前,我牵过他的手。他皱着眉头,嘟着嘴,似乎有些不情不愿,我看了他一眼,我知道这一眼的威力。果然,他这才让我握着他的手。
“中午想吃什么?”
他盯着我,也不叫我,仿佛我不是他爸爸而是外星人。
我本来想皱眉训斥他一顿,但转念一想,生生忍住了。
“今天下午没有课,”我说,“陪爸爸去吃顿饭。”
他不做声,只是抿住了嘴,不情不愿地跟在我身后。他不敢在我面前反抗,只能用爱答不理的态度来表达对我的愤怒。小孩子的仇恨啊,不可谓不深远。
我头一次意识到,我的一生都在忙碌,忙着工作,忙着投资,连坐车坐飞机的零散时间都在看文件,连结婚都只用了两天时间,我的每一秒钟都是在跟整个世界打仗,到头来,却发现自己没有时间去好好做一个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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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三年,没有一件事情超出我的计划。我上了大学,就把高中时代的恶作剧抛之脑后。直到我在新生名册上重新看到许真的名字。我记得她曾经说过,以后要和她爸爸一样成为考古学家,所以我半点也没有想到她会成为我的学妹。
看着新生名册,我忍不住大笑出声。
办公室的其他人见了鬼似的看着我,面面相觑。
我笑着对他们说:“帮我个忙。”
我在昏暗的灯光里看到她。她和两年前一样,非常精神。光线薄弱,可她看起来依旧是光彩照人,她所到之处,男生们都会死死盯着她瞧。我微笑着朝她走过去。
我不是圣人,我会儿子错误,有时还会做一些幼稚的事。
她曾经非常喜欢我,但我认为那只是年轻女孩的一个梦,至于现在——我真想知道,这份喜欢是否还存在。我的本意只是想逗逗她,做个小测试,看她对我的感情还有几分。我并非不相信爱情的那种人,但我知道,爱上一个人是容易的,为爱情做出牺牲才是难得的。
我却没想到有人误解了我的意思,用小偷的名义把她关了起来。
我并非想为这件事情辩解,毫无疑问,这件事应该由我来负全责,是我对她做过的所有事中最恶劣的一件。许真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不论真相如何,但都是因为我的小把戏。
我把她从地下室接出来的时候,她看着我,眼里是心如死灰的情绪。
许真就像是她的名字一样真实坦诚,不拘小节,大气磊落而倔强。她并不掩饰对我的疏远,我觉得这样也不坏。我伤了她的心,她自然要躲开。道歉无用的情况下,我只希望她不要憎恨我。但她没有对谁说过我的半句坏话,在我准备出国读书之前,她甚至送了我一份珍贵的礼物。
然而事已到此,说什么也没有用了。我只想弥补她。
在国外留学时,我从安露那里知道了她的父亲得了肝癌。父亲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我为她请来了最好的肿瘤医生,有个医生比什么都管用。我当时不认为她会遇到经济问题,从她高中时的吃穿用度来看,她家并不缺钱,而且她的父亲作为著名的学者,保险应该也有的。
但她的父亲最后还是去世了。我回国初见她时,发觉她瘦得可怕,并且正在为打工四处奔波。她以前略微有点婴儿肥,脸颊鼓鼓的,非常可爱,但现在整张脸瘦成了瓜子脸,下巴尖尖的,很可怜的样子。
我觉得自己必须要帮她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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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饱了饭,林越很快就因了。我让人送他回家。一顿饭他都没跟我说话,简直是遵从我的命令而吃饭,偶尔抬头看着我,眼神也飘忽不定,大概还在生我的气。
车子路过山茶大街的时候,我瞥到路边的人影,心口一紧,两个字脱口而出。
“停车!”
司机刹车太急,惯性就像是一只巨大的手在我后背上狠狠一推,我前倾身体,往外看去。
没错,是许真。
她留着齐肩的短发,双手抱着两个巨大的超市纸袋,大概是东西太重,她看上去颇为吃力,肩头的包都要滑下来了。我知道顾持钧因为电影的缘故,两个多月前就回了国,当时她没回来——或许是因为孩子上学的事,直到昨天才回到静海。
当年她和顾持钧果断地离开静海,足足十年都没有回来,这次肯出现在这里,应当也是下了不少决心。
“许真。”
多少年没见她的人了,她不复二十岁时青春飞扬的模样,衣着朴素,抱着纸袋立在路边,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看上去傻乎乎的。她的眼神有些恍惚,唇动了动,许久也没能说出一句话。道旁的车子飞驰而过,她腾出一只手,捋了捋快要被风刮到眼睛里的头发。
她的女儿——那个叫顾竹的小姑娘看了我几眼,又扯了扯她的衣袖,“妈妈,这位叔叔是谁?”
她这才反应过来,垂下了眼睫,我知道这是她在控制情绪。果然下一秒她对我露出微笑,“学长。”
我们俩之间曾经什么话题都可以谈,现在能说的却不多。
“好久不见。”我顿了一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因为太久没见到她,凝固。此时,当年的记忆和尴尬一并缓慢复苏,我们的交谈也变得愈发困难。
她微微笑起来,眼角的细微纹路一闪而逝,“昨天回来的。”她顿了顿,低下头去跟顾竹说:“小竹,叫林叔叔。”
我不动声色道:“舅舅可能合适一点。”
她一怔,又慢慢点了头,“嗯,也对。”
顾竹歪着头看我,又对我甜丝丝一笑,“您好,您就是每年给我寄礼物的那个林叔叔?”她和许真不太像,眼角眉梢尽是顾家人的影子,即使如此,我也觉得她甜美乖巧。看来,和我不一样,许真是个成功的母亲。
总不能在路边待太久,我前倾身体问她:“我送你回家?”
她似乎没想到,脸色有点复杂,“啊?不用了。我家也没远。”
他们住在她父亲留下的公寓里,的确是不远的,并且我现在也没必要和她争执是否要送她回家的小问题。
我颔首,“既然你已经回来,我为你接风洗尘。”
她短暂地思索之后,点了头。
“好。学长你事情多,你定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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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真是个热心得过了头的人,我很早就发现这一点,但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
但助人为乐到差点在火灾中丢掉性命,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我在接到安露的电话时,平生第一次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看到在医院里熟睡的她,我真不知道是应该揍她一顿还是揍我自己一顿。我迟钝至此,非要等到在死亡线上挣扎过一次,才能把那些过往得失看得更清楚,意识到谁才是我不能失去的人。
如果说我的人生中有什么意外的状况,那一定是没想到许真和梁婉汀是一对母女。因为没料到这一点,所以也没想到许真的生命会冷不防地出现一个名叫顾持钧的男人,他令我满盘皆输。
我一直知道我父亲有个红颜知己,但我一直缺乏了解她的兴趣。我心中最美的女人,永远是我母亲。父亲身边的其他女人,不过如此,我连梁婉汀的名字都不想听到。
看外表,这位女导演算得上美丽。难怪我爸对她心心念念那么多年。
话又说回来,比她更美的女人也不是没有。她再怎么美丽,也是个四十岁的中年女人了。女人最重要的是年轻,青春逼人的女子不必涂脂抹粉,整张脸也是靓丽的,在暗自也能发光。
但我到底不是我爸,他有他的审美,并且不容置喙。
我爸常说:“等你有了实力,才能在我面前发表意见。”
我从大哥那里知道她的事情。母亲过世数年,如果父亲再婚,按照惯例,继母和我们兄弟间,多半又是一场财产的纠纷。
但很快大哥就放下心来,因为她不愿意嫁给我爸爸,
因为爸爸多次求婚不成,我特地看了看梁婉汀的电影,大都很不错。她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她不愿意嫁给我爸爸。美丽的女明星是一回事,但美丽的女导演又是另外一回事。自己打拼天下的女人,和男人一样坚定,不需要做蔓藤花,攀附在大树的身上。
我看到过爸爸和她在一起,两个人之间的话并不多,可空气中弥漫的气氛谁都能感觉到。
我当时哪里知道,她会是许真的母亲。
后来我想,这对母女,在骨气上,真是像极了。
前几天的某一次,我同许真通电话的时候,她忽然问我,当年是不是对她母亲有什么意见?
她完全搞错了。
我对梁婉汀本人的意见不大,我生气的,是我父亲。
我不理解我那英明神武的父亲为什么会对着某个女人这么执著,十年如一日,完全把我逝世的母亲抛之脑后。要知道,爸爸在我母亲逝世一年后,就开始追求梁婉汀了。
现在我终于明白了父亲的心情。
因为单纯的爱从来都不会长久,总要带一点点仰望的崇拜,因为可望而不可即,才会心心念念,难以割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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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身体状况可能出现问题的事情迅速传到了我爸爸的耳中,他叫我去问话,又勒令我带着林越去。
他几年前放手了部分权力,虽担着主席职务,但不再负责具体事务,有更多的时间陪我的继母。梁婉汀其实还很年轻,但身体想当差,她早年全部精力都投身在电影事业上——电影导演本来是男人的工作,她要打拼出自己的天地,获得和男人同等的地位,那付出的努力是男人的三倍、五倍,甚至更多。她拼命工作,透支自己的生命,换来憔悴的躯壳。
所以这十多年来,她再也没有涉足电影圈,而是转身了舞台,执导了几部不那么累人的舞台剧。
爸爸和她现在住在城外一栋安静的带有大花园的宅子里,时不时到市区一趟,倒是很有少年夫妻老来伴的意思。
我到的时候,被院子里的热闹景象惊住了,三个小孩子在院子里闹作一团,嬉笑声不绝,这地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闹了?随后我看到许真和她的母亲坐在一起闲聊。
准确地说,是她母亲述说,而许真安静地倾听着。
我对他们打了个招呼,走过去。许真隔着凤凰花架静静看着我,待我走近后才略一颔首道:“学长。”
她对我的称呼一直没变。梁婉汀对这个称呼不置可否,对我身边闪出的小脑袋说:“小越来了。”
许真躬下身,对林越亲切地微笑,“小越,你好。”她对孩子态度亲切,我想她真是个好妈妈。
我拍拍他的头,“叫许姨。”
可惜林越只是别扭地翻了翻白眼,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气呼呼地说:“我又不认识她。”就像他每一次别扭时的模样。
我一时有些尴尬,正想发作,许真却对我笑着摇头,“没什么,我家那儿个更糟糕,咦,跑哪里去了?”
梁婉汀说:“阿修,你爸爸在书房里。”
我闭着眼睛都能想到爸爸会跟我说什么。果然,不外乎是皱着眉头问我为何拖延,为什么还不去复检。
“我会去的。”
“什么时候?”
我不喜欢被人逼问,但这人是我爸。
我冷冷回答:“我有数。”
爸爸的脸色同样不好,“拖了三四天,你现在敢对我说有数?你什么时候做事这么拖延了?”
这的确不是我的性格。我只是担心,如果被确诊为恶性肿瘤,我能不能忍受每天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都在想我是不是今天就要死了。
“你祖父六十七岁患了淋巴癌,治疗之后,保持着乐观的心态,也活到了八十。”爸爸平静地说,“早一天确诊,可以早一天确定医疗方案。一天都不能耽搁。”
爸爸思虑从来周全,会考虑到最坏的结果。
我第一次站在生死边缘时或许会比现在更乐观,但当年的汽车炸弹事件留给我的阴影还在,我有一阵子没想起当年的事故了。可这次身体一出状况,当年的场景仿佛还在眼前。
从书房走出来,我看到守在门外的许真,只需要看她的表情,我就清楚,她也知道我的肺部有阴影这件事情了。
我比了个手势,示意换地方谈。
当年的默契犹在,我们绕着花圃慢慢散步,仿佛时光倒流。
我说:“我还没有去复检。”
她追问:“那你什么时候去?”
我一直拒绝想起这件事情,可是,在她面前可以说出来。
我不动声色地问她:“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患上的是恶性肿瘤,怎么办?”
“就算是恶性,现在医学发达,治愈率也很高的。”她表情诚挚,“学长,你不用想那些还没发生的事情。”
“以前也不会想,现在…”
她扬起嘴角,真正绽开了微笑,“不,学长你那么年轻。我相信你的运气,你总是会化险为夷的。”
“希望真如你所说的那样。”
她期盼地看着我,“那你什么时候去复检?”
“你什么时候当起我爸爸的说客了?”
我本是玩笑,不指望她的回答。
但她摇摇头,“不是。”
我说:“明天。”
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但表情颇有犹疑之色,半晌后仰着脸看着我,“学长,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陪你一起检查?”和那天见到的素颜不同,她今天化了一点淡妆,看上去精神很好。
小孩子的嬉笑声从远处传来,我没有回答,慢慢抬起视线,看到顾家的双胞胎在花圃的一角打闹,顾竹跟在她的两个哥哥身后一路小跑,林越孤零零地坐在台阶上,看着他们。
许真没再提起跟我一起去医院的想法,忽然说:“小越很像你。”
“我的儿子,自然是像我的。”我说,“可惜脾气大得很,你不要介意。”
她轻轻“嗯”了一声,半晌后说:“因为他太孤单了。学长,你不打算再生一个孩子?”
我忽然笑了。许真捋了捋头发,迷惑地看着我,片刻后也微微笑了。是啊,十年前的我们绝对想不到,有朝一日我们会一起平和地叙旧并且探讨养孩子的方法。
我心里一动,忽然间我有了一个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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