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叨完她就从包里掏出了电脑,愤愤地打开了一款滑雪游戏,小声嘀咕着诸如“我真是除了会摆弄电脑什么都不会了”之类的话。

我微笑,发脾气和撒娇都是二十几岁的女孩子才有的特权。我不再打扰他们,坐缆车回到山顶。

虽然她在运动上笨拙了点,但是在各种意义上讲,杜梨都很适合沈钦言。

嫁给明星自然有很多的负面效应——比如上街会被人围观,吃饭会被人偷拍发到微博上去。我曾经采访过一位获得终生成就奖的著名影帝,问他一辈子是否有什么遗憾的事情,他思考许久后苦笑着说:妻子和女儿从不跟他一起出门。

但所有问题在杜梨面前都不是问题,她完全不是娱乐圈里的人,也不爱出门,她所在的IT行业和影视圈八竿子打不着,自然活得快快乐乐。

作为演员,沈钦言自然少不了在电影里和别的女人上演一段段感情戏。杜梨对电影兴趣也不大,她的态度非常开朗,她完全不介意电影里的沈钦言和别人谈情说爱。她曾经明确地告诉我:这只是一份工作,根本无所谓。假戏真做的事情不可能发生在沈钦言身上,她非常有信心沈钦言不会谈心。

她的自信是有道理的。我从来都认为,好演员多半有性格上的缺陷,并且越好的演员缺憾越大,如果说顾持钧的缺点是自负和骄傲,沈钦言的缺点除了冷淡之外,就是在感情上的固执。

所以,对他们来说,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唯一的问题是杜梨的父亲。据我所知,杜梨的父亲起初对女儿和大明星交往并不赞成,但好在杜梨的母亲对沈钦言格外满意,完全站在杜梨的方阵里,对他们的关系举双手扶持。

所以最后,他们还是结婚了,一定还能在一起生活好几十年。

我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头重脚轻,于是知道自己生病了。

我自诩是身体素质很好的那类人,没想到异国他乡竟然生病了。到底是不适应这严寒的气候。我给自己倒了杯热水,裹着被子靠在床头慢慢喝,第一次认真打量屋子里奢侈的陈设——第一次发现,我真不应该订这么大的房间,实在太空了,空调的暖风根本不足以加热这么大的空间,我身体一阵阵地发冷,觉得目眩。自己会不会一直这样一个人被关在房间里,生、老、病、死,无人知道?

然后房门就被敲响,是沈钦言和杜梨。

今天的雪越发大了,他们也被困在酒店中,于是来找我去打球。

看着他们的脸色,不知为何我微微笑了。呵,原来我不会一个人默默病死。

不知道我的气色究竟糟糕到什么程度,才能让沈钦言脸色一变,马上拿起电话要找医生。我阻止了他,只说吃药就好。

于是沈钦言打电话给前台,请他们送来体温计和医药箱。

杜梨坐在床沿,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安露姐,你一定是昨天去滑雪的时候有受凉了。”

“有可能。”我微微笑着说,“我也没想到瑞士的冬天这么冷。”

“是啊,比静海冷好多。”杜梨感慨地说,“安露姐,你以前没过来吗?”

其实我根本打不起精神,但不想拂了她的好意,摇了头做了回答,“没有在冬天来过。”

“哦——”她歪着头想了想,“安露姐你来的时候就应该告诉我们一声,怎么想到自己来呢?”

是啊,怎么会想到自己独自来的?

我不做声,疲倦地摇了摇头,伸手盖住了眼睛。

可以说谎话,但是太累了,连说谎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沈钦言递给我一杯温水,用复杂的眼神看了我半晌。

我没做声,我知道他看出来了,也许更早就发现了。

他只是沉默地转过脸去,跟杜梨说:“有人在敲门,阿梨,去开门。”

我在酒店躺了两天,感冒终于彻底痊愈了。

翻开日历,假期也快结束了。助理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过来,说某某要找我,某某栏目邀请我出席…诸如此类。

我提前离开瑞士,反正来此的目的已经达到。临走之前学姐开车送我去机场,我们在机场的咖啡店慢慢地喝咖啡。

“你一个人来瑞士的?”

离开的时候才问我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我心里默默苦笑,学姐做顾太太太久了,学会顾持钧那套迂回的问话方法,旁敲侧击地打听我现在是否有伴。

“是一个人。”我面色不改地回答。

去年和文清分开之后,我再也懒得去经营一段感情了。我为她付出的不算少,可得到的结果却是利用和欺骗,光是想起来就让人觉得沮丧。

“安露,我之前一直在猜测你怎么会在这个时间来瑞士度假。这几天我看了很多新闻后才知道,你的工作上似乎遇到了一些不顺利,是吗?”她很谨慎地说。

我弯起眼角笑了,“所谓的职业倦怠期,我也不能每分钟都搬出女强人的形象啊。”

她一怔,半晌后笑着点了点头。

“是我想得太不周到了。”她喟叹,“你太勇士了,我有时候就会忘记你也会累的。”

我心里一酸,轻轻说:“不不,学姐我很高兴你关心我。”

“总之,如果你不嫌我啰唆的话,我想说——”她顿了顿,微微仰起了脸,用一种长辈看孩子的目光瞧着我,“我能想象到你的工作有多轻,你一个人太累的话,不妨找一个人陪着你。”

我怎么会觉得她啰唆呢?我于是温顺地回答:“是的,我也这么想。但这个人可遇而不可求。”

她给自己的杯子加了水。

“还有件事我想告诉你。”她认真地说,“小竹也已经上小学了。所以我想,年后,我打算出去工作了。”

我喜悦而急切地说:“真是太好了!”

学姐莞尔,“你倒是比我还高兴。”

我真心为她感到高兴。

“学姐打算做什么工作?”

她说:“一家银行有一个实习的职位,我想去试试看。”

我连连点头,“不错!”

她做什么工作都不要紧,只要能走出家庭,面向社会就是往好的方向转变。

她被套牢在家庭里已经太多年了,以我的浅见,这是一段足以磨灭灵性的时间。最好的年华献给了丈夫和孩子,自己却什么都没剩下。想起Max最近大红大紫的一部电视剧,说的是三十五岁的女主角和家财万贯的老公离了婚,再次走向社会重新学习的故事。

广播里响起了催促登机的声音。

我起身,她抱住了我,轻轻拍着我的肩膀。

“安露,我每次看到你在电视上那神采奕奕的样子,都觉得自己还可以再努力一下,不能一辈子都被局限在家庭中。”她在我耳边轻声说,“谢谢你给我的动力。”

我走进登机口。

阳光从侯机大厅的玻璃幕墙透过来,洒在我的脚下。我拖着行李大步走进那片灿烂的阳光中。迎着明亮的光线,我的眼泪决堤而下,怎么也止不住。

若说在社会上,存在一种和普通人截然不同的人,大概就是娱乐圈的名人了。他们是每个人心中的过客,带着一圈浮华的光影,却几乎不能在别人心中留下什么。他们认识了很多的人,可真正能够促膝谈心的却越发稀少。

我坐在飞机上,视线一直停留在窗外。俯瞰地面,这座城市离我越来越远,就像广袤大地上的一盆精致的盆景。我搜寻着一切可以辩论的目标,街道、教堂、车辆——芸芸众生,来来往往,劳劳碌碌,普普通通,却搭建起了硕大的舞台。

我知道,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平凡的人,真正志得意满功成名就的毕竟不多。

所以我真的很幸运。没有得到的固然很多,但已经拥有的,就绝对不能放弃。

我的工作,让我得到了众人的肯定和喜欢,也是我存在的意义。

忽然听到有人叫我,“请…请问,您是安露小姐?”

我缓缓地侧过头。

我的邻座是个年轻的女孩,刀子有着透气的眉眼,神色腼腆,很紧张,连搁在扶手上的双手都在微微地颤抖。她怯生生却满眼兴奋地眼看着我,“安小姐,我非常喜欢您和您的节目。我…我真是太意外了,没想到能在飞机上看到您…”

往常,我对粉丝总是客气而疏离,而此时我却微微笑了笑,轻轻颔首。

“是我。”

番外之二十年

在梦里,她还是我初遇她时的模样,行色匆匆,手里抱着许多课本,穿着红白格子的校服从图书馆里走出来,她走得很快,却忽然抬起头,小半张脸藏在课本背后,悄悄地、小心地瞧了我一眼。

A-1

昨晚,我又梦到了许真。

在梦里,她还是我初遇她时的模样,行色匆匆,手里抱着许多课本,穿着红白格子的校服从图书馆里走出来,她走得很快,却忽然抬起头,小半张脸藏在课本背后,悄悄地、小心地瞧了我一眼。

就是那一眼,让我豁然惊醒。

我有很我年没有见过她,自然也没有梦到过她。

我听说每个人在年老的时候,都愿意回首往事,回忆那些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但我正值盛年,怎么会如老人一般,不断回忆往事?

我披衣下床。拉开窗帘,窗外晨光熹微,树上的小鸟像往日一样声声啼转。佣人们已经起床,在花园里忙忙碌碌。金色的阳光流水似的溢开,铺满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七点整,我下楼吃早饭。

十多年来,我已经把自己培养成了一个作息规律的人。

当年还曾经笑话过爸爸和大哥那严苛的时间表,如今我也变成了这样的人。并不是强迫症,只是每天的事情太多,只有把时间精确到分钟来安排,才是最富有效率的做法。

如往日一样,早餐很清淡,餐桌对面的电视大屏幕上滚动着新闻。

张菲进屋,跟我汇报一天的工作。

汇报完她却迟疑了一瞬,没有像往常那样离开,到车上去等我。

她向来利索高效,难得如此犹豫不决,我抬头看她一眼。

“林董,”她说,“有一件事…”

“怎么?”

她看向我,终于还是说了出来:“许真小姐明天回国。”

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昨晚的梦来,不由得想:原来,那个梦应在今天。

B-1

我认识许真的时候,还在上高中。

很多人都觉得,中学阶段是一个人一生最重要的几年,但对我来说,也不过如此。顺利地在校园度过了五年之后,我以为我的人生不会再发生什么让人惊讶的事情了。谁想到,会认识许真。

对许真最初的印象已经稀薄了,我想不起第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这么多年屡次回想也没想起个所以然,后来有次试探地问她,她也只是笑,并不答我。

她给我的印象,就像是画画一样,是一层层渲染上来的。

最初是一张白纸,有人手持炭笔,在上面随意勾勒出的寥寥几笔,那是微薄清淡的形象。之后一笔笔勾线,颜色渐次加深,单薄的颜色干掉,再涂上色彩,画面在阳光下已显得流光溢彩。

记忆中的她,和学校里的其他女生不一样,不论何时整个人都晶莹剔透,宛如校园里的清流。后来才知道刀子在上高中之前一直和父亲奔波于世界各地进行考古发掘——难怪她身上没有世俗之气。

许多人修炼了一辈子都难以洗刷掉身上的都市气息,她的人生经历却是反着的。

我并不想去招惹她,每次看到她只是略微点头。

可她面对我的时候,总会面红耳赤。

我当然知道她那点小心思。我从小学习礼仪课程,又有着绝佳的直觉,关于从肢体动作和细微更好揣摩人的心思,所以看人一向很准。事情一目了然,她是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而我又是个特别适合幻想的对象。

喜欢我的女孩子很多,我其实并不为此自豪。女生们对我的爱意绝大部分是由我显示的家世和光鲜的外表催生出来的,再辅以她们的想象力——于是产生出被称之为喜爱的情绪。来时似一阵风,去时也似一阵风,当时认真得不得了,随后忘得干干净净。

我不能控制别人的感情,但我决没想到她会跟我表白。

喜欢我的女生很多,有胆量走到我面前跟我表白的却不多。

从这点上说,她很勇敢。

可能是和父亲在野外探险的生活,让她有了无畏的勇气。

和我关系比较密切的异性,不论女孩还是女人,大都家世出众,和我家之间有利益牵绊,说话也直来直去,有意向就直接开口,不会玩这种小情调的表白游戏;而更多的异性则觉得我高不可攀。我知道自己在一般人面前的形象——彬彬有礼的,有教养的,同时也是高贵的。

她垂下了头,轻轻跟我说“跟我交往”的时候,晶莹的脸庞绯红过耳,但声音清晰,眼神坚定。

我微笑。

勇气可嘉。

A-2

每天七点半,我准时出门。

上车之前发生了一点意外,保姆从屋子里走出来,小心翼翼地叫住我,“林先生,林越少他不肯下楼吃饭,也不肯去上课,正在大闹。”

我脸一沉,他越大越骄纵任性,一点要求得不到满足,就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在如何耍脾气上和他母亲如出一辙。

“那就押着他去。”

我上车后就在车子里看文件,一份份批示。张菲拿过我签字的文件,跟我汇报今天的事务和必须要见的人。我的助理加起来有四位,张菲是最勇干的,极善于统筹时间,大脑犹如一台机器,每件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父亲退下来之后,是我和大哥主事,大哥接管海外业务,专心扩展,我则负责国内公司和投资事务。我要抓紧每分每秒做事。

时间总是不够用,钱和权力唯一买不到的就是时间。

我准时到达办公室处理今天的事情。九点时,助理敲了敲门,低声说:“林先生,可以去医院了。”

虽然我坚信自己身体健康,但每年都会在艾瑟医学中心做一次全面的身体检查。艾瑟医学中心不但有林氏的投资,每年还有大笔林氏的捐款用于对癌症研究。

本是例行公事的检查,没想到准备离开时却发生了变故。合作多年的房院长叫我前往她的办公室,郑重其事地告诉我:“林先生,我们想再做一次复检。”

我眼角一沉,“嗯”了一声。

院长取过X光片,在桌上摊开,“我们发现,您的肺部有一片小阴影。”

那一瞬间,我忽然想到,是否有必要更改遗嘱。

B-2

虽然拒绝了许真,但我没想过跟她闹僵。

那晚的泳池派对,不过是无聊之举。

我母亲早逝,爸爸一心一意忙着事业,全世界飞来飞去,和政客商人各色人等周旋;大哥在国外念书,最亲近的人都不在我身边。围在身边的亲戚朋友同学,大都是有所企图的。

但我并不讨厌这种虚伪,世界上的事情本就如此。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人更好的投资。

巴结依附你的人里,未必没有聪明人;伏低做小的那些人里,也未必没有实干家;骄奢淫逸的人里头,也未必没有冒险者。有一群忠实于你的人,是基础;能和你平起平坐的人,则更要结交。

单枪匹马的人不可能在这个社会里生存的,你再强大都不行。

社会是个网络,人际关系更是个网络。经济、政治、文化…各种关系盘根错节,密密匝匝犹如一张巨网,互相利用,互惠互利,达到平衡,就可以维持林家势力不败。

我和林氏家族的每个人一样,进入贵族中学,我需要有自己的社交圈。这要靠金钱和个人魅力建议起来。

读书对我来说,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我谈不上多喜欢念书,但我很喜欢看到自己的分数遥遥领先,独占鳌头。林家人的骄傲,也体现在这里。

学校中的考试分数从来不能说明一切,但只有做到完美,那么其他人才会听他的话。

成绩单上的全A是一道证明题的完美答案——优秀的头脑、缜密的思考、超凡的学习能力,要想让一帮家世和你相关无几或者欲收入麾下的聪明人对你折服,最简单省事的法子,就是要让他们看到,在学习能力上,你比他们优秀得多。

圈子里的人都出自世家名让,拥有的太多,难免骄奢淫逸。虚无的青少年时光,无事可做的时候,少不了要无中生有地折腾点事情出来。

我不需要敌人,我需要合作者,而且,我完全不介意跟他们一起胡闹,这挺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