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恩拖着麦克道尔急速地移动,金属流追逐着他们迫近。

伊恩回头,空旷的大厅里,站着那个栗色头发戴银色脚链的女孩,她正瑟瑟发抖,巨大的恐惧让她完全忘记了闪避,她像是在暴风雨里无助的羔羊。

“闪开!”伊恩再次咆哮,猛地扑向她。

可他的声音被雷霆般的噪音吞没了,女孩隔着金属流,只看见他张开嘴,发出无法听到的……悼亡之音。

下一刻,金属流经过了她的身体。那末日般的景象,逆飞的混凝土碎片中,她的形体在一瞬间崩溃了,化作一团肮脏的血污,炸了开来。那些作为一个女人美好的东西,栗色柔软的长发、修长笔直的双腿、丰隆的乳胸、纤细的腰肢、妩媚的眼神、细腻的心,都在不到0.1秒内被摧毁。她作为“人”的意义完全被狂暴的力量抹去了,只是一个由丝滑肌肤构成的、盛满鲜血的皮袋子。

伊恩看着直溅到天花板上的那片血色,人体组织的碎片仿佛经过绞肉机零碎,黏在天花板上慢慢地坠落。

他忽然想起她曾说过自己的名字,她叫克劳迪?亚德。

“拉闸!”他对着肖说,“他们在通过你们的监视器判断我们的位置!”

GMC陆上公务舱的导航屏幕里,全部黑了下来。

年轻人双腿颤抖着离开那件炽热的金属风暴系统,整个后车厢里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硝烟正在四散,很快就会布满整个地下车库。

“他们关闭了照明系统,无法判定麦克道尔的位置。”凯撒说,“那个Pro版本依然无损,你可以结束这个任务了,麦克道尔受的是致命伤。”

“结束?”年轻人冷冷地笑,“开玩笑。”

他一脚踹开后车厢的门,跳了下来,GMC的四个轮胎全都爆掉了,半个车轮陷入地面,承载式地盘的弹簧全部崩碎,金属风暴的巨大后座力摧毁了他们。

“维修点的地盘加固真靠不住啊。”年轻人随口说。

大厅里只有微弱的光,沿着芝加哥河的灯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照亮了这个地狱般的屠场。

所有人都蜷缩在墙角里瑟瑟发抖,只有两个人站着,肖和伊恩。

肖也在微微地颤抖,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激动还是紧张,再一次地,他闻见了战场的味道。血腥味让人怀念,又让人觉得想呕吐。

马林·麦克道尔在肖的身旁,肖抽出自己的皮带,俯身下去从腰部用力勒紧了麦克道尔的身体,对于一个整条腿和半边腹部都没有的人,他不知道如何处理伤口。这种所谓的处理就像是把一个漏了的血袋扎紧那样简单又徒劳。在刚才伊恩试图扑向女孩时,肖获得了一个机会逼近麦克道尔,把这个核心人物控制在自己身边。

“闪开。”伊恩说。

“你是谁?”肖深深地呼吸,把麦克道尔怀里那只箱子移动到自己背后。

“闪开,你还有时间。”伊恩说。

“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但是这件东西不属于你。”肖站了起来。

一个人影从地下跃了出来,站在伊恩和肖之间,仿佛从地壳裂缝中爬出来的魔鬼。他的手中,一把刀刃呈弧线的短刀反射着微光。

“现在你已经没有时间了。”伊恩说,“我没有接近你,是因为这个人一直隐藏在下面,等待我接近你,给我致命的一刀。”

肖不说话,猎刀横在胸前。

他有足够的自信,他还是那只“镰鼬”,他没有那种扑向金属风暴的勇气,但是用刀这件事上,五十年来很少有人能动摇他的自信。

第三个人打亮了一只ZIPPO打火机,举起来,就着火光向着肖和伊恩各笑了笑。

肖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巨大的手抓紧了,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判断错了,其实站在前方黑暗里的人不是伊恩,藏在地面裂缝下的才是伊恩。

打火机的光照亮的是一张亚洲人的脸,飞扬的眉宇,冷冽的双瞳,那双瞳孔看了一眼就让肖想起水声。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会被注意,因为他在下面看见了你,他以为你是我。”伊恩说,“你看起来跟我真像,衣服都一模一样。”

“同样的血统,同样的审美,我没有和你撞衫的想法。我是刚刚从监视器上看见你,才知道有个Pro版本在我上面。”

“α,不想死的话,就滚。”伊恩说。

“Pro,你的速度是多少?我在距离上比你有一倍的优势,你的速度能否弥补这个优势差?”α看了一眼麦克道尔和肖的方向。

“试试看。”

伊恩垂下了手臂,他的武器从袖口里滑入掌中。一柄掷刀,轻盈的掷刀,大约三英寸长的轻薄刀锋,反射着屋外的灯光。

那柄刀的美,就像是医生手中的柳叶刀,只有肖这种人能够领会。它的美不在于它的形状和弧线,而在与精确。有限的金属材料都被用于制作刀刃,这样它很轻,轻木的握柄让它很合手,飞行中也很稳定,在足够的力量下,三英寸的刀刃足以贯穿心脏。

那柄刀的杀人过程,如手术般精准。

伊恩把那柄刀放在了自己的右手五指的背面,手指轮次起伏,掷刀在他的指间翻滚,像是一只围绕他手指飞翔的银色蝴蝶。

“你在玩什么?魔术么?”α微微地一笑。

他把手中的ZIPPO对着天空掷出,火光起降。在一瞬间肖看见真正的“镰鼬”现身于世界,两个一模一样的人都消失在空气里,他隐约看见刀光和影子在空气中闪动,但是看不清他们的形体。他们已无法比较的高速逼近肖,或者说,逼近肖背后的手提箱。

肖仿佛面对着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让肖想到水声的眼睛。

巨大的压力在零点几秒内几乎要把肖的灵魂从身体里挤出来,而肖忽然想起他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眼睛,以及为什么总是会想起水声。

2035年的严冬,在海潮涌动的瑟丁湾,在漆黑的夜色里,他看见过这样的眼睛。

那是USMC的“槌头鲨”部队的最后一日,那个夜晚他们负责警戒在战争前以海潮而闻名的瑟丁湾,那里涨潮时会有高度达到八米的浪,曾是世界上最大胆的冲浪爱好者的圣地。“槌头鲨”接防这个阵地对于他们应该不难,在涨潮时的大浪阻止了一切登陆舰,大风也阻止了空降,他们分析过,最好的潜入方式是背着氧气瓶从海底走上来。

可那些人来了,浑身笼罩在黑衣里,乘着冲浪板飞跃在潮头上。看见这些黑色的影子仿佛站在高墙上那样站在八米的浪尖,“槌头鲨”们甚至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只有疯子才会想出这样的战术,只有疯子才会相信自己的运动神经足以驾驭瑟丁湾的巨浪,在漆黑的深夜里,这些浪随时会把他们拍在礁石滩拍断全身骨骼。

他们在瑟丁湾的登陆只用了不到一分钟,等到他们从礁石滩的缝隙里越过来,“槌头鲨”们连反击的机会都没有了。

肖曾经从背后把穿着金属外骨骼的敌人一刀断喉,但是正面面对这些人的时候,肖连出刀的勇气都没有。身边的同伴一个个倒在沙滩上,肖最后看见的一幕,是一双这样的眼睛。

仿佛魔鬼的复生,二十五年之后,他们重新回到了肖的面前。

一模一样的眼睛,一模一样的血腥气。

这些年他已经强迫自己忘掉这件让他最终决定退役的事了,可这双魔鬼的眼睛还藏在他的心底,难怪他面对这两个人的时候会联想起水声。

第一个影子从肖的身边擦过,肖只感到了微微的风声,然后他看见自己的胸口裂开了一道口子,大约是一条动脉断了,血泉水般往外流淌。只要再深一点可能就触及心脏了,阻止第一个影子的是第二个影子,他掷出了手中的刀,刀贴着第一个影子的头皮划过,钉在肖背后的墙壁上。

第二个影子也贴着肖擦过,在墙边借力反弹,拔出了插在那里的刀。

肖完全分不清他们谁是谁,他是USMC的“镰鼬”,可他看见两个风妖在他身侧倏忽来往,在间隔仅仅几寸的地方擦身而过,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两个人都不愿意远离肖,因为肖的背后就是那个手提箱。两个人也都无法有一个空隙去拿那只手提箱,只要俯身的瞬间就会被刺穿要害。肖身边不到直径一米的圆形区域成了他们的战场,每一次的远离之后都会在这里再度汇合,每一次刀光闪灭,空气中飞起纤长的血丝。

肖按紧胸口,无力地坐在地上,坐在落地玻璃窗外透进的灯光里,引以为豪的猎刀脱手落地。

双方忽然静止,在肖的两侧,背对着背,沉默着,一人站立,一人半蹲在地上。

距离肖更近的是伊恩,因为他转过了身,肖看见了他胸口的身份牌。伊恩全身上下都是血迹,二十道或者三十道,密得数不出来,遍布胳膊、后背、胸口和脸,都不致命,血从那些伤口里缓缓地渗透出来。唯一一道伤口会决定这场战斗的成败,伤口在伊恩的右臂,一处贯穿伤,刀整个地贯穿了胳膊,切断了一根动脉,伊恩正以左手死死地卡紧伤口上方。

右手是他的惯用手,这样的伤他已经无法握刀,何况刀也已经不在他手中。

α的状况看起来并不比伊恩好多少,除了那道贯穿伤以外,他紧紧地闭着嘴,提着短刀,狼一样看着伊恩。

“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忘记了我们这群人中的铁则。”伊恩淡淡地说,“版本差异决定一切,无论你再怎么精锐,α版本面对Pro版本,都只有,失败。”

肖愣住了,伊恩似乎已经坚信自己占据了上风,但是α身上确实没有任何致命的伤口。

α没有回答,他张开了嘴,血如同泉水那样从他的嘴里涌了出来。

肖明白了,伊恩的刀留在了α的嘴里,原本最不可能中刀的要害。

“高速运动的时候,你的视觉会产生一定的位移,只能直觉判断相对速度。我所以连续和你对刀,只有一个原因,就是我希望你的直觉熟悉我们之间的相对速度。当你熟悉了这个速度之后,你已经进入直觉判断的模式。这时候你完全没有想到我还能进一步提升这个相对速度,我可以在突进中掷刀。我所以选择你的面部作为目标,是因为直射向眼睛的刀会让你的速度判断出现更大的误差。”伊恩缓步向着α走去,“没有人在课上教过你们这些么?哦,我忘记了,α是不需要学会这些的,因为你的版本号不够。”

“Hista La Vista,baby.”伊恩换用西班牙语,说了“再见”,他全身骨骼在同时轻微的爆响。

清脆的枪声响起在同时,隔着芝加哥河,一栋正在施工的高楼上枪火闪现。伊恩以常人目光无法察觉的高速后闪,狙击枪的子弹在地毯上留下了三个弹坑,组成完美的等边三角形。狙击手以极其精密的三连射展示了他的威慑力,三连射中枪械的跳动被他以极大的力量遏制住了,子弹之间的弹道近乎一致,三角形如果命中目标的胸口足够把一个人的胸腔撕开巨大的口子。

伊恩那股已经鼓起的力量被强行压制住,他变得如同拘束在笼中的猛兽那样不安。他试图再次前进,但是每一次都有三连发射的子弹阻挡在他的道路上。几乎同时,α含着满口的鲜血扑向肖,此刻他狰狞得如同一只刚刚吸饱了鲜血的吸血鬼,肖试图转身扑在手提箱上,却发现他没有机会这么做,只是一瞬间,手提箱已经从他的背后消失。

他根本无力保护这只手提箱,刚才这只手提箱一直平安地留在他身后,是因为伊恩施加了巨大的压力在α身上。

α从后腰抽出一把锋锐的折刀,一刀劈开了密码锁,从中取出了一枚圆柱形的玻璃筒。

“不要……那是……”濒死的麦克道尔挣扎着伸出手,“神的儿子啊!”

玻璃圆筒中,一枚已经成型的胚胎悬浮在透明的溶液中,尚未发育完全的胸口几乎是透明的,可以清晰看见里面心脏微微的搏动。

α看向被子弹逼在角落里的伊恩,发出了近乎恶魔的笑声,鲜血从他嘴里一口口涌出。

他把玻璃圆筒狠狠地砸在地上,溶液飞溅而起,他一脚踩在那个柔弱得如同水母的胎儿上,把他踩成了一滩模糊的血肉。

麦克道尔双手捂住眼睛,发出一声鸟儿垂死般的哀鸣。

α转身扑向落地玻璃窗,他腾起在空中,以一记凌厉之极的双脚飞踹击碎了强化玻璃,在飞溅的玻璃碎片中跃下了足有八米高的楼层,落在海亚特酒店的门前,狂奔向街道的另一侧,在那里投入了冰冷的芝加哥河。

枪声停止了,在α得手的瞬间,河对岸的狙击手似乎也撤离了。

伊恩缓步走出廊柱的阴影,走到麦克道尔身边蹲下,看着这个瞳孔渐渐涣散的老人。

“事到如今,我已经不能奢求原谅了吧?”麦克道尔睁开眼睛,抓着伊恩的衣袖。

“我不是那个有资格原谅你的人,”伊恩把手按在他的心口,感受着那颗心脏正在疯狂的跳动,“我也想知道谁会原谅我……你想要我原谅你什么?”

“原谅我们令你们出生在世界上,却又遗弃了你们。”

“我想找人原谅我,”伊恩淡淡地笑,“原谅我居然没有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死掉。”

“对不起。”麦克道尔轻声说。

“说得已经晚了,在你用生命做出偿还之后,你就不用说对不起了。”伊恩说,“你的心脏很快就会停掉,我会在确认你带着你的知识一起死掉之后离开。”

“我一定会死的,肾上腺素分泌的速度达到了极限,心跳每分钟200次,脾脏破裂,大出血无法停止,我已经看不见,视神经已经停止工作,肿瘤在血液高速流动的状况下正在加速压迫脑区……如果你坚持要亲眼看见我,那么就对我的大脑开枪吧。”麦克道尔低声说。

伊恩楞了一下。

“你无需对我有仁慈,警察就要来了,想要平安离开,开枪是个好办法……开枪也能结束我的痛苦。来吧,孩子,”麦克道尔摸索着,伸手触摸伊恩的额心,“我岂没有吩咐你么?你当刚强壮胆,不要惧怕,也不要惊惶;因为你无论往哪里去,耶和华——你的神必与你同在。”

伊恩沉默了片刻,从背后不远处拾起警卫跌落的配枪,把枪口抵在麦克道尔的太阳穴上。麦克道尔闭上了眼睛。

枪响了,淡淡的硝烟里,鲜红的血和惨白的脑浆一起从麦克道尔另一侧的太阳穴喷涌出去,洒落在淡绿色的地毯上。

美得鲜艳而残酷。

“打搅诸位了。”伊恩扫视那些蜷缩在角落里或是颤抖或是哭泣的客人们,缓缓地整理自己的衣领和领带。

他走到那扇被α破坏的玻璃窗边,仰头看着阴霾的夜空,深深地吸了口气,跳了下去,漫步走向停在酒店前的一辆出租车。

“向南开,一直向南。”他把一叠钱扔在前座上,淡淡地说。

没有人敢阻止他,肖看着出租车的尾灯消失在密歇根大道上,从怀里掏出了移动电话。

“将军,很遗憾,未能完成任务。”肖疲惫地挂上了电话。

【八】

内森·曼慢慢垂下手臂,把移动电话放回了风衣的侧袋里。

黑色的沃尔沃轿车在密歇根大道上飞驰,时速一百一十英里,深夜,这里没有任何征兆地开始交通管制,警方用黄带拦出的车道上,只有这一辆车。司机把油门踩到了底,对于这辆行政级的房车来说,这样的时速已经要破表了。

但是司机不敢放松,安排他来接这位贵客的人要求很简单,“最快的速度。”

“开慢一点,让我看看芝加哥,我快有三十年没有来芝加哥了。”始终挺直身体坐在后座的老人轻声说,“大都会……我年轻的时候也很喜欢大都会。”

司机心里讶异,从老人上车开始,那股始终如枪口般指在他后背的压力悄无声息地消退了。发动机转速表缓缓回落,车速降低到正常的巡航速度。

司机瞥了一眼后视镜,看到老人正从车窗往外眺望,芝加哥河倒映两岸的灯光,波光粼粼。

“请问你知道附近有花店么?”老人问。

“前面拐角有一家,不过太晚了,大概关门了。”司机说。

“在那里停一下。”老人说。

沃尔沃停在街角,拉着黄带的巡警在远处遥遥看着,并不走近。老人下车,叩响花店的铁门。

“我想要一束白色的玫瑰花……加一支亚卡夏,麻烦了。”老人对睡眼惺忪的东欧女孩说。

“亚卡夏?送给朋友么?”花店女孩看着这个平静的老人,亚卡夏是一种黄色的花,很少有人买这种花,它的花语是友情。

“是啊,他刚刚过世。”老人递过一张一百美元的钞票,“谢谢,不必找了。”

他捧着那束中间插着亚卡夏的白色玫瑰坐回沃尔沃中,“海亚特酒店,不用赶了。”

海亚特酒店的门口,黄色的封锁带封住了正门,警车围成铁壁,匆匆赶来的记者们也被阻挡在外。

黑色的沃尔沃轿车停在封锁带外,特殊的车牌让警察没有阻拦它。

内森·曼下车,整了整自己的衣着,轻松地跃过隔离带,年轻人一样矫健。他推开玻璃门,用一块手帕掩住鼻子,挡住浓郁的血腥味,环视四周。放眼看去都是芝加哥警察局的人,统一的制服。一队警察正提着水桶在一旁忙活,用长柄刷清理满地模糊的血肉,一名警察皱着眉,从血肉里拾起一串银色的脚链,看了许久,收入塑料袋中。

大厅中央的地毯上,是一个白线框起来的人形,尸体已经被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