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你!这里不允许进入!没有看见隔离带么?”中年发福的警长重重地把手中的文件夹拍在同事手里,对着内森·曼大声喊。

内森·曼像是没有听见他的声音,默默地看着那个白线框。

“你聋了么?”警长大步逼近。

“小型化的金属风暴,新产品,这是军火黑市都买不到的设备,有没有查它的来路?”内森·曼看着地面漆黑的裂口。

警长楞了一下,想到他们在地下车库找到的那台GMC和里面那台叫不出名字的设备,“金属风暴?”

“一种电子点火的枪械,本世纪初就生产出来雏形,在一分钟内单管可以发射大约三万发子弹。可以投入战场的版本在2030年出现,小型化、可以使用弹鼓的产品在一年多年前研制成功。它发射的与其说是子弹,不如说是金属流,可以把步兵战车撕成碎片。”内森·曼淡淡地说,“没有听说过么?”

“这……这是军用设备,我们也没法查到记录。”警长额头冒汗,他无法确定这个人的身份,联邦调查局?中央情报局?

“那么其他发现呢?”内森·曼问。

“闭路电视捕捉到凶手的图形了。”

“哦?”内森·曼挑了挑眉毛。

“可惜当时供电线路被切断了,所以面部无法辨认……”

“他很专业,如果不是因为断电,他也不会暴露在闭路电视之下。”

“我们有他的签名,每个客人进入会场都要电子签名,不知道是否有用……”警长小心得像是面对上司,他已经确认这个人是来自什么特殊部门了,麦克道尔是总统的科技顾问,这样的人出事,华盛顿不派人来才奇怪。

“没用,”内森·曼毫不关心,“受过训练的人可以轻易地伪造签名。”

警长拿了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这我们想到了,伊恩·林必定也是假名。”

“伊恩·林?”内森·曼猛地扭头,目光灼灼。

“那个不是凶手,是试图保护麦克道尔的人,如果没有他,麦克道尔死得更快。”有人在旁边说。

内森·曼随着声音转过视线,看见手臂缠在绷带里的男人,他看起来和内森·曼差不多苍老,脸上的皱纹如同刀刻。

“奥维德·肖?内森·曼先生?”肖伸手。

“是我。”内森·曼也伸出手,和他交握。

“很抱歉,但说这个已经太晚了。”肖把一个信封袋递给内森·曼,“我动用了关系,这是现场全部有价值的资料,带着它离开吧,华盛顿的人很快就会来,那时候你在这里可没那么多自由了。CIA的特派员可不是芝加哥警察。”

“谢谢。”内森·曼收了下来。

“不会有很大的用处,我都看过了。”肖说,“不过有件事,很有意思。”

“什么?”

“马林·麦克道尔临死前握着伊恩·林的手说了一句希伯来语,出自《圣经?旧约?约书亚记》,‘我岂没有吩咐你么?你当刚强壮胆,不要惧怕,也不要惊惶;因为你无论往哪里去,耶和华——你的神必与你同在。’”肖看着内森·曼的眼睛,“这是忏悔么?麦克道尔很惊恐,很像被保护,但是他误以为伊恩·林要杀他的时候,他曾放弃抵抗。他觉得自己亏欠伊恩·林,而要对他忏悔?你们都是熟人,对不对?”

“别问太多,和你无关。”内森·曼说。

沉默了很久,他叹了口气,“麦克道尔无需忏悔,他只是个钥匙匠,真要打开那扇门的人不是他。”

“钥匙匠?门?”肖不解。

“安息吧,马林,跟许多人比起来,你并不是能说是有罪的。”内森·曼低声说,把白玫瑰花束放在白线框旁。

他带着那个信封袋转身出门,和披着黑风衣大步而来的人群擦肩而过。那些人把试图阻拦的警察推开,一手伸在怀里,一手快速地挥舞手中的黑色皮夹,皮夹中是墨绿色的身份卡。为首的人笔直地朝着警长走来,面无表情。

“CIA?”警长战战兢兢地看着肖。

“不,”肖眯起了眼睛,“比CIA更糟糕,来的是‘西联’军方的特派员。”

【九】

林独自一人穿越国会广场。

经过台阶前那尊骏马跃出海水的石灰岩雕塑时,他停下脚步,看着雕塑基座上被人用红色喷漆罐写上的高加索标语,“自由是坨羊粪,只有被烧的时候,闻起来才香。”

“西联”的警戒线就在台阶下不远的地方,步兵装甲车停在一起构筑了工事,隐蔽在装甲车后的是西蒙少校和他全副武装的部下,几百支微型冲锋枪枪口闪动,更远一点是黄色的隔离带,隔离带后高举着相机的新闻记者们站在瑟瑟寒风里等待。

林的停步吸引了很多镜头,铁灰色的天空下,被机枪子弹洗礼过的石灰岩广场上,在象征高加索的野马雕塑下,这么个一手提着伯莱塔,一手提着文件箱,一身风衣的男人默默地看着一句似乎颇有深意的口号,似乎是很适合作为新闻网的标题图片的。

西蒙少校皱紧眉头,摘下嘴角的卷烟用军靴底碾碎。

“他在作秀么?他怎么想的?”一名紧张的上等兵低声问,就是这个看起来安静如雕像的年轻人刚才操纵火龙般的“十字军”重机枪拆掉了那栋楼,在此之前上等兵都不知道这件武器可以这么用,林的用法显然和使用说明书不符。

“大概是缅怀。”

“缅怀?他们跟‘公羊’又不是一伙儿,听说LMA跟任何人都不是一伙。那帮人是些只为自己的战争贩子。”上等兵说。

“缅怀他们的好时光,他们不是战争贩子,是些相当英雄的人,想靠几个人拿着枪就改变世界。”西蒙少校舔了舔嘴唇,“可现在不是那个年代了。”

西蒙少校拨通了手机,“将军,他出来了。”

“他不能从里面带走任何东西,这是我们说好的条件。如果反抗,你有权动用武力。”

“明白!”西蒙少校不由得想立正行礼。

他没有注意到,胸口原本处于待机状态的对讲机悄无声息地切换到工作状态了,绿色的小灯正一闪一灭。他说的一切话都被转化为电子流,这些信号经过编码加密,流入“西联”军部的频道,而后被发送到近地轨道上掠过天空的“墨丘利”,墨丘利再把解密后的声音向着信息的来源——国会大厦广场——发回。

林正在收听,声音清晰,还原度很高。

“西蒙少校被授权动武了。”鲁纳斯带着轻微的北欧口音,“快点想办法,距离最后通牒的时间只有三分多钟了。我正在联系所有的新闻媒体,以免他们把你的照片登上头条,你想干什么?当电影明星?”

“我在想办法,从刚才到现在,我几乎没有时间思考。”林的嘴唇微动。

“你在这里停步的主要原因是思考?”

“是,你能给我一些建议么?如何避免西联的搜查。”

“正在运算,但是没有结论,他们有足以扫描全身的设备,哪怕是你口袋里有一粒咖啡豆大的异物都能显像出来。不,应该说你吞进胃里都能显像。”

“明白了。”林微微点头,转身走向台阶。

他像是一柄黑色的快刀,切开了米白色的人群。西联军人们自然分裂出一条通路,大群的人围绕着他一起移动,数十支突击步枪的枪口随着他的行进而枪口转动。林似乎完全没有注意这些军人,他的路线已经设定好,笔直地指向西蒙少校,他如同一台精密的仪器,绝不偏离。他和少校擦肩而过,没有人说话,视线也没有交汇。

西蒙少校低低地咳嗽一声,上等兵缓慢而有力地拉动枪机。清脆的金属叩击声击穿了冰冷的空气,林停步。

“怎么?”林背对少校发问。

少校重新点燃一支纸烟,转过身,围绕着林转起了圈子,“林先生,你来自LMA,我们都知道你们很有背景,从五年前你们就非常关注高加索的局势。你们试图从这个穷地方得到什么,我们还不知道。但是这一次你获准进入国会大厦,是因为你们自称专业的斡旋人士,而且跟‘公羊’有过交道,有望达成和解,所以获得特别批准。我当然知道你不是来斡旋那么简单,但就算是装装样子,你也应该给我一分汇报,告诉我‘公羊’是否同意我们的条件。对于高傲的LMA特权检察官而言,高加索是你们提着一柄伯莱塔就可以随意进入的地方?”

“你们的条件,莫日根·巴特尔拒绝了,报告完毕。”

“拒绝了,那他就要死了,他有没什么遗言?”西蒙少校盯着林的眼睛,军事学院的教程告诉他,这么做将给对方的心理施加压力,他盼望着从这个亚洲人的黑眼睛里看出些动摇。

“我是斡旋专员,不是牧师或者律师,遗言不会对我说。”林说,目光安静地有些单调。

“他没有把什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您代为处理?”西蒙少校挑了挑眉毛。

“一张全息玻璃,不过已经被击碎,从你们控制的危楼里有狙击手开火。所以你们应该首先去那栋倒塌的楼里搜查一下,看看是否你们的人在那里被压住了。”

西蒙少校对这种冷漠而坚硬的语言感觉到失去耐心了,沉默着咬紧牙关,“那么就执行正常的搜查手续吧。”

“搜身?”林耸耸肩,“理由呢?”

“无需理由,这里是西联的地方,在这里我们无需理由。”西蒙少校咬着烟卷。

“那么……”

烟卷落在地上。

伯莱塔指住了西蒙少校的眉心,枪机是打开的。没有人看清那一瞬间林的动作,好像只是眨了一下眼,前一刻林双手下垂,下一刻林的枪口就到位了,中间没有动作,是两幅叠在一起的静物画。

完全出乎预料。西奥多·林,LMA特权检察官,看面孔是个文雅平静的亚洲人,就算不笃信佛教或者儒教,至少不是个有暴力倾向的家伙。可就是这么个面无表情的家伙,再一次忽然动用了武力,眉头都没动一下。周围的几十支枪急忙上膛,如同失去指挥的乐器齐奏,杂乱的金属撞击声响成一片。

西蒙少校年轻漂亮的脸上,表情僵死,那是一个还未来得及绽放的、男人气的微笑,在他强硬地说出“在这里我们无需理由”,本期待看见林冰封的脸上有些动摇。

然后他就看见枪口指在自己的双眼之间,他的全身肌肉都僵硬了,却能感觉到全身的毛孔全部开放,冰冷的汗水涌出体外。

“冷静!”西蒙少校生意粗重,“围住我们!围住我们!不要让那些该死的记者拍!”

隔离带外,快门声已经响成了一片。

“你要想清楚,在这里你只有一个人,我有五百个人……只要我一个命令,五百支枪会把你打烂……武力在这里解决了不了问题,而你是来解决问题的,对不对?”少校咽了口口水,逼迫自己镇定。

“首先,我们把桌面上的筹码算清楚,然后开始谈判。你可以下令开枪,但是这对你个人不是个好选择。”林淡淡地说,“子弹击中我的瞬间,因为巨大的疼痛,我手上的肌肉会忽然收紧,从而扣动扳机,以这柄枪的口径,子弹会削去你的整个头盖骨。你愿意用自己为我陪葬么?”

“开什么玩笑?你以为我没有用过枪?被击中了瞬间你就会失去意识!”

“对于普通人而言,是的。但我不一样。这是LMA的课程之一,我们经历过无数次的疼痛反射,而获得了这个技能。至今我们教出来的学生还不曾在类似的环境下失手。这种报复性的技能被我们称作‘双刃剑’,现在你手握着双刃剑了。”林说。

“可得手的人也都死了……”西蒙少校感觉到冷汗在自己的衬衫下爬行,像细小冰冷的蛇。

“对,所以你算清了,无论是你的五百支枪还是我的一支枪,现在都不是筹码。筹码是你和我的命。”林说,“一对一。”

“那好……你想怎么样?”

“不是我想怎么样,而是对赌的人想怎么样。”林说,“我们只是筹码,对赌的人不是你我。”

短短的几秒钟后,移动电话的蜂鸣声从少校军装口袋里传了出来,忽如其来的动静在这个一触即发的局面下简直是雪上加霜。

“镇静!镇静!”西蒙少校说。

西联军人们克制着扣下扳机的冲动,发觉自己手心里黏黏的都是汗,在高加索的寒风里几乎要结冰。而林没有动,风卷着尘土在他面前呼啸而过,战士们举起手臂遮挡,而林甚至没有眨眼,盯着准星。

电话蜂鸣,呼吸、沉重的心跳,三个声音在西蒙少校的耳边以互不相同却都是极稳定的频率中重复着。

“可以接电话么?”他舔了舔嘴唇。

“只要你不移动头部。”林说。

电话还在蜂鸣,已经十几秒钟过去,打来电话的人分明极有耐心。西蒙少校以两根手指从上衣口袋里取出电话,明智地让林看清他每一根手指的移动。他按下了接听键,让电话距离耳朵很远,这样无论是他还是林都能听见听筒里传出的声音。

“您好,西联军方的布鲁诺?德?西蒙少校么?”低沉有力的男生从电话那头传来,是陌生的声音。

“是我,哪位?”

“LMA校长内森·曼,我是特权检察官西奥多·林的上司,也是他的老师。”

“您的学生现在正用枪指着我的头!我想你应该跟他对话!”西蒙少校对于内森·曼的平静感觉到忍无可忍。

这个学院出来的人一样的轻描淡写,一样的面无表情,一样的冷漠和疯狂。跟这些人打交道真是让人崩溃。

“不用,孩子打架,自然是父母们需要对话。马略特,你在线么?能听到我的声音么?”内森·曼说。

“从刚才开始一直在线。”冯?马略特将军的声音传出。

不知道对方使用了什么技术,这台移动电话中居然是一个电话会议。

“将军!”西蒙少校说。

“安静,西蒙,听着就可以了,内森·曼博士说得对,现在是负责人对话的时候。”马略特将军说。

内森·曼低低地笑了,“我们有多少年没有见面了,马略特?”

“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前我在北非的战场上向你的头顶上扔了个集束炸弹,在显示器上最后一次看了你的脸。”

“我们每一次见面都是在这样糟糕的气氛下啊。”内森·曼淡淡地说,“但这一次我们可以把事情平静地处理掉,只是……孩子们打架了。”

“但是你家的那个是坏孩子。”

“不不,西奥是个好孩子,我看着他长大的。马略特你要相信我,如果我派出的是坏孩子,那么我们可能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直接说吧,我允许你的孩子进入那栋建筑,是迫于那些政客的压力。但我从来没有相信过你,曼,你不值得相信。我的要求是,你的孩子不能从那栋建筑里带走任何东西,哪怕是一根头发。”

“早知道是这样就不存在问题了。特权检察官西奥多·林是我最心爱的学生,是我的心血,我希望看见他如何进入去,就如何出来。完完整整地,全身而退。”内森·曼缓缓地说,“对于高加索也一样。”

“全身而退?你决定退出这片战场了?”

“是的,无所得也无所失,我代表LMA向你郑重承诺,我们将放弃在高加索的一切利益,你看这个交换是否公平?”

“这算是你和我的……私下交易?”

“我是LMA的‘最高委员会’唯一的执行委员,你是西联情报机构的最高负责人,我们说的话对于LMA和西联也是有效的。”

“你试图把LMA和西联对等看待?曼,你越来越自负了。”马略特将军顿了顿,“好,我接受你的条件,虽然我清楚你我双方总迟早有人会再次越过停火线。对了,我听说你刚刚抵达芝加哥,我派去海亚特酒店欢迎你的人却没有接到你,真是非常遗憾啊。”

“我看见了你的小伙子们,但是我们太久没有见了,你手中也没有我现在的照片了吧?他们没有认出我,我也不想打搅他们的工作。”

“你这只老狐狸。”

内森·曼低声笑笑,“西奥,你确认你没有从国会大厦里带出任何东西,对么?”

“没有,但我不担保公羊没有什么脱落的头发粘在我身上。”林淡淡地说。

“很好,我从来都很相信你。”内森·曼说,“西蒙少校,你还在听么?”

“我在听。”

“我授权你搜查我的学生。如果他携带了什么东西出来,我向你授权,你可以当场击毙他。”内森·曼说。

“当场击毙?”马略特将军发出嘶哑的笑声,“曼,你的学生所剩不多了吧?你居然会舍得?”

“因为我相信他,但是如果他没有携带任何东西,而你试图动他,我就把二十五年前那枚没爆炸的集束炸弹反回去扔在你的孩子头上。”内森·曼的声音依旧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