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钓鱼么?”年轻人比了一个钓鱼的姿势,笑了。

“周末偶尔去。”肖松了一口气,可能是钓鱼协会上见过的人。他度假的时候都会跟协会走很多地方,去钓大鱼,这时认识的很多人只见过区区一面,不会有太深的印象。

“明年他们好像会安排去中国青海钓哲罗鲑,有人说那里有十米长的超级哲罗鲑,你有空去么?”

“十米长的话是去钓鱼还是喂鱼呢?”肖对于大鱼有点神往。

“是去演出《老人与海》。”年轻人举杯笑笑,喝了一口,扭过头去,结束了了对话。

肖没有继续搭讪的想法,他扬扬手意思是告别,就和奈尔斯踏上了手技法电梯。肖在技校上往下看去,年轻人漫无目的地看着大厅中来来往往的人流,摇晃着威士忌,一付不知怎么消磨时间的表情。

“你认识他?”奈尔斯问。

“其实想不起来了,大概是个ABC(American Born Chinese,指美国本地出生长大的华人),口音很标准。”肖说,“应该是钓鱼协会认识的。”

“你确定?”奈尔斯说,“总觉得和环境有点格格不入,你觉得他像个博士生?那一身定制西装可不便宜。”

“我觉得应该是。”肖按了按额角,皱眉,“因为看他的眼睛,就会联想到水。”

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看着那个年轻人的眼睛,就会听见水声,哗哗地作响,冰冷的、飞溅的水花,像是大鱼离水的瞬间。

肖的电话响了,一个特别的铃声,意味着打来电话的人不寻常。

“将军!”肖接通电话,尽管没有站在四星上将的对面,肖还是习惯性地站直了。

冯?布拉德利将军,肖服役时海军陆战队的准将,如今已经是美国国防科学委员会的委员,仍旧指挥着海军陆战队,将军在政治上发展讯速,可能成为下届的总统候选人。肖还记得自己是新兵的时候将军在海滩上踢他们所有人的屁股,把他们撵入冰冷的海水。

“扛枪游十公里!不要让你们的枪没进水里!上岸就要能发射!比敌先开枪的才能活下去!”将军总划着小船跟着他们大吼。

“奥维德,我有个朋友,他有些事情委托你,请你尽全力。”将军说得很客气。

“是!”

电话“嘟嘟”响了两声,这是在转接。

“你好,少校。”电话对面是个优雅低沉的男声,“自我介绍,内森·曼,从前服务于美国军方,目前服务于一家私人机构,布拉德利将军的朋友。有件事希望拜托你。”

“请说。”肖说。

对方的口气里透着明显的军人意味,以“少校”称呼他,显然是个经常发号施令的人,肖明白这样的拜托无从拒绝。

“细胞生物学年会的招待酒会将会延续到今夜凌晨一点,我已经打了电话,并且把今夜全部的单都买了,酒水、点心、龙虾,一切都敞开提供。希望所有人都玩得开心。”名为内森淡淡地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希望今夜你们的酒会大厅始终客满,但是不混乱。马林·麦克道尔教授将在他的同行们的围绕下度过平静的一晚,既不是独自呆在屋里,也不是被独自呆在屋里,也不是被身份不明的人围绕,所有进出酒会大厅的入口都要被监督起来,所有人出入都要查验身份,警报系统全面启动,食物专家负责厨房,电国系统和你们的中央机房都加派人手。现在你那里是七点钟,我希望你支撑七个小时。”

“很难做到,今晚的客人都是学术名流,无法查验他们的身份。他们会对忽然加强的安全措施抱怨的。”肖说。但他已经完全明白了这份请托的涵义,就是要确保马林·麦克道尔的安全。

“那就为他们提供更多的烈性酒,让他们开心,给他们安排表演,去请你们芝加哥最有名的康康舞俱乐部,让漂亮女孩的大腿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内森·曼说,“总之,确保安全。”

“明白了。”肖挂断了电话,转向奈尔斯,“通知保安部的全体同事,所有调休都被取消,通知那个什么康康舞俱乐部,让他们派最好的舞娘来做一场色情成分不重的秀,要审查每个舞娘的身份,不准携带任何金属。”

“这是什么意思?”奈尔斯没经历过这种事,脸色变了。

“我也不清楚,但是我知道,有人要对马林·麦克道尔不利,可能就是他身边的人,这个人无处不在,很难防范。所以他们要用在场的几百个客人作为马林·麦克道尔的肉盾,从现在开始,大厅里的人,无论是谁,愿不愿意,都在充当着这位总统科学顾的保镖。”肖摸了摸腋下的枪袋。

“天呐!这些人如果都死了,整个美国的细胞生物学会后退二十年吧?”

“那么只能说明马林·麦克道尔比战后整个美国细胞生物学的发展还要有价值。肖说着,通过手机终端开始把警报系统的级别提到血红的”恐怖袭击",最高的级别,价值数百万美金的系统全力运作,监督着建筑的每个角落。

“是那个跳楼死了的学生来索命么?”奈尔斯说了一句很冷的笑话。

肖没回答,奈尔斯这么说的时候,他感觉到一股阴冷之气弥漫全身。

伊恩·林的目光扫过大厅的角落,穿着黑色西装,步伐很快的人忽然增加了,他们耳边上垂下黑色的耳机连线,厚实的胸肌把藏在西装下的枪挺了起来,侍者也增加了,原本已经停止供应的龙是刺身、三文鱼手卷和蟹籽沙拉再次敞开供应、白兰地让来晚没吃到的博士生们非常激动,已经开始排队了,侍者殷勤地把红酒、白兰地和威士忌递给他们,即使不太喝酒的也不能不接受这份好意。一支小型乐队登上舞台开始试音。

伊恩抽动鼻子嗅了嗅,笑了,修长的手指在钢琴的键盘上跳跃,清这的音符跳了出来,吸引了周围人的注意力。他另一只手还举着杯,向周围的人们致意。这样看起来他委实风度翩翩,女孩们看他的眼神有些异样。其实,他的钢琴技巧并不好,只是这首曲子练得很熟,即使单手弹奏前奏,依然流淌。

周围一片掌声,是由一个穿高跟鞋、脚腕上戴着一条纯银脚链的妩媚女孩开始鼓掌的,人们很乐意鼓励这个年轻人在乐队开始演奏前试试这架钢琴。

伊恩点点头,转身坐下,坐在灯光里。他按在琴键上,沉默着。渐渐地听到到周围人的声音了,一切似乎都融化在灯光里,只剩下他自己和钢琴相对。

他回到了那间屋子里,满是生锈的水管、满地的水渍、头顶的曝光灯管跳闪着、水池里永无止息的滴滴答答声,就是那么间屋子里,站着一架原木色的三角钢琴,木板因为日久天长而成了茶色,琴盖上蒙着厚厚的灰尘。

“为什么么总看着那台钢琴?”那个被称作“牧师”的男人无声地来到他背后。

“那叫……钢琴么?”伊恩第一次听说。

“是一种乐器,音色很美,想试试么?”

“不。”伊恩摇摇头,“不懂。”

“虽然那看起来很多键,不过其实并不比狙击步枪难,除非你是想成为钢琴大师。试试吧,我弹给你听,我想我还记得在剑桥时上的钢琴课。”

“可以么?”伊恩看着自己的手,幼小的手,手心里散发着机没和金属的味。

“当然可以,如果你误以为自己的手只能握着枪柄,那么说明你不相信我跟你许诺的,我会很伤心。”牧师轻轻抚摸他的头,“如果在这世界上你没有什么人可相信,甚至相信不了自己,那就信神吧。每个孩子出生的时候,神都为安排了一个未来,那是神应许你的土地,在那里神会等待你,拯救你,只要你坚持着走到那里去。”

“真的有神么?”伊恩抬起头。

“真的有啊,虽然你看不见。但是他会显示他的存在给你,比如那架钢琴。”牧师微笑。

“钢琴是神?”伊恩瞪大眼睛。

“在这个原本设计中只有电路和管线的费尔南斯,居然被你找到了一架钢琴。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它会在这里,它主像一个秘密,等待着被发现,可是别人都没有发现,只有你发现了。”牧师的声音很轻,“为什么呢?伊恩?”

“神……么?”

“因为这就是神安排给你的一个小未来啊,神想让手指修长的伊恩会弹钢琴,神说王琴键比板机适合伊恩的手。所以你找到它了。”牧师拉起伊恩的手,走向钢琴,掸去灰尘,在咿咿呀呀作响的琴凳上坐下。

“在我开始弹之前,我还想告诉你,一会儿无论我弹得好不好……都不说明钢琴这东西很弹,不要失去信心,你明白我的意思么?”牧师把手放在琴盖上,有些踌躇。

“是说你其实把钢琴课上的东西都忘了么?”伊恩抬起头。

“孩子又聪明又饶舌真让人心理压力很大啊。”牧师笑了。

伊恩·林也笑了起来。

他低下头,右手高高扬起,在空中一顿。手落下,音乐开始,灯光中手指跳跃于琴健上,像是一支用手跳出的双人舞。

肖邦,《夜曲》

海亚特酒店的行政楼层,肖看见了被几个学生围绕的细胞生物学学界领袖之一,马林,麦克道尔。

这是肖第一次看见麦克道尔,这非常不正常,因为细胞生物学的年会不是第一次在海亚特酒店召开,麦克道尔教授每一次都出席。但是他很少露面于公共场合,甚至不为自己的研究成果做演讲,而是由学生代替。

他在学界的声学誉是令人敬畏的,他是总统的科技顾问,也是美国细胞生物学会的主席,但是不像其他学会主度忙于交际和项目经费的申请,他绝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自己位于地下的实验室里。他得以这么做是因为有家同样低调的基金会为他提供研究经费,慷慨得近科浪费,他根本无需拟心经费问题。

马林·麦克道尔在学术是个典型的狂人,以苛刻闻名,看到他认为不够格的论文就会愤怒地写邮件斥现,甚至让自己的学生在年会上当场指现其他知名教授所做的研究对于人类的进步毫无意义,只是为了争取研究经费。他的学生引用他的原话是,“没有内涵、没有外延、更没有前瞻性的研究,浪费了脊椎动物的知慧,所作所为好鞭毛景重复性地挥舞那根鞭毛一样!”

这番话几乎引得那位讲台上的教授扑下来打人。

肖的想象里马林·麦克道尔该是个狮子鼻、天然卷发、巨大的眼睛里爬满血丝的凶猛野兽。

但事实上他瘦小干瘪,只有大约160厘米的身高,脑袋大得很突兀,佝偻着背。唯一符合猜测的就是巨大的眼睛,透着不安,又透着孩子似的警觉。肖找到他的时候他站在一幅画下,小心地隐藏在学生们中间,手里提着一个金属包角的手提箱。

“马林·麦克道尔教授,”肖说,“请跟我来,一切都应该安排好了。”

麦克道乐没有说任何话,点点硕大原头,跟在肖的背后。

走廊尽头电梯旁,矗立着一幅拉斐尔《圣母怀抱耶稣》的复制品,麦克道尔闪烁的目光本来已经从上面掠过了,却又慢慢地转了回来。

“稍等我。”他很有礼貌地对肖说。

他在画像面前半跪下,双手十指交叉,虔诚肃静。

“神啊,请原谅我这罪人所犯的错,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光大您的荣耀。若我因此将受审判,我也不会后悔。”

【三】

高加索共和国,首都姆茨赫塔,凌晨6:00。

透过铁窗棂,巴特尔眺望天空,那里是一片坚硬沉寂的铁灰色,没有鸟飞过。

烟已经燃烧到了心头,烫着巴特尔的手指,巴特尔没有放弃,把烟带史在牙缝里,忍着疼痛默默地吸入了最后一口烟雾。这么做的时候他没有表情,脸是和天空一样的铁灰色,坚硬而沉寂。

他所在是国会大厦的三楼,面对一扇油漆剥落的铸铁落地窗,十几米下方是辽阔寂静的国会广场,数万平方米的地面上空无一人,广场中央矗立着自由野马纪念碑,深灰色的石砌巨碑,顶部是匹长鬃飞舞的野马球从海水中飞跃而出,仰首嘶鸣,栩栩如生。

风扫过广场破损的地面,高速子弹在石灰岩地面上刮出的痕迹还未来得及被修补,石悄被风吹着滚动,尖锐的棱角刮擦着地表。巴特尔远远地看着,体会着刮擦以及棱角断裂的声音,觉得神经里流动着某种空虚的疼痛感。可他听不见,他面前的双层隔温玻璃阻挡了外面的一切声音。

巴特尔伸出夹着烟卷的手按了按那玻璃,他想这玻璃无疑无法挡住狙击步枪的子弹,而且它们是透明的,挡不住肉眼不可见的紫外激光瞄准束。他想象着隐藏在远处制高点的联军狙击手们此时正趴在灰色的伪装布下,透过他面前的这块玻璃把若干束激光聚集在他的心脏上,同时聚集的还有新闻记者带长焦镜头的相机,以及近地轨道上间谍卫星的红外监视器,如果狙击手们此刻扣动扳机,他胸口溅出血花的数字图像在半秒钟之内传给全世界的各大新闻媒体。

可他们还不会这么做,因为时间还没到。

办公室的门被人用力撞开,一身墨绿色制服的中尉喘着粗气,微型冲锋枪挂在胸前。他扶着门框,“上校,对方要派遣一个特使和我们对话。”

“来这里?”巴特尔把烟头扔在地毯上,用脚尖捻灭,藏青色绣金的羊毛地毯上无处不是烟洞、水渍和破损。

这间曾经接待过外交官的圆形办公室像国会大厦里的其他房间一样,阴湿寒冷,温度表显示是零下十度,因为没有炭和木柴,壁炉里没有点火。昨夜下雪的时候,巴特尔看见雪从烟囱里缓缓落下,落在壁炉里漆黑的灰烬上,这让他想到《格林童话》里森林深处女巫的小木屋。

中尉用力点头,“是!”

“什么时候?”

“现在!”

“有意思。”巴特尔点了点头。

“我们同意?”

“同意,没什么理由不同意。”巴特尔搓了搓手。

"他从军服的口袋里摸出铝制的扁盒,打开来,里面还有最后一支小指粗细的手卷雪茄。他把烟叨在嘴里,在口供里摸索着火柴或是打火机,他没有摸到,皱起了眉。中尉急忙从自己口供里摸出了一只ZIPPO打火机,磨砂的铝外壳上是高举步枪的战士浮雕。中尉打着打火机,凑到巴特尔面前。巴特尔抬头,两人的目光碰了一下,巴特尔摘下雪茄,撕成两半,递了一半给中尉。中尉犹豫了一下,接下了,先为巴特尔点上了火,然后为自己也点燃。

“国庆二十周年北方联军酒会的纪念品?”巴特尔吐出一口辛辣的青色烟雾,指着被把玩在中尉手里的打火机,然后晃了晃空空的烟盒,“跟我这个是一套。”

他顿了顿,“那时候还是彭·鲍尔吉在任。”

中尉闷着头抽烟,过了一会儿瓮声瓮气地说,“要是还有他,高加索会不会更好一些?”

巴特尔想了想,摇摇头,不说话。

“巴特尔上校,我去告诉他们可以派出特使,”中尉向巴特尔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嘴角依然叼着那半支雪茄,“对了,特使不是由西方联军派出,是来自LMA。”

巴特尔的手猛地哆嗦了一下,他的瞳孔也在一瞬间缩小,“是LMA的特使?终于来了,乍一听到,竟然有种温暖的感觉。”

西奥多·林一身黑色的长风衣,被米白色军服的西方联军士兵们包围在其中,尤其醒目。他竖起了衣服抵御高加索十月的寒风,呼吸着风里冬天的味道。他的脚下是一只黑色的皮革旅行箱。四十七分钟前,他乘坐的俄制民航客机在高加索国家机场隆重落,机场门口停着一辆加拿大军车,风驰电掣地把他从机场接到了这里。

他看了一眼腕表,精确核对时间。还剩下二十七分钟,这是联军对武装政变者的最后通牒上所注明的行动时间。他的身边,西方联军的一们法国少校手持卫星电话。压低声音说着什么,这通电话已经进行了十三分钟。

时间还在流逝。

少校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挂断电话,看着林的双眼,“对方同意了,你可以进入,但是仅限一人。”

“谢谢合作。”林弯腰打开皮革旅行箱,从里面取出他的伯莱塔大口径战斗手枪,迅速检查了弹匣,子弹是填满的,一粒粒的合金外壳上闪着冷锐的银光。这些特制的弹药价格昂贵,更加沉重的弹头拥有更稳定的弹道和更好的贯穿效果,为了确保射程,把更重的弹头以更大的初速度送出枪口,火药配方也需要经过修改。

看到这些子弹的时候,少校皱了皱眉。他始终注视着林,这个看起来是东方血统的年轻人握枪的手很灵活,看起来不是一个文职人员。

少校觉得自己必须说些什么了,他低低地咳嗽了一声,“根据我接到的命令,你是LMA的特权检察官西奥多·林,是么?”

“是,我在出发前被任命为这次行动的特权检察官。”

少校摸了摸自己很法国风的高挺鼻子,“我想我需要给你一些提醒。你可以带着枪去,对方没有勒令你不得携带武器。不过你最好了解,这里是军事管制区,是我们控制的地区,一切由我们说了算。我听说过LMA,我知道你们很有背景,否则高层人物们也不会买你们的帐,委托你们来和政变武装斡旋。”

“不过,”他的声音骤然变得严厉,“你们最好不要试图做什么让我们心里不舒服的事情来,否则事情会被闹得很大,吃亏的可能是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