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如果这是你要说的一切,那么我都听见了,现在请你的人闪开,我需要通过。”

林环视周围,西方联军空降部队的战士们每个人都把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他们的手指顶在枪机的保险上,防弹头盔的边沿低低地压在眉毛上方,眼瞳的反光惨然发亮。双方的目光碰撞,像是冰块被巨大的力量挤压在一起,场面一瞬间冷得像是要凝固。

少校又一次咳嗽,提醒双方注意他的存在,“听见了要记住,现在出示你的身份证明,我们需要增加一道核实。”

林从风衣的侧袋里取出一张信用卡大小的黑色磁片,磁片的背面以亚光印制了镰刀和沙漏组成的古老图案。少校把便携式的读卡器递到了林面前,林手持磁片缓慢地刷过。暗绿色的屏幕上光条开始快速地流动,这显示系统正在和位于五角大楼的超级计算机“守恒”对接。

读卡器发出了清锐的“嘀”声,模拟人声传出,“身份验证通过,特权检察官西奥多·林。墨丘利现在正位于你头顶的近地轨道,为你提供服务。”

少校点了点头,“有点像是在巴黎的时装店里划卡消费?”

林也点头,“有点。”

“但要清楚这么做的意义,从现在开始,LMA将为你在高加索的行动负全责。”少校意味深长地说,“不要做傻事。”

他挥了挥手,空隆重特种兵闪开了一条通道,有人解开了封锁用的黄色隔离带。林向前方眺望,自由野马纪念碑矗立在巨大广场的正中央,如一柄宽厚的重剑指向天空,宽阔的石阶缓缓上升,通向威严的国会大厦,那是一座俄式的石灰岩建筑,数年之前的深夜他在这里和将军告别,之后他看着腾格尔议长的尸体在雨水中滚下台阶。

一瞬间他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回到高加索了……”他低声说,拎起旅行箱走了出去,黑色长风衣的腰带和衣摆在寒冷的风里翻飞。

少校目送林的背影,眯起的眼睛里流动着冷光。他提起了电话,“冯·马略特将军,他进去了。”

“不能让他从里面带走任何东西。”电话对面传来的命令简单扼要。

“明白!”

【四】

芝加哥,海亚特酒店。

马林·麦克道尔的到来引发轰动,这个干瘦的老人怀抱着他的手提箱,在保安和学生们的围绕下悄悄出现在招待会大厅里。

“嘿!马林!你的身体好起来了么?”一位哈佛医学院的教授看见他的瞬间愣了只有五秒钟,而后惊愕的表情换成爽快的笑声,大步上来向着这位当代细胞生物学界的‘暴君’伸出手。

“这就是被麦克道称作鞭毛虫的诺贝尔将得主。”肖贴近奈尔斯耳边轻声说。

麦克道尔一怔,紧紧地抱着手提箱试图后退,但他被后面组成人墙的学生们挡住了,迫不得已,他伸出瘦长的手,无力地拉住对方的手摇了摇。

“看呐,格鲁斯在跟谁握手?”有人对于诺顿贝尔奖得主的殷勤表示诧异。

“马林·麦克道尔!那是马林·麦克道尔!”有人惊叹。

这个名字在瞬息之间传遍了整个大厅,所有人向着同一方面扭头,像是骤然听见了雷声。片刻之后,整个大厅的人都向着这边汇聚过来,其他的角落都空了,供不应求的龙是被弃之不顾,调酒师们拿着已经摇好的干邑,却发现等待的客人们已经扔下酒杯掉头离去。格鲁斯不愿放弃这个机会,紧紧握着马林·麦克道尔的手,在记者们的镁光中微笑,他巨大的身躯占有据了相片足有3/4的面积。

明天这些照片会出现在“细胞生物学年会闭幕”的新闻里,人们会把他看作和马林·麦克道尔相当的科学家。

生物学的无冕之王,马林·麦克道尔。

为了沾一点他的光辉,格鲁斯可以忍下被骂作鞭毛虫的屈辱。

有学生递了一杯马丁尼送到麦克道尔手中,这个瘦小的老人站在格鲁斯巨大的阴影下,紧紧地攥着手提箱,像是一只沿着下水管道逃往的秃毛老鼠,被灯光忽然罩住了,满眼神经质的惊恐。

看着麦克道尔强撑着和那些上来敬酒的学界领袖们碰杯,肖忽然有点可怜这个老家伙。

对于这个把生命献祭给科学的家伙而言,这样的场合是有点艰难吧?难怪都说他总是活在地下50米处。

“康康舞女郎们要来了,跟我下去停车场看一下,”肖对奈尔斯说,又叮嘱几个身材高大的同事,“始终保持人墙,小心狙击。”

他最担心的就是狙击,安全检查很细致,场内禁止金属物品,只有肖、奈尔斯和少数几位同事携带了武器,如果谁想近身把麦克道尔的脖子拧断,肖的手下足够应付。那么唯一要担心的就是狙击,大厅整整一面都是玻璃墙,带望远镜的狙击步枪可以轻易地瞄准麦克道尔,玻璃墙外是高楼林立的芝加哥河两岸,无数的地方可以隐藏狙击手。

钢琴弹奏着肖邦的《夜曲》,在楼梯边转弯的时候肖愣了一下,那个亚裔年轻人伊恩还在弹钢琴,钢琴边也只剩下脚腕上戴着银色脚链的女孩还在认真听。

“不去那边朝圣么?”肖开了句玩笑。

“人太多,他见过也不会记得我。”伊恩单手弹奏,炫技般挥手打招呼。

“朝圣就是这么一回事了,是你要记住神,不是神要记住你。”肖笑笑。

他转身下楼。

“神已经死了,以他名字出现的,都只是捧着圣经的魔鬼。”伊恩轻声说。

车厢上刷着“蓝莓山”的GMC陆上公务舱停在地下车库里,这个康康舞俱乐部在芝加歌相当有名,汇聚了腰最细腿最长的女孩们,有人形容她们舞蹈的时候长腿起落如同纺织机上交叉的棉线般整齐。

剧团成员们正往外搬行头,羽毛冠和粉红色长尾裙把地下车库搞得像是狂欢节,花枝招展的女孩们列成整齐的一排。

“很好,”肖上去和他们握手,“我是这里的保安主管,我只想声明一下我们在安全方面的要求,很抱歉,任何金属物品都不能带入场,十克以上的就会引发金属探测仪,所以无论是昂贵阳市的金属首饰,还是带钢丝的裙撑胸垫……很抱歉,请留在车里。”

“这也太离谱了,想让女孩们的胸围都缩水一个尺码?你的客人们不会介意么?”胳膊上纹着五星花纹,脑袋后面扎着小辨子的魁梧男人抱怨,“好歹也要给我们一间更衣室,你能让姑娘们在车里换内衣么?”

“这是我在这个酒店当保安的第二十四年。”肖微笑着搓了搓手。

“什么?”魁梧男人不解。

“我花了二十四年研究这座建筑的每个角落,以最高的安全标准,在哪里有摄像机,哪里安排人手,电梯如何运行,每个通风口入口,我做梦都能背出来。对于我而言,这是一座堡垒。只要没有爆炸物和金属什么的上到上面的楼层,这座堡垒就完全在我的控制中。”肖拍了拍男人的肩膀,“就这样吧。”

“是啊,就像防御战,阵地只要被撕开一个口子就会崩溃。哪怕是十克的金属。”有人在旁边支持肖的意见。

肖扭头,愣了一下,“你在这里?”

一身灰色的西装,一条银灰色的领带,一张线犀利的中国人的脸。说话的年轻人正靠在一个法国血统的舞娘边上,显然两个人的距离超过了普通人所谓警戒距离。舞娘仰头看着年轻人,神情专注。

是那个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的博士生伊恩·林。

年轻人挠了挠眉毛,“和漂亮姑娘们说说话。”

“是来钓鱼?”浮肿打量了一下年轻人身边的女孩,浓重的粉底和眼影并没有掩盖她的年轻美丽。

“大鱼。”年轻人笑笑。

作为一个亚裔学生,他显得有点太过机灵和魅力了。尽管不是上个世纪落后的时候,但是一个法国血统的美女被亚裔年轻人钓走,对于高傲的法国男人们来说是丢脸的事,在天空和海洋上都败给中国人之后,他们原本还能在奢侈品、女人和艺术史上占据优势。

“好好享受。”肖说着,转身离开。

年轻人伸手搂着法国女孩裸露的肩膀,看着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电梯里。

“看起来你们很熟,这样的话还用得着我们帮忙么?”魁梧男人凑上来说。

“海亚特酒店保安主管奥维德·肖,美国英雄。”年轻人笑了笑,“不过我不认识他。”

“那他为什么跟你打招呼?他怀疑你的身份?”

“我不知道,我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我相信他没有怀疑我,”年轻人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知道,当一个人试图隐瞒什么,撒谎、或者故作镇定的时候,瞳孔会有细微的变化,只要努力观察,你就能判断对方的心理。”

魁梧男人瞪大眼睛看着年轻人的瞳孔,忽然觉得那双微笑着的眼睛……有点像猫瞳。

“开我的车走。”年轻人递给他一串遥控车钥匙,“1954年产的兰博基尼,是款好车,可别给我弄坏了。”不远处的车位上停着一辆玫瑰红色的兰博基尼,静止的时候也像一只要的豹子。魁梧男人透出兴奋的眼神,那东西比女人还要热热辣,能在十秒钟内加速到一百英里每小时。

“你到底带了什么货?不会惹麻烦吧?”男人离开前最后一次问,他还有点担心。

“钢琴。”年轻人笑笑,“一架绝对一流的钢琴,能弹奏出……《命运》那样激情的曲子。”

舞娘们没有进入车里换衣,她们在角落下摘下钢丝裙撑和内衣,摘下金属首饰,年轻人捧着托盘收了。

“放心吧,我会保管好的。”他挥手向着登上电梯的女孩们道别,漂亮的法国女孩给他留了一个带电的眼神。

电梯门闭合,年轻人靠在陆上公务舱上,摆弄着手里的一张卡片。上面有个手写的电话号码和一个住址,是那个法国女孩用涂着蔻丹的手指插进他外衣内袋里的。年轻人笑了笑,把卡片撕碎了。

“恺撒,音乐要开始了,清场吧。”他说。

此刻如果海亚特酒店停车场的保安能够如肖那样警惕,他们会觉察到一个微小的异常,原本还有四十多个空车位的电子显示牌突然跳为“停满”的状态,此刻完全受中央主机控制的停车场交不会允许任何车进入,而进入地下停车场的六部电梯都在往上运行,即便客人想进入地下停车场也没用,不管他们怎么使劲按键,那一层的灯都不会亮起。

海亚特酒店中央主机控制室里,屏幕显示一切正常,嚼着汉堡的保安人员争论着这一季超级碗的赢家会是谁。

年轻人把外衣脱掉,挽起衬衣袖口,瞬间变成了精干的工程师。他从工具箱里摸出一柄折刀,进入陆上公务舱的后舱。宽敞的后舱里是一件用板条箱包裹起来的货物,接近一人高,长宽近乎两米。板条箱上写着“钢琴”和“小心易碎”的字样。

年轻人把折刀插入板条箱中,缓缓用力,切开了钉死的几十枚钢钉,切面平滑如镜。

他提着工具箱围绕板条箱晃悠,哼着歌儿,手上忙碌,歌声却很轻松,像是个在自己农场上干活的得克萨斯牛仔。

“奥维德·肖正在去往大厅,已经有客人发现无法进入地下停车库,他们会打电话给前台,前台转到主机控制室,主机控制室再电话给肖,你还有大概五分钟的时间。”耳机里传来坚硬的男人声音。

“足够了,应该说绰绰有余,我是个弹钢琴的好手。”年轻人微笑,“我喜欢进行曲,格调宏大,你喜欢什么?恺撒。”

“那就《命运》好了,我不喜欢什么,只要求你快。”

年轻人拍掌,“好了,调音结束,音乐准备开场。”他按动了陆地公务舱车顶的按钮,整个车顶在电动滑轨上移开,十二乘十二的矩阵暴露出来,一百四十四根黑色的金属管直指地下停车场的上方,每一根都有手臂精细,聚合在一起仿佛巨大的蜂巢。十二个重达八十公斤的弹鼓接入这套系统,里面是两厘米口径的动能子弹“钢锋”。

年轻人戴上了隔音耳机,升起了驾驶舱和后座之间的隔音玻璃,哼着轻快的歌,像是摆弄游戏机那样在手持终端上输入。

高能蓄电池接通,十万伏的电场围绕着那台“钢琴”,设备发出隐隐的蜂鸣。

“发射程序载入完毕。”男人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你真想在礼花旁不到两米的地方看它发射?你该了解它会造成多大的噪音。”

“是音乐啊,我要做坐在首排VIP坐椅上的听众。‘金属风暴’小型化之后不会影响威力吧?”

“只是一次能发射的弹丸减少了,电磁场将会构建没有任何摩擦的完美弹道,电子点火,高爆炸药把弹丸加速到五倍音速。理论上一百四十四管的射速可以达到四百发发每分钟,限速装置会限制在一分钟内发射完毕。半吨弹丸以五倍音速集中轰击目标,它们构成动能金属流,即使能够抵挡氢弹的墙壁也会被撕开。”

“真叫人激动,那么看起来我头顶这层用冷思钢板作内层的楼板是不可能抵挡住的是吧?”

“你应该问穿透了层层楼板之后这东西会不会打下近地轨道上的卫星。”

“恺撒你也会说笑话了。不过你不觉得这样有点太费事了,其实我们只是需要想办法给他们送一枚炸弹进去。”

“对手是LMA,他们很聪明,他们是用人来保护麦克道尔。整个美国细胞生物学的科学家集中在上面,如果屠杀他们,会引发政坛动荡。政治家们会迫于舆论压力追查这个案件,那样会对我们很不利,我们就无法继续深潜了。”

“大人物们的政治博弈?”年轻人点头,“那么我们现在发射会杀死多少人?”

“从下而上你会贯穿二十五间客房,最多杀死十四个人。”

“现在为我确认马林·麦克道尔的位置。”

“如果从他的鞋尖往下引一根垂线,贯穿楼板,这根垂线指在坐标为(4,3)的枪管上。”

“真好,哈利路亚。”年轻人吹了一声口哨。

距离地面三万英尺的高空,超音速客机正撕裂云层,地图显示距离芝加哥还有三千公里。

闭目养神的内森·曼忽然睁开了眼睛,“凤凰,我们被盯住了么?”

“没有,我们持有飞行许可,我们跟美国军方的关系不错,没有理由被盯住。”伊瑞娜的声音从扩音器传来,“在空中你可以相信我,无论是导弹还是制空战斗机,我的直觉比雷达还可靠。”

“有种被盯住的感觉,是我过敏了吧?”内森·曼顿了顿,“鲁纳斯,你在线吗?”

“在线,博士。”

“海亚特酒店的情况如何?”

“一切正常,我保持着最高级的监控,未发现异样。”

“好。”内森·曼再次闭上了眼睛。

舷窗外是漆黑一片的去层,机翼的灯光照上去,仿佛努涛翻滚的海洋。

【五】

高加索,姆茨赫塔。

西奥多·林的鞋跟敲打着地面,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走廊中。

就在几年之前,这里被军政府领袖“牧师”彭·鲍尔吉控制,彭·鲍尔吉在这里接待外国来使。他穿着墨绿色的高加索将军服,陪同使节们在这条走廊上走地的镜头出现在全世界各大新闻媒体上,一侧是十二米高上接穹顶的落地玻璃窗,阳光如瀑布般洒进来,一侧是高加共和国历代英雄领袖的画像,有的骑着战马高举弯刀,有的则是皇帝般的侧面半身像。

共和国长廊,这是这条走廊的名字,那时候在亚欧大陆版图上孤岛般崛起的高加索震惊了世界。

现在彭·鲍尔吉死了,军政府已经被民选政府代替,这里安静得像是被遗弃的圣堂。巴洛克式的宏伟穹顶上,天顶画已经剥落,玻璃窗碎得不剩几块了,只剩下生锈的雕花铁窗棂,寒冷毫无阻碍地涌进来,英雄领袖的的身上布满弹孔。不知是什么时候这里被高速机枪洗礼过。无从考证了,这几年里高加索的变化太多,有过很多人试图冲进这栋建筑。

西奥多·林面前的可能是最后一个,“公羊”巴特尔。

如果不是因为这场变故,这座建筑今天就要被炸毁,新的政府大楼“自由建国大厦”将在废墟上动工,是一栋高达七十层、有着铝合金外墙装饰板的地标性建筑。新设计师来自意大利,对原本由石灰岩、大理石构成外立面的国会大厦表示厌烦。

固守老宅的钉子户。

西奥多·林摸了摸自己耳朵,塞进去的耳塞里付出鲁纳斯的声音,“这里没有电磁屏蔽,你在我的完全保护之下。”

他的背后很远的地方,穿着金属外骨骼的高加索军人冷冷地看了一眼林的背影,把手中重达五十公斤、能够在一分钟内发射一万两千发“钢蜂”子弹的“十字军”重机枪靠在一旁的墙壁上。这个半身笼罩在金属中的军人打开了笼罩半个面部的瞄准具,露出一张满是疤痕的脸,默默地对着斑驳的天顶画发呆。

“别耽误得太久,小伙子,还有大约十五分钟,他们就会发起进攻了。”军人嘶哑地说。

林回头,军人仍在看着天顶画,刚才那句话像是自言自语。

“谢谢。”林说。

军人没再回答。

巴特尔聆听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仅仅隔着一扇门。那个人正接近他,步伐频率稳得如同钟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