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妆面,所有人都会看出帕丽斯的脸色惨白。

一旦被揭出牌被动了手脚,阿拉丁的声誉将毁于一旦,庄家远没有克鲁这样的级别,没法帮到她,何况本身庄家也不知道她出千了。绅士们的报复会像狼一样凶狠,如果他们提出要当场所有人脱衣搜身,帕丽斯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那时候她会赤身裸体地站在自己的备牌上,任觊觎她很久的乌苏斯勋爵嘲笑。而随即到来的是赌场的内部处罚,她做了蠢事,太蠢了。

“猫瞳只有两种时候会放大,一种是在夜晚,一种是害怕的时候,”伊恩看着帕丽斯的眼睛,向着桌面伸出手去,似乎要帮克鲁验牌,“帕丽斯小姐,你养猫么?”

“不。”帕丽斯僵硬地微笑,只有伊恩和她明白猫是指谁。

“把你的手拿开。”克鲁冷冷地看了伊恩一眼,“验牌是输家的工作,这是行规。”

“哦,”伊恩笑着收回了手,“只是想帮忙,难怪我从没有验过牌,因为从来没有当过输家。”

克鲁的脸色森冷,他明白自己说错话了,对于职业赌徒而言,承认自己的失败是种莫大的耻辱。

他以单手操作,修长的手指把牌收拢,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把牌推还给庄家,“验牌完毕,没有问题。”

帕丽斯绷紧的全身瞬间松弛,一直憋着的冷汗悄悄地流出来湿透了内衣,她不明白怎么回事,但是克鲁验牌的过程是每个人都看见的,所有的牌色都是对的,不多一张也不少一张,被她换走的那张“6”,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牌堆里。

“可以继续了么?”伊恩问。

“洗牌。”克鲁对庄家说。

“您验完了牌,倒牌的工作该由我做吧?”伊恩说,“保证公平。”

“没问题。”克鲁说。他不怕倒牌,牌的次序对于他并不重要,他在牌上动了点手脚。他在来之前,在手上抹了一层特殊的膏体,这种膏体和汗液混合之后会发出微弱的荧光,此时就可以借助隐形眼镜看见荧光的偏光效果,克鲁刻意多在几张大牌上留了些指纹。

他其实是迫不得已,他的雇主们坐在他的左右,迈克尔?魁恩和乌苏斯勋爵雇佣了他,给这一局豪赌提供“技术咨询”,前者在华尔街的基金目前亏损比较严重,后者则对于如何迫使帕丽斯欠下大额的赌债有着浓厚的兴趣。而克鲁一直在输钱,对面那个中国人像是什么吞噬金钱的怪物,把他们桌上的筹码卷走。

他无法遏制这种趋势,这是他赌博生涯中未见的,他们三人输掉的已经足有1500万美金了,这样下去他会被职业赌徒这行当扫地出门。

他清楚风险,但他必须尝试逆转败局。

伊恩轻描淡写地倒了一下牌。

“3000万。”伊恩把全部的筹码推出,“现在开始有点点心跳的感觉了。”

片刻的沉默之后,只有克鲁和帕丽斯举手重新兑换筹码,他们面前的筹码已经不足以应付这一句了。

“我接替庄家吧,看起来他不太舒服。”帕丽斯说。

庄家的脸色苍白,手指微微颤抖,这该死的赌局让他失去平静了,肾上腺素分泌得像是喷泉,他脸色赤红,背后出汗。

“我来吧,”伊恩起身说,“通过刚才的几句,我想我可以成为一个合适的庄家了,阿拉丁支持客人坐庄么?”

“坐庄是没问题的,但是那样你等于同时和我以及克鲁先生赌牌,如果你输了,就得付双倍。”帕丽斯说。

“赌徒总要相信自己的赌运啊。”伊恩微笑,他坐在了庄家的位置,把一张黑色的卡片放在旁边,“高加索国家银行的无上限黑卡,我押3000万,输了我赔双倍。”

“高加索国家银行到现在发行过多少张没有金额上限的黑卡?”阿澜·阿的勒问。

“有数可查的是25张,其中一半以上用于银行的内部划账,掌握在银行自己人的手里,只有少数流在特殊的客户的手中,但是他那张的卡号没有记录在案。”财务经理说话的同时,另一名财务顾问正拿着那张黑卡远程连接高加索国家银行。

“但是那张卡被接受了,高加索国家银行认可,对么?”阿澜·阿的勒说。

“是的。”

“越来越好玩了,他在拿我的祖国和我手下最棒的女孩对赌,我喜欢他的风格。”

赌台上只剩下了伊恩、帕丽斯和克鲁。

克鲁的牌是两张“8”,非常糟糕的牌,他的总点数只有16,而在美式二十一点中只有点数总和达到17以上才能停止补牌。但是补牌的话,有一半以上的机会会爆掉。他微微皱眉,他的雇主们把希望都押在了他身上,这一轮兑换筹码的钱都出自雇主们的账户。疯子才玩一晚上几千万美金的赌局,现在局面已经疯狂了。

运气不太好,他看看一眼伊恩面前的牌堆,现在他是庄家了,平静地站在赌台对面。

伊恩的明牌现在是长“A”,暗牌的牌背面则很干净,没有什么指纹,那说明它不是张大牌,不是“10”、“J”、“Q”、“K”中任何一张。

“先生们需要买保险么?”伊恩问,这是惯例,他是庄家,庄家如果开出“A”明牌,可以用一半的赌注买保险,如果庄家手中是一把黑杰克,那么玩家赢走庄家的赌注,如果不是,那么庄家赢走保险金。

沉默了片刻之后,帕丽斯和克鲁同时摆了摆手。

他们都不认为庄家手里握着一把黑杰克,对于克鲁这很清楚,对于帕丽斯,则是种几率判断。

伊恩微笑,他没有翻牌,这意味着克鲁的判断很准确,他手里不是一对黑杰克,否则他已经赢遍全场了。

克鲁意识到自己的机会来了,伊恩手中不是一手黑杰克,但扔有很大的可能底牌是“9”或者“8”,总和就是20或者19点,都是大牌,却未必一定能赢,只要有一个玩家拿到“21点”。伊恩不补牌,输掉的可能性不小,补牌的话,爆掉的可能很大。

要判断的,只是这个中国人是不是个亡命徒,亡命徒会为了延续自己的好运,冒着爆掉的危险再补一张牌,冲击完美的“21”点。

“分牌。”他说,把两张“8”都亮为明牌。

他决意玩一把大的,两张牌都一样的时候可以把牌分为两堆,但是赌注必须加倍。克鲁从怀里抽出一张支票,在上面写下自己的真名,放在新的一堆牌前。

“不必兑换筹码了,就这样,可以么?”他环顾,声音平静,这是一个赌徒的一生,用自己的钱追加赌注,赢最完美的一局。

“没问题。”伊恩微笑,为克鲁的两堆牌分别补足了暗牌。

一堆是“8”和“8”,总和16点,一堆是“8”和“2”,总和10点。

“加倍。”帕丽斯扣了扣桌面,漂亮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在拿到两张牌后,玩家可以把赌本加倍,然后再拿且仅拿一张牌。

帕丽斯始终用手拢着牌背,克鲁没法看见她的暗牌,她的明牌是一张“9”,这样的情况下她敢于加倍,唯一的可能是她的暗牌是张“A”,这样无论如何她都不会爆掉。

“加倍是6000万美金。”伊恩看着帕丽斯漂亮的眼睛,“确定?”

“确定。”帕丽斯淡淡地说。

“我也加倍。”克鲁说。

“您已经分过牌了,亲爱的先生,再加倍的话,您的赌注会飙升到1亿2千万美金,您真的确定?”伊恩的语气仍旧是淡淡的。

“确定。”克鲁在支票上填写了金额,一张价值9000万美金的转账支票,可以随时从位于瑞士的银行里转出。

克鲁的全部财产,一个职业赌徒的一生。

他有把握,因为即将补给他的一张牌被红色的指纹盖满了,是长价值“10”点的大牌,这将使他的第二堆牌的点数升到“20”点。在只能补一张牌的情况下,这样一手牌可以横扫全场了,他要赌的只是另外一堆会不会爆掉。

如果不爆掉,他赢一堆输一堆,进出持平。

如果不爆掉,他就会从伊恩那里赢得1亿2千万美金。

伊恩给每个人补上了一张牌,包括自己。

克鲁按捺着狂躁的心跳,看完了两张新牌,如他所愿,一堆牌是“8”、“8”和“3”,总和“19”点,而另外一堆牌是漂亮的“20”点!

“现在我的桌上押着一共1亿8千万美金的赌注。”伊恩淡淡地说,“而两位已经补完牌了,现在是我一个人的舞台了。”

伊恩再次补牌,他的牌堆达到四张,明牌是“A”、“6”和“8”、总和15点,加上那张还未暴露的暗牌,他的点数也可能很逼近20点,克鲁略略有些不安。

“还不够。”伊恩说着,又补了一张牌给自己。

克鲁惊得瞪大了眼睛,在黑杰克中出现补牌到五张的情况并不多,以伊恩的明牌来看,那对堆牌爆掉是危在旦夕的事。

新的明牌是“2”,明牌的总和已经达到了17点。

“还不够。”伊恩再次补一张牌给自己。

又是一张“2”,明牌总和达到19点。

这是一手疯狂的牌,除非伊恩下面的暗牌是“A”或者“2”,否则伊恩的牌已经爆掉了,如果是“A”,那么就是平局,如果是“2”,那么伊恩胜。克鲁和帕丽斯不由得同时身体前倾,每个人都在等待伊恩揭开那张牌。

“还不够……根据已经暴露出来的明牌来看,我取胜的概率是0.16%,平局的可能性是82.33%,取决于我是否补这张牌。输掉1亿8千万美金,我今夜也许会流落街头。”伊恩的手悬在空中,“不过对于一个赌徒,总要相信自己的命运!”

“我是来赢取世界的。”他笑了,补了最后一张牌。

最后一张明牌是“A”!伊恩的牌堆达到了七张!

随着这张牌揭开,伊恩的胜率在克鲁眼里从0.16%变成了50%,暗牌是“A”,伊恩赢,暗牌是“2”,就是败局。

三个人坐在如小山的财富中,彼此默默地对视。

“随着我翻开这张牌,几率变成100%。”伊恩说完,翻牌。

“A”!

总和21点!通杀全场。

格陵兰厅中死寂,温度仿佛下到零度以下。

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阿澜·阿的勒先生邀请您去顶层一起喝一杯伏特加,欣赏拉斯维加斯的夜景。”财务经理微笑着弯腰致意。

“阿澜·阿的勒先生似乎很早就知道我来这里的目的了吧?等到现在才见面是不是有些晚了?”伊恩起身,把装满现金的旅行袋放在桌上,整了整衣领,“按照许诺的,这是小费。”

“没办法,老板只相信有赌运的人。”财务经理说。

【二十一】

电梯停在第四十七楼,四十七楼是“奇迹”酒店的最高层,电梯到达这里的时候,屏幕上显示了“AA”。这是阿澜·阿的勒的姓名缩写,他拥有这座酒店,在这个建筑里,他是说一不二的皇帝。

站在电梯门前等待伊恩的是个漂亮的年轻人,无疑是高加索血统,骨骼结实,身形矫健。他穿着一身暗绿色的军服和扎住裤脚的黑色作战皮靴,冷冷地面对着伊恩。伊恩微笑,举起了双手,年轻人用手持式扫描仪贴着他的身体由上而下,扫描仪没有报警,伊恩没有携带武器。年轻人让开了去路,这样伊恩可以看清这个占据整整一层楼的巨大套件。

他微微笑了起来,透着诧异。和他所订的顶级套间的风格完全不同,这里没有黄金的颜色和丝绸流淌的光感,而是粗犷得像是一个战争博物馆,极远处的墙壁上挂着红色高加索国旗和高加索社会主义进步党的党旗,两面旗帜中间是高加索进步党第一任主席的巨大画像,那是个满脸严正的老家伙,板起面孔来像是全世界都在他赫赫目光的审查之下,画家并未一味地美化他,画家笔下的领袖,身体是瘦弱的,面颊是深陷的,如火炬般的双眼里有种回光返照般的精神。两侧并列的展台和展柜也像极了老派的博物馆,陈列着沙盘、老式突击步枪、以及残破的军服。无法想象一个人拥有这样一套价值高昂的套件,却把这些战争垃圾堆积在里面,走进这里让人有种时间错乱的感觉。

伊恩跟着年轻人缓步前进,走过那件残破军服的时候他略微停步,指着军服上被火焰灼烧过的勋章,“野马勋章,我听说在彭·鲍尔吉当政的时候,这是最高的荣誉。”

年轻人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伊恩并没有在意他的冷漠和敌意,用满含着赞叹的目光看着那枚金漆剥落、露出紫铜本质的勋章,一盏瓦数很高的白炽灯从他的头顶照下,摇摇晃晃。

“有眼里,我尊敬的客人,野马自由勋章,那是彭·鲍尔吉时代的最高荣誉。”有人拍了拍巴掌,瓮声瓮气地说。

伊恩顺着那个声音看去,一个身形魁梧的高加索男人就在距离两面旗帜不远的地方,坐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一边用粘了机油的棉布擦拭着一柄老式的突击步枪,一边从浓重的眉毛下远远地和伊恩对视。他胖得有点过分了,西装背心裹不住他的肚皮,从被撑开的缝隙里可以清晰地看见里面的白色衬衣,衬衣的袖口上还邋遢地沾着机油的擦痕。

“可是他已经死了。”魁梧的男人搓了搓满是机油的双手。

伊恩缓步向他逼近,高加索裔的年轻人紧紧地跟在他后面,脚步声起落,在高入屋顶的展柜中回荡,像是某个漫无目的游走的古老灵魂。魁梧的男人手脚麻利地以通条反复清理枪管,拉动枪栓检查滑槽,动作和伊恩的脚步声合拍,有一种奇妙的默契。

伊恩在他面前站定,男人“啪”的一声拉动枪栓,完成了他的清理工作。

伊恩微微地笑了。

“阿澜·阿的勒。”男人报出了自己的名字,“请随便坐。”

“你的办公室装修很有特色。”伊恩从旁边拉过一把椅子,坐在阿澜·阿的勒的对面。他注意到这个男人似乎是个残疾,他大腹便便的上身虽然笨拙,却显得粗壮有力,像是上了年纪的俄罗斯或者是西西里人那样,可他的双腿无力地垂下,空虚地踩在地面上。

“你在诧异?诧异我是个瘸子?”阿的勒用力拧了拧自己的鼻子,发出感冒时特有的呼吸声,“我真讨厌空调的风。在你来之前也许认为我是个财阀,不过我想自己称作一个老战士,我的腿在高加索卫国战争的时候受了伤,来美国之后这对老兄弟没有变得更好用,很快它们就拒绝工作了,所以我坐着和躺着过了十几年。这日子可真难熬,所以你看到我长胖了,我以前可是一个肌肉结实的帅小伙儿!”

“我忽然想起一个名叫腾格尔的人。”伊恩说。

“捏尔格?腾格尔?是啊,我认识他,原高加索议会的议长。我和他的腿伤在同一种武器上,那是一种落地爆炸的炮弹,弹头很小,爆炸的规模也不大,会以和地面很小的夹角释放出大量的单片,两百平方米以内的人会被削去双腿。这种武器被设计出来对单兵进行不至死的‘绝对杀伤’,这种杀伤令士兵绝对失去战斗力,却不会死,反而会增加对方的后勤医疗负担。人类真是太聪明了。”阿的勒的手在那柄老式步枪的部件上滑动,像个老色狼对待好不容易得手的姑娘,或者是中国老玉器商把玩着家传的至宝,“我很幸运,弹片只切断了我的肌腱,战地医生的手法虽然不怎么样,好歹还能缝上它。而腾格尔不同,他膝盖以下都没有了。”

“捏尔格?腾格尔死了,有人说他暗中和西方联军达成政治协议出卖了彭·鲍尔吉,所以被拥护鲍尔吉的南方游击队暗杀了。”

“南方游击队?”阿的勒嘶哑难听地笑了起来,“别开玩笑了,我的朋友,别告诉我说南方游击队那些牧民出身的年轻人可以做出这样的漂亮事来。新闻上说调查结果认定开枪的人从三公里以外进行了射击,三公里,懂一点枪的人都知道那是多糟糕的一个距离,风会把弹道吹得像是小鸟儿起飞的轨迹。我们该把这种远距离狙击称作什么?”

“奇迹。”伊恩缓缓地裂开嘴,笑了。

“奇迹。”阿的勒也说,他和伊恩相视而笑,欢快的笑容出奇地契合。

他看似笨拙的身体忽然像是摆脱了地球引力似的轻盈,长度接近一米的老式突击步枪在他手里以惊人的速度和一个极大的角度回转。当枪口停下的时候,它再也没有一丝颤动,准确的指在伊恩的眉心中央。

“我的朋友,你来这里是为了带来内森·曼的问候么?”阿的勒不再笑,一字一顿地说。

“你的枪里有子弹么?”伊恩的笑容不变。

“老战士的步枪里永远都填着一颗子弹。”

“为了留给自己?”伊恩笑得更加自然。

“不,留给敌人,可我们不担心走火儿,老战士握枪的手总是很稳。”阿的勒缓缓的说。

“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是L?M?A的人?”

“很简单,你赌牌的手法,也许我的发牌员看不出你的手法,可是我知道。”

“你是说我出千了?”

“不,你没有出千,可是你知道牌的顺序,你看了发牌员洗牌,贵宾间的每副扑克都是由发牌员亲手洗的,避免洗牌机作弊,你记住了牌的顺序。”阿的勒看着伊恩的眼睛,“原本这很难做到,以扑克牌的厚度,和发牌员洗牌的速度,一般人根本无法用目光追踪每一张牌。那是因为人类天生的限制,正常人的视神经细胞无法追踪过小的目标,太小的东西在高速运动的时候会自动被忽略掉,当图像在你的大脑里成形的时候,它们不存在,或者仅仅被处理成一叠虚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