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骋风往后退了退,坐在一块太湖石上,“不知道,没什么打算。府里的下人走的走、散的散、充官的充官了,剩下我们这几个人,要钱没钱,以后的生活全无着落,还打算什么!”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普通的事,罢官也便罢了,家都没了,却不是小事。但也不至于是天大的事,真到了谋反的程度,肯定牵涉到人命。

杨骋风往日的嚣张全没了,头发有些蓬乱,一脸惨淡,佝偻着身子,非常颓丧。我有些同情他,我虽与他不融洽,但也不至于这时候来算账。无论他为什么来找我,这时候还是不要落井下石。

我想了想,还是说了句废话,“杨少爷总该有个打算,府上的人也都等着呢。”

杨骋风叹了口气,完全不像平日的样子,老老实实地说:“我爹还在,混了这么多年,也不是一下子就任人打死的,只是一时也不知从何处着手。官场嘛,总得有点儿钱才能活动。”

看来这小子还是想做官,我便不言语了。可能半天不见我答话,他问:“你怎么不说话?”

“少爷要做官,我却对官场一无所知。”谁知道你家到底为什么败了,我和你也没什么交情,你藏着不说,我也绕远点儿。再说了,你这种人做官,于国于民皆无好处,不做也罢!

他仔细地看着我,忽然问:“我若不做官呢?”

我吸了一口气,杨骋风果然冰雪聪明!他走过来站在我面前,又问了一遍,“我若不做官呢?”我无奈地回答:“不做官也有活路,少爷想想。”

我感觉杨骋风的眼睛又滴溜溜地转起来,他忽然说道:“我不做官。现在只要有钱能把我杨家撑起来,我就不再做官了!”

我不信,也不言语。

“你不信我吗?”杨骋风语气诚恳,“你忘了我说的,为官也是为了钱。”

“少爷既不做官,那还是想点儿别的路子吧。”

“无路可想,现在身上连一贯钱都没有。”杨骋风黯淡地说,“唉,我这一辈子,还没有这么惨过。”

我不吱声,此人非友人,我不害他,但也不必倾心相助。

“现在有几百两银子我就能让杨家再起来。司杏,我早知你点子多,帮我想想!我求你,帮我想想!”

我心里一惊,果然事不由人,杨骋风求人!但我还是不说话,他不是什么赤诚君子,帮不得。

杨骋风又说:“司杏,我知道你怨我,可你想想,我也没对你怎么样。现在我都这样了,你就那么狠心,不帮我一把?”

“司杏,你…你不看着我,也不看着听荷的面子吗?”杨骋风的口气有些凄凉,“小孩儿才三岁,也跟着我们。大人能活,小孩子怎么办?那可是听荷留下来的血脉!”

我一颤,想起那年听荷临死前说的“给我留个骨血也好,不枉在世上走一遭”。心里顿时不是滋味。听荷…我犹豫着,依旧没说话,心里逐渐升起一个疑团——陷害杨家的,究竟是谁?

杨骋风继续说:“司杏,我知道你会想出办法的,你就帮帮我,就当帮帮听荷…当初你求我,我可待听荷不薄。现在她虽没了,你就没情分了?”

我想了又想,紧盯着他问:“你告诉我,陷害你家的究竟是谁?”

杨骋风的脸色倏地一变,眼神有点儿凶狠地看着我,嘴上却说:“本朝分左右宰相,左宰相李璞光与右宰相王安甫本就明争暗斗,朝上势力非此即彼,我们,也不过充当了杀一儆百的猴子。人一走,茶就凉,更何况是被罢了的官。眼下别说无人敢明着帮我们,暗中瞧乐子的更不知有多少。哼,真是世态炎凉!”

我沉吟着,心里在盘算杨骋风的话的真实性,半天才慢慢说道:“杨少爷这样说,我也没办法。杨老爷在朝中为官多年尚且不能自避,我一个…”

杨骋风打断我的话,“我不求为官,只要杨家再起。”

我吃惊地看着他,他却仰起头,“这几日我也想明白了,做官的,人们对你百般恭维,哪个人是为你?说白了还不是为了你那身衣裳!官即为商,商即是官。若有钱何必为官,还受拘束,与人争来斗去、担惊受怕,费尽心力,到头来还不是上面一句话便全没了!似我家今天这般败了,我剩下什么?尽心尽力挖来的还不都是别人的!若能再起,我便从商。我手里的银子便是骨头,让人们乖乖地跟我走,替我去赚钱!”

原来是这样的原因不想做官,果真是杨骋风!我就知道他也不会说出什么误国误民的话来。我又不言语了,却听他说:“知你不爱听。且不说自古官商一家,多少不堪之事也不是我杨家一家做的。就说商人,哪个不是算计人家钱财?无奸不商,你怎么不恨他们?无非我是真小人,他们道貌岸然罢了,就比如…”他突然停住了。

杨骋风的理论有时让人无话可说,若生在现代,估计会有人说他愤青吧。我正想着,他激扬的口气低沉下来,“也罢了。其实,我原也想你不会帮我…不嘲讽我已经很好了,毕竟,现在不同以往…”他冷笑了一下,“我也有今天,你也可以笑话我了吧!”

我一愣,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他说:“算了,不帮算了。也对,是我我也不帮,帮了也没什么好处。可谁也别以为我杨家倒了,真的就起不来了!”

我没想到他说出这种话来,看着他迈步要走,背影在正午的阳光中非常落寞颓丧,也有点儿不忍。杨骋风何等自傲的人,今日能说出求我的话,也确实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吧。罢了,听荷坟上的草儿青了又黄的也有几年了,她也叫过我姐姐的,死前还想到了我,是我送走她的,为了听荷吧!

“不知杨少爷家还有茔地否?”我声音不大,但足够他听得见。

杨骋风转过身来,疑惑地看着我,眼睛里突然闪光。

照杨骋风说的,杨家虽家产被没收,父子却只是被罢官,估计不至于连茔地都收走。况且杨家原来就有三处房产,茔地的选址、规模想必不同一般。把余地盘出,虽名声不好听,总比身无分文强。杨骋风最大的特点便是骨子里不信礼仪规矩,这事儿君闻书倒不一定做得出,但我相信杨骋风能豁出去。是我,我也是要豁出去的。

果然,杨骋风笑了,点点头,看了我半晌,忽然说出一句话:“等我来找你。”便快步走了。

我一个人在后院里转着,杨家败了,于我没什么影响。不过对于我出府,不是少了一个麻烦吗。我蹲在芍药丛下,拿根木棍儿算计了半天。

引兰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他既然说出来了,就是想让你在君家好好过。你再去找他,不折腾自己吗!”唉,荸荠呀荸荠,等等我,我总比原来更有希望出去了。若此时能再出逃一回就好了,杨骋风不会再来抓我。君家呢,君闻书会吗?似乎有点儿对不起他。明人不做暗事,人家正正经经对我,也不能为了自己就不择手段地伤害人家,还是把话说开了好。要不,光明正大地摊牌,别再费心思了。唉,君闻书也挺可怜的,我这样是不是太伤人了?但是摊牌又能怎样,他会放我吗?他的夫人什么时候进门?如果当时我不进府,就没这些事了。忽然想起君闻书好像也说过这句话,他这样说是什么意思呢?杨家败了,真的与君家无关吗?可我想不出什么关联,君家也没人在朝,应该不是了,不然杨骋风的嘴岂是能饶人的?

我想来想去不得要领,觉得耽搁得太久,便赶紧绕回到前院,君闻书已经回来了。

“你去哪儿了?”君闻书一脸的不悦。

“少爷,奴婢去后院看看花枝有无该修剪的。”

“以后让别人去做,你就待在这儿,没事别乱跑。”我点头应了,心里却想,这后院我哪天不去几次,怎么叫乱跑!

君闻书朝旁边指了指,“你喜欢花,这是买来的萱草,明天找花匠种下。”萱草也叫忘忧草,我走过去翻了翻,“隔夜不如赶着今儿奴婢便种下吧。”

“那我和你一起。”

“不劳少爷,我…”君闻书瞥了我一眼,我赶紧住嘴。

我选了墙根底下的一处阴凉地儿,拿来锄头欲凿,君闻书伸手夺了过去,我不敢和他争,便去拎水。

“少爷,你这沟凿得浅了点儿。”我不得不说。

“唔,要多深?”

我比画了一下,“总得四指吧。”

“四指。”他并拢手指看了看,又放在土里量了量,“宽窄呢?”

“宽窄随意吧。”其实我也不懂,只是觉得萱草是单子叶植物,好像前世生物课上学过,种植单子叶植物的土要比双子叶植物的浅,但太浅便会导致根部裸露在外面。我拿起一根看了看,觉得萱草的须子还挺长。

挖出来的新土没在君闻书的靴子上,我走过去,“少爷,我来吧。”

“不用,种花儿嘛,又不是别的。这忘忧草吧,亲自种的总觉得管用些。”我夹起萱草在沟里摆下,又浇上水、掩上土。

“好了。”君闻书满头大汗,我掏出帕子递给他,他接了一边擦一边看着,自言自语地说,“忘忧草,含笑花…含笑有了,忘忧有了,希望一切都好了吧。”

“少爷?”

“唔,没事。”君闻书掩饰地低垂眼帘,“进屋去吧。”

我跟在他身后,端上茶,待他坐定,才小心地说:“少爷,我那朋友已经很长时间没有音讯了,我…”君闻书眉头一皱,“司杏,你怎么就…不行,为了你好。”

“少爷!”

“不行!”君闻书走进里屋,我气得出了门。

真是的,结了婚还可以离,这算什么?我就是只被关在笼子里却还有翅膀的鸟儿!

我气呼呼的,脑中突然念头一闪,对呀,为什么不给引兰造个假婚约,就说是小时候不知道,现在才寻来的!宋朝对婚约可是官家出面护着的!冒点儿险吧,送出一个是一个。可总得有人拿着婚约来呀,脸熟的不行,太老实的不行,谁呢?要不,先和他俩商量商量,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

我暗自拿定了主意,准备找机会和引兰说。但在五月的艳阳天里,君府却出了丧事。

早上,我正侍候君闻书洗漱,侍槐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少爷,少爷。”他扑通一跪,“少爷,老爷他…”

君闻书一惊,手上的盆掉了,水泼了一地,眼睛却死死地盯着侍槐,从牙缝里挤出来说:“说,老爷怎么了?”

侍槐不停地磕头,“老爷他…宾天了。”

君闻书握紧了拳头,默默地擦了脸,一言不发地走了。侍槐从地上爬起来,也匆忙跟上去,只剩下我呆呆地站在原地。

君如海死了?那样的人怎么可能死了!是急病、意外事故,还是遭人暗害?突然觉得屋子里有点儿阴冷,我赶紧把窗帘拉开,收拾了屋子便跑到书库坐下。

栽桐在外面伸头探脑,小声叫道:“杏姐姐,杏姐姐…”

“什么事栽桐?”

“没事,我担心杏姐姐害怕。”

我轻轻地笑了笑,“你想得真周到,上回听荷不也死了吗,怕什么!”

栽桐摇摇头,“那可不一样,听荷是病没的,可是老爷…”他有些胆怯地打住了。

我纳闷地问:“老爷怎么了?”

栽桐看了看四周,小声说:“杏姐姐,老爷是自杀的。”

“自杀!”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会?“栽桐,你哪里听来的,莫不是胡说?”

栽桐又四处看了看,“我刚从前面回来,那儿都闹翻了,大家传言老爷是自杀的,在内厨房旁的树林里吊死的,今天早上才发现,舌头老长,眼珠子都凸出来了。”栽桐说完脸色有点儿苍白。

“那有人知道是为什么吗?”

栽桐摇头,“夫人正在哭呢,也不知少爷怎么样了。”君闻书,是啊,不知他怎么样了,我心里也有些惦记。

想了想,我说:“栽桐,你能不能去临松轩瞧瞧,见着少爷,问他一声要我们做什么不?”

栽桐应了就往东去了,我一个人倚着门沉思起来。

这个奇怪的君家,到底有什么事?姐弟间全无情谊,君闻书宁可找我和林先生都不愿找他父亲,而君如海,如今竟死了!君家到底有什么事逼得当家人自杀?小半天的工夫,栽桐小跑着回来了。

“姐姐,”栽桐气喘吁吁的,“我见着少爷了。少爷看着还沉静,只是脸色不大好,就是夫人哭得很惨,听说昏过去好几次。他说,他说…”栽桐缓了口气,“少爷说让咱们守好园子,别出去乱跑。少爷还特地让我告诉你,哪里也别去,别出园子,也别去后院,就在正房待着。少爷这几天要守灵,说你如果害怕,就睡在里间,要我睡外间。”栽桐一口气说了下来。

我心里一动,都这个时候了,还想得如此细。

“少爷说他要什么了吗?”

栽桐摇摇头,“少爷说他什么也不用,你好好的,他就省心了。”

我点点头,带着栽桐把一切见红的东西都拆下来,然后准备扫院子。我模糊地想起来,家里死了人,灵柩没出去是不能扫院子的。我让栽桐去前院拿白绫、白花、白麻布来,自己又回到君闻书的卧房收拾着。收拾好后,栽桐把东西也拿来了。我们套上麻布孝衣,系上孝带,我往四处看看,阳光很耀眼,但总觉得有些阴森。我真觉得君闻书说的守好园子有必要,于是我把不用的房门全锁上了,自己在书库坐着,让栽桐去厢房守着。

一连三天,君闻书没回来。也对,他是独子,他不守谁守?只是这么个守法儿谁熬得住!况且天也热得很,尸首总放在家里怎么行,别引发什么瘟病,君闻书挨得那么近,可别沾上才好。

第四天晚上,君闻书终于回来了,一身麻衣,两眼红肿,一脸的疲惫,还隐隐有些黑气,看着让人心疼。

“少爷。”我赶忙迎上去。

君闻书抓住我的手,“你没事吧?”

我一摇头,“少爷没事吧?”

君闻书好像放心了点儿,“你没事就好,我担心…”他不说话了。

“少爷快过去歇着,这好几天了,可是受不住的。”

 君闻书歪在榻上,我端了茶过去,放在他手边的小柜上,轻轻地问:“少爷要不要奴婢给您捶捶?”

君闻书摇摇头,“司杏,我爹死了…”

“奴婢知道,少爷节哀。”我低声说。

君闻书摇头,“没什么哀的,早就知道会这样。不知,他会不会怨我。唉,他死了,我也要活过来了。”

我一惊,“少爷所说…”

君闻书不说话了,倚在榻上,似有睡意。我站了一会儿,拿薄被给他盖上。“别走,坐在这儿,我一个人,真不好受。”

我搬了张圆凳挨着他坐下,望着他,想拍拍他的肩,却终只是说:“少爷,别多想,这事儿已经发生了,由不得我们。”

“司杏,我常常觉得人活着真累。”君闻书还是闭着眼。

“少爷莫这么想,是不是这几天心力交瘁累着了?晚饭吃了没?再给您叫点儿什么?这时候可是不敢有闪失。”

君闻书摇摇头,睁眼看看我,又闭上了,“你也穿孝衣了。也是,你也是君家的人,你和我又一样了。”我没说什么,这时候就不要和他争了吧。

半天,君闻书慢慢张开嘴,声音又苦又涩,“现在,君家…我当家了。”

我低下头不说话,难道要我说恭喜少爷?

“唉…”君闻书的叹息声像从地缝里传出来的,让我的心为之一颤。

“少爷…”我不知怎么安慰他。前世我一位交情很好的异性朋友失恋了,我每天一言不发地陪他坐在足球场,我们是极好的朋友,无论我遇到什么苦难,他都不遗余力地帮助我、支持我。君闻书其实也可以做我的朋友,只是他是少爷,我是奴婢,身份阻碍了我们,我得守规矩。

“我和我爹虽然不亲,但他也是我爹,现在没了,我…”泪从君闻书闭着的眼睛流淌在苍白的脸上,我的眼睛也酸起来。

“少爷,生死离别,佛说这是轮回,少爷只当老爷去另一个轮回了吧。”

君闻书并不睁眼,嘴里念叨了几遍“轮回”两个字,然后说:“这人世也真奇怪,一个轮回要认识这个轮回里的人,全不记得上一轮回的事,难道,这人真的只是那演戏的木偶?”

我的心里也不好受起来。我是走了一个轮回的人,在第二个轮回里,我仍旧不知道人活在世上是为了什么。仿佛只是为了路过。像谁说的——我们攥着拳头来了,却摊开手走了,苦多乐少,终不能遂心。于是,我只好说:“少爷忘了?庄子说‘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君闻书睁眼看看我,拉起我的手握着,复又闭上眼。我下意识地一颤,却也没再动,他手中的温度传过来。“司杏,若是有下辈子,希望我不是君闻书,希望我能认出你,多冷,我们都不怕。”

我的泪出来了。“多冷,我们都不怕。”人很渺小,又限于各种身份里,更加渺小得不能随性,有时只是自己给自己设套子。

我无言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无话。

过了一会儿我才说:“少爷上床歇会儿吧,这档子大事离了还早呢。”君闻书站起身,我侍候他洗漱,给他脱了鞋放下帐子,看看时辰还早,便在外间坐下,拿了本李义山的诗就着灯看。

外面二更梆子响了很久,雨密密地落到地上,这天夜里格外的寂静。我听见里间君闻书翻了个身,以为他要醒了,站起来再一听,又安静了,我便又坐了下来。

君如海为什么会突然自杀?听意思君闻书早料到了,挺奇怪的。可怜君闻书,还不到二十岁,就要面对君家这一大家子的事,真是难为了他。我想帮帮他,可不知怎么帮,总觉得特别无力。他似乎也在瞒着我,不想让我知道。唉,其实君闻书也是再孤独不过的人。想想白天他和我说的“多冷,我们都不怕”,心里还是酸酸的。人世冰冷,我们又在各自的套子里。我走来走去,寻了两世了,还是没寻着,还是觉得冷。“多冷,我们都不怕”,真让人感触。

我正想着,里间一阵翻滚,就听君闻书在大喊:“爹——爹——不是我,不是我…”我拿了灯走进去,轻轻摇着他,“少爷…少爷…”君闻书睁开眼,似十分害怕地往后躲了躲,眼神呆滞地看着我,好一会儿才舒了口气。我见他满头的汗,拿了帕子给他擦了擦。

“少爷做噩梦了?”我轻声问道。

君闻书的眼神有些茫然,没有回答我的话,只是朝四处看了看,然后问:“几更了?”

“快三更了。”

“你还没睡?”

我摇摇头,“睡不着,闲着看看义山的诗。”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你说,是什么意思?”君闻书倚着枕头,上半身略微高了些。

“说不好,义山的诗不比其他,意思晦涩,各人有各人的理解。”

君闻书点点头,“确是难懂,就像人活着,也是各人有各人的理解。”

我也点头,室内安静下来,就听外面的雨密密地落在地上,屋顶上汇集的雨水淅淅沥沥地往下掉。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君闻书喃喃地吟了首老杜的诗,忽然说,“雨是好东西,‘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嗯,”我点点头,“还有‘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君闻书轻轻地笑了,“你真是司杏。”顿了一会儿,他又说,“我想,我也没有错。我爹,不会怪我的。”

我询问地瞥了他一眼,君闻书却摇摇头,“也许一切都过去了,过去就过去吧,你还是不要知道了。往后的难事,没有见不了人的,你可要帮我。”

我糊里糊涂的,不知他说的什么,只好点点头,“现在说了是空话,但只要奴婢能帮上忙的,少爷到时就看着好了。”

“我信你。司杏,不要紧,世上的人有悲有惨,我觉得惨比悲好。惨是身上的,悲是心上的。世上的事也有困有难,我觉得难比困好,知难解难,只要有勇气。但困…”他顿了顿,黯淡地说,“就是困住了,不出大价,是出不来的。”

我越发不懂了,他却说:“不早了,你也睡吧,明儿还有事要忙。”我拿灯走到外间,收拾好后躺下,却明明听见里面一直都有翻转之声。

君如海一直到七天后才下葬。出殡那天,所有下人都去临松轩跪送,一直跪到送葬的人回来才准起来。我的膝盖都直不起来了,幸好栽桐偷偷过来扶了我一把。

君夫人苍老了很多,用“枯槁”这词儿来形容她一点儿都不为过。几天不见,她的头发枯白,脸色苍白,穿着白孝衣站在院中间,让人觉得阳光很刺眼。虽然她以前打过我,现在我却很同情她。人生有三大不幸,其中之一便是中年丧偶。我突然想起君闻彩出嫁前引兰偷偷告诉我的一些话,君夫人也着实可怜,虽是一家之母,却连自己女儿的婚事都保不住,做母亲的心可想而知。现如今老伴儿也没有了,往后的日子该如何凄苦——只剩下君闻书了。人生三不幸的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当时还没想到。

府里更静了,死一般的静。君闻书送完灵柩回来就病倒了,发烧、头晕,还腹泻,郎中来了几次都不见好,人看着越来越憔悴,我日夜陪在床边,端茶喂饭,唯恐有什么疏漏。听说君夫人更是倒在床上起不来,一时府里有些乱。侍槐有点儿熬不住,每天过来悄悄说些下人间流传的话,开始只是些神神鬼鬼的,后来慢慢地变成了君家要倒的传言,侍槐甚至亲眼见到有人往外偷东西。

我知道这时候人心最容易乱,平日受压制的小人容易趁火打劫。看看君闻书的样子,觉得实在到了非说不可的程度。我问了侍槐,夫人那里到底怎么样?侍槐说:“我偷偷听引兰说其实无大碍,就是每天不起来,只躺着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