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欢,你过来啦!”她冲我含嗔带娇。
“干嘛?有什么好事?”我觉得,我要是男人,心都被她叫酥了。
她从衣柜里抽出一个盒子,扬了扬,很显眼的“Dolce & Gabbana”标志。我马上会意,跑上去从她手里抢过来,打开一看,盒内躺着一只闪闪发光的黑色双开男式钱包。
“吕雪,太谢谢你了!”我一把抱住她,眼冒红心,欢天喜地。
“多少钱?”
“喏,你说的,千元以内嘛——这只打完折八百九。超低折统共只有两种款式,全是上季的尾巴,我给你挑了个好的。”
“明天给你钱!”
“不急。”她乐呵呵,眨巴眨巴漂亮大眼睛,忽然又说,“欢欢姐,真羡慕你和你男朋友。”
我愣了下。
别看吕雪年纪小,却绝对是情场老手,可谓万花丛中过,追求她的男人足有一个连,条件好的只怕也不止一个排吧。我诧异:“你羡慕我什么啊?”
她叹了口气,嘀咕说:“跟我好八年的男人,估计还没出生。”
我立刻戳穿她:“什么呀,只要你肯,多的是男人想跟你好八年!谁叫你三心二意,非要找保时捷呀!”
她赖皮地嘻嘻笑,过了会儿,说:“可是我有原则的哦,宁肯找离婚的,也不找有妇之夫,我只当大,不做小,崇高吧。”
我登时笑喷了。
吕雪掏出镜子忙着化妆,我换好工作服,又把钱包美美地观察了一遍。
老实说,我和吴诚都属于穷人,记得那时他刚考上研究生,我们去逛街庆祝,顺道参观了一家路易威登专卖店。出来的时候,他对我说:“老婆,等我毕业,给你买。”
其实真的不在乎他能不能给我买奢侈品。
那不过是一双鞋子,或者一只皮包。
而我与他是一生。
我把“Dolce & Gabbana”钱包小心翼翼地放起来,仿佛珍藏的不是钱包,而是美好的回忆与光明的将来。我乐不可支地做着美梦,直到周末。
离吴诚的生日还差二十四天。
星期五晚上,做完早班,像平常一样去公交车站。
正值交通高峰期,马路车流如织;等公交车的人像甘蔗般一根根竖着,几乎站得没有空隙。不知为什么,这样拥挤混乱的局面,我的目光瞬间锁住了某辆黑色卡宴SUV。那车悄无声息地驶近,像公交车停站似的,停下来了。
车窗迅速移下,一张俊脸探了出来:“嗨,真巧,徐欢欢!”
我冲他笑笑:“楚襄,你好。”
他坏笑:“来,上车。”
我瞪着他。
“小姐,上车,正有事儿要找你呢。”他一本正经地抖抖眉毛,“照片的事儿。”
我深深吸了口气,冷不防大马路旁汽车尾气很浓,令人不悦的燥味登时涌进气管,填满了整个肺,不禁咳嗽半天。眼看有辆公交车已经开过来了,堵在卡宴后面,司机不进站不肯开门。车站群情激愤。
见势不妙,我飞快地打开车门,钻了进去。又“砰”一声,用力甩上门。楚襄眼望前方,什么都没说,把车开出站台汇进机动车道。
我发现,今天他穿了件浅粉红的衬衫,休闲款的,简直可以直接拉去拍偶像剧。除此之外,还是那副志得意满的神情,让人忍不住很想在他脸上揍一拳。
“嗨,今天周五晚上,你没约会吧?”
“暂时没。”我想了想,闷声闷气地说。看车窗外,不是回红太阳路的方向。“去哪儿?”
“滨江广场。”
滨江广场以前跟吴诚去玩过,那是个设计感很强的大广场,顾名思义,沿江而建。它靠近本市CBD地区,周边全是漂亮的高楼大厦,还能望见许多高档住宅区,和本市的蛋形大剧院。总之,景观不错,难道要在广场拍外景照片吗?
来到滨江广场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灯光点点,如真似幻。
楚襄把车停在一幢漂亮的灰色建筑外。“徐欢欢,这家星巴克你以前来过吗?”他转头看我一眼,很开心的样子,邀请说:“请你喝咖啡。”
我狐疑:“喝咖啡?”
他好像看出了我的警惕,说:“你以为我会在咖啡里下蒙汗药吗?”
我们一起走进星巴克。这家咖啡店上下两层,装修时尚,有整整一面玻璃墙正对着江,视野非常通透开阔。周末晚上,许多打扮鲜丽的年轻男女坐在沙发里私语,还有几个白领模样的,摆开笔记本电脑像在办公。
楚襄买了两份中号拿铁,分一杯给我。
玻璃墙前的沙发已经满了,楚襄挑个座位,招呼我一块儿坐。那里正好也能够方便地欣赏江景。我问他:“设计师,你想在这里拍照片吗?”
“候选地之一。”他优雅地呷口咖啡,“你觉得怎么样?”
“星巴克不肯让人乱拍吧。”我质疑。
“没问题。你不知道吗,滨江广场是南嘉集团承建的,这咖啡店的房东是南嘉集团,我可以叫关泽帮我开个后门。”他不动声色地说。
“星巴克是白领的地盘,跟初恋的感觉不搭界吧。”我又异议。
“谁说一定要初恋了?再说,你以为现在是1990年吗?”他打个响指,把视线挪到柜台前面,顺着他的目光,我登时看到一对穿着校服的高中生正排队买饮料。
无话可说,社会是在前进的。
喝了半杯咖啡,想去下洗手间,谁知进去一看,星巴克的洗手间全是坐式的。这年头稍微自诩“高档”点的地方,厕所都用西方的坐式,完全不考虑国人习惯和实际国情。难道装排马桶,就能招财吗?
这方面我洁癖,犹豫半天,想起隔壁有个公共厕所,便溜了出去。
广场的公共厕所挺整洁,洗手池旁还备洗手液,解决完问题,洗了手,掬水洗把脸,重新补了下眉粉与唇彩。
悠哉哉回到星巴克的时候,竟突然看见了一个人。
不,应该说,一对人。
一男,一女。
他们亲亲热热地并肩站在柜台前排队,相距空隙不超过5厘米。那个男的,身材高大,太熟悉了,只需看他的背影轮廓,就知道肯定是他,吴诚,决不会认错。
他身边是那个师妹方霖。
瞬间我脚步一滞,几乎本能地立在原地。
他们显然没发现我,从店员手里接过咖啡,谈笑风生地往二楼走去了。
上楼梯前,好像为了照顾女伴,吴诚的右手搭住方霖的肩膀。真亲昵啊…不知为什么,须臾之间,脑子“嗡”的一声,却从所未有的冷静。我猫起身,像个贼一般蹑手蹑脚攀到了二楼,屏声静气,闪在拐角,暗暗地偷窥他们。
大概躲了十分钟,也大概半小时,甚至可能几个钟头。
反正已经把一切都忘掉了,只看到吴诚的嘴巴不停开合,眉梢眼角尽是笑意。偶尔闭嘴的时候,还摆一副倾听和思考的深沉样。他抬了抬眼镜,探身用纸巾轻拭女伴的唇角。方霖把身体倾斜过去,笑着,让他擦。
他动作款款的,做足了样子。好像真是个有身份的知识分子了。
真令人恶心。
放下咖啡杯,他又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盒子,红色的,轻轻打开盒子,从里面拎出一条细细长长的东西。晃呀晃,亮闪闪的。
眼睛肯定被那东西反射的光刺到了,我感到全身一阵冷,又一阵热。多熟悉的场景啊,只不过餐馆换成了咖啡店,戒指换成了项链。那项链是周大福的吗?
我蓦地直起腰,居然产生了一种人赃俱获的快感。
我骇笑起来。
随即咽了口唾沫,非常镇定地朝他们走去。
几步路而已,却像是撕开了一层纸,纸下包的是两个人的青春、八年的光阴。八年啊,小日本都被打回老家去了。
“嗳。”我冲他们打了个招呼。
看见我,吴诚一愣,显然迅速地站了起来。“欢欢?”
这点慌乱没逃过我的眼睛。我算彻底明白了,王八蛋,狗男女,不知道处多长时间了,正热恋着呢是吧。女人的直觉怎么能灵成这样,上回劝自己别多心,这回,怎么办?
又被那条东西晃到眼睛了。
那东西被方霖的一只小手轻柔捏着,心形坠子摇啊摇的。
脑子里闪过好几个念头:谁买的?吴诚买的——花谁的钱?前段时间我塞给他三千块,就拿来买首饰,嗯?我辛苦赚的钱,一天站七个钟头,阿狗阿猫都得赔着笑脸,一个多月的工资,省吃俭用,送去给他泡女人,我真有情操!
手已经闪电般地去夺那根项链,方霖没反应过来,两下对扯,项链断了。
坠子“嗒”滑脱在地板上。
方霖连忙地弯腰去捡,看到她的秀发像飘柔广告般如丝垂落,我顺手捞起咖啡,往她头上泼去。她“啊”的叫了一声,用手笼住头发。
我马上后悔了。泼她干嘛啊,要泼的是吴诚,那个贱人。
又去找他们桌上的另一杯咖啡,谁知晚了半步,方霖已经抢先。我感到面颊一热,也被她泼了个劈头盖脸。
抹了抹糊住眼睛的咖啡,我冲了上去,揪住她的头发。
她想挣脱,也揪住了我的。其实,不清楚是怎么打了起来,反正,我想,女人打架总是那么几招,我们相互抓对方的脸。
生平第一次打架,竟然在公共场所,咖啡馆里。
骨子里的那点悍性,顷刻间暴露无遗。
周围的声音很噪杂,我顾不上谁在说谁,跟情敌扭在一起。有人扯我的胳膊,气力很大,是吴诚…他居然拉我,八年啊,做什么不是为了他,他居然拉我,居然制住我。这当儿下巴又被方霖挖了一条,热辣辣的。
吴诚在咆哮了:“徐欢欢!发什么疯!”
我使劲儿踢他。
忽然被制住的胳膊松脱了,转身一看,那个喜欢坏笑的设计师站在旁边,拉开了吴诚。设计师满脸错愕,疑惑地看着我们。
颜面尽失。
我是个小人物,可何时这么狼狈过。
我朝吴诚扑过去,像一头困兽。
吴诚一把扭住我的双手,脸上表情很凶,如同在对付一个无理撒泼的恶妇。
心凉了半截,我“嗷嗷”地叫起来,其实手不痛,我的心痛。大概听见我叫,楚襄又上来,试图分开我俩。
吴诚腾出手,掀了他一把。
不知为什么我叫得更大声了。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歇斯底里地朝大家叫。
吴诚放开我的手,跟楚襄纠缠起来。混乱中,楚襄想把我拨开,突然“砰”一声,吴诚一拳砸中他的帅脸,登时鼻血长流。
我麻木地看着他们。显然吴诚愣住了。
迅雷不及掩耳,楚襄连血都没抹,毫不犹豫矫健地一拳勾去,击中吴诚的下巴。
吴诚的眼镜掉了下来。
开始混战。
滨江广场的保安这时涌进星巴克,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不费什么力,迅捷分开两人,店员跟在保安后面,紧皱眉头,打量满地狼藉。
围观的人还没散去,好像每个人的眼睛里都一片幸灾乐祸。
八年啊,我引以为豪的爱恋,在这个时尚咖啡店里,变成了一场闹剧。
事态得到了平息。
打架双方,各赔咖啡店两百元。
我看到方霖手忙脚乱扶着吴诚的胳膊,想查看他被打坏了哪里,然后利索掏出两张粉红的钞票。真可笑,他们变成了同一方。楚襄慢吞吞地摸出钱包,也抽出了两百块。原来跟我一方的,是这个认识还不到八天的设计师。
我僵在那里,没动。
吴诚黑着脸看我一眼,又看我一眼。
在他说话之前,我用手指拨了下头发,扭头就走。在星巴克众人的注视中,我闷声不语,微微低头,飞快地出门,穿入广场的夜幕中。
滨江广场有那么多散步的市民,荷花形的灯在地砖下变幻着色彩,灯光在我的脚步中呼啸而过。夏末秋初习习凉风,吹拂在身上。我忽然哭了。
刚才闹得那么厉害,我没哭,现在忽然哭了。
眼泪像开闸的水一样迅猛地漫出眼眶,我深深抽口气,手捂住脸,鼻子还嗅到了刚才咖啡的气味。
悲伤涌上了胸腔。
该怎么办?这时我泄掉了悍勇,开始恐惧。
这个城市我孤身一个人,不,这个世界上我似乎也孑然一身。八年来一直相信西方那个传说,吴诚抽出他的肋骨,变成了我。怎么会一夕之间,全部变了样子…
难道我跟他,就这样不算数了吗?不行!我要去找他!
强睁着泪水模糊的眼睛,我返回去,朝星巴克跑。刚刚跑到那个公共厕所的位置,蓦地里被一个人揪住了。
“徐欢欢!”那人喊我。
听到这个名字这声叫,不知怎的,心里刚刚筑起来的一点支撑,又塌掉了。楚襄,这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在这里找我。吴诚呢,吴诚管自己走了吗?
“嗨,你别这样,我送你回家啊。”楚襄捞住我的胳膊。
我又迸出一声长长的抽泣,楚襄显然被我吓坏了。
“走走走,回家去。”他开始拉我。
我坚决地不肯挪动,像树生了根。他不好硬来抱,急得抓耳挠腮,不停劝我:“回家去吧徐欢欢,那个女的说被你打坏了,叫唤要去医院,他们两个已经打车走了啊。”
轰地爆炸。我脑子被炸掉了。
坐倒在地上,我嚎啕大哭,不管又有人围了上来。我是个泼妇,是个可怜虫,我被男朋友抛弃了,我破罐子破摔!
楚襄拉我一把,四下张望,又拉我一把。
我的身体东摇西摆,却没移动半寸,一直伤心地哭着,直到慢慢力竭。
楚襄显然也失去了把我弄走的信心,在旁边拣块地方,也一屁股坐下来了。他垂头丧气的样子,偶尔瞅瞅我,不说话。
周围渐渐聚拢的人,又渐渐地散开。
我顾不上别人。
此刻我的眼睛没有焦点,胸闷气喘,呼吸时发出“咻咻”的声音,五脏六腑都痛,已经连自己都顾不上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里坐着。
反正,现在不怕丢脸。
反正,我要坐一会儿。是不是坐在一个地方不动,就能永远的安全?
不知道过了多久,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两只黑色牛仔裤的裤管,以及匡威帆布鞋。抬头一看,楚襄站在前面,他弯腰摸摸我的头。
“嗨,徐欢欢。现在可以走了吗?”他热忱地问。
“晚上十点三十五分。”见我没反应,补充说。
我看到,他浅粉红色的休闲衬衫,衣襟上沾了星星点点暗红的血,鼻孔边还有血渍擦不干净,左眼窝是青的,看起来有点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