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跟我压根不熟的设计师,莫名其妙受了误伤,居然还在这里等我。
我冰成冻土的心,像被人掘了一锄头,发出沉闷的“卜”一声。在痛苦、酸楚、绝望、愤恨之外,刨出了一种正面的情绪,歉意。
我觉得,对不起这个设计师,起码这件乌七八糟的事跟他无关,我自己无所谓,但不能让别人也看他的笑话。
沉默着,我头昏眼花地站了起来。
僵硬地跟在他身后,朝停车场走去。
他“滴”地开启车锁,没像往常那样,只管自己坐进驾驶室,而先为我打开车门,站在门边看着,等候,最后替我关上门。
卡宴车平稳驶向马路。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我垂头捂住脸,眼泪又掉了下来。
“徐欢欢,想去吃点什么吗?”他装作若无其事。
见我摇头,便不说话,娴熟地开着车。想必记住了填在个人资料上的地址,很快把我送回红太阳新村。
把车停在新村门口,扭头对我说:“想开点。”
“谢谢。”我艰难地露了个笑容。
车子飞快地开走了。
我站在住宅区的路灯下,顷刻真正变成了一个人。
默默地朝住处走去,不知为什么,突然之间,又有点心存幻想,我想吴诚,会不会在红太阳新村等我。
这点希望令我不自觉加快脚步。然而赶到家,拿钥匙打开门,屋里是黑的。
一下子倒在床上,直挺挺像具尸体。
刹那间弥漫着腐朽的气息。
摸出手机,给搭班的同事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请一天病假。我的嗓音是哑的,她很痛快地答应帮忙顶班,又说:“欢欢,你请全天假,明天开始的培训也不参加吗?”
培训?哦…是有这么回事。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答的,昏头昏脑地按掉了电话。
没躺多久,手机竟又响了起来,来电显示:吴诚。我一下子发疯了,拆开手机后背的盖,往床下一砸,“咚”地,电池片弹了出来,世界清静了。
我不接电话,我要他来找我。
星巴克咖啡的味道,汗水尘土和眼泪的味道,包围着我。我纹丝不动。
半睡半醒地挺在床上,整整一夜。
情理之中与意料之外,没有人敲门,也没有人开锁进入。
第二天终于有了点勇气,从床上爬起来。对着穿衣镜,发现头发上咖啡渍已经干了,脏头发同没洗过的干海带一样挂下来,脸上有几条血痕,眼皮像泡肿的黄豆。
我木呆呆半晌,去浴室刷牙,洗头,洗澡,换了件干净的T恤衫。
这当儿楼道里有脚步声。
然后,敲门。
都是非常陌生的频率,在猫眼里一探,竟是那个贼头贼脑的设计师,楚襄。一瞬间很想装作不在,又一想,还是打开了门。
“徐欢欢,你还好吗?”他满面笑容地问。
“嗯。”我说。
“有空吗,一起吃饭。”
“没空。”
“那你有什么安排?”他毫不介意。
“等会儿,要去S大。”我面无表情地告诉他。是的,我要去S大。
“嗨,那不要紧,什么时候去,我送你啊——现在先去吃饭,我有一沓肯德基优惠券,我请你。”他笑眯眯地说,脸皮一如既往的厚。
我知道他是好意。
看了看他的青眼圈,半晌,无声地点点头。
我从钱包里掏出两百块还他。他没跟我推让,心安理得地揣到兜里去了。
红太阳路的尾端就有一家肯德基,这时不早不晚,将近中午11点钟,店里人不多,儿童区几个三四岁的小孩在玩耍,家长们围在旁边。
楚襄去柜台买食物。
我坐在圆凳子上,把砸掉电池的手机重新装起来,开机。诺基亚响起一阵耳熟能详的开机音,屏幕里,大人的手握住了孩子的手。
几秒后“来电助手”的短信就发了过来。点开一看,提示未接来电两个。
未接来电两个。
仅此而已。
锁起手机塞回包,透过肯德基大幅明亮的玻璃窗,望着马路发呆。
不一会儿,楚襄眉开眼笑地端着满满一大盘东西回来了,即便心情跌在底谷,我也不禁愣了下,觉得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鸡肉。
楚襄把餐盘挪到我面前,悠然自得地拿了个烤翅,吃起来了。
“你胃口很好吗?”我忍不住问。
“暴饮暴食可以调节心情嘛。”他美滋滋地说,呼噜呼噜吸果汁。
我不跟他多说,拿块吮指原味鸡,也吃起来了。一块鲜美多汁的炸鸡下肚,胃忽然有了点感觉,像稍微活了过来。
其实从昨天下午开始,就没吃过任何东西,空了将近三顿,竟不觉得饿。现在温暖的食品填进肠胃,同时开始抚慰我的情绪。吃,吃死为止。我自暴自弃地想。
不停地吃了五块原味鸡,又吃了四对烤翅,两盒中号鸡米花,一包大薯条,三个蛋挞。附近好像有人在偷偷瞅我,我不理别人。
楚襄面不改色,慢慢地啃香辣鸡翅。还把一盒鸡块移到我面前。
我蘸着酱全吃了。
“还有烤翅吗?”我问。
“有。”他不动声色地说,“从S大回来再吃吧。”
喝完一杯冰可乐,餐盘里的鸡,眨眼间已经全变成了骨头。不知为什么,我眼窝一阵阵发酸,却又感到心满意足。
“行。”楚襄擦擦手,“送你去S大。”
“不用了,我自己去。”
“我有车,小姐。”他理所当然。
跟昨晚一样,他替我打开车门,手很帅地架在门上,看着我,由不得我不上车。
卡宴四十分钟后就载着我到了郊区大学城,楚襄把车子停在S大生活区。坐在副驾驶室,已经望得见吴诚寝室的阳台。
“谢谢。”我推车门。
“等一下。”他款款地摘下太阳镜,递给我。
我想了想,接住了,把太阳镜戴好,以便遮住浮肿的眼睛。
下车后迅速穿入寝室楼,没料到吴诚的寝室锁着门,敲敲隔壁,居然也都大门紧闭。原先双休日,男生寝室楼的走廊像菜场一样闹,今天却静悄悄的,似乎所有人都不在,难道学校有统一安排吗?
忽然我想起大磊。
大磊是吴诚的室友,比较能干,本科大二就向学校申请了一个勤工助学岗位,双休日不能缺岗,都在学校超市当理货员。
我赶紧下楼,去超市。
大磊果然在工作岗位上待着,正整一箱方便面。看见我,他很惊讶:“徐欢欢?”
我朝他弯弯嘴角,让自己显得轻松:“大磊,你们寝室怎么没人啊。”
“今天K大有个专场综合招聘会,大家都去看风声了。哦…吴诚也去了。”
“吴诚是一个人去的吗?”
昨天那场大闹,吴诚和方霖脸上都带着痕迹,我想,室友不会毫不知情。显然,大磊听出了言外之意,嘴唇嗫嚅,不说什么,只嘿嘿一笑。
我又问:“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
大磊犹豫一下,想说话,又犹豫一下。终于说:“其实吴诚不是一个人去的。”
哦,原来如此啊…我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呵呵一笑,直接问道:“他们什么时候好上的呀?”
大磊低着头,含糊,嗯嗯呀呀的,半天,说:“我也不清楚…可能,就是比较谈得来的异性朋友吧,你别多心啊。”
异性朋友,这是个好词。陈冠希的异性朋友是不是就特别多。
我脑子空荡荡的,觉得没必要再说什么,冲大磊笑笑,走了出去。
“徐欢欢!”
大磊跑出来叫住我,神色为难,好像想说什么,又不能启齿。过了会儿,说:“徐欢欢,吴诚下午准回来,要不我开门,你先去寝室坐坐?”
坐坐?等那对王八蛋?再打一架?
我又呵呵一笑:“不了,还有事,上班。”
大磊点点头,怜悯地看着我。
我突然被他的眼神点燃了。他凭什么这么看我,这么多年来吴诚在大学过体面的日子,哪桩哪件不是因为有我。我给他洗衣服,收拾房间,我给他买电脑…越想越怒火填膺,狗屎王八蛋!
我冷冰冰地问:“吴诚跟那个姓方的女的,好很久了吧。”
听我这么问,大磊一怔,不说话,避开我的目光。
他的表情我知道,默认了。我觉得,我要是一枚爆竹,现在已经炸得粉身碎骨。
大磊讪讪的:“那,那你现在就走啊?”
我飞快地弯了弯嘴角——是的,我得走,不能再留下来了,哪怕多停一秒,也不知道会变成怎么样,手已经在发抖了。
好巧,黑色的卡宴车缓缓驶到旁边,车窗里探出一个脑袋。
“嗨,徐欢欢!”
我疾步绕到副驾,一头扎了进去。
开车的人竟还在笑容满面地跟大磊打招呼:“同学,你好。”
大磊吃惊地看着这辆昂贵的SUV汽车。“你好…你是徐欢欢的朋友?”
“不是。”
“啊?”
“我是她表哥。”开车的人洋洋得意。
我毫不犹豫地揿住按钮,车窗迅速移上,险些夹住了他的鼻子。
“不要这么暴力嘛。”他缩回脑袋,加速,把车一阵风地开走了。S大美丽的校园很快落在身后。我知道,有些事就这样悲伤地结束了。
一路我们都没有说话。
我偏着脸,沉默地望车窗外的风景,可其实,什么都没有看进去。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车已经回到红太阳新村,停在我住处的楼下。
“谢谢。”我低声说。伸手去推门。
“徐欢欢。”楚襄忽然叫了一声,摸摸鼻子,微笑,“眼镜。”
我醒悟过来,忙摘下太阳镜,折起递到他手里。
“嗨,你知道吗?”他不慌不忙地重新展开太阳镜,戴回自己脸上,“我店里的陈小安,你应该还记得吧。她老公Kiwi是我的朋友。”
我手停在车门的闸上,有点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知道Kiwi是干什么的吗?”他继续拖沓装腔的说话风格,款款地道,“Kiwi是个黑客,电脑黑客,技术很厉害的那种。”
我向来不够聪明,这时心里很乱,就显得更加迟钝。
疑惑地说:“嗯?”楚襄神秘地笑了:“你知道啦,有些事,跟人打听,一辈子也打听不到。因为人不一定讲实话。但是,痕迹不会说谎,比如电脑里的历史,QQ记录什么的。”
我一听,懂了。顿顿,苦笑说:“你很内行么。”
楚襄正经地说:“最近我在追美剧CSI。”
我开门下车,笑了笑,说:“谢谢,再见。”
“再见。”
疲惫地打开单元电控门,“咣”一声,那门在我身后沉重地关上了。回到房间里,甩下包,扑倒在床上,暗暗地流泪。我扯过毛毯包在身上,试图用睡眠排遣烦忧。
迷迷糊糊的,做了很多梦。
梦见在一个大学校园,身旁有相当多的古老肮脏的建筑,不停地走,跟着大群大群年青的学生,没有目的,不停地走…手机铃声又在作响,把我从诡异的梦境里拉出来。我裹着毯子,支着头,把包里的东西倒光,然后捡起手机。
吴诚的电话。
一刹那眼眶又开始湿润,我毫不犹豫地按掉。
接下来,手机再也没吱声。
我累极了。等终于活着从床上爬起来,拉开卧室窗帘,发现不知不觉,已经入暮,红色的晚霞罩在城市上空,天际线上,鲜艳的色彩尤为夺目。这么快,一天又过去了,那谁来帮我算算,八年能折合多少天?
去浴室拧开水龙头,用手捧着自来水洗脸。
哗哗的水声中,蓦然听见,有人拿钥匙开锁,锵啷啷的。
手停在自来水的水柱中,我扬起脸,疑惑是不是心神不宁的幻觉。
不是。
另一个有钥匙的人已经走进了房间。我关掉龙头,出去一看,马上跟他打了个照面——熟悉的高个子,熟悉的脸,不知道是厌恶还是欣慰,我盯着他。
吴诚的表情竟很正常,语气也很正常。
“欢欢。”他赔出笑脸,问我道,“晚上吃过了没有?”
“哎呀你干什么,哭成这样。”又打量我的眼睛,笑。
“算了算了,先去吃饭,走走。”见我不吭声,笑着来拉我。
我一下子摔掉他的手,心里暗暗惊骇,为什么他居然能做出这种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
“干什么啊…”他摆出很包容的姿态,像打算哄我,“事情过去就算了,气也生过了。你这样,干什么啊。”又伸手,要搭我的肩,脸上讨好地笑着,仿佛作出了很大的让步。
对方霖的事,却只字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