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文物吧?”
“文物还轮得到摄影师吗?”他反问一句。
“这个摄影师叫什么,难道是很有名的艺术家?”我有些好奇地问。想起以前去杭州旅游,参观过几幢类似别墅,都属于某某故居,沙孟海、林风眠之类。
“他叫王小明。”
“王小明?”乍一听,忍不住想笑。好经典的小学生作文主角啊。
“当然,你最好别叫他王先生,或者小明,总之别提王、小、明三个字。”楚襄显然知道我在想什么,补充道,“他会郁闷的。”
“那叫他什么才好?”
“Sam。”
说话间已经走上别墅的台阶,大门是一扇非常高大的红漆木门,没锁,虚掩着。楚襄轻轻一推,就走了进去。我登时看见一个装修非常普通的厅堂,大约十来个平米,角落摆着黑色皮艺沙发,配仿古茶几。窗台上有盆水培植物,数条金鱼在植物的根须下游动。
四面墙上,像画廊一般,整齐地挂着一幅幅的摄影作品。
照片有风景、有人物,拍得相当美。比如大门边有组黑白照,右下角的标签写着“广州双年展”,明明背景是实的,行人却虚如幻影,我琢磨,肯定存在深沉的艺术含义。
楚襄见我欣赏照片,一脸坏笑:“不错吧。”
我正要点头,他忽然很感兴趣地问:“徐欢欢,你跟你男朋友什么时候结婚?”
很想回他一句“要你管”,又一想,他现在勉强算半个领导,便含糊说:“过段时间吧,等存够钱的时候呗。”
他清脆地打个响指。“找Sam拍婚纱照,给你打七五折。”
这话倒挺正经的,我高兴起来,笑说:“真的啊?谢谢。”
他说:“真的啊。陈小安和她老公的婚纱照就是Sam拍的,效果非常好,陈小安美了好几个月。把那套影集炫耀来炫耀去,就差拿去卖钱了。”
我登时被逗乐了,心中浮起跟吴诚拍婚纱照的影像。
吴诚个子高,身板好,穿上礼服肯定帅。我嘴角不禁漾开圈圈的笑意。
等我从假想中回神,忽然发现,楚襄的目光聚集在我脸上,非常柔和,又有点莫测。我觉得这眼神挺怪,急忙扭过头,继续看照片。
楚襄微微一笑,说:“来。”
他慢慢地走到客厅里侧,原来楼梯就藏在一个凹进的拐角。
狭窄的木扶手楼梯一个转折,通向二楼。我以为要上楼去了,不料楼梯对面还有扇小门,他突然又轻轻一推。
“吱”一声,那门缓缓地开了。
里头显然是个工作室,或者说,是个作品仓库。无数照片塞在房间里,墙上挂得没空隙,地上也堆得乱糟糟的,最大的一幅是石窟大佛。
正在打量大佛,冷不丁,大佛后面居然蹦起一个人来。
那人慌慌张张,蹦得老高,仿佛屁股炸开了爆竹。定睛一瞧,是个男人,年纪不大,穿了条宽宽的沙滩短裤,上身还赤着膊。
我瞪大眼睛。
“嗨,Sam你好。”楚襄愉快地打招呼。
“滚——!”剧烈的咆哮声。
我吓了一大跳,手足无措地看向楚襄。却见他迅速关起门,把两只手插在裤兜里,若无其事的样子,过了会儿,东张西望地哼起歌来。
我瞪着他,他没反应。
只好按耐,跟他两个站在门外,傻傻地等了三分钟。
门里面一直毫无动静。我终于憋不住了,问道:“就是这个摄影师?”
“是啊。”
“你…约好的?”我质疑。
“不用约,我跟Sam合作好多年了。”他充满信心美滋滋地说。
我差点晕倒,这小疯子的脑袋是用什么材料做的,难道看不出已经吃了闭门羹吗?
“嗨,别怕。”他居然还安慰我,“Sam这人其实不凶啦,就是睡觉被吵醒的时候,脾气格外大,很快就好了,你不用怕他。”
“你怎么知道他在睡觉?”
“文艺工作者有个共同特点,就是夜里特精神,特灵感,特喜欢昼夜颠倒。上午睡觉很正常。”他镇定地用了好几个“特”。
“…”我无语。
反正丢的也不是我的脸,我不跟他分辩。
又等三分钟,门“吱”地重新开了,那个摄影师王小明出现在我们面前。他换了条口袋很多的工装裤,套件汗背心,紧紧皱着眉,好像我们三人之间前辈子就欠了债。
我发现王小明虽不帅,但肌肉发达,是个强壮男。胳膊上鼓鼓的肱二头肌毫不逊色于博尔特,跟他一站,楚襄好比是个女人。
“嗨,Sam。”楚襄又兴高采烈地打招呼。
“你怎么来了?”王小明的嘴角却是往下垂的。不知为什么,我心里莫名紧张,生怕他突然之间,一拳揍向楚襄的肚子。
“找你就是有生意,难道不欢迎吗?”
很显然,王小明对生意很欢迎,他的嘴角立刻由下垂变成直线,语气登时一软:“你进来怎么不敲门啊。”
“不好意思。”
楚襄不痛不痒地道声歉,拨开王小明,踱进去乐悠悠地坐下了。原来相框堆当中,藏着一张仿古长木椅。
“伊丽莎白——!伊丽莎白——!”王小明绕开我,扒着门框,朝外面大声喊。
“你的伊丽莎白小姐不在。”楚襄微笑。
“我操!”王小明恶狠狠咒了一句。我看到他下巴青黑、喉结一滚,至此想象中的沙孟海与林风眠完全碎成粉末。
“你的伊丽莎白小姐又去外面搞街拍了?”楚襄不动声色地问。
不知那位伊丽莎白是什么人,王小明面部肌肉一阵扭曲,不愿多谈,马上转移了话题:“你这次什么活儿?”
“女装广告。”
“什么主题?”
“纯洁明朗的恋爱主题。”
王小明瞥了我一眼,问:“她是模特儿?”
楚襄稳如泰山:“介绍一下,这位是徐欢欢小姐。”
我向这个强壮的摄影师笑笑:“你好,Sam。”他没笑,但客气地点点头。
王小明走到墙角,搬开两个三角架,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两罐芬达来。长距离抛一罐给楚襄,又递一罐给我。瞄到他左手背刺着青色字母Sam。不愧是搞艺术的,还有纹身。
“我不喝碳酸饮料。”楚襄款款地挪开芬达。
“就你习惯多。”王小明嘀咕一声。
“有无糖乌龙茶吗?矿泉水也行。”
“要喝自个儿去买。”
“那我去买几瓶。顺便去下洗手间。”楚襄站起身,问我,“徐欢欢,你要什么?”
“无所谓。”我也嘀咕。
刚才空等这么久,没见他有事,现在倒去买饮料上洗手间了。我掏出手机,瞄瞄时间。下午还得去春宜商场上班。这段时间管得紧,可不能迟到。
“你赶时间?”楚襄打量我。
“嗯…还好。”我笑。
“等下我送你。”他冲我使个眼色。我假装没看到。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王小明,没话说,沉默着。王小明坐到那张长椅里,顺手拿过一只尼康照相机,把玩半晌,忽然抬头打量我几眼,问道:“你是蝴蝶还是雅城的?”
“啊?”
他以为我没听清:“蝴蝶还是雅城,哪边的?”
我不解,讪笑:“什么?”
我的反应好像让他诧异,他问:“你是哪个公司的平面模特儿,不是蝴蝶、雅城的?难道是艺校学生?”
“不是学生。”我忙说。看他的表情,在等我说下去,只得很窘地解释:“不是专业模特儿,楚襄问我想不想试试拍平面广告,我就来了。”
“不是专业模特儿。”他重复了一遍。仿佛更诧异了。
“那么你跟楚襄原先认识?”
“不认识。”
“那么你跟楚襄的朋友认识?”他追问,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
“不认识。”我摇头。
王小明持续地打量着我。
“怎么了,有问题吗?”被他看得心里忐忑,忍不住打听。
“哦,没问题。”他语气一顿,欲言又止。
想了半天,最终还是把话说出来:“楚襄的要求向来挺高,以前他用模特儿,大都经验丰富,品质一流,不是蝴蝶,就是雅城——本市最好的两个经纪公司。”
知道他是无心的,但这句话的贬低之意实在太明显了。我顿时尴尬。只好笑问:“楚襄做设计,很强吗?”
他定定地盯着我超过三秒钟。
然后他说:“嗯。”
我想大概问错了。忽地记起楚襄那辆大个子卡宴SUV来,那是非常有钱的人,才会买的车,估计一辆就要一百多万,我自己两辈子都买不起。不知为什么,倏然有点紧张,觉得对楚襄的态度是不是太差了。
我笑着试探:“楚襄在业界很有名?”
王小明一听,把眼光挪向了手里的相机,嘴里淡淡说:“不算太有名,还可以吧。”
“不是权威吧?”
“不是。”王小明说,“楚襄是兼职设计师。”
他打断了我后面想说的话:“那么徐小姐,你以前从没拍过广告,对吧?”
“嗯。”
“艺术照?”
“没拍过。”
肌肉男又抬头,高深莫测地望我一眼,我忽然觉得一阵坐立不安。
没多久楚襄胸前抱着三瓶无糖乌龙茶,回来了,分给我们一人一瓶。他拧开盖子,“咕噜咕噜”喝了几口,脸上笑眯眯,好像挺惬意。
王小明问他:“品牌资料呢?”
他抽出一沓A4纸,递过去。“都在这儿,你先看看,反正主题是‘士与女——候鸟与暖风的相遇’,过几天我们商量商量具体内容。对了,摄影棚最近有空吗?”
“有。”
“找个时间,给徐欢欢试下镜头。”他说的轻松,我一听,不知怎么,心脏怦怦直跳,全身都绷了起来,觉得手脚没处摆。
王小明问:“模特儿就只有一个?”
“是啊。”楚襄说,“小公司,预算有限。你别指望太多。”
王小明挺直率,毫不客气地说:“业余模特的瞬间表现可能会差一点。具体怎么拍,我们要好好设计下。”
“是吗?”楚襄不在意。
顿了顿,笑嘻嘻地说:“嗨,Sam,应该比你的伊丽莎白强吧。”
王小明脸上立马晴转多云:“操。”
跟摄影师谈过大概后,我和楚襄离开秋林别墅。
一出门,我掏出手机给吴诚打电话,想找他倾诉倾诉新行当的难处。手机里,陈奕迅的《十年》朗朗唱起来:“如果那两个字没有颤抖,我不会发现我难受,怎么说出口也不过是分手…”
咦?换彩铃了吗?原先那首歌,是我给他挑的,周惠的《约定》,用了好几年了。
彩铃唱了一遍,转成语音提示。
没人接。
楚襄已经遥控打开车锁,戴上太阳镜,拉开驾驶室的门,很帅地把手架在车上,看着我。“给男朋友打电话?”
“是啊。”我把手机塞回包里。
“你对你男朋友真不错。”
我不吭声。
不知道是不是自作多情,总觉得,这人的态度古里古怪。但我有男朋友了;即便没男朋友,也不喜欢他,所以还是不要太暧昧的好。
“徐欢欢。”他坐进车里,“我送你回家。”
“嗯…送我去春宜好吗?上班。”
他抬手看看表:“不好意思,请你吃中饭吧,上回你请我,这次我还情。”
我忙拒绝:“不用了,我…”本想说上食堂吃,又怕这人脸皮太厚要跟去,话到嘴边,改成:“单位里还有事,最近在闹培训。”
他侧脸看我一眼,忽然“哧”一笑。
然后扭回头,把车子开上马路,镇定自若地说:“小姐,你真忙。”
我含糊地“嗯嗯”几声,转移话题,问:“楚襄,那个伊丽莎白是谁啊?”
“Sam的助手。”
“Sam好像…不喜欢她?”
“谁说的,我们大家都喜欢她。”
很快,他把我送到春宜商场。“等确定好试镜时间,给你打电话。”
“再见。”
“再见。”
我下车,卡宴一溜烟地开走了。
时间还有点早,先去更衣室换工作服。真碰巧,吕雪那妞儿也在更衣室里,正挂她的衬衫,看见我来,高兴地叫:“欢欢!”
我朝她招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