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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楚襄,他在吗?”

“哦——”她竟知道我的事儿,恍然大悟地说,“你是徐欢欢吧?不好意思,请等他一会儿,他还没到。”

“请问,楚襄平时就在这里办公吗?”

“办公?哦,哦,你说他的平面设计啊,不一定,他挺自由的,有时也在这里干活吧。”她笑着说。

我点点头。

女店员善意地指指旁边书架,客气地建议道:“那边全是网络小说,无聊的话,你随便挑几本看看好了。”

网络小说…我踱过去一瞧,书架上琳琅满目,种类挺多:《佣兵天下》、《韦帅望》、《庆余年》、《沥川往事》…随便抽出一本,翻了翻,又放回去了。职高毕业后基本没看过书,偶尔翻下时尚杂志,还都是吕雪那妞儿买的。

想找个地方坐下歇歇脚,在店里溜达一圈,没发现凳子。

只好回到柜台,靠在柜台一侧。

那女店员又已在健指如飞,把键盘敲得啪啪作响。我以为她QQ聊天,谁知一眼瞥去,她开着个白花花的文档,正密密麻麻写东西。其中某行是这样——“端木夫人抽出剑来,流泪向他刺去,青梅竹马瞬间变作仇人,这让她情何以堪…”

仿佛感应到我的偷窥,她瞬间隐藏文档,朝我看看。

我不禁有点尴尬,搭讪说:“写东西啊。”

她也有点尴尬,说:“嗯…小说,随便写写。”

其实我对文字天生迟钝,压根没反应出她在写小说,被这么一提醒,登时吓得跳起来,惊呼说:“哇,你在写小说呀!原来你是个作家?”

“不不,不是作家,呃,顶多算写手吧,网络写手。”

网络写手也够不可思议的了,这辈子就没见过活的写小说的人。我忙问:“那边卖的书,有你写的吗?”

她赧然,连连摆手:“没啦,没啦,我是新人,统共才写了五万字。”

“什么?一共要写几个字?”

“十八万…”

我想起高中语文课写800字作文凑不出篇幅的痛苦,觉得这人是神仙。

她肯定被我满脸景仰的表情弄晕了,慌忙谦虚,支支吾吾地说:“没事随便写写,拿不出手的。也不知道能不能签约出版。现在网上写小说的人多得是。”

我忍不住“扑哧”一笑,这店员真可爱。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陈小安。”她粲然笑道,面若春花。

塑料软门帘一阵乱响,某个英俊青年走了进来。

他还是穿白T恤牛仔裤,单肩挎了只黑色帆布包,很休闲的打扮,进门后摘掉太阳镜,看我一眼,对我的来访若无其事,只潇洒打招呼:“嗨,徐欢欢,你好啊!小安,早!”

陈小安笑道:“楚襄,徐小姐等你很久了。”

“是吗?不好意思。”

他轻快地道了声歉,面色如常。

我不禁有点讪讪的。“楚襄。”吞吞吐吐地说,“那个宣传册…”

“这么说你改主意了?”他截断我的话,颇有气势地问。

“嗯…我想…能赚点钱也好,结婚很花钱的。”我点点头,胡乱找个借口,其实脸已经微微发红了。所以这世界就是这样,做任何事都要留余地,眨眼河东变河西。

“哦,不好意思。”他很随便地又说了个“不好意思”。

我紧张地看着他,觉得这事是不是已经算黄了。

谁知他悠哉哉打开包,翻了翻,从包内掏出一张纸递给我,把话说完:“不好意思,合同今天没带来,改日再签吧。你先填一下个人资料。”

我接过。

事情这么顺利,心里忽然又有一丝迟疑。

“就这样?”我问。

“你想怎么样?”他反问。

“…”我语塞。半晌,试探问:“是不是应该先见下老板,或者设计总监什么的,不需要试镜吗?”

“嗨,你们‘Bliss & Talent’的设计总监只不过是个摆设,老板又根本不懂审美,难道你之前就没发现吗?”

他毫无顾忌,随口乱批,我愣了下。

他“哧”地一笑,把目光挪到我脸上,沉落嗓子,语音优美地问:“老板全权委托给我,我跟公司的合同,你想看吗?”

“…不必了。”

“那好,徐欢欢小姐,请你先填下个人资料。”

我垫着柜台,开始填履历和资料。条款很详细,连QQ号码和喜欢的颜色都在其中,发现其中有个项目,是身高、体重和三围。

楚襄晃悠悠地踱近,两只手插在裤兜里,油头滑脑地把身体一斜,探了过来。

他身上淡淡的古龙水的气味瞬间飘入我的鼻腔,是一种植物的清爽味道。晕,我心里嘀咕,男人还这么香,真是自恋狂。

见我空着三围没填,他显然很高兴,飞快打开包,喜滋滋地掏出一根长长的皮尺。

我眼疾手快,把皮尺夺了下来,交给陈小安。

“陈小安,不好意思,你可以帮我量一下吗?”

“好呀。”

填完三围,表格就满了。他收起那份资料,点点头,抬腕一看表,说:“行,就这样。徐欢欢,你还有时间吗,跟我走一趟。”

“去哪?”

他微微一笑,神秘地说:“难道你不想见见摄影师?”

“…摄影师?”

“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跟他走出书店,门口人行道停着一辆很大的黑色SUV,居然是卡宴。我不动声色,暗暗却吸了口气,想不到这人还是个富翁?

他绕到驾驶室,大摇大摆地坐了进去。

我思考五秒钟,没跟他并排,拉开后座的门,坐在后面。

他忽然笑了:“小姐,你真有做领导的潜质。”

我含糊:“是吗。”

他倒不跟我计较,径自发动车子,扬长而去。

头一回坐这么好的车,我心里有点微微的不安,发现这车保养得挺好,非常干净,几乎一尘不染。车内没有任何装饰物,也没有靠垫,显得很硬朗。

“嗨,徐欢欢,你有男朋友对吧。”

“嗯。”

“是你的初恋吗?”

“…”我没好气地说,“干嘛,跟你有关吗?”

“别凶嘛,你为什么总对我这么不友好——现在我们是拍档。”他东张西望观察了下周边,嘴里悠悠地说,“这季平面广告的主题是‘士与女——候鸟与暖风的相遇’。如果你和你男朋友是初恋,那就太有感觉了。”

“士与女?”

“是啊。”

“‘士与女’是什么意思,和候鸟有关吗?”

“嗨,当然有关了,这是有典故的,诗经里说‘士与女,方秉蕑兮’,又说‘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意思就是男女相爱了;难道你不觉得候鸟与暖风的意象正可以与诗经的古典相契合吗?”

我立刻住嘴,跟搞艺术的谈文化,自取其辱。

他继续说:“你可以回忆回忆,跟男朋友恋爱的浪漫的过程。拍照片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感情。原来那个模特儿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吗?就是因为她连冷漠的感觉都没,像根树桩。徐欢欢,从现在开始,酝酿感情…”

他的声音越说越缥缈,我觉得,似乎就充满了感情。

“好的。”我说,“知道了。”

“谢谢。”他很客气。

我开始想吴诚。

职高那会儿,我们相识,然后炽热地相恋。忽然感到,那真是多么纯洁而透明的高中时代,仿佛整个儿背景都是天蓝色的,比天空还要清湛。

高中遇到吴诚,对我来说是件极幸运和幸福的事。不夸张,直到现在,我还这样认为。因为之前没有体验过更美好的感觉。

我出生在一个经济发达的江南小城,父亲是当地一所中学的物理老师,母亲是另一所小学的美术老师,也算,知识分子家庭。在中国,这样的社会地位应该属于比较典型的中产阶级,生活体面安稳、温馨和乐。

姨妈说,我从小生得甜美可爱,两三岁就喜欢音乐,路还走不稳,已经跟着节拍手舞足蹈了。亲朋好友对父母的恭维词儿一律都是:你家欢欢长大了肯定是个艺术家。

为了不辜负我与生俱来的音乐天赋,父母托关系,把我送进了一家以舞蹈为特色的专业幼儿园。不提学费,光关系钱就花了将近200块。那可是20世纪80年代末,普通的子弟幼儿园每个月只需10块钱。

专业幼儿园是为国家培养苗子的,与其说是幼儿园,不如说是培训班。

尽管幼年的记忆已随时间流逝而渐渐模糊,但我直到现在,还依稀记得,三年幼儿园每天劈叉、跑圈、压各种各样超出能力范围的舞蹈动作。

我想,可能在幼儿园时,父母已经失望地发现,我在毫不含糊的专业训练中落了下风,跟三岁前不一样了,不再是有前途的艺术家了。

不过他们是教育工作者,比较想得开,也比较高瞻远瞩。

他们肯定认识到,随着社会进一步开放,英语将变成重要学科,于是,20世纪90年代初,别的小孩子们泥里打滚玩儿浪费时间的时候,我开始学英文了。

他们应该投了不少钱,请了个年轻的女性家庭教师。

她长什么样,我已经彻底忘记了。只记得英文课貌似没延续太久。

我家毕竟不是大富大贵,而且印象很深的是,那时我爸每星期抽两个晚上,给我听写英文,他报一个中文,我拼一个单词。大概总弄不对吧,每次不用延续两分钟,他往往大吼一声:“蠢货!怎么生的这么蠢!”

现在想起来,觉得挺冤的,首先,我智商很正常,其次,我爸他向来自命不凡,在单位却混得相当一般,估计他把对自己的失望和恼恨也全撒我身上了。

几次眼泪收场之后,我妈当着我面,好声好气地劝:不是学英文的料,不如改学数学吧。以后考大学,数学比英文更要紧呢!

这样,小学四年级,我又被父母送进了当时非常流行的小学奥数班。

当然咯,奥数的学习同样是不很愉快的。

反正直到小学毕业,我的数学仍是一笔糊涂账,没考上好初中,按照户口,直升去了一所普通初中。那时我脑袋瓜子里还没形成中考以及高考的概念,但似乎已经相信了,我注定是个失败者。

其实父母也从不讳言这一点。

我们一块儿吃晚饭的时候,我妈最喜欢絮絮罗列,从小到大,他们浪费了多少力气,多少钱,结果竟一事无成!

“这次期中考第几名?什么?40?家长会我不去的,找你爸开去。”

我通常不吭声。

只要在家,我最厌恶的是餐桌,最喜欢的是厕所。

后来还被安排上过一段作文辅导班,但有些事儿不能强求,中考一败涂地,别说重高,连普高线都没上。

父母对我失望之极,想不到两个老师精心培养的女儿,到头来只是个职校的学生。

他们断然否定了我想学“中西点心烹饪”的打算,给职高专业选了“酒店管理”。因为我有个舅舅的老战友,在小城开了家还算大的酒店,到时候送去当个文员,也算坐办公室的人,文气,不管怎么说,面子上还能过得去。

我服从了他们。

那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服从他们的支配,我怎么也没想到,在职高遇见了吴诚。

吴诚使我终于意识到,原来世界上有一种爱,是不需要任何试卷和成绩作为回报的。他单纯地对我好,使我的人生云开雾散,仿佛光秃秃的石头缝里开出了鲜花。

第一次遇见吴诚,是在职高的开学典礼上。

各个头衔的领导讲完话之后,主持人说:“下面,有请学生代表,国际商务二年级三班的班长,吴诚同学上台。”

我清楚记得,高中生吴诚剪着寸头,穿着校服,很正经的样子,刚刚把发言稿念了个开头,就引起小范围一阵窃笑。因为把“莘莘学子”念成了“辛辛学子”。

吴诚长得不算太帅,但有个足以弥补一切的优势,他个子高,肯定超过一米八。

等把学校摸熟,就经常在篮球场看见那个上台发言的国际商务班班长。他很受欢迎,每次做出一点儿花俏的运球动作,准有女生尖叫鼓掌。

那次,是的,是一个偶然。

那天我抄近路穿过篮球场,准备从教学楼前往实习楼,上“酒店客房服务实践”。一只凶猛的篮球不偏不倚,砸中了我的脑袋。

“咚”一声,篮球弹了出去,我懵了。

等回过神来,高大的国际商务班班长已经站在面前,笑着道歉:“美女,对不起啊,不是故意的。”他笑得那么洒脱,我顿时觉得脸发红。

职高的学生颇有几分幼稚的社会气,他从地上捡起一瓶冰的果粒橙,丢给我:“美女,你哪个班的?明天我请客赔罪。”

我以为他开玩笑,谁知第二天中午,他拎着炸鸡外卖,主动送进了酒店管理一年级一班。全班轰动。

高中生的爱情真的挺简单。我们坠入了情网。

由于吴诚,高中是我最喜欢回忆的一段少年时期。好像日月入怀,好像每天的时间都被细细地拉长,成了一道行云流水的曲子。我懂得了一个最常见、最普通,却曾经令我疑惑的词——“青春”。

我的专业需要练习一大堆实践操作。比如:包床、托盘、折餐巾…

吴诚如果恰好有空,喜欢溜出来陪我上课。

我包床的时候,把白色挺括的床单“唰”一抛,床单平整落下时,便喜欢在那棉织品飘扬的空隙里,偷觑他干净的笑脸。

如果练托盘,他常坐在花坛的水泥边沿上,笑嘻嘻看着我。我手一抖,他就在旁边吱吱乱叫:“要倒了,倒了倒了!”然后窜上来帮我拾滚一地的可乐瓶。

连班上的老师都默认了他。

有次还跟他开玩笑:“吴诚,你不如转班,学饭店管理算了。”

他挺不好意思地挠头,嘿嘿直笑。

过往的画面在脑中闪现,我嘴角不由露出笑意。

侧脸往车窗外一瞥,此时车子已拐进了一条不宽的马路。两旁都是粗壮的法国梧桐,正值夏末秋初,茂盛的枝叶交叉,几乎遮蔽住整片天空。人行道地砖落满了碎散的叶子。楚襄忽然减低车速,打个方向,把车开上人行道的停车位。

“徐欢欢,到了。”

“噢。”

“你酝酿好感情了吗?”他嗓音动听地问。

我不吭气。

停车处前绿树掩映,靠着人行道的,竟是一幢古朴的青砖别墅。面貌陈旧,风格厚重,看上去像民国遗产。我忍不住朝左看,左邻有栋现代化的小高层住宅;又往右看,右舍是中国农业银行。

“小姐,你怎么了?”见我站着不动,他款款问道。

“摄影师在这别墅里?”

“秋林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