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没来由的停顿了好一会儿。
杨晋的直觉告诉他,朗许之所以待在深山老林中,绝不会是因为形貌特异的缘故。
闻芊偏过头,脑袋仍旧歪在掌心里,“还记不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个山鬼的故事。”
不等他开口,闻芊就慢悠悠地接着道:“其实,那是我瞎编的。”
“真正的山神并不是因为鹿被村民杀害才堕落成了山鬼,他是被鹿连累的。”
第三六章
她这句话, 说来有些指向不明, 杨晋却隐约生出一点连他也说不清的预感。
闻芊把手中的枯叶对折成线,葱白的手指轻轻往地上一抛。
“朗许, 他为我杀了人。”
杨晋目光微怔了下,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闻芊眼中露出这般后悔与歉疚的复杂神色。
他双唇将言而嗫嚅,到底还是出声问了:“为什么?”
闻芊放下托腮的手, 难得与他说起这些从不为人道的心事, “你以为风尘女子是那么好当的?”
“要在浑浊不堪的花街柳巷里出淤泥而不染,说出去就像个笑话。乐坊明面上不是青楼,可大家依旧是下贱人。
“下贱人, 就是任谁都可以践踏的人。”
“我师父刚到听雨楼时,还不是能说得上话的, 那会儿的乐坊没有现在这样安稳。我十二岁登台唱小曲儿, 被个五十来岁,又丑又老的棉花商人看上了,甩了一包银子想买我, 我嫌他不堪入目,啐了一口。”她冷冷道,“后来,他大概是气不过, 派人把我绑了,拖到一间柴房中……”
杨晋心头一跳,好似周身的血液都凝滞了一般,额头的青筋不可抑制的突起。
闻芊看见他的表情, 倒是笑了一下,暧昧不清的说了声没有,“等我回过神来时,朗许就站在门口,手里握着根铁棍子,地上、屋外全是尸首。”
“还别说,那会儿瞧见人死了,我心里真是痛快得很。”她冲他遗憾地摇头,“只可惜,让那样的人脏了他的手。”
在闻芊心中,朗许是世上最干净温柔的人,为了她而沾上鲜血,是这辈子每每想起都难以释怀的结。
听她漫不经心地说完这段似乎应该惊心动魄的陈年旧事,杨晋竟一句安慰的话也吐不出来,他好像发觉了他们之间被冗长光阴所隔开的距离,那是无论堆砌多少苍白无力的言语也填不平的鸿沟,最后他只能平平淡淡地开口:“这件事,你有告诉旁人么?”
“没有,连三娘我都没说。”闻芊抿唇调整了下呼吸,“等处理完尸体,官府那边已经派人开始着手调查了,当时毕竟都还小,遇事想不出什么好的对策,唯一能做的就是守口如瓶。
“我和楼砚权衡之下,决定避一避风头,干脆把朗许藏在了山中,谁知这么一藏就是七年。”
他不解:“风声都过去了,为何不让他出来?”
闻芊摇摇头:“是他不愿意出来。朗许从小腼腆内向,十六七岁就已经长到现在这样的高度,他小时候就遭人嫌弃,长大后自觉与常人不同,索性选择了避世。”
自古人都是比邻而居,没有谁从生下来便向往独处的,除非,他知道自己不被这个世界所接受。
“所以,山神的传言是你放出去的?”
闻芊一下子笑开了,“不是哦。”
“山神的故事是真实存在,但近年闹鬼便被目击之人添油加醋以讹传讹地扩大了……是不是很有意思?”她捧起脸,“人啊,总是喜欢自己吓唬自己,还能吓得有盐有味的。”
杨晋:“……”
“那所谓山鬼捉走城中孩童和过路人的谣言呢?为何会有小孩儿说见过他?”
“过路人如何,我是不知道。”言语间,木屋“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朗许已经换好了衣裳,湿发随意绑在脑后,有几缕贴在脸颊,将面容的轮廓衬得更加明显。
闻芊淡淡一笑,“但朗许他是最喜欢小孩子的……”
“城中幼童贪玩,每逢涨水的季节,他总担心有戏水的孩子被冲走,也许救过一两个吧。”
不知为什么,杨晋想起方才那帮在林外叫嚣着要烧山的百姓,脑中突然冒出前几日闻芊给他瞎编的那个传说。
百姓们很愤怒,他们指责山神自私自利,觉得他毫无作为。
终有一天,趁他外出之际,他们毁了那座山神庙。
温家夫妇从城郊回来,丈夫还在骂骂咧咧,认为官府中人不厚道,锦衣卫仗势欺人十分不要脸,年轻的妇人低头跟在他身后一语不发,只不住啜泣,拿帕子拭泪。
等夫妇俩推门进屋时,卧房中的小床上忽有人翻了个身,口里呢喃不止。
温家媳妇一脸震惊且欣喜地看着温小慧揉着睡眼坐起来,面色红润,全须全尾。
“小慧!”
她哭着跑过去,伸手紧紧将女儿搂在怀中。
温小慧被抱了个结实,迷迷糊糊地张口叫了声娘。
温家媳妇拉着她上下打量,只恨不能一眼看出个好歹来,“你跑哪儿去了,吓坏娘了!”
“我到山里去了……”在她不大的脑袋里依稀记得些零碎的画面。
“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温家媳妇颤抖的伸出两手捧住那张小脸,“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受委屈啊?”
她睡意朦胧地摇摇头,反而咧嘴挤出个灿烂的笑容,“娘,我梦见山神了。”
“好,好……”她母亲并没在意,只摸着她的脸颊含泪问道,“那山神长的什么模样?”
“山神……”
她想了想,昨夜的一幕乍然浮现,不禁开口,“是个很温柔的人。”
冬日和煦的暖阳照出一片祥和与太平的色彩,闻芊正把搅匀的膏药涂在朗许胳膊的伤口处,不时抬头问问他的感觉。
木屋内,东西简单却收拾得整齐,桌上摆着文房四宝,旁边是陶瓷的画缸,还有盛满糖点的竹篮子。
看得出,闻芊也时常到这里来,所有物件都是准备的两份。
上完了药,朗许示意她在原地等等,钻进房中捧了一面镜子和她惯用的妆盒。
闻芊眯着眼笑:“干嘛,你也看出我今日没好好上妆了?表示得这么明显,我可是会生气的。”
她大方不客气地在他面前坐下,朗许就像是习以为常似的,替她捧起铜镜。
他席地而坐,手要放到膝上才刚刚合适,饶是如此,闻芊仍觉不满意。
“胳膊高了,快放下来一点。”
“往左偏一下……”
“再往右挪点。”
“好了,不许动哦。”
杨晋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看着闻芊和朗许坐在不远处说话,身形娇小的姑娘要仰起头才能和这个高大的男子对视,她还是一如既往地调侃顽笑,折腾起人来没完没了。
而无论闻芊怎样发脾气,怎样无理取闹,对面的朗许总是带着温和的目光,静静地瞧着她的一举一动。
杨晋将他的眼神收在眼底,能察觉到那里头有一种自然的纵容与怜惜,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意,甚至不难想象他当初为何会替她动刀杀人。
这一刻,他此前乍然生出的距离感被莫名放大,隐隐的发现,闻芊或许已存在着一个他永远走不进去的世界。
就像她对他从来只是蜻蜓点水的暧昧试探,却未曾认真过一次。
闻芊的生命里早已经有太多深刻的人,这种露水之交不过稍纵即逝,她可以走马观花的出言挑逗,也可以似是而非的调情揶揄,在红尘中打滚,片叶不沾身。
毕竟,她总不会缺那个为她捧镜的人。
闻芊才将胭脂盒盖上,便从镜中看到杨晋起身,知道是要走了,她忙放下东西追过去。
“杨大人。”
他颔首告辞:“若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行一步。”
“诶,等等。”闻芊绕到他跟前,含笑道,“你帮我这么大一个忙,想让我怎么谢你好呢?”
杨晋看着她,垂了垂眸,“不用了。”
见他抬脚便走,闻芊小跑了几步,索性面向他倒退而行,“不太好吧,我这个人不喜欢欠人家人情的……再请你吃一次饭似乎少了点诚意,这样吧,你想要什么?若是我力所能及的,绝不推辞。”
杨晋终于停下来,片刻沉默后,微不可闻地轻叹了声:“闻姑娘,两日后我便要离开广陵,现在无暇分心其他琐事。你的这份心意我领了,至于别的,不用麻烦。”
闻芊原想再开口,却察言观色地闭了嘴,只捻着胸前的青丝在指尖绕圈。
杨晋收回视线,从她身侧擦肩而过。
等人走远了,闻芊才回头看了一眼,她把秀发松开,了无心事地仍朝木屋的方向而去。
槐树林传了七八年的闹鬼风波总算在新任总督的快刀斩乱麻之下逐渐平息,尽管尚有些许疑点,但谭复本就冲着“上任三把火”去的,此等不值一提的细枝末节,他没工夫深究,很快就一头扎进了文书中,风风火火的干起了自己的业绩。
也不知杨晋是用了什么法子把这件事压住,山鬼的传说没人再提了,上赶着闹事的也消停了,城里城外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国泰民安。
既然一切尘埃落定,若再让朗许待在槐林中恐惹人误会,闻芊思索再三,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他接到了乐坊。
曹坊主在瞧见她牵了这么一个大玩意儿住进来时,表情五颜六色的像炸了个烟花,很是精彩。
尽管惹人非议,乐楼中一干年纪尚小的师弟师妹倒对朗许颇感兴趣,趁着练完功的空闲,成群结队地跑到他身边围观。
朗许只好盘腿在地上坐了。
小姑娘生平没见过这样的庞然大物,睁着大大的眼睛好奇道:“哇——听师姐说大哥哥你以前当过山鬼啊,真的吗?”
他微笑着点点头。
另一个忙又凑过来,“你力气是不是很大呀?能单手碎大石吗?”言罢指了指一旁阶梯上的石雕护栏。
朗许没有二话,抡起拳头往下一砸。
但听轰隆一声响,乱石成堆。
在场的小屁孩们登时惊叹,发出一阵“哇”声,整齐地给他鼓掌,一致认为比街上胸口碎大石的好看。
唯有不远处地曹坊主龇牙咧嘴很是肉疼。
“大哥哥,你能把我举起来吗!我能不能坐在你肩上啊!”
说话的是个七八岁的小少年,朗许便沉默着弯腰将他一抱,见状,其他乐坊学徒也纷纷踮脚。
“我也要举高高!”
“我也要!”
“诶,排队啦!”
乐坊后园里热闹得有点像下学后的私塾,连楼上吊嗓子的少女们也忍不住探头张望。
闻芊靠在门边看了一会儿,便慢条斯理地朝正厅走。
时候尚早,台子上还只是小曲助兴,几个乐师正摇头晃脑地清弹着,台下观者寥寥。
在清汤寡水的背景曲调中,施百川坐在上座和两三个少女讲着他这一路从南到北的经历,倒是说得唾沫横飞,入戏极深,俨然有把乐坊当成茶楼的架势。
“这宁王的叛党个个都是藏得滴水不漏的,唐石算什么,连当今跟前的红人,石明朗都牵扯在其中。”他一拍桌,把菱歌拍了个激灵。
“嘿,想当时我们逮刘文远,那叫一个跋山涉水,千辛万苦,九九八十一难!”
闻芊在她的老位置坐下,立马有个懂眼色的小姑娘跑来给她倒茶。
虽说杨晋不肯承情,她还是把帖子递到了百户所去,想着爱来不来,不来拉倒,因此最后施百川来了。
“尤其是途径蒙山附近,那地方有座山,终年大雾弥漫,跟仙境似的,人走进去不消片刻就迷路。”
“你们听说过桃花源吗?”
一干没读过书的少女整齐划一的茫然摇头。
施百川抿抿唇,倒也不影响他发挥:“总而言之,就是个进得去出不来,闹不好便要交代在里头的地方……”
“……这老小子玩阴的,险些让咱们着了道。”
尽管满嘴跑马,几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啊,那后来呢?”
“那还用说,哥哥我是出了名的活司南,有我出马,自然马到成功!”他满脸嘚瑟,“我给你们讲啊,那山里……”
闻芊抿了口茶,佯作不经意地翻起五指来,轻抚着指甲上染的艳色蔻丹。
第三七章
一日的喧嚣结束, 曹坊主在乐坊关门之际, 就朗许白天砸坏石栏一事对闻芊叨叨叨说个没完,强烈谴责了她擅作主张的行为, 并对此自列了一番详细的安顿计划。打算把棠婆的旧小院收拾出来, 顶多自掏腰包花钱将大门修高一点,毕竟这么个大家伙成日里在乐楼中游荡有损听雨楼的形象, 若是吓到客人便大大的不好了。
在他正滔滔不绝的安排美好未来的时候, 闻芊只笑盈盈的听着,最后冷不丁用一句话打断:“不必那么麻烦,我准备上京授艺, 顺便带他一起走。”
曹坊主的口若悬河真真就像是悬了条河在嘴里,半晌没合上。
“怎……好好的, 怎么突然要走?咱们此前不是讲好的么……”
闻芊抬手让他打住:“诶——我只说考虑考虑, 可不是和你‘讲好’的。”她笑得一脸蔫坏,“那不是正好么,横竖你不待见小朗, 我带他走不是随了你的意?”
“不、不是这么个意思。”曹坊主那五官中的悔之晚矣简直快溢了出来,“我懂,我懂了。还让他住厢房,总行了吧?”
闻芊停下脚, 手指轻描淡写地搭在他肩上,笑道:“曹老板误会了,我不是要拿此事威胁你,我是的的确确准备上京。”
她虽然一肚子坏水, 但在紧要关头是个很能靠得住的人,大事上从不乱开玩笑,既然都这么说了,那就绝对不是拿他消遣。
经过许久的挣扎之后,曹坊主才从震惊里回神,不得不说服自己接受这个现实。
“您也别太担心,我还回来呢。宫里乐师那么多,人家不见得非得留我,哪怕是做宫女的也没有要逼着不放的道理,对吧?”
尽管听她如是说,曹坊主仍然觉得此行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连连摇头后,方才有气无力道:“隔壁的凤仙乐楼可是一直虎视眈眈着,你走了,咱们这儿只怕要等着关门了。”
闻芊笑着让他宽心,“这样吧,告诉你件高兴的事儿。
“前段时间城里来了个戏班子,人数呢不多不少,水平也不高不低,刚盘了对街的茶楼准备改成乐坊。”
曹老板抬眸瞅她,大概是认为这丫头仗着自己要走开始落井下石了,“这事儿叫高兴?”
闻芊孺子不可教地斜了他一眼,“曹老板就没听过‘同仇敌忾’这个词么?敌人的敌人,自然是朋友。”
在她别有深意的媚眼中,他似乎恍然明白了什么,先是一挑眉,随后缓缓点头。
“要把新来的这家斗走估计得花上几个月,到那会儿我兴许已经回来了,这段时间乐坊可就由你撑着。”闻芊拍拍他肩膀,“到底自己的店,总得费点心思不是?”
曹坊主叫她说得有些心虚,老脸一红,只好讪讪地笑了笑。
闻芊是个下决定很快,实行起来更快的人。
她几乎就用了一个晚上的功夫便把要准备的物件,要带走的东西,要带上的人一并拾掇妥当。
进京之行不是一人独去,打算让几个年轻的女孩子长长见识,增加点阅历,闻芊把常跟着她的游月和菱歌点走了,除此之外是一个打杂的小厮,这队人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
朗许一向听她的话,要走便走,要留便留,从无异议,而其他乐坊的弟子却是被闻芊这疾风骤雨似的举动惊了个一脸懵,直到她踩上车辕,众人都还未完完全全的回过神。
她走得实在是太急了,前一天还在台子上唱歌,第二日一早便大包小包的要动身北上。仿佛像场梦一样不真实。
终于有个师弟率先反应过来,扑到她跟前急声问:“师姐你还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