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传说中古老而神秘的山神。
闻芊一大早醒来就听到给她打热水的小菱歌提起今晨郊外发生的怪事。
说是临近山神庙的地方发现了一具男子的尸首,死相可怖,像是山鬼所为,又有过路人声称昨晚林中异动连连,便更加坐实了这个猜想。
彼时她妆才上了一半,顾不得细细斟酌,捞起斗篷往肩上一披,拔腿朝外跑。
城郊槐树林前里三层外三层的围满了人,最里边的是府衙的官差,大概因为谭复把事儿闹得大,连知府和锦衣卫也出动了,杨晋亦在其中,不过他倒不是来办案的,只是带人意思意思走个过场。
地上侧躺着一具男尸,背对人群看不清脸。
闻芊从密不透风的包围圈里奋力挤了进去,待要靠近现场时却被两个捕快以朴刀拦住。
“干什么干什么!往后退,别打搅大人查案!”
她扒着对方的胳膊咬咬牙,正巧望见不远处那个抱着刀长身而立的人,当即唤道:“杨晋!”
杨晋原在出神,闻言微怔了下,一回头发现是她,只朝捕快颔首示意:“让她进来。”
面前的刀被撤走,闻芊向那人瞥了一眼,疾奔到尸体前——其实还未瞧清面容她就已然放了心。
男子身材矮小,头发枯黄,寻常下九流的打扮,想必是城里的百姓,绕到正脸去看——模样很是感人。
她松了口气。
仵作验完了尸,起身对掩着口鼻皱眉不已的知府回禀道:“大人,从现场的情况来看,大约是在此处滑了一跤,跌到大石上一头撞死的。”
周遭一片狼藉,箭矢散乱,拔起的大树横斜在地,怎么看都不像是此人自发自愿地往石头上献身。
人群中即刻有人嚷道:“肯定是山鬼干的!”
很多时候,人和动物亦有相似之处,一件事但凡有起头的,接下来便是此起彼伏的附和。
七嘴八舌地愤慨了一通,恰好温家的媳妇又说昨日孩子丢了,哭哭啼啼地诉苦,瞬间矛头便都指向了住在槐树林里的鬼。
群情激奋。
“这不是鬼,就是个身形大一些的野人罢了!咱们抄家伙进林子,这么多人,不怕杀不了他!”
“说的是!抄家伙!”年轻力壮的小伙子都经不得煽动,嚷嚷着要替天行道,倒是把官府晾在了一旁。
闻芊暗暗抿唇,抖了抖袖摆站起来,“人是不是山鬼的杀的还说不准呢,倘若是某些别有用心的想栽赃嫁祸呢?”她两手抱胸,“再者说,林子里险象环生,你们就这么去了,不怕给这具尸体陪葬?”
众人面面相觑,纷纷点头似觉有理,眼看着平息下去,还没等她缓口气,不知哪儿来个好事者想出一条妙计:“既然进不去,不妨用火攻!”
“哪怕烧不死他,熏也熏死了。”
“好主意。”一干人等不住称赞。
闻芊终是从容不下去了,放纵这群人真是什么事也能做得出来,她脱口而出:
“放火烧山,也不怕天打雷劈吗?!”
“这山里的一草一木长了多少年才长成现在这样子,你们倒好,一把火烧了干净,就为了个素未蒙面,道听途说的怪物?那鬼这么多年,碍着你们哪儿了?短你们吃喝了,还是杀你们全家了!?”
她言语间显然有些失了理智,杨晋不由得放开抱刀的手,转过身来,准备随时上前。
一帮正以当头的老百姓被她这顿莫名的训斥给搅得一头雾水,不满之心渐生。
“他残杀城中良民,偷拐幼童小孩,还不算作恶吗!”
“就是!”
有人质问道:“你又是什么缘由,处处帮着山鬼说话,这事儿难不成也有你一份?”
“该不会,那人是你杀的吧?”更多的人指向她。
闻芊冷冷道:“你们是疯狗吗?逮谁就咬?”
“那你倒是说说,这人是谁杀的,小孩儿是谁绑走的,这件事,谁给咱们一个交代!”
她张了张口,似乎欲言又止,身后却忽然有人接话。
“我给你交代。”
第三五章
闻芊自小要强, 活了十几年, 大部分时候都是充当着给人“出头”的角色,自以为天下的高山, 就没有她闻姑娘翻不过去的。然而时至今日, 才隐隐约约体会到站在别人后背的阴影下是什么感觉。
那是一种,好似地动山摇, 苍穹崩塌, 也能无所畏惧的安心与坦然。
当杨晋站在她面前时,闻芊头一次生出依赖感,这情愫一闪即灭, 甚至于连她自己也未曾察觉,就悄无声息地沉寂下来。
一帮呈口舌之快的百姓乍然看到锦衣卫, 似才想起周围还有官府的人, 瞬间安分了不少,可碍于脸面,不得不应上两句:“怎、怎么交代……”
杨晋偏头冲着身后递了个眼色, 一个锦衣卫小旗忙会意小跑上来,将怀中一个小卷轴打开。
“此人名叫刘培,广陵城里甜水巷中的混混,成日不务正业, 偶尔也做点干当人的活计。前几年因偷窃入狱,被放出来后又因□□妇人再次被捕。”说到此处,便有意无意地看了罗知府一眼,“他在官府中大概有些人脉, 上一年醉酒将卖酒的老汉打成重伤不治而亡,算是三进宫,然而也关了不到一个月就放了出来。”
罗知府的脸色当即不太好看,赔着笑支支吾吾地对杨晋解释。
他没搭理,只看着一腔愤慨的人们,淡淡道:“这便是你们口中的‘良民’?”
许是出于理亏,无人应声。
杨晋斜眼朝尸首的位置瞥了瞥,紧接着不着痕迹的环顾四周,踢开脚下的一根残箭,“我倒是未曾听说,野人埋陷阱的手法能有这般娴熟。”
“他和官府有交情也好,没有交情也好,是不是以权谋私暂且不论。这种人在这个地方,夜深人静里,只怕干的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闻芊一言不发地抬头看他。
杨晋人前人后有两幅面孔,熟识了之后尤为明显。
比方说当下。
他可以不苟言笑,整张脸都是冷峻的,目光含着锋芒与锐利。
被“恶名昭彰”的锦衣卫盯得背脊发毛,在场的平头老百姓都不敢和他视线交汇,杨晋也是很会做人,打了一巴掌后,开始给甜枣了。
“既然锦衣卫插手,闹鬼之事自会查个水落石出,届时任你们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至于放火烧山,我劝你们还是别想了,依照大齐律,人为纵火是要重判,若不想去辽东充军,就莫要自找麻烦。”
他的话点到为止,罗知府倒会顺坡下驴,“都听见了么?听见了还不散了!在这儿聚着赶集呢?!”
在捕快的驱赶下,围观的百姓很快陆续离开,原地里只剩尚在勘验现场的官差,杨晋嘱咐完下属,回头对闻芊简短道:“你随我过来。”
她哦了声,难得听话,乖乖地跟在他后面。
一路走到林子的偏僻处,离人群远了,杨晋这才转过身看她,语气里听不出情绪:“闻芊,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她立马按江湖规矩一抱拳,笑容明艳:“多谢杨大人替我解围,恩情没齿难忘。”
他连眼睛也没眨,对此很是淡然:“没了?”
闻芊佯作听不懂,上前去抱起他胳膊,眸中带上媚色,“有啊,以身相许你要不要?”
杨晋垂下眼帘,就那么静静看了她许久,似乎想从她的神情中看出点什么,最后还是轻轻一叹,带着半点不像是准备与她说笑的语气,开口道:
“我都替你背了一条人命,你还不打算告诉我么?”
她身形一僵,笑容凝在唇边,抱着他胳膊的手渐渐松开,眉目间终于有了些许尴尬的意味。
闻芊低头捻着青丝,“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他无奈:“我哪里都看出来了。”
“一开始在锦衣卫衙门听到谭师兄提山鬼时你的神色就不对,后来到了槐树林,见你那么大反应,我才敢真的确定……”
听到此处,闻芊才皱着眉头笑瞪他:“好哇,原来你一早就知道我在骗你?”
杨晋笑了笑,“就你那点把戏,我早说了,你是斗不过锦衣卫的。”
“所以我假装被蛇咬,你也知晓的?”她说完便哼了声,“害我白白伤一回,又喝那么苦的药,在旁看戏很有趣是吧?你们这些男人,果真没一个好东西。”
他半是无奈半是好笑:“我那时也不知你会下这样的狠手……回头想想你做都做了,我若再说穿,你只怕会更气。”
好像以自己的性子,确实是会有这样的后果,闻芊受了他的照拂底气不足,只好老实地在旁当闷葫芦。
话题在不觉中被带出了老远,杨晋并不是个好糊弄的人,说笑过后仍换回先前那幅认真的脸孔,问道:
“所以,你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闻芊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在短暂的沉默后,她睁开美目,牵起杨晋的手,仿佛下了什么决定一般,朝他点点头:“来。”
初冬的山林有种说不出的萧条,从天幕到大地,世间万物似乎都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哪怕四周的常青树依然苍翠茂盛,行走在其中还是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冷清。
杨晋被闻芊带着往林子深处而行,绕过山神庙,跨过溪水,不承想这片槐林有这样深,像是走不到尽头。
闻芊在他前面闲庭信步,脚下的杂草越来越高,忽然,听到她口中传出雀鸟的啾啼声,清亮通透,被风送出数里,像是从一棵树传到另一棵树,整座大山都在给她传信。
她就这么一路走,一路吹,没有等太久,前方细微的脚步逐渐靠近,和那时在山神庙附近听到的很相似。
杨晋抬起头。
幽暗的树林中,一抹漆黑高大的身影渐渐浮现,并随着他的步子愈发清晰。
那确乎是一个人。
身形魁梧健硕,年轻硬朗的脸颊上有浅浅的胡渣,除了比一般人高出许多外,并无别的异样。
人在十丈外时,闻芊便已经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待那小山似的身躯从层层叠叠的树影中挣脱出来,她才清楚的看见了那些堪称可怖的伤痕。
原本洗得甚是干净的青布衫被箭刃划得破破烂烂,一节带伤的小臂露在空气中,半条裤子染满了鲜血……
那一刻,她心中像是针扎一样,说不出的疼。
杨晋正在打量对面的男子,握在他指尖的手却突然抽开,仿佛随意的一甩便把他落在原地。
视线里,闻芊朝着对面跑过去,很着急的样子。他看在眼中,手指微微缩了缩,最后不甚至在地隐于袖下。
那人在闻芊奔来时身形一顿,继而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保持着距离,抬手冲她摆了摆。
“没关系,我不嫌你脏。”她柔声道,“让我看看好不好?伤得重吗?怎么伤的?”
她不由分说地拉住了他的手,那人显得很无措,但又意外的温顺,单膝跪在地上,任凭她查看。
腿上的伤势深可见骨,血凝成一团,将布料与皮肉紧紧相连,闻芊不敢动作太大,怕弄疼他,简单瞧过伤口后,她抬眼:“怎么伤了不去处理,反而在林子里晃荡呢?是药材不够用了吗?”
他摇摇头,手指一伸指着他们来时的方向,随后又摆了摆。
“你听到动静了?”闻芊明白过来,安慰道,“外面的事已经不要紧了,放心,不会有人进来的。”
她拍拍他的胳膊示意他起身,“走吧,咱们先去疗伤。”
那人颔了颔首,却在同时迟疑着朝杨晋那边望了一眼,眸中并不戒备,只是单纯的不解。
闻芊顺着他的目光转头,在看见对面的人时绽出一抹轻松写意的笑:“他没关系的,他是我朋友。”
闻言,那人便冲杨晋友好的点点头,随即转身往前走。
杨晋正犹豫之际,闻芊已然不在意地催促道:“来啊。”
也不知他那丝突然生出的踟蹰不前是从何而来,片刻后杨晋还是举步跟了上去。
在槐树林的尽头,一间木屋贴着北面的高山而建,屋前两侧有方方正正的几亩菜地,这时节种着茄子和小白菜,放眼望去郁郁葱葱。
几只雀鸟扑腾着在檐角上落下,也不怕人,反而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前方的来客。
房门比寻常屋子的要大上些许,闻芊没有进去,只对那个大块头道:“小朗,你先去打水洗洗,换身干净衣裳,我这里有话要和客人说。”
她这番言语轻飘飘的,却在只言片语间划出了一道肉眼不可见的高墙,是杨晋即便身在乐坊也难以感受到的客气,甚至有些陌生。
那人默不作声地点头,又再朝他颔首,这才转身进屋。
等门关上,闻芊方略带歉然地勾起嘴角:“让杨大人见笑了。”
“他叫朗许,是个哑巴。”
她这一句话,将杨晋心中的混乱打散了不少,自入锦衣卫以来,他一向对周遭事物观察入微,若在平时不会没有察觉朗许异于常人的沉默和肢体动作,然而适才一路上心不在焉,此刻叫闻芊如此一提,反而有些吃惊。
她就近捡了张石凳坐下,嗓音近乎平和:“你之前不是问过我,当年随三娘来广陵的,还有人是谁么?”
杨晋撩袍在她身边落座,闻芊那双眼睛不偏不倚正好望向他,“我当日说他已死,其实不对……”
他在极短的时间内已平复了心绪,接着她的话道:“他就是?”
闻芊习惯性地支着肘托腮,“楼砚、我、朗许,我们三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住在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子里。我也记不清那个村子到底叫什么,在什么地方,只记得村外有片林子——和这里很像。”
她眸子转过来,轻轻一笑:“朗许其实并不是我们村中的人,他是我捡来的。”
“我五岁时在林子里遇到他,那会儿他就已经生得高大,和成年男子的身材差不多,只是一张脸还带着稚气,听说也才九岁上下。
“当时他穿得像个乞丐,衣袖裤腿全短了一半,拔了我好不容易养成的水萝卜缩在树底下吃,我气得火冒三丈,心想哪儿来的野人敢动姑奶奶的东西,便把他蒙头揍了一顿。”
杨晋忍不住苦笑:她这脾气,看样子是打小养成的。
“你就不害怕,他高你那么多?”
闻芊歪头笑了笑:“打之前没多想,打的时候的确犹豫了一下,但他不还手,我也就肆无忌惮了。”
“后来我打累了,坐在旁边休息,他爬起来一边小心翼翼的望着我,一边像个没事人似的继续啃萝卜,我才发现他皮糙肉厚,自己揍那几下完全是给他挠痒痒,干脆和他攀谈起来。”
她说话时是一副娓娓道来的口气,不紧不慢。
“朗许那个时候还能说话,他不是天生的哑巴。”
“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和他的来历。”讲到此处,闻芊眸中清澈的星光似乎暗了一暗,“他说……他是他娘被山贼掳走玷污后所生的孽种,夫家人觉得丢脸,把他娘休了。母子俩在镇子上夹着尾巴过了□□年,有一回冬天,母亲重病没撑过去,饥寒交迫病死了。他手里没钱,又被镇子上的人赶了出来,一路要饭,餐风露宿地走到了我们这儿。”
她低头摆弄石桌上的一枚枯叶,“我听了觉得他很可怜,索性把他带了回去。”闻芊说着笑了笑,“我家里的人自然是不同意,不过我不管,又是吵又是闹又是哭,最后还是把人留下了。”
这个经历,倒是让杨晋莫名想起自己年幼时想养狗的情形……
不过,眼下他多少能明白,朗许为何会如此听她的话了。
“我和楼砚是邻居,两家也认识,我们三个每天都凑在一起瞎折腾。朗许很爱粘着我,相比之下他倒是挺怕楼砚的。”
“直到有一年。”她轻松的口气骤然一转,“山里下了近月余的雨,放晴后遍地长满了蘑菇,我彼时年少,贪玩又心大,便摘了蘑菇来煮汤……”
闻芊没说下去,只对杨晋轻描淡写地笑了笑,和以往她以媚示人展现出的风流不同,轻飘飘地摸不着边际。
“所以,你去唐府找四合寒香就是为了治他的病?”
她拢了拢丰盈的长发,并未否认:“对。”
杨晋皱眉:“治得好吗?”
“我也不知道,药这种东西呢,对症是一回事,对人是另一回事,其实多数时候都归于‘听天由命’四个字。”
他忍不住问道:“那你们为何到广陵来?他又为何不随你们一起?”
闻芊咬了一下唇,尽量讲得简短:“村里被一场大火烧没了,我们三个跑了出来,在一间破庙中躲雨时遇到了我师父白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