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宁佳书替你飞一趟!”何西抢先答应。
高空工作有大气压力,因此挑选飞行员的标准之一,就是身上不得有超过一厘米的疤痕。身体内部压力超过外部气压,与深层组织产生联结的旧伤容易因膨胀而产生撕裂。
已经培养出来的飞行员,身上有未愈合的伤口,一般也不被允许执飞。
但春节期间所有人都已经安排好固定排班,谁也不愿意放弃自己计划好的假期,顶别人的班。
“你都不问问我大年初一有没有安排?”宁佳书不服。
“我还不知道你,你能有什么安排?”
何西说完,把她拉到一旁,背过夏图南压低声音,“帮帮忙,你那帮亲戚我还不知道吗,你出去工作,还能顺便把拜年也省了呢,再说,霍钦约你跟公婆过除夕,你不是也不想去吗?”
“谁说我不想去?滚蛋。”她也压低声音,这下都懒得在心里翻白眼了。
宁佳书最后到底还是答应了。
毕竟要不是她留人吃饭,人家说不定也不能遭遇这场飞来横祸。
重点是她大年初一确实没有安排,宁父正在昆士兰修养,不能回国过春节,只剩她一个人给那堆亲戚拜年确实挺头大的。
当天夏图南跟公司申请了调配,与此同时,宁佳书的系统里多了一组未执行航班。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坐左座,但这确实还是她升上四道杠之后的首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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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佳书没料,当天公寓做完大扫除,小山回家转头就把她在旁边听到的小话告诉了宁母。
一老一小相处时间不长,关系倒是好得像穿一条裙子。
宁母当即打电话过来,“佳书!霍钦家人都这么诚恳邀请你回家过除夕了,你怎么能不去呢?你知不知道这样很过分?人家的父母也是父母,会伤心的。”
“你听谁说的,人家什么时候邀请我过除夕了?”
“我都听小山说啦,她当时就在何西和你旁边,听得清清楚楚。”
“……妈,你都不明白情况,就不要搅和添乱了。”
“我怎么就是添乱了呢?”
宁母深吸两口气平静下来,“佳书,妈妈跟你说,结婚不仅是你们两个人的事,也是两个家庭的组合。你在家任性妈妈不管,但你要是到了外边儿还礼数不周,别人就会怪我没教好你了。你为什么害怕和亲戚们打交道,就是因为和他们相处的时间太少,和任何人的感情是需要以相处来培养的……”
长篇大论像在给宁佳书上紧箍咒,她听得耳朵疼,把话筒移远,吹着阳台上的风沉思了几分钟。
宁母的话虽然烦,但确实有几分道理,“妈,你别说了,我考虑考虑。”
“那你好好想想,你要是真喜欢人家小伙子,自己也得主动点儿。人家的爸妈又不是洪水猛兽,多相处感情就培养出来了。”
“再说我就真不去了!”
宁母立刻噤声长达半分钟,最后才道,“妈妈帮你准备带去的礼物,宝贝早点儿休息,我去哄弟弟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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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佳书犹犹豫豫两三天,还是霍钦聊天时候主动告诉她,因为家里的阿姨好几年没回家,今年过年给她放假了,除夕当晚在外头订了宴席,会多准备两个位子,要是宁佳书来的话,还能顺便把宁母也一块儿叫来。
“我又没说要来。”宁佳书卷着座机电话线,“初一凌晨我有躺飞加利福尼亚的航班。”
“怎么忽然加了排班?”
“还不是何西。”宁佳书把事情经过吐槽一遍,“你说她怎么连掀个高压锅都能搞出氢弹爆发的气势。”
霍钦笑起来戳穿她,“难道你们不是半斤八两,所以才能做好朋友吗?”
宁佳书恼羞成怒,“我有像她一样炸过你的厨房吗?”
“嗯,只是一不小心把我的碗碟摔完,自己偷偷换了批新的。”
上回霍钦飞国外因为暴雨滞留将近两周,宁佳书某天起床想着给自己煮个面条,没料把碗柜里所有的碗碟一沓全摔了,怕霍钦发现,她又偷偷下楼买了批一模一样的。
“你到底怎么发现的?我不是一个不少地还回去了吗?”宁佳书纳闷。
“你买的新版碗背面多了一圈细金线。”
这观察力简直丧心病狂!
宁佳书无可辩驳只能撇嘴。
霍钦面上含笑,心情如沐春风挂掉电话,家里阿姨已经收拾好回老家的行李下楼。
他三两步上前,帮阿姨的行李拎到家门口,又帮忙叫了车。
“钦钦啊,我回家以后可别让你妈妈进厨房,她把东西翻得乱七八糟,过了年回来我都找不到。”
“阿姨您放心。”霍钦忍俊点头。
“还有啊,你妈妈说什么,都顺着她点儿,她年纪大了脾气跟小孩似的。”
“那是肯定的。”
阿姨在霍钦家呆了不短的时间,关系也和半个亲戚差不多,她叮嘱着,霍钦都应下来,把人送上车。
可惜阿姨说的“顺着点儿”指什么,霍钦此时还不大明白。
霍母向来宠溺儿子,霍钦要做什么,她从来都二话不说毫无原则答应,这么多年来唯一的分歧,无非就是女朋友的事情。
当时宁佳书劈腿的照片传遍了申航,霍母身为申航太太团的小核心,自然不可能漏过这个消息,身边多得是耳报神。
“你家钦儿这样好的孩子,怎么能找这种女朋友,要说,叫我们闭着眼睛瞎介绍一个,都比这强的呀。”
“漂亮是漂亮,就是我跟你讲哦,品行有问题的儿媳妇,真的不能选的。”
……
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霍母当时只觉得脸臊得慌,二十多年来都没在这些人面前丢过这么大的人。
当天气得她连麻将都没心情打,气汹汹回了家。
霍家就此掀起一场地震,可惜霍钦飞国外了,家里就霍爸在,一个人承受了这场轩然大波全部的威力,简直苦不堪言。
虽然后头论坛澄清了,不过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就算别人都相信夏图南的澄清是事实,可像霍母这样对宁佳书早有偏见的人来说,就算她没有劈腿,辟谣也并不能减轻她半分偏见。
毕竟她有那么多前男友不假吧?
光霍母自己见过的就有两个了,分手还跟前任藕断丝连,她不被误会谁被误会?
她是一想到自己阳光帅气、品行端正的儿子要和那样的女孩子吃得死死的,甚至还要结婚了,就想心绞痛发作。
霍爸被她折磨了好几天,直到她跟那群小姐妹替自己孩子相看起了年轻适龄的姑娘,家里才算稍微平静些。
等霍钦回来时候,风波貌似过去了,其实更大的暴风雨还潜伏在平静的海面下。
阿姨早有预感,特意叮嘱一句。
果然,除夕当天下午六点,霍钦驱车载一大家子到外滩吃年夜饭。
霍母中途一直低头看手机,直到快开始上菜前,才忽然提了一句,“诶呀,我老朋友忽然给我发消息,说他们也在这儿吃年夜饭呢,钦儿赶紧的,把你带来的香槟和杯子拿上,我们过去打个招呼。咱们那么大桌子,不行并个桌多热闹。”
霍钦满头问号,他特意订个大桌,是为防宁佳书忽然要来,没有地方坐。赶紧出言阻止,“妈,哪里有和别人家一块儿过除夕的道理,您还是别心血来潮啦。”
霍母桌子底下暗暗踢了丈夫一下,霍爸终于不能再装哑巴,“确实是好多年没见的老朋友了,后来调到北京分公司,霍钦你小时候还去过他们家玩儿呢,见见面碰个杯是应该的,拼桌嘛——”
霍母喜上眉梢,他却话锋一转,“我和钦儿的想法一样,还是不要了吧。”
话音才落,就被狠狠踩了一脚。
算了,霍母沉住气,拼桌不行,能说几句话也是好的。她的目的当然不是见老朋友。
这是一场名为叙旧,实则双方家长都在场的儿女相看。
她前段时间和朋友们一通排查,拿着十几年的通讯录挨个回想,总算查出一个最棒的。
背景相当,女孩儿本人还是斯坦福硕士,在美国太平洋投资管理公司工作,下半年就有望回上海定居,长得比起宁佳书来也绝对不差,顶尖的气质大美女。霍母瞧见照片当时就乐得合不拢嘴了。
霍母觉得自己挺了解男人的,甭管什么君子,嘴上说着不要,只要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往跟前一站,哪能心里毫无触动呢。
第92章
说是许多年没见面的老朋友, 但双方寒暄内容全是自己的孩子。
霍钦呆在别人的包厢里,忽然隐约明白霍母为什么非要他订离家这么远的餐厅吃年夜饭了。
叔叔阿姨的提问也越听越熟悉。
“小霍你平时有什么兴趣爱好?”
“平时喜欢自己下厨房吗?”
“休息日喜欢做点什么呀?”
简直就是相亲必出的灵魂发问三连。
霍钦坐如针毡,抬头望去。对面的女孩显然清楚今天的目的,始终面含微笑, 态度松弛。
他礼貌回答完所有的问题, 只在最后道, “我现在的休息日一般以女朋友的活动为主,她喜欢去健身房, 游泳或者逛街。”
“女朋友”这三个字一出, 气氛立刻有了一瞬冷却,连霍母笑容都僵持了。
霍钦本不愿意戳穿自己的母亲,霍母赌的也正是儿子不会当着别人的面落她面子,可眼前的局面确实令他由衷感到失望。
佳书害怕她不高兴, 为除夕这顿饭患得患失犹犹豫豫好几天, 她从来是个骄傲过头的人, 面对他的家人,已经姿态放足够低了。
却没料妈妈竟然在他有女朋友的情况下,仍然介绍别的女孩给他认识。
这无论对佳书, 还是对他, 抑或是对面的一家三口, 都是一种羞辱。
她是打心底觉得佳书和他不会长久,还是打定了主意不能让他们在一起?
无论是哪一种,都足够叫霍钦生气。
在他这次回答过后,寒暄便在尴尬中匆匆忙忙结束。
刚回到自己的包厢,霍母便开始生气,“钦儿,你到底在干嘛, 好端端的提什么女朋友?你知道吗,我托了好几个姐妹帮忙才约到的机会,你这么来一出,完全弄得我里外不是人了!”
……
她喋喋不休埋怨完,意识的霍钦长久没有说话,抬头望去,只能瞧见儿子冷肃的脸,声音无波无澜。
“妈妈,你也知道我有女朋友。我以为你不知道。”
霍母从来没听过儿子用这样的语气跟自己说话,她被震慑了一瞬,怒气更上一层,“可你那个女朋友能结婚吗?”
“钦儿,妈妈可以不在乎你结婚对象的家世相貌,但至少她得是个好姑娘。一心一意爱你,不舍得伤害你,不会总让你伤心给你添麻烦。可宁佳书呢?能做到哪条?她爱你的程度同你爱她是对等的吗?她既没有责任感,也不善良,如果真的在乎你,为什么不和前男友们断得干干净净,为什么要让公司传出那些难听的话,让你脸上蒙羞?”
“年轻人总想为自己的爱情跟世界对抗,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不是这个世界在阻拦你,而是你的爱情本身就不堪一击。你们的道德观念、感情底线不一样,现在你可以不在乎,但等未来婚姻的激情消磨光了,这些原则性的问题暴露出来,每一件事都足够会成为你们之间天堑一样的鸿沟。”
“未来的事情谁也不能担保,与其那时候相看两相厌,还不如就让你们彼此的记忆留在最好的时候。再说,妈妈费这么大劲儿到底是为了谁?今天那个女孩子人家斯坦福毕业,长得又好看,哪里都比宁佳书强。你就算不喜欢她,当个朋友也是好的,何必让妈妈下不来台。”
……
隔着包厢薄薄一道木帘,宁佳书只觉得那些拷问每一句都像巴掌往她脸上招呼过来。
她此刻唯一庆幸刚刚电梯挤,宁母拿着礼物在后头等下一班电梯。
“小姐?”带路的服务生小声提醒她。
“算了,你去忙吧,我可能记错房号了。”
宁佳书不想再听接下来的内容,她脑子里千回百转的念头闪过去,最后只吐出这样一句话,说完就快步往回走。
走廊拐角迎面有腊月的风吹来,她却感觉脸上火辣,快要把皮烫破了。
是的,按照宁佳书的性格,刚才应该进去把桌子掀了,再狠狠羞辱恶婆婆,你挑剔我,我还不想嫁你儿子!世上两条腿的蛤蟆难找,男人还不好找……损到别人都气得快死了,宁佳书才算能出完这口气。
可是,她不想让霍钦难堪。
霍钦为她做了很多很多事情,连家里那么大的分歧都试图自己一个人解决,不让她跟着难受,但她好像从来没为他做过什么好事情。
那就走掉好了,为这个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场面,选择一个彼此都体面的离开方式。
宁佳书面上火辣,完全不是因为霍母的评价感到羞耻。
而是她发现,纵然她再不爱听,但站在一位母亲的离场上,霍母那番话竟不是没有道理,她确实在全心全意为自己的儿子着想。
宁佳书能承诺自己现在对霍钦全心全意,但这份爱却无法保障在未来,他们之间能永远不生嫌隙,不生变故。
旁的不说,连眼前季培风这件事情,她都束手无策。未来她又拿什么资格保证?
宁母刚出电梯门便和佳书撞上,奇道,“佳书,你怎么不进去,还没找着包厢位置吗?怎么不问人呢?”
宁佳书从宁母手中接过礼物袋子,目不斜视看着下落的楼层数字。“我忽然不想吃了。”
“你这孩子怎么反复无常的,才开车过来,怎么又不吃了?”
宁母气坏了,感情她在家里劝了两天白劝了。
宁佳书没有心情解释,直接把平板从包里拿出来,找到飞行计划指给她看。
“看到了吧,几个小时之后我就要飞加利福尼亚,算上往返机场的路程和准备时间,我还有两个小时吃饭。比起吃饭,我现在更想回家洗澡闷头睡两个小时。”
宁母被推着往外走,“你早点不告诉我,这么出尔反尔把妈妈叫到饭店里遛了一圈,回家竟然还睡得着吗?那礼物怎么办?不吃饭总要打个招呼吧?”
“拿回家,下次就省得买了。”
宁母以为她是临阵脱逃,又开始胆怯,连半个字都再懒得和她讲,上车就气鼓鼓看着窗外,脸撇朝一边。
“对不起,妈妈。”
宁佳书收回视线,低头启动引擎。放在平时她也许还有心情哄宁母几句,但今天宁佳书连自己的脑袋都空荡荡像被台风过境,找个逃开的借口已经使尽浑身的力气,旁的内容是半点也挤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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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钦人在包厢里,不知道外面发生的插曲。
他听着母亲语连珠般连讲出的大段道理,内心的失望已经到了顶点。
教养不允许他条条顶撞自己的母亲,直等她说完,才抬起头来。
神情彻底冷峻,他凝视她,一字一句道,“妈妈,你没有感觉自己很不公平吗?”
“你从未放下偏见和她好好相处过哪怕几个小时,却妄图用陌生人那里得到的只言片语来对我的人生做出自以为公平的裁断。”
“佳书和你的认知恰好相反。她善良、孝顺,无论对亲人朋友、还是工作,都尽全力负责。她很骄傲、很要强,每做一件事情都想做到最好,她不像你口中那样没有底线,正是因为她太好了,所以才会有人喜欢她。无论是您知道的前男友、还是和畅……也包括我自己。”
“我是个成年人,你应该相信我有足够的判断能力,我知道我爱上的是什么样的人。”
霍母一个字儿也听不进去,她就觉得是自己的儿子被欺瞒了,压下怒气问道,“如果我一定不答应你们结婚呢?”
霍钦闭上眼睛半刻,扶在椅子上的指尖发白,他终于开口。
“您生了我,我是你的儿子,我劝不了您,您极力反对的事情,我没有办法去做——”
“但我能选择不做什么,这您也没有办法。我没办法娶一个我不爱的人,所以不管您再怎么劝我,我也不会结婚,直到我不再爱她那天为止。”
“您知道我放弃一个人要多久吧?从西澳学飞到现在七年,我没有一秒钟忘记过她,您可以期待下一个七年,我能不能成功。”
霍母呆呆看着他,像从未认识过自己的儿子,“你……你怎么能对妈妈说出这样的话?”
“我不愿这样,可您没有意识到吗?妈妈,您的决定对儿子来说同样残忍。”
包厢的最后一道菜上齐,但这顿饭谁也没有心情再吃。
霍父从头到尾旁观他们母子之间的争执,没有出言打断,像以往一样打圆场。他很清楚,妻子和儿子彼此的想法已经根深蒂固,这关系到家庭的未来和他自己的人生,调和矛盾的唯一方式只有一方退步而已。
他不劝,是因为妻子的人生每一步都顺风顺水,唯有让她按自己的想法去撞得头破血流,她才会真正重新审视自己的对错。
“咦,客人还没来齐吗?”
客房经理看包厢里空着的座位奇怪道,“刚刚在前台明明有顾客报了房号的呀,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霍钦心中一紧,“什么样的顾客?”
“挺漂亮的一位小姐。”
“宁佳书,她怎么也来了……”霍母又是心虚,又是惊讶。
霍钦怕佳书最后不敢来,便没有提前跟霍母打招呼,闻声回头看他妈一眼,“是我邀请佳书和她的家人一起来的。”
他说完又问经理,“那人呢?”
经理赶紧按下耳麦,问刚刚派去领路的服务员。
服务员隔着耳机茫然道,“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说是记错包厢号了,然后就调头走了。”
霍钦提起来的心从峰顶落进悬崖底,黑沉的眼神波光彻底淡下去。
他拎起椅背上的外套便往外走,行到门口,回头道歉,深深鞠了一躬。
“爸、妈,对不起。我去找她了,年夜饭你们自己吃吧。”
第93章
出了包厢, 霍钦才发现,手机里有半个小时前佳书说要过来的消息。
可那时候他还在别人的包厢里,自然不可能看到。
霍钦按下号码回拨,不过宁佳书这时候已经把车开上中环了。
她撇了一眼静音显示的来电屏幕, 又看了看副驾驶无知无觉的妈妈, 悄悄按了挂断。
车厢这样静音的环境里, 她只要一接电话宁母就能察出不对。
上高架桥之前本来没有堵车的迹象,直到快走完一半路程时, 车流忽然滞塞了, 这一塞就塞了二十分钟。
外头下着小雨,她从后备箱找了把伞,撑着走了四五百米到前头一看,才知道是出车祸了。
一辆爆胎的小轿车横在路心, 被另一辆来不及刹车的SUV拦腰撞到, 现场状况惨烈, 车一阵阵冒着烟,SUV里的一家人被扶出来半靠在路边,小轿车严重变形, 司机已经唤不醒了, 卡在里边也救不出, 只能瞧见驾驶座下,静悄悄被雨水晕开的大滩血水。
后边还有七八辆连环追尾,但都是小碰擦。
毕竟是年三十,无论道路抢险救援车还是值班的消防交警120,人手不够,赶到的速度也要比平时慢。
宁佳书叹气,果然就算是一年到头最喜庆的节日, 也还是有人欢喜有人愁,人类的苦难并不相通。
已经有热心人帮SUV里救出来的一家人撑伞,还有人沿车流逆行,大声寻找有没有医生护士。
宁佳书低头了一眼表。
再看那家人妻子额头仍在淌血,一股脑渗进领子底下,只不过她似乎无知无觉,只捂着小女儿的眼睛把她抱在怀里,寒风中冷得发抖。
犹豫再三,她最终快步折返,把自己车里备用的毯子和急救箱都取出来。
急救护理也算飞行安全行业的必修课,人们七手八脚撑着伞,她三下五除二将女人头上的伤口消毒,绷带包扎严实。
男人躺在地面,大约是肋骨断了,宁佳书不敢随意移动,只帮他把身上的出血点都消毒后包好。
小女孩坐的后排安全座椅,倒是没有受伤。
小小一个,坚持从妈妈怀里滑出来,牵爸爸的手帮他呼痛痛。
看着宁佳书包完纱布,又小声问她,“你是医生吗?”
女孩扬起来的小脑袋被雨淋湿,头发打成一缕缕的自然卷,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凝视她。
“不,”宁佳书抬手帮她擦掉脸颊的雨水,“我是个飞行员。”
下高架两公里,车流不通只能步行。
怕时间赶不及回家,宁佳书直接把钥匙交给宁母等车流通了之后再开回家,一再叮嘱她小心之后,才撑伞拿着飞行箱往前走,下了桥再打车直接去机场。
任何人都难以避免被接连发生的坏事情影响心情,但宁佳书却不能让现在的情绪带到几个小时后。
到了机场,她就必须把所有的坏情绪都封存好。
这还是第一次和霍钦搭档跟飞时,他讲的费斯汀格法则。一丁点的不愉快都可能会引发一系列效应,扩大到所有人、所有事情都出错。
擦掉斜扑到脸上的雨水,她一手拎起飞行箱越过水洼,一边努力想点开心的事情。
比如庆幸自己没有提前把制服换到身上,到了公司更衣室还有整套干净的衣服可以换。
在加州落地,或许休息之余的时间还可以见见她改装训练的老朋友。
还有,便宜弟弟差不多可以送幼儿园了吧?
……
纵使脑海里一再闪现血淋淋的车祸现场,但随着她能回想的开心的事情越来越多,呼吸终于渐渐平缓下去。
比起刚刚小轿车里的司机,抑或是地上的一家人,她今天的遭遇真是微不足道。
宁佳书浑然忘了霍钦的来电。
不知道霍钦在车载广播里听见高架桥车祸的消息,又打不通她的电话时,大冷天急得汗落到眼睫上,抬手擦了,又开始联系宁母。
“咦,小霍你别急啊,她没事儿!”宁母赶紧解释。
“是别人的车出车祸,我们就是在中环堵住了,佳书她怕时间赶不上,自己先下高架桥打车。这会儿在去机场的路上,可能是调了静音没听见你给她打电话呢。”
宁母清晰能听到话筒那边传来松气的声音,霍钦往身后车门靠,觉得脚底软得发飘。
“没事就好。”他不知道说给别人听还是说给自己。
宁佳书抵达机场第一件事情,先到公司借员工宿舍的卫生间洗澡换了制服,出来时候,同班组的空乘小姐姐还顺手帮她泡了一杯热咖啡。
“谢谢你呀。”宁佳书抬手举杯,冲对方笑了笑。
小乘务挺不好意思的,等了两秒才想起来,“哦,机长,刚刚你在里头洗澡时候,我好像听你手机一直在震动。”
完了!
宁佳书猛地想起来,赶紧往换下来的大衣外套里翻手机。屏幕才亮就是二十通未接来电,按下回拨,再然后——
她便听有铃声从门外传来。
迟疑了两秒,她疾步走到门口,拉开宿舍门。
果然,霍钦就站在门口。
走廊的打光从他背后落下来,高大颀长的身形投下大片阴影,宁佳书看不清他的脸,但能瞧见他灰色大衣上沾着的雨雾,冷冷的,仿佛携着腊月的寒风与潮气,伞柄尖处的雨很快顺着低下来,聚成一片小水洼。
宁佳书甚至都没想起来问,“你怎么来了?”只呆呆凝望他,愣道,“这不是女员工公寓吗。”
一楼入口处追上来的老大妈喋喋不休埋怨,“我都说了男士要登记要登记的呀,好好一个小伙子,怎么年纪轻轻聋了哦,侬勿要赶去投胎伐。”
要不是看他长得帅早就叫保安了!
直等和宁佳书四目相对,他一颗心才算真正落到了实处。
“对不起阿姨。”霍钦低头填别人递过来的登记册子,一边跟宁佳书解释,“我问了你的副驾,他学员时期是我带飞的,他说你在这边了,我就直接过来了。”
宁佳书注意到他写联系方式的手在颤,大抵是被冻僵的,白皙的指节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