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逸的声音嘶哑得不类人声……一个瘦骨嶙峋的灾民缓缓站了起来,他裸露的肚子象透明一样,几乎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盘卷着的肠子……“谁的孩子?是你杀了他?是你杀了他?”
几乎没用力气,高逸就把他拎了起来,直对着他麻木的脸大吼……灾民望着几乎贴到他脸上的高逸,有些委屈地分辩:“我……我……我是用自己的孩子换的!”
易子而食!高逸只感到身心巨震,这个只在前人典籍中看到的典故,高逸从来都嗤之以鼻,以为不过是古人穿凿附会、故作惊人之说,不想今天竟活生生地看到了……“为什么?为什么……”
高逸象在问那个父亲,又象在问自己……灾民浑浊的眼中慢慢渗出两滴清泪,眼里的无奈顺着泪水直涌出来,喃喃地,象在回答高逸,又象在自语:“我……我……我还有三个孩子,不想……不想他们都饿死……”
三个孩子都光着身子,薄薄的皮肤下肋骨和青筋清晰可见,全身上下无一例外地瘦小,惟有肚子却出奇地大,呆滞的眼中流露出的,只剩下对食物发自内心的渴望……高逸只感到阵阵晕眩,大吼一声,一脚踢翻锅子,猛地冲出破庙,发狂一样奔行在空旷的原野,猎猎寒风象刀一样割在脸上,高逸只感到全身软软地,象浸泡在一种悲哀和痛苦混合成的液体中,人的生存和尊严,究竟哪一个更重要?高逸祈盼,永远都不要有答案!
这是一柄平常不过的剑,但倒在这柄剑下的人,无一例外都决不寻常,高逸握住它的时候,似乎也感受到它那昔日的辉煌……握住剑,高逸默默来到母亲面前,慢慢跪了下去……望着跪在面前的儿子,母亲的心里阵阵心悸,从儿子悲哀和痛苦的眼神中,母亲已知道,儿子感受到了生命的苦难……“娘,孩儿不孝,要违背誓言,用这把剑,去做一件良心要儿去做的事……”
儿子的声音异常平静……望着儿子坚定的表情,母亲的心在下沉,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母亲幽幽地道:“孩子,天下不平事无穷,你做得完么?苦难之人千千万万,你救得了么?”
“做得一件是一件,救得一人是一人!”
儿子的声音坚定如磐石……母亲的心象针扎一样的痛,感到儿子在离自己远去,也许,自己过去对他的教育,反而是害了他……强压下将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母亲平静地道:“去吧,只要你认为值得……”
儿子没有犹豫,磕头,起身,出门,大步而去……猎猎西风,吹拂着他雪白的衣衫,随风摇摆、飘逸,惟有衣衫下的身体,挺得笔直、笔直……望着儿子渐行渐远的背影,母亲突然感到,终有一天,将永远地失去这个唯一的儿子……此刻,母亲的心里,痛得只剩下麻木……夜,月上中天,月光如水,一视同仁地照着秦川大地、万里河山,照着华阴县郊的周家大仓,以及仓外无数等待奇迹的灾民……周俊在大仓的刁楼望着下面无数灾民,不禁对父亲的远见卓识感到由衷的钦佩,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大仓造得就象个坚实的堡垒,仓墙立壁十丈,刁楼箭垛一应俱全,可以容几百名兵丁在内驻防……当然,现在只是由他率十几个华山派弟子以及几十名家丁在这里守着……望着那些生死莫辨、横七竖八的灾民,周俊有些不理解他们,明知这儿的粮食不会有一粒落入他们口中,何以还要在这里无望地守侯?难道要用死来考验自己的心脏是否够硬够坚强?
就在周俊胡思乱想时,有些吃惊地看到明媚的月光下,一个白影飘飘然似乘风而来,轻灵曼妙的身形如一只白鹤掠地,转瞬既到仓墙之下,然后身形猛地向上拔起……周俊感到有些好笑,要想一跃而上十几丈高的仓墙,那决不是人力所能办到,果然,白影在不及仓墙一半高时就开始向下坠落,就在此时,白影突然一剑刺向仓墙,“叮”地一声脆响,白影借力再次凌空向上拔起……当刺到第三剑时,白影已跃上高高的仓墙……望着那个白巾蒙面、斜立危沿、飘飘欲仙的白衣人,周俊呆呆地不知所以,这样的武功不要说亲眼一见,就是听都没有听说过……跃上仓墙那一瞬,高逸已然看清了仓内一切,一两个睡意朦胧的汉子在刁楼内守着,仓内,几个守夜的家丁正喝得酒酣耳热,不时把桌上的肉块扔向一旁守着的两只恶犬,两只恶犬大约吃得太多,只是懒懒地嗅嗅,然后神态倨傲地走开……跃上仓墙前,高逸并不想伤人,但一看到如今尚有人喝酒吃肉、用肉喂狗,只感到胸中腾地升起一股无名之火,杀机暴涨,只感到这样的人不杀不足以舒胸中难平臆气……两只恶犬首先发现了入侵者,立刻咆哮着扑向高逸,高逸展开双臂,如只大鸟从高高的仓墙上凌空掠下,掠过两只恶犬,直扑那一桌醉汉,身后,两只恶犬的叫声嘎然而止,跌跌撞撞地冲出几步远,然后颓然跌倒……几个守夜的醉汉发现有人扑到近前时,也同时感到喉间一阵冰凉,然后是滚烫粘稠的液体流满脖子胸膛……高逸恍若梦境般不停地挥剑,冲上来的人很难有挡得了一剑者,第一次杀人,高逸没有一丝的恶心和愧疚,只感到巨石一样横亘于胸中的悲哀和痛苦,随着长剑的一次次挥舞而麻木……终于,再没有人扑上来,高逸环目四顾,除了几个躲在角落簌簌发抖的人影,身边横七竖八地躺满了流血的尸体,高逸收回剑,踏着满地血泊来到门边,慢慢地打开了粮仓厚重的大门……沉闷滞涩的开门声,惊起了门外似睡非睡的灾民们,望着打开的大门,灾民们疑惑地不知所以,仓内飘出稻麦的香味,氤氲着四散开来,这是灾民们曾经万分熟悉的香味,这是令他们魂牵梦扰的香味……终于,几个胆大的灾民小心翼翼地探入仓门,然后,就看到了那些黄澄澄的稻谷、小麦、玉米……灾民们不断地拥过高逸身边,拥进深深的仓门,然后,发出各种惊天动地的声音,有人在大哭,有人在狂笑,同时,不忘把那些黄灿灿的颗粒拼命塞进嘴里……望着喜悦得迹近疯狂的人们,高逸心中却无一丝的欣喜,救得他们一时,能救得他们一世么?高逸不敢往下想……默默退出大仓,只感到心中的压抑并没有减轻几分……乘着月色,高逸飘然而去……
第五章 狱灾
京师,九王爷府邸,那间凝重幽静的书房,檀香缈缈如旧……九王爷独坐其中,一纸最新的谍报就在他的手中,默默看着谍报,九王爷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谍报上只有寥寥几个字:九月初九夜,高逸潜入周家大仓,杀华山派弟子十二人,一夜劫尽大仓千担存粮……周家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灾民们天生地懂得,任何地方,只要出现劫粮事件,必遭官府镇压,届时只要是流民,无论有无参与,都可能在剿灭之列,所以大家都聪明地躲开……高逸象以往一样,还是每天去村里的旧祠堂为孩子们讲学,生活似乎一切如常,只是如今,向孩子们讲授圣贤之书时,高逸对之又多了层更深的感悟……这日正在讲学,村外传来隆隆的马蹄声,高逸没有在意……自周家大仓被劫后,不时有华阴县兵丁衙役到村里来搜捕劫匪,偶尔抓几个来不及逃走的流民充数,然后草草收兵交差……这一次却有些意外,马蹄声直奔学堂,高逸正惊疑间,学堂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抓住江洋大盗高逸!不要跑了高逸……”
高逸终于从官兵们乱哄哄的叫声中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来到门口,高逸冲领头的参将拱手道:“将军大人,高逸一介书生,何来江洋大盗之说?”
“就是他!我认得他的身形,烧成灰我也认得!”
一个华山派弟子打扮的年轻人指着高逸大叫,高逸依稀认得他是周大户的儿子周俊……“好啊!给我拿下,为我殉难的弟子们报仇!”
一个清瘦的老者振臂高呼,从他的打扮和气势,高逸猜到他就是华山派掌门柳清风……不待高逸分辨,几个华山派弟子已然挺剑刺来,一出手就是夺命的招数……知道已无法抵赖,高逸不再言语,迎着华山派弟子冲去,举手投足间,几个华山派弟子的长剑纷纷脱手,高逸夺过一柄长剑,仗剑向外冲去……兵丁衙役们呐喊着围上来,高逸长剑急刺,当者纷纷受伤,还好高逸考虑到他们不过是奉命行事,维持地方秩序,所以并没有下杀手……眼看就要冲出包围,突然打横一道凌厉无匹的剑光斜斜刺来,高逸只得出剑招架,立即被这柄剑重新挡入包围,持剑者清瘦健硕,赫然就是华山派掌门柳清风……望着这个一派之尊,当世有名的剑法名家,高逸好胜之心突起,一声清啸,长剑直逼柳清风,剑法空灵、飘忽……柳清风一声大吼,浸淫几十年的华山剑法延绵施展开来,象华山一样占尽险、奇、绝,丝丝剑气透锋而出,四周兵丁衙役被逼得纷纷后退……高逸处在剑气纵横的中心,却是气定神闲不以为意,长剑平和绵密,似乎气势上差了许多,却象华山飘渺无迹的烟云,始终笼罩着华山绝顶……数招一过,柳清风心里惊骇莫名,怎么也不相信世间竟有如此随心所欲、无迹可循的剑法,完全超越了“法”的概念,堪称“道”的境地……柳清风又慕又妒,想自己穷一生的精力也没能窥到其中门径,而对方年纪轻轻,就已经完全超越了自己,若不是自己有几十年的实战经验,保命都成问题……就象险奇绝的华山劈不开飘渺的云雾,柳清风的长剑也刺不透对方剑网的绵密,反而被那剑网网住,想退都不可能……再顾不得颜面,柳清风一声大吼,猛地刺出一险招,人却立刻弃剑后退,失去内力支撑的宝剑,立刻被那剑网绞成碎片……总算脱出对方的威胁,柳清风只感到全身大汗淋漓……“高逸,你看这是谁?”
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高逸浑身一震,远远地,母亲痛苦地望着自己,她的身后,是周俊那得意的神情……“弃剑投降,不然杀了你的母亲!”
周俊的声音象在高逸耳边轰响……望着相依为命的母亲,高逸怎忍心看她血溅当场,几乎没有犹豫,高逸扔掉手中长剑,仰天长叹:“罢罢罢,放开我母亲!”
柳清风慢慢走近,猛地握住高逸双臂,只听“喀喀”数声,在华山派分筋错骨手下,高逸双臂关节尽折……“穿了他的琵琶骨!立刻押解进京!”
这是高逸晕过去前,最后听到的声音……京师,刑部大牢……高夫人把自己最后那点首饰全贿赂出去,也仅能打通刑部大牢这层关节,得以偷偷去死牢探望儿子……大牢阴暗、潮湿,长长的甬道两旁,依稀可见班驳的暗红,层层叠叠象经过千年的堆砌,在如豆的油灯摇曳的昏黄下,渗出无数冤魂缈缈的气息……高夫人虽有林嫂陪伴,仍感到一种揪心的恐惧,任谁走在这里都会感到恐惧,何况,这里还关押着自己的儿子……在狱卒的引导下,高夫人终于在大牢最深处看到了自己的儿子……目光透过牢门的栅栏,高夫人只感到心如刀绞,这是自己的儿子吗?这是自己那个英俊儒雅、丰采逼人的儿子吗?血迹斑斑的衣衫已很难看出它原有的颜色,披散的长发也失去了原有的光泽,长发下曾经始终带着微笑、美玉般的面庞,如今,只剩下暗淡的死灰……高夫人猛地伸出手,穿过栅栏的缝隙,她只想、只想感受一下真实的儿子……听到响动,高逸吃力地抬起头,游离的目光渐渐看清了牢房外凄绝的母亲,努力着,高逸想给母亲一个笑脸,可最终变成无法压抑的抽泣,象个受了委屈的孩子,高逸拼命挣扎着爬向母亲,折断的双臂使他无法站起,只能象蛇一样在冰凉的地面扭曲着前进,使劲扬着头,高逸想把脸庞偎进母亲温暖的手里,可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差那么一点点,锁骨上传来钻心的痛,穿过锁骨的铁链绷得笔直,死死地拉住了他的身体……高逸挣扎着,发出绝望的哀嚎……颓然垂下手臂,母亲强忍悲痛抹去脸上的泪滴,拼命告诫自己,眼泪救不了儿子,悲伤救不了儿子,如今,要救儿子只剩下最后那条路了……巍峨的府第,凶猛的石狮,宽阔厚重的朱漆大门……高夫人慢慢踏上门阶,敲响门上的铜环……门裂开一道缝,门后是门房那冷漠高傲的脸……“妾身是高逸的母亲,求见九王爷……”
“对不起夫人,九王爷狩猎未归……”
门房的声音冷淡而客气……王府内,九王爷躺在书房的摇椅上闭目养神,身旁,师爷在小声汇报着……“高逸什么时候问斩?”
闭着眼,九王爷淡淡地问……“明天,午时三刻……”
“那就提前半个时辰再让他母亲进来……”
第六章 获救
东市口,刑场,午时已过,日正当空……高逸的目光在人群中寻找,希望能最后看一眼母亲,可心里又怕看到母亲,不敢想象母亲见到自己血溅法场后的情形……“时辰到,斩!”
血红的令签扔了下来……人群鸦雀无声,看着一字排开的六个砧板上,六棵人头随着六个刽子手利斧的挥落,同时从砧板上滚落下来……高逸漠然地望着这一幕,心里在想,或许,这最先被斩的,反而是最幸运的几个……这次各地因抢粮而被问斩的多达数十人,开东市口刑场一次斩首之记录……终于轮到自己了,高逸把头慢慢侧着搁到砧板上,脸浸着砧板上粘稠温热的鲜血,十分难受,砧板下,几个同类的头颅散乱地扔着,其中一个的面庞正对着自己,毫无生气的眼睛似乎正在和自己对视……高逸努力把眼光斜向天空,蔚蓝的天空中随意地涂抹着几丝白云,白云下,一只飞鹰在慢悠悠地盘旋,高逸正羡慕着飞鹰的悠闲写意,一只慢慢扬起的利斧阻断了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闭上眼,高逸想躲开利斧上浓郁的凶残……“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有些熟悉的声音使高逸忍不住睁开眼,正好看见一匹雪白的骏马直冲入人群,冲进刑场,马上,是衣冠不整的九王爷……“立刻把高逸交给我,我要带走!”
九王爷的声音不容反驳……“王爷,可有皇上手谕?”
监斩官怯怯地问……“先把他交给本王,皇上那里自有本王解释……”
“这……王爷,这于法不合……”
“什么合不合,难道凭‘九王爷’三个字也不行?”
“王爷,下官没法向刑部、向皇上交代……”
监斩官十分为难……九王爷猛地摘下王冠掼到监斩官面前,厉喝:“本王用自己爵位担保,你就用它向皇上交代!”
登上行刑台,九王爷亲自扶起高逸……“王爷……”
高逸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九王爷眼里噙着泪花,在高逸耳边低低地道:“有难、同当!”
高逸本已干涸的眼里,泪水夺眶而出……王爷府一处幽静的雅室,当小郡主看到床上养伤的高逸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当初那个潇洒英俊的书生?这就是自己梦里挥之不去的身影?看着高逸那憔悴的面庞,伤痕累累的身体,小郡主心里尘封已久的柔情喷薄而出,象突然迸发的火山,要把她的身心整个地燃尽……就象出于本能,小郡主第一次学着照顾别人,为高逸煮粥熬药、洗脸疗伤,每做这些的时候,小郡主都自然得象本该如此……九王爷每天都来探望高逸,虽然王爷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但任谁都能看出,那笑容越来越勉强,高逸知道那是为什么,朝廷为了打击不断出现的抢粮事件,自然要乱世用重刑,以起杀一儆百之效,而自己的案子影响最大,人证物证俱全,板上钉钉,任何人想翻案都不可能,就是贵为王爷也不能随心所欲,不想再看王爷为难,高逸终于忍不住道:“刘兄,高逸的案子自己心里有数,生死有命,不必勉强……”
九王爷惋惜道:“高兄弟,当初你要先来找为兄就好了,其实各地存粮完全够灾民们度过饥荒,只是各州府均怕独自放赈引来灾民聚集,失粮事小,灾民聚啸成寇事大啊,因此各州府明哲保身,坚不放赈,饿死灾民无数……为兄得知这种情形后,已奏明皇上,责各州府同时放赈,即可救民于水火,又可防灾民聚啸,如今,饿死人的惨剧再没有发生……”
高逸闻言不禁在床上跪倒,拱手道:“刘兄,高逸替天下灾民谢谢你!”
扶起高逸,九王爷叹息:“兄弟的胸襟真让为兄佩服,为兄救你你不言一个谢字,却替天下灾民谢我,真是为国为民,先天下忧,侠之大者不过如此……为兄拼着性命不要,也要救你!”
一个月后,高逸的伤已经好了个七七八八,这天,九王爷满面喜色而来,执着高逸的手,九王爷兴奋地道:“为兄幸不辱命,终于救下了兄弟,只是,兄弟这个名字得改一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