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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档默默抽出两支烟,扔给我一支后把烟盒递给他,我们三个男人坐在那里半天没说过一句话。
“过了些日子,”打破沉默的不是我们,“Mat在休假离开前一晚醉醺醺地来找我,进门就哭了,我问他怎么了,他口齿不清地说了半天我也没搞明白他在说什么。然后他从腿包里掏出一份地图给我,我打开看,那是驻地城区的地图。有个地方被打了个叉,歪歪扭扭地用英文写着‘悲伤之地’,我认出是那个男孩的笔迹,而打叉的地方就是我们上次看到烧死人的地方。这时候我听懂Mat在说什么了,他说想他的三个孩子,然后就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着又开始哭。我从来没见到过他这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陪他靠墙坐在地上,搂着他的肩膀让他哭到睡着为止。第二天等我醒的时候他已经走了,没多久就听说他已经向公司提交了转职申请,并做了陈述。我知道他不想再回来了。”
搭档:“为什么Mat不彻底辞职呢?”
他:“我猜他也许永远无法离开这个系统,我是指那些和战争有关的,因为他需要偶尔回到战区才能放松自己,或者……他把一些什么东西永远地留在这里了……我也一样。”
搭档:“你们现在还联系吗?”
他:“联系,听说他现在和第二任前妻住在一起。”
搭档:“哦……”
他把烧了一大半的香烟缓慢地在烟灰缸里捻灭:“男孩问我Mat去哪儿了,我告诉他那个浑蛋回北美了,也许你还能见到他,但是会很少。他问我是不是有一天也会这样,我告诉他我不会……我们俩心里都清楚我在撒谎。我知道他没有安全感,但是他不知道其实我也没有安全感……那天我把我给他的香烟全部都买了回来。回到营区后被老黑看见了,就是那个外号叫皮条客的家伙。他是部队的一个中尉。他有很多不知道哪儿弄来的色情杂志并且四处推销,所以我们叫他皮条客;他告诉我说你这样不对,你不可能照顾那孩子一辈子,必须想别的办法,而且以后不能再对这种战争孤儿或者难民投入太多感情,因为这样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无论是对你还是对那些人。我说可能做不到。他骂我说你太贪婪了,你不可能拯救所有人,这样的孩子太多了,难道你要一一去帮他们弄个家?买走他们出售的所有东西?你必须冷静下来,并且学着冷漠下来,然后把那些热情转到别的地方,自己、女人、家人。我知道他是对的,但是我做不到……一个多月后老黑被流弹打中了大腿,离大动脉不到一厘米,差点儿死了。回去前,他塞给我一大摞色情杂志和几条香烟说这些东西都能卖,因为好多人找他要色情杂志。之后我们再也没见过面。”他叹了口气,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打火机,“也许是因为他说的那些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后来每次休假的时候我就开始忙于四处打听是否有人愿意收养那孩子。但年龄和国籍是个绕不过去的问题,所以进度非常缓慢。大约过了一年,在一次休假快结束时,有对住在亚特兰大的夫妇打电话给我表示对此感兴趣,想知道更多信息。于是我特地申请延长假期跑去(美国)中部见了那对夫妇。我告诉他们很多,并且给他们看了照片和我能提供的一切。也就是那次我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身份,那个孩子没有任何身份证明。在我们所处的秩序社会,你需要一些东西来证明自己的身份,一串号码或者别的东西,否则你很多事情根本办不了,我们认的是一串号码而不是人。但在那里,在战争边缘,活着,就是最好的证明,别的都不再重要。可是一旦把那里和秩序社会对接,牵扯到需要身份的时候,麻烦就来了——在当时(阿富汗)的混乱局面下,许多政府的部门根本不存在,就算你企图花钱打通关系都找不到谁来负责这件事,这才是最糟的。所以我只能试着说服那对夫妇让他们主动和我所在战区当地领事馆联系试试看,除此之外我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回到洛杉矶我又问了所有能问的人,找了所有我能接触到的关系,最后得到的答复是:很难。”
搭档:“我记得有专门的这种组织,救援那些战争孤儿的……”
他摇摇头:“你说得没错,我联系过,他们并没直接答复我而是要我提供更多资料,因为这种孩子太多了……多到你难以想象……所以我打算先回阿富汗,看看能不能再找出别的什么解决办法。但是,回去后我却找不到他了。”
搭档愣了一下:“出了什么事儿?”
他:“在我延期休假那段时间城里出了乱子——两拨军阀势力打了起来,因为双方都亲美,所以军方得到的命令是不能武力干涉,只能调停。大概一周后他们协议停火了,但整个城区已经被搞得乱七八糟,塌了很多房屋,伤亡了很多平民。我顾不上安全警告,连着两天跑去他曾经住的那里把废墟翻了个遍,没有尸体,只找到了给他弄来的那些家具和日用品。我问了营区的大兵和雇员,也问了所有我认识的当地人,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
搭档:“逃走了?”
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我不知道。”
搭档:“嗯……那后来呢?”
他仿佛难以呼吸似的深吸了口气:“大约过了两周,有天我带着几个伙计去很远的一个地方。快开出城的时候无意中看到在路边一个水沟里有某个似乎很熟悉的东西,我放慢车速后看清了,路边的水沟里趴着一具看上去很瘦小的尸体,套着一件灰色的NBA帽衫……我停下车,站在水沟边看了一会儿,但没有勇气把尸体翻过来确认……之后怎么回到车上的,怎么开到目的地的,怎么回来的,我都不记得了。一片混乱。”
他再次沉默了,我和搭档谁也没吭声,而是默默地等着。
“从那之后,”他再度开口的时候我们都听出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他们说我的脸色和神情看上去和当地的难民很像……我独自去过那个水沟,尸体已经不见了。我后悔自己当时没能去确认,因为仅仅凭一件衣服确定不了什么……但是……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搭档:“再也打听不到他的消息了吗??”
他无声地点点头。
搭档:“这件事你对Mat讲过吗?”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搭在桌子上的手臂:“过了一阵,下一次休假的时候我才告诉他。那天早上,我站在洛杉矶河边花了十几分钟才鼓起勇气给Mat打了电话。他听完之后沉默好久跟我说,‘杨,这就是你一定要在一个充满暴力的环境下想找回自己那点儿人性的结果,你很蠢,是个白痴,你在做没有任何人能够完成的事情。你说自己不相信超人,可你他妈的认为自己就是超人,但你不是,你只是个蠢货,我真希望我从来都不认识你。’我解释说那件帽衫也许只是巧合,并且我没有去确认。Mat没理我的解释,而是让我去找他,建议我们一起辞职去加拿大干伐木工。我什么都没说,不过我记得他最后那句话:‘真希望我们都从来没去过那里。’我知道他也很难过……”
搭档:“你会像Mat一样吗?我指离开战争,或者相对的、某种程度上的远离。”
他低下头想了想:“我不知道,没想过这个问题。”
搭档:“离开阿富汗去伊拉克是你申请的还是……”
他:“我申请的。”
搭档:“为什么?”
他:“我不知道还能去什么地方。”
搭档:“伊拉克和阿富汗有什么不同?”
他:“没有任何区别,一样充满了混乱、破坏、看不清源头的仇恨、血、愤怒,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恐惧和绝望,无论是杀人的还是被杀的。唯一不同的是那里看上去更荒凉一些,永远是刺眼的阳光。而我,还有我的同事所做的,以及其他公司的雇员们所做的也都和在阿富汗一样——我们把武器贩卖给那些人,让他们用钢铁和火药填满仇恨,然后再让他们认为这就是消除掉恐惧唯一的办法,但那只能招来更多的仇恨,使自己陷入到某种更加恐惧的地步。我很清楚这些。但,假如没有这些就不需要我的存在……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分裂。可这是事实。”
搭档:“没有一点儿希望或者不那么消极的东西吗?”
他摇摇头:“也许有,但我看不到。”
搭档:“为什么?”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沉默着。
搭档:“我猜,也许你知道。”
他虽然没有抬起头,但我注意到他做了个吞咽的动作,似乎企图在压制着什么:“他还只是个孩子,这个世上有太多我们认为美好的和幸福的东西他从来没见过。他没有享受过我们习以为常的那些,在他的记忆中只有痛苦、分离还有绝望,他记不清自己妈妈长什么样,但他清楚地记得弟弟死去的样子。他曾经问我为什么有人会因为不同而杀人,我没有办法回答他。在四处找他的时候,我明白了,实际上我为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我自己,我希望在地狱的边缘能找到一点儿安慰,就像是某种把我和战争隔离开的屏障,让我能暂时有一些安慰。我说过他在某些方面很像我,唯一不同的是他没有过选择……他还只是个孩子,他没有任何错,却承受那么多我想都不敢想的东西……我永远忘不了他满眼沧桑望着我的样子……也就是从那之后,无论是伊拉克还是我再次来到阿富汗,到处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在人群里,在某个废墟上,某处村庄,某辆车上,各种地方,仿佛每个孩子看上去都长着他那样的脸……挥之不去……对我来说,前线,战区,还是华盛顿或者别的什么地方都是一个样子,没有任何区别……我知道是自己出了问题,但是对此没有解决的办法。我说过,假如我想拯救自己的话只能举起枪对准自己的脑袋……你问为什么我看不到希望……因为……因为那个孩子已经带走了我的全部热情。”
一滴眼泪无声地掉落在他的膝盖上。
搭档默默地等了一会儿才试探着开口:“你……曾经为此……有过……呃,我是说,现在这样吗?”
他用手指摸了摸膝上的泪痕:“有几次。我不记得了。”
搭档:“你有没有彻底倾诉过这些……”
“你们。”他抬起头,除了眼圈微红外表情已经恢复了平静,“这也是第一次。除了你们之外我没和任何人完整地说过这些,因为我觉得这件事在我心里永远无法被平息。”
搭档抿了抿嘴:“那,有个问题我问过好多次了,但我还是忍不住要问: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我们:“我已经没的选择了,虽然最初是我所做的选择,但现在已经没有其他可能性了。我说过,我已经成为了一件武器,无法离开那里——战争?战区?地狱的边缘?我不在乎,因为我只能存在于那里,别无选择。”
回去的路上搭档依旧像昨天那样沉默着,没跟我交谈过一句。到了诊所楼下的时候,我看着他,而他没有一点儿要上去的意思。
我:“你直接回家吗?”
他默默点点头。
我犹豫了一下:“刚才,你忘了约明天的时间。”
搭档:“不需要了。”
我:“你是说……”
搭档:“你真的认为我们能帮他?”
我:“嗯……我以为你把这当作能力的挑战……”
搭档:“这不是挑战,我做不到。就像他企图拯救那个孩子一样,很无力,也不可能,只是某种程度的安慰罢了。”
我:“嗯……这的确是一个非常极端的……嗯……案例。”
搭档:“其实我们何尝不是他那样。最初我认为没什么大不了的,先听听看,也许能搞掂这件事,这就如同他最初接触战争一样。虽然昨晚我说这不是我们能解决的问题,但回去之后我还在想,用什么方法能先让他放松下来,再缓解掉第一层压力,等今天听到一半我就放弃了,我知道那不是我们能做到的,而且我不认为有人能做到。除非……”
我:“什么?”
搭档:“除非是他自己,因为‘面对’这种事情,是别人无法替你完成的。”说完他点点头,转身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整整一周,搭档都没来诊所,也不接电话,我忍住没去他家里打扰他。
一周后的傍晚,我收到一条搭档发来的短信:他走了。
我知道指的是谁,于是直接回复:去哪儿了?北美?还是战区?
他:看你的email。
用手机打开邮箱后我犹豫了几秒钟,离开餐桌去了卧室,拿起床头的平板电脑重新打开邮箱。在一堆乱七八糟的广告及各种邀请中,找到了那封搭档转发给我的电子邮件。
回到客厅,我坐在窗边的小沙发上开始读。
前不久休假的时候,一个在国内的朋友打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兴趣见心理分析师。我问她为什么要推荐心理分析师给我,她的答复很简单:因为他们想见你。我想了想,然后买了机票回到了中国。接下来认识了你们,并且花了两个下午和晚上坐在你们面前说了那些,包括最初我不打算提的。
这段时间既短暂又漫长。
回想整个过程,我仿佛重新经历了一遍记忆中的东西:混乱,仇恨,愤怒,无奈,还有那么一点点情感。我深信记忆是一种经验上的或者类似于此的提炼,但我没想到有些东西会如此强烈,甚至是某种直接的情绪。
其实最初我打算尝试着通过一些描述来说明这个世界有多悲伤、多无奈,那不是电影而是现实,无论是对你们还是对自己。但我能感觉到根本没有说清什么,全都是那种朦胧的、似是而非的东西。这是因为我整个人都是在不稳定的情况下说着什么,虽然竭尽全力让一些东西变得相关联但又莫名其妙地无所适从。但在这种状态下我之所以依旧继续说下去,是因为我认为在某种程度上战争也好,和平也好,它们本身就是没有具体轮廓的,是朦胧的,似是而非的。所以我还是继续、并且坚持讲完了,即便我根本没有任何心理上的准备。而另外一个让我讲下去的原因,是我深信:语言,是一种思维病毒,因为它能改写我们的大脑回路。但很意外,它作用于我反而更强烈些,正是这个强烈的冲击才让我清醒。
曾经,我认为生存也许有很多看上去合理的解释,但实际在某些地方生存不是其他什么,不是电影,不是薪水,不是奢侈的宴会,不是卡拉OK,更不是酒吧前台的某个漂亮姑娘。在某种情况下生存就是单纯地活着,没有更多了,更多都属于奢侈。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我都忽略了这点,只看到了繁华的那面,所以我无法接受来自真实的冲击。而现在我看明白了。我们,人类的认知体系真的有很大差异。我想,也许是因为这个世界没有给我们一个同样的地平线或者海平面去看同一个日出或者日落吧?也许。
每次想起这些我都会产生一种宗教性的恐惧——所谓未知力量。
我选择了原先我认为是对的方向,但是我忘记了同时也应该承担某种结果,这是个巨大的错误。在这之前我从没有正确理解倾诉以及倾听的精神力量,而是沦陷在某种情绪中,这很不好,很蠢。而让我认识到这点的,是你们。
我终于明白了我们面对的不仅仅是苦难和折磨,也不仅仅是悲伤和恐惧,我们还有更多的选择。这不是逃避,是经历痛楚更应珍惜希望,而不是忘记了希望。我一直以为,我早已死在战争中了,但是我并没意识到死去的并非是我的全部,我也不是阵亡的英灵,我只是把一些东西留在那里了而已。
那值得我回忆,但并不值得我为此而牵绊。
这两天,这短短的一小段时间,我们聊得并不算多,但你们是第一个让我尝试着把这些倾诉出来的人,也许不那么完整,也许不那么系统,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因为我为此已经背负太久,感谢你们让我把它们放下,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晰过,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忘记了这个世界很宽广,无论是精神还是力量;忘记了这个世界很系统,无论是信仰还是种族;忘记了这个世界同样也有很多选择,无论是情感还是生活。
而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并非别无选择。
感谢你们让我懂了这句话——生存的意义,就在于选择。
那么,我是时候该去做一个新的选择了。
——你们的朋友Martin Yang
我把这封邮件看了好多遍,然后端着平板电脑坐在那里开始走神。
不知道过了多久,电话响了。我回过神来,找到手机。
是搭档。
“那封邮件看了吗?”
我:“看了。”
搭档:“嗯,就是看了那封邮件我才清醒过来。”
我:“我能想象……”
搭档:“更关键的是我明白了一件事儿。”
我:“什么?”
搭档:“长久以来,我认为所有的事情都是某种心理成因,因为我精通于此,所以我能了解,我能解决,我能看透,我能通过分析和经验知道全部,所以我也就认定一切都没什么值得我投入的,无论是热情还是状态。所以,我才会消极并且无病呻吟。其实这一切都是我的问题而已,就像你休假时我说过的那样,一切都很好,只是我不好了,因此,我就认为是一切都出了问题。”
我:“那现在呢?”
搭档:“现在我明白了,你无法想象我有多震撼,我是指对自己的……见面说吧,你现在是在诊所还是在家?”
我:“家。”
搭档:“这就去找你,我想好好聊聊。”没等我说话他就飞快地挂了电话。
半个小时后他出现在了我家门口。
那天我们聊了很久,几乎一夜。
两天后的早上。
当我站在诊所门前掏出钥匙的时候才发现门没锁。
推开门,我看到搭档正带着他惯有的懒散表情坐在接待室的沙发上翻着杂志。
我边把外套挂在衣帽架上边问:“是一夜没睡还是时差又乱了?”
“都不是,睡得很好,天没亮我就醒了。”他头也没抬地继续翻手里的杂志。
我:“真少见,是不是……”这时桌上的接待电话响了。
搭档懒洋洋地欠身拿起听筒:“喂?”
放好外套后,我坐到斜对面的沙发上看着这家伙。
他抬起头似笑非笑地望向我,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对着话筒说:“是的,我们回来了。”


第四章 冷餐
“……所以那个朋友说,你们可以帮助我……”话虽然是这么说,但能看出来女孩的眼神中带着疑惑。
“这个……”搭档点点头,“能不能帮得上先另说,目前你还什么都没告诉我们,所以能先说说看是什么情况吗?或者,你需要什么样的帮助?”
“我……”她咬着下唇似乎在想。
十分钟前这个身材高挑长相文静的女孩找到诊所,简短寒暄后说是我的一个朋友推荐来的。她语调轻缓柔和,声音听上去很轻但很清晰,不紧不慢,一看就是受过良好教育并且在安定生活中长大的那类人。我和搭档都比较喜欢这类的客户。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往往是因为生活中的小事情而触发了某种问题,所以解决起来会容易些。如果年纪再小点儿,阅历再少点儿那就更好了,因为心理症结的根源藏得浅,分析和处理起来相对简单。“有点儿不忍心收他们钱。”虽然搭档会经常这么说,但也就是说说而已,实际上一分也没少收过。
女孩纠结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搭档:“嗯……我想知道能不能有什么办法让我更容易被人看透,让别人更容易了解我?”
“嗯?”显然他没明白,“不好意思我没理解这句话。”
女孩:“我是说,在很多时候,大家都说我难以理解,难以看透……这样……嗯……很不好,我能不能让自己更直接地被人一眼看透?”
搭档:“你所说的那个‘大家’,有特定所指吗?”这家伙从言语之间捕捉核心问题的能力让人望尘莫及。
女孩:“嗯……一些男的……”
搭档:“哪一些男的?”
女孩:“男友……嗯……前男友……们……”她略显不安地看了看我们。
搭档注意到了。“哦……”他点了点头,“首先,说明一下,我是心理分析师。而他……”说着他指了指我,“是催眠师。通常在初次接触的时候我们俩都会在,因为假若有必要催眠的话,这样会省去很多沟通时间——我无须再转述。但你觉得有些事情难以启齿,坚持只跟我一个人说也没问题,催眠师可以回避,你看可以吗?”
女孩:“不不,没什么难以启齿的,我虽然前男友有点儿多,但我不是一个乱来的人,所以不是指那种事情,没什么要回避的。”
搭档:“那你介意我录像吗?”
女孩:“嗯,可以。但是你们会保密……”
搭档:“这个你完全不用担心,之所以录像是因为……”他一面解释一面又看了我一眼。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于是起身架好摄像机,然后搬着椅子坐到了女孩的斜后方以便她的视线中没有我的存在。“……所以有关你的个人隐私方面完全没有必要担心……好了,现在,你能详细说一下前男友们对你的评价吗?”
我无声地按下摄像机的遥控开关。
“嗯……”女孩侧过头,我能看到她再度咬着嘴唇并且犹豫了几秒钟,“他们总是觉得我有所保留,没投入真的感情。我说的保留不是那种事……而是纯粹情感上的。他们老说我不够关注他们,甚至认为我是逢场作戏。”
搭档:“实际上你投入感情了吗?”
女孩:“每一次我都是认真的,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搭档:“那你为什么还要找我们呢?”
女孩:“因为……我觉得既然好几个……都那么说,是不是我在某些方面太……太内敛了,所以我想问问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我改变这点。”
搭档:“性格属于个人标签,也许我们能改变,但通常不会这么做,因为这种改变属于心理压制,会反弹的。”
女孩:“哦……也没有别的办法吗?”
搭档笑了:“有,但现在还不能确定,前提是我需要知道更多。也就是说……”他停下话茬,用征询的眼神看着女孩。
女孩看着搭档想了一会儿:“那你问吧。”
搭档点点头:“你交过几个男友?迄今为止。”
女孩:“七个吧……”
搭档:“吧?不确定吗?”
女孩:“确定,七个。”
搭档:“你的年龄是……”
女孩:“二十九。”这我感到有点儿意外,因为她看上去最多二十四五的样子。
搭档:“你的所有前男友都这么说你吗?”
女孩:“嗯……差不多吧。”
搭档皱了皱眉:“还是不能确定?”
女孩:“有不是这么说的。”
搭档:“几个?”
女孩:“两个。”
搭档:“但是那两个人也没有再和你继续下去,对吗?”
女孩点点头。
搭档:“那这两个和你分手的原因呢?他们有说过吗?”
女孩:“第一个是因为他出国了,我们俩联系越来越少,最后就分开了。”
搭档:“明白了,异地。那第二个呢?”
女孩微微垂下头:“第二个是我原来的上司……他……后来……后来就……”我们都注意到了她情绪上的变化。
搭档:“已婚的?”
女孩:“不不,没有,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离婚了。”
搭档:“他和前妻有孩子吗?”
女孩:“……嗯……有。”
搭档:“分开是因为你有来自家庭的压力吧?或者是多重的?”
女孩默默点点头。
搭档:“最后是怎么结束的?”
她叹了口气:“算是不了了之吧……”
搭档:“为什么说算是?难道实际上……”
“实际上就是。”她打断搭档的同时也打破自己一贯的温文尔雅,很明显,问题出在这儿了。
“和你交往最长的男友是第一个吗?”搭档不动声色地跳跃话题以避免她延续抗拒心理。
女孩愣了一下才回过劲儿来:“啊……对,是,将近两年。”
搭档:“你介意说说他吗?”
“他……”女孩稍微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想。“其实最初和他在一起是因为刚刚入职的时候我们俩分配到一组了,那一组就我们两个新人,所以感觉上相对来说近一点儿吧。然后……就在一起了。”
搭档快速扫了我一眼,我也留意到了——她描述的并不是人,而是为什么在一起,这表明她对他并不怎么认可。
搭档:“哦,那他是什么样的人呢?”
女孩:“他是比较开朗的大男孩,样子和性格都是,挺受女孩欢迎的那种。”
搭档:“那除了第一个和第二个,其他的呢?都是什么样的人?大体上有一致的地方吗?”
女孩:“可能是工作原因吧。我能接触到的都是那种性格比较稳重的男人,再也没有……嗯……那种……”
搭档:“年龄偏小的?”
女孩:“嗯,对。”
搭档略停一下舔了舔嘴唇,我知道这是他决定冒险前的标准表情:“其实你最喜欢的是第二个男人吧?”
果然!
女孩坐在那里没吭声。
“他是最让你动心的吗?”搭档没打算给她逃避的时间,“从各方面对你来说他都是让你觉得最好的,除了一点——他和前妻所生的孩子,是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