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搭档:“冲突怎么结束的?”
他:“接到我们通告后,前面军方几辆车带着重火力掉头回来了,M-2加上其他一些什么一通喷,后面的武装分子就撤了。他们跑的时候我抬头看了一眼,是一辆皮卡。接下来部队开始临时布防,找高地找更多隐蔽,呼叫空中火力支援。折腾几小时摆足了架势,但再也没有什么敌人来。于是,撤防,继续走。”
搭档:“就这么结束了?”
他:“就这么结束了,游击军和正规军就是这么打的。”
搭档:“死人了吗?”
他:“美军没有,伤了两个,临时包扎后等车队开到开阔一些的地方被直升机弄走了。”
搭档:“武装分子呢?”
他:“死了几个。安全后我们通过的时候,我看到路边有辆车在烧。”
这时搭档突然转了话题:“你杀过人吗?”
他愣了一下,盯着搭档看了好久才开口:“你认为呢?”
搭档:“我认为你有。”
那一瞬间,我从“佣兵”的眼神里看出一丝别的什么东西,非常复杂,很强烈但又难以猜测。
搭档:“没错吧?”
他缓缓地点点头。
搭档:“几次?或者说,几个?”
他恢复了平静:“我不会给你出示我前往地狱的通行证的。”
我记得这句话是加拿大人对他说的。
搭档:“是武装分子还是误伤的平民?”
他:“没有一个是平民。”
搭档点点头并快速地扫了我一眼。我也听懂了,这个答复也就是明确了他在战争中杀过不止一个人。
搭档:“是在被迫还击的情况下还是……”
他摇摇头打断搭档:“只可能是被迫交火还击的时候。因为即便是军方也不被允许胡乱射击,除非得到自由射击的命令。更何况我们是被定义为非战斗人员的公司雇员。”
搭档:“这种情况下需要承担什么吗?”
他:“如果是武装分子就不需要,假如是平民那后果会很糟。”
搭档:“我曾经看过一些报道,说美军在阿富汗还有伊拉克射杀平民,是真的吗?”
他想了想:“这种事情我不能准确告诉你是对的还是胡编的,因为我说过,很多时候你无法分辨哪些是平民,哪些是武装分子。通常武装分子和平民的区别就是是否持有武器,这也是唯一的标识。没有军装,没有狗牌(2),没有其他更多。所以一个看起来是平民的当地人很可能在下一秒端起不知从哪儿弄来的AK(3)就把你轰了。我是说,这种事情很难讲到底是怎样。也许报道说的是对的,也许是错的,或者是误会。但你要问我的话,我只能告诉你:不知道。”
搭档:“之后是什么感觉?”
他:“什么之后?”
搭档:“有过杀人的经历后。”
他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目光看着我们身后或者更远的地方:“最初……是诧异,也许是别的,我说不好那是什么……总觉得这一切不是真实的,有时候甚至会梦到那不是自己造成的。然后……然后我发觉越是在和平的环境中,越是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记得一次休假我去了纽约,那天是在公园,阳光很好,很温暖,我看着草地上年轻的女孩在晒太阳,小孩子们在玩,还有很多情侣、老人散步,另外有一些人挂着耳机跑步……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而且都是安全的,没有任何问题。按理说我应该感受到的是舒适,但我发现似乎有点儿不对劲儿。我停下,看了好一阵,明白了。因为眼前的这些就像是我在看一张照片、一幅画、一个电影画面,我和他们之间有一层看不到但是无法破坏掉的屏障,把我和这一切分割成两个空间,不在一个场景内。虽然我很清楚假如愿意我可以走过去触摸到他们,可那种‘我不存在于此’的感受非常强烈……越是平静安宁的环境中越是强烈。那是一种……我没办法说清,但愿你能明白,我已经在尽力解释这件事了。”
搭档:“这种感觉常有吗?”
他:“每一天。”
我们又都再次沉默了很久。
搭档回过神来后问:“是孤独感吗?”
他认真想了一会儿:“大概吧……”
搭档:“所以,这种让你无法融入的感受,反过来又让你保持着一种独处的生活,甚至在情感上,是这样吗?”
他又想了想:“大概吧。”
搭档:“我记得一句话:能够独处的,不是神明就是野兽。”
他尴尬地笑了笑:“显然我是后一种。”
搭档:“那么,你的那些同事,公司的其他雇员也会这样吗?”
他:“我猜可能是吧,这一点我没办法确定。”
搭档:“没问过?”
他:“我们之间从不交流这些。记得在伊拉克绿区(4)的酒吧我曾经见过两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大兵说到关于杀人的问题。其中一个指责另一个是凶手,最后两人打起来了。那场面很壮观——两个吨位很大的大块头打在一起,几乎没人能拉开。之后两个人都哭了,最初指责的那个家伙不停地向另一个道歉,用拳头捶自己的头,而另一个看上去似乎已经崩溃了,号啕大哭。我们就默默地看着,谁也帮不上什么……所以……在这种事情上不会有什么交流。我知道一些和我一样的雇员回到北美后,虽然也有自己的家庭生活,虽然看起来也还好,但他们只是装作还好。只有重新回到战区他们才会松一口气,仿佛自己原本就属于那里,我也是这样。只有在那里才能放松下来……虽然离死亡很近……我说不清这到底是为什么。”
搭档:“你说过你已经成为了一件武器,所以只有在那里才会有存在感。”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桌脚又重复了那句话:“大概吧。”
搭档:“那么,毕竟你在去战场前也有过普通人的生活,现在你怎么看待原来的时候呢?”
他:“我想过这个问题……就像是在做梦一样,像是回忆梦境的感觉,一模一样。”
搭档:“反而不真实?”
他默默地点点头。
搭档:“你想过什么时候结束这一切吗?”
他愣了几秒钟:“没有,我不知道,也许我会死在那里……大概……”
搭档:“你身边有同事死在阿富汗或者伊拉克吗?”
他:“有。”
搭档:“很多吗?”
他:“不多,毕竟我们不是士兵,所以伤亡率不高。”
搭档:“那个加拿大人后来怎么样了?”
他:“那个浑蛋升职了,偶尔会来战区待上几天,平时都窝在北美某个办公室里,最初一年他看上去不是很好,我听说他曾经在酒吧喝醉后跟人干过几仗,具体为什么没说过,然后他花了大约8个月戒酒,现在胖得像头猪。”
搭档笑了:“听得出你们关系很好。在战区的时候,你还有其他很好的朋友吗?例如当地人?”
他突然停住所有动作,胳膊搭在桌子上,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脚下的地面。
搭档和我对视了一眼。
等了一会儿后搭档打破沉默:“是你提到过的那个翻译吗?”
“翻译?”他抬起头看着我们愣了一会儿,“不,不是。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孩子吗?那个骑着改装自行车,吓得尿裤子的孩子。”
搭档:“记得。”
他:“他从我这里学会一个英文单词。”
搭档:“哪个?”
他:“Friend(朋友)。”
***
(1)1911、MK、HK,指三种手枪型号,M-14、M-16,为步枪型号,美军常见标配。
(2)狗牌,军用身份识别牌。是由金属薄板冲压上持有人姓名、编号等制成。因为挂在脖子上,被美军士兵们戏称为Dog Tag(狗牌)。
(3)AK,指AK-47,半自动步枪。是由苏联枪械设计师米哈伊尔·季莫费耶维奇·卡拉什尼科夫1947年设计的自动步枪。AK是АвтоматКалашникова的缩写,47是设计年份的后两位数字。
(4)“绿区”,指联军攻下伊拉克首都巴格达后,在位于市中心原总统府(共和国宫)附近建立的一块占地面积数平方公里戒备森严的安全区。同巴格达其他地区时有发生的袭击和爆炸事件比较起来,“绿区”内相对要安全得多。


第三章 佣兵·下篇·
看着他走向洗手间方向的背影,我回过头问搭档:“你为什么不乘胜追击,而是提议吃晚饭?好不容易说到这儿了。”
搭档:“我仔细考虑过,我认为假如不让他情绪稳定下来,很可能他会闭口不谈或者绕开这个话题。你没看出他情绪突然变得不稳定了吗?”
我:“是有点儿,但……”
搭档:“从昨天到今天他虽然烧了差不多一盒烟,但总共也没吸几口,就证明他其实还在克制——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而且他说过与家人和曾经国内朋友的关系,并且确定个人感情的部分后,我就知道他很可能是在某种情感方面出了问题。”
我:“你是想说情感转移吧?”
搭档:“是这个。人不是机械装置,不可能没有任何情感,既然正常的情感被迫封闭,那么必定会转移到其他地方,否则他性格会有明显的扭曲。你能看到那种明显的扭曲吗?没有,对不对,那就证明还是有某个不被人知的宣泄口,不过,我猜这个宣泄口可能也是临时的,这才是最糟糕的。”
我:“难道你打算长期……”
搭档:“长期跟踪?我们都清楚这不可能实现,所以我觉得他的自我情感压制和抑郁是我们无法排除的。”
我:“抑郁?有抑郁部分吗?”
搭档:“他的确有,我没说错。你不觉得他并不在乎自己将来会怎样吗?不单是情感,还有更多,甚至包括生命,对一切他都充满了绝望。最开始的时候我隐隐就有这么一种感觉,但是太飘忽不定了我不能确认,所以花了这么多时间,了解到足够多后,直到现在才把这个问题揪出来。”
我:“那,等饭后除了那个孩子以外,还有别的重点吗?”
搭档认真想了一会儿:“我觉得那个孩子是唯一的重点,从一开始就是。而且我突然有一种预感,假设我们能够做些什么,那也应该是带有拐点性质的……嗯,我不清楚该怎么说,你应该明白我说的是什么。”
我:“你是想说转折性质的吧?”
“对对,就是这个意思。但我没把握能做到,因为他太强大了,他所经历过的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预计,而且接触时间又这么短,加上对他情感问题的根源认知不足……”说到这儿,搭档轻叹了口气,“所以我说,假如我们能扭转些什么,制造出那个拐点的话……但就怕我们无能为力。”
我:“发现晚了?”
搭档:“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他最近十年的经历和环境太过复杂,没人能快速捕捉到核心。虽然他是单纯的,但是在他的单纯之下也有复杂的一面,毕竟他所处的环境很特殊……在我看来他就像是一个放大镜,把战争原本被我们忽视掉的那些一点一点地放大,并展示在我们面前,每个细节。通过他我明白了战争真相并非我们想象中那样——没有正义和邪恶,没有所谓的胜利和失败,一丁点儿都没有,只有阴霾和残酷。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就无法真正明白这些。所以那些生活在和平环境下,却对战争充满向往并跃跃欲试的人都是叶公好龙。”
我:“嗯,那么……”此时搭档对我使了个眼色,我知道他从洗手间回来了,于是停住了话茬。
饭后搭档果然没直接切到我们最想问的那个话题,而是小心翼翼地绕开核心兜着圈子问了许多别的。当“佣兵”点燃第三支烟的时候,搭档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后,转过头问他:“现在能说说你的那个朋友了吗?那个孩子。”
他似乎早有准备,平静地点点头。
搭档:“你们接触过很多次?”
他:“非常多。”
搭档:“我记得你说过他住的地方在很远的山区,对吧?”
他:“对,所以那个村子也平静一些,相对远离战火。”
搭档:“你经常去吗?”
他:“最初经常去。”
搭档停了停,放慢语速:“他,有什么不一样吗?和其他当地孩子相比。”
他:“嗯……那个男孩不像是营区附近的孩子——我是指城里的孩子——军方营区大多在城市周围。那些孩子很早熟,也很滑头——当然不是那种让人感到讨厌的,而是被生活所迫的生存需要。他们还很小就会跟你做生意,有时候用一些奇怪的东西跟你换香烟、食物、日用品,或者当地少有的电子设备。他们非常精明,经常装作傻乎乎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曾经有一个小女孩,我猜大概也就八九岁——在那里,出于营养不良或者早熟,通常你看不出一些孩子的具体年龄。她就用一些子弹还有破片手雷从我这里换走不少东西——那些子弹和手雷就是我刚提到的‘奇怪的东西’。她会带来那些玩意儿并且装作很困惑的样子找到我,然后用蹩脚的英文问这是什么,是否值钱。”说着他忍不住笑了一下,“那当然很值钱,我不是开玩笑,是真的,因为那些东西很可能就会要了谁的命。”
搭档也笑着点点头。
他:“所以遇到这种情况只要时间允许我就蹲下来认真地和她谈这笔大生意。有时候是几包香烟加上几美元,有时候是一个音乐播放器,或者是一块手表。除了武器和望远镜,通常我会把身上带的一切都当作货币来提议,以换取那些手雷或者子弹,有时候甚至能换到一整个AK弹夹。后来营区一个外号叫皮条客的黑人也加入了我的行列,并且请求我每当小女孩来营区门口的时候告诉他,然后他会带来一些巧克力或者其他食物来跟那个孩子谈生意。我还记得有次一个路过的伙计蹲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问老黑要不要把这个女孩控制住,因为那些弹药很可能是她的亲戚们的,而她的那些亲戚也许是武装分子。老黑一脚把他踹倒,破口大骂:‘滚,很可能这些是她冒着生命危险从武装分子那里偷来的!她这是在救我们的命,你个浑蛋!’说完哭了,把身上的能给的一切都给了那个女孩。”
搭档:“这个小女孩后来呢?”
他:“后来有差不多一个月我没见过她,问了其他孩子,听说是被亲戚带着去了边境,也许已经逃离了战火吧。”
搭档:“嗯……那,给你们带路的男孩呢?不跟你谈生意吗?”
他:“他是山区长大的孩子,不像城市里的孩子那样滑头。不懂,也不会。他喜欢你什么东西的时候会愣愣地盯着看,但是不好意思开口。”
搭档:“例如?”
他:“第一次到他们村子里的时候,大兵和我的同事向那名懂英语的教师问路,我在一边抽烟,然后发现那个孩子一直盯着我的夹克衫看,可能他很少见到那种款式的夹克衫,当时我弄来一件空军的夹克衫穿着。我问他是不是想要,他腼腆地摇摇头,在自己身体上比画了一下。我明白了,这件夹克衫对他来说太大了。我跑回车里翻出一件浅灰色的NBA帽衫和一盒巧克力糖给了他,并且告诉他这是为我们带路的谢礼,他很高兴地收下,但没舍得立刻就穿,直到我们走的时候都紧紧地抱在怀里……那个场面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所以……”他停下点上根烟,并一反常态地深深吸了一口,“所以每次路过或者方向一致的话,在征求伙计们的同意后,我都会绕道去那个村子看看他。”
搭档:“那个孩子有家人吗?”
他:“只有父亲,母亲和弟弟都死了。”
搭档:“因为战争?”
他:“是的,阿富汗内战。”
搭档:“谁打死的?政府那边还是……”
他摇摇头打断搭档:“混乱的局面下你无法把罪责单独推给哪一方,很多时候都是这样。”
搭档:“……那几年你都会去看他吗?”
他捻着手里的香烟低着头舔了舔嘴唇:“最初是假如情况允许就去。大约一年后,有一天我穿过城区开车回营地的时候,在路上看到个穿着一件灰色的NBA帽衫的背影,最开始我没反应过来,开出有一阵了才想起来那个身影似乎很熟。于是我放慢车速观察了下周围,确定安全后停车等着,结果发现真的是他。他看上去很不好,很疲惫,脸上有些地方破了,血混合着泥土粘在一起,那件帽衫虽然看上去还算完整但有血迹,裤子破破烂烂的,只有一只鞋。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村子被袭击了,他和一些人逃了出来,来了这里。”
搭档:“武装分子?”
他:“不知道,他也说不清,实际上没人能说清。那段时期很乱,亲美和反美的势力以及各种派系、军阀都拼命想扩充自己的规模,他们有时候会四处抓人补充兵源。而为了防止抓来的人逃走,通常都会把村子毁了,男女老幼全部拉回自己的基地。”
搭档:“那孩子的父亲……”
他:“也许被抓走了,也许是其他可能,我不知道。在混乱中又是夜里,能逃出来已经很不容易。男孩在城里这边有个远房亲戚,但是他不清楚具体住址所以找不到,也因此和一起逃出来的人走散,然后就遇到我。”
搭档:“你带他回营区了?”
他:“我办不到,军方管理很严格,公司雇用的当地翻译也只有D级出入证——只能去非军事单位的营房,乱走甚至有可能会被击毙。所以我只好把他安排到一个为美军工作的当地线人那里,给了他们一些钱,委托他们照顾那孩子并帮忙打听他的亲戚在什么地方。有一段时期他整天去营区门口晃荡,因为他在当地没有任何熟人,只有我。我曾经想给他搞一张D级证,但是那阵很乱,到处都是各种袭击和突发性事件,所以营区警戒等级提升了,我想尽办法也搞不到。”
搭档:“后来找到他的亲戚了吗?”
他:“找到了住址,但没找到人。那里只有几间半塌的房子,听说那一家人越境逃到巴基斯坦去了。我仔细考虑了好久后问那个孩子愿不愿意住在别人家。他说不愿意,于是我就花了差不多一个月的所有闲暇时间,同时还找了公司的伙计们一起帮忙把那几栋破房子没塌的部分修整好。又从营区找来了床垫,并四处搜集来一些家具,重新换了个铁质的门,甚至弄来一台发电机。我尽可能把那里布置得舒适一些,然后把男孩安顿在那里了。”
搭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抬起头看着搭档:“我还能怎么做?”
搭档:“我是说……”
他:“不不,你看着他的眼睛你就会明白了。”
搭档:“呃……无助?”
他:“依赖,是依赖。他不知道还能去找谁,甚至他不会像营区附近的那些孩子一样去搞点儿什么让自己生存下去。所以我没有别的选择,我做不到把他扔在那里不管,我见过死在街上的男人、女人、孩子。他们当中有饿死的,有病死的,有被打死的,还有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被烧死、绞死、炸死的……我见得太多了,我不想让他也成为一具尸体被老鼠啃,或者为了活下去成为武装分子……”他停住话茬盯着手里那支早就烧尽的香烟发了会儿呆。“安顿好后,一有空闲时间我就跑去跟他聊天,聊这个世界上的其他地方,聊我小时候,教他使用地图,告诉他什么是篮球扣篮,以及其他一些我所知道的。后来有次Mat,就那个加拿大人,他提醒我:‘你最好教会他使用武器。’我为此挣扎了一阵,但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于是就拿上支步枪去找男孩,但让我震惊的是那个孩子对枪支很熟,他摸索了一会儿后轻松就分解那支枪开始检查、擦拭。”
搭档:“很可怕……是因为……”
他:“环境,是他所生活的环境。我们,生活在和平环境下的人,十几岁的时候也许在狂热于某个偶像,也许忙着讨好女孩,也许专注于某种电子设备,这是我们的环境。而他们没有那些,只有混乱和动荡,因此从很小起那些孩子就能接触到武器,并且把那个当作玩具。虽然武器的制式不同,但是他们却出于亲切感和某种本能很容易就上手。就好像不需要别人教你就能使用各种款式的手机一样。那里的几乎所有孩子就是这样——即便是那些我们认为很单纯的山区孩子。他们从小跟大人那里学来的就是这些,包括改装能改装的任何东西,例如他那辆自行车。”
搭档:“原来是这样……你所做的是想让他看上去像个普通孩子,但是有些事情是你改变不了的。”
他低下头看脚下:“是的,我虽然能给他一个看上去像是家的地方,并且在生活用品上尽量让他和美国那些孩子一样,但是我给不了他新的童年,我改变不了环境,对此我无能为力。所以,”他叹了口气,“所以虽然他是个很单纯很朴实的山区男孩,可是在掌握武器这方面和我没区别,是个老手……某种程度上我觉得他和我很像:很傻,很土,很难和其他同龄人混在一起,但却学会了不该学会的东西。我们唯一不同的是:他没有选择的权利。”
搭档默默地点点头。
他:“你刚问过我为什么会为他做那些,也许这个才是答案吧……”
搭档还是默默地点点头。
他:“后来我把这件事告诉Mat,虽然当时他什么都没说,但看得出有些触动。凡是在他不忙的时候,也和我一起去看那个孩子,并且帮他弄了个卖香烟的小摊。不是固定的,是流动的那种。我和你一样,问过他为什么帮那孩子,他假装没听见只是埋头做,不过有次喝多了他说自己大儿子跟那个孩子年纪差不多大。”
搭档:“其实你和他这么做都应该是出于参与到战乱的自责,而产生了一种补偿心理,但战争不是你们造成的……”
他:“我不想去深究这件事到底是谁造成的,我只想在我能力范围内做点儿什么。也许你说得对,是在做某种心理上的补偿,但我不会因此而心安。因为我知道不管我怎么做都无法把心里那些不好的东西消除掉,无论是对那个男孩还是对我,除非我回到原点——压根就没见过战争,就是这样。”他默默地又看了一会儿手里那段烧尽的香烟,把它放进烟灰缸。“没什么事的时候,他会跟我四处跑,去另外一些村子,或者另外一些城市。有一次,我不小心开到了他曾经住的村子附近,然后我就傻了。想掉头已经来不及了,因为他也看到了。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他问我能不能停一会儿,因为他想去看看。我向一起去的兄弟征询意见,他二话没说拿上武器就跟着我们去了。”
我看了一眼搭档,他此时正用拇指在下唇上划动着,表情凝重。
他:“村里一片废墟,没有人烟。那个孩子找到自己曾经的家,没进去,只是默默地蹲在门口向里面看。我不敢说话,也不敢多问,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点上烟等着。我以为他会哭,可过了一会儿当他站起身转回头的时候,我看得到他脸上的悲伤,但却看不到眼泪……我不敢想象那个瘦小的身体到底能承受多少东西,但我知道肯定比我想象的更多。那趟一路上他都没再说过一句话,我们也是。晚上送他回去的时候,跟我一起去的兄弟摸了摸他的头,他站在车边看着我们。我扶着方向盘搜肠刮肚地想说点儿什么安慰的话,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男孩就那么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满眼的沧桑……”
我感觉似乎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在胸口喘不上气来。
“从那之后,”停了很久他才抬起头,“男孩就很少说话了。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说他需要时间,并且建议我给他弄条狗养,并且说这样会对他有帮助,可我不那么认为。白人,很单纯,他们脑筋是直的,习惯把事情简单化,也许他们是对的,可是我发现自己做不到这点,我会想很多,我会考虑很多,因为在我看来事情就是那么复杂,一点儿也不简单,这世界上没有一件事情是简单的。那个男孩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失去了自己的家,然后他养一条狗就能好起来了?我亲眼见过并且参与过战争,那些场面整夜出现在我眼前,但我找个女人睡,或者去旅行就可以解决了?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超人、有蜘蛛侠,我也不相信自己能从邪恶的人手中拯救这个世界,如果说可以的话我唯一能拯救的就是我自己,很简单,抬起枪,对着自己脑袋,扣下扳机,‘砰’!直接轰掉就好,一切就结束了。这是我能确定的。但是这些话我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过,因为他们无法理解我为什么要这么想,他们也无法理解东方人的脑子就是会想很多,会兜圈子,会乱七八糟地缠绕在一起……”
搭档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虚无缥缈地看着我们身后好一阵才重新回到现实中:“我没去给那孩子弄条狗,只能尽量抽出更多的时间陪着他,不过我知道他情况很不好。偶尔,他也会像原来那样说点儿什么,但大多数时间都是沉默的,也很少再笑。”说到这儿他停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天我和Mat带他去附近的一个集市,很远我们就看到一群人围着在看什么,于是我们也过去了。穿过人群后我们看到有几个人被套着轮胎在烧,地上有挣扎过的痕迹,看起来烧了很久,人早已经死了。我当时就愣在那里,等回过神的时候发现男孩站在我身边目不转睛地也盯着看,这时候Mat出来挡在面前骂我,推着我们离开了。回去的路上,Mat尽可能不带脏字地向那个孩子解释,说那几个人可能是小偷或者坏人,甚至胡乱编造了一些情节,并且信誓旦旦地说这是他从军方得来的消息,然后他回过头盯着我的脸压低声音:你他妈要是还不帮我我回去就fuck了你!于是我也加入了那个离奇故事的编写行列。因为我们说得过于混乱,所以把男孩逗笑了,这让我和Mat都松了口气。但没想到的是,下车时那孩子突然问我们这个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神。我觉得不妙,有点儿慌,语无伦次地告诉他也许有。Mat打断我告诉他:相信就一定有。男孩点点头后又问:‘那为什么神会允许人们做这些事?’我和Mat愣在那里无言以对。后来听说美军去了,找当地人收了尸,然后用军车原地打转把那里弄了个尘土飞扬,掩盖了地上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