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我听着呢。”

宗兆槐深吸了口气,等着她狮子大开口。

“我想回销售部。”郗萦信心十足地宣布,“我还是觉得自己做销售最合适,这方面我有实力——这你总不能否认吧?”

宗兆槐盯着她的眼睛,他注视着郗萦,说不出话来——这就是她考虑了五天后提出来的要求。

“她究竟怎么想的?”梁健百思无解,“拿一笔钱离开永辉,上别的地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更好吗?”

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一个善意的、皆大欢喜的愿望。宗兆槐认为梁健把这种一厢情愿的念头按在郗萦身上,完全是出于对她的无知。

他暗暗吁了口气,“钱不是她最想要的。”

“那她要什么?”梁健困惑。

“她对我有意见。她留下来......或许是想看看能在什么地方干点…让我不舒服的事吧。”宗兆槐婉转地解释,他用词温和,心里却很清楚,实际情况可能比这还要糟糕。

梁健闻听还是倒抽了一口凉气,“如果是这样,那咱们更不该留她了!”

宗兆槐反问:“她走了问题就能解决?如果出去了随便乱说,对公司造成的负面影响更大。”梁健不安地调整坐姿,显得像个刚上阵的新手。以往他也没少参与那些卑鄙的谋划,但都是在事前鬼鬼祟祟布局,一旦炸弹引爆,他就不必再跟当事人有过多瓜葛,因此也不会有什么机会内省负疚,偶尔良知复苏时,还可以自我安慰一句,都是为了生意嘛!

也因为此前他们从没算计过自己人(确切地说是身边的人),这计划一开始就令他胆战心惊,它超越了常规底线,而且成功的可能性也很低。

当时他就把疑虑说出了口,宗兆槐反问:“你有更好的办法吗?”他哑然,他没有。

不过梁健必须承认,当他接到小丁的电话时,首先感到的是惊喜,然后才是别的:遗憾,不安,愧疚,以及对宗兆槐在看人方面精准度的膜拜和恐惧——他对着电话交待小丁接下来该怎么办时,心底分明掠过一股寒凉之气。

后患还是来了,一枚随时可能起爆的炸弹如今就按在他身边,他与那个遭自己暗算的人彼此心知肚明,她每天都会出现在自己面前,用眼神提醒他曾经干过的“好事”。

“我总觉得要出事。”梁健喃喃低语,目光中充满苦恼和求助的意味,他能仰仗的人依然只有宗兆槐,后者正用食指有节奏地轻叩嘴唇。

宗兆槐的手终于落下来,按在桌上,他浓眉上扬,仿佛疑团破解,前景乐观。

“让她顶何知行的缺,另外给她配个助手,要男的,你找个机灵点儿的。如果她有别的要求,不要含糊,统统满足她,总之要让她觉得满意。”

他给了梁健一个宽慰的笑容,“有点耐心,这个事情,得慢慢来。”

梁健只能点头,又问:“那何知行呢?要不要我找人查查他,这麻烦十有八九是他惹出来的。”

“算了,他人都离开永辉了。”

梁健还是担心,“他会不会在外头乱说话?”

“何知行?不会,他手上没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也就能煽个风点个火。”宗兆槐甚笃定,“否则以他的德行,早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了。”

他最后叮嘱梁健,“对郗萦要格外留心,别再动赶她走的脑筋,也别试图去刺激她。她比你想象得还要聪明。”

梁健眨着眼睛,再点头。

宗兆槐望着窗外,沉默片刻,又补充了一句,“也很冲动。”

郗萦在试衣间解开连衣裙前胸的一排扣子,然后将刚挑中的一款文胸穿戴起来。

姚乐纯靠在墙边,眉飞色舞讲着家里有趣的琐事——她俩一碰面,总是姚乐纯嘴巴不停,滔滔不绝。

“我爸说我机灵得像猴子,我妈勤劳得像沙僧,我妈就说他胖得像八戒——我爸的啤酒肚这两年真是蔚为可观呀!我爸立刻回嘴,说她啰嗦得像唐僧,我说我们家都可以组团去取经了!”

郗萦一边笑一边穿好文胸,然后询问密友意见,“怎么样,好不好看?”

姚乐纯端着手臂,朝她指指戳戳,眉头皱来皱去的,“好像有点太,太明显了。”

“像肉弹?”

姚乐纯扑哧一声笑了,这正是她想表达的意思,不过她可说不出口。

“有点嚣张,看上去。”她婉转地表示。

郗萦面对镜子调整着胸部,“我觉得不错,这就是我想要的效果——你知道谈生意最关键是什么吗?”

姚乐纯说不知道,她又没做过销售。

“别让对手脑子太清醒。”郗萦说,她挺着胸部左右打量自己,眼神中流露出满意之色。

姚乐纯咯咯笑了一阵,忽然有点不安,“郗郗,我怎么觉得你,跟从前有点不一样了?”

郗萦没问不一样在哪里,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通过镜子给了姚乐纯一个微笑。

不知为何,姚乐纯觉得她这一笑格外沧桑,好像一瞬间将世事看透。姚乐纯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种荒诞的想法,她朝郗萦做了个鬼脸。

以前她觉得郗萦会和自己一样,过一种平和别致的生活,在心里存点无伤大雅的小幻想,慢慢等待爱情降临。她怎么会想到郗萦会忽然跑去干销售,受刺激后的女人总是会做出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举动来。

“好吧,恭喜你终于脱离少女心队伍,好好做个迷死人的熟女吧——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么丢下行政经理这么好的差使,又跑回去做销售了呀?”“做行政没意思呗,整天就是喝茶、剪纸,检查卫生,尽围着别人的吃喝拉撒转,我受不了啦!”

郗萦把连衣裙穿回去,看整体效果。“销售多刺激呀,这秒钟不知道下秒会发生什么!”

姚乐纯也从镜子里看着她,“你真这么想?”

郗萦俏皮地朝好友挤了挤眼睛,现在,她高耸的胸部成为全身最引人注目的地方,连姚乐纯也忍不住瞥了好几眼。

“那个宋承宪还真好说话,你想怎么换就怎么换,他是不是对你…”姚乐纯忍不住打趣。

“我给他抢了张大单呢!”郗萦陡然间变脸,咬牙切齿说,“我就是想当副总裁他也得认真考虑可能性呀!”

姚乐纯只以为她在开玩笑,握嘴乐道:“干脆当老板娘算了。”

郗萦蹙眉,神情格外冷。

“别开这种玩笑,我对他那样的完全没兴趣!还有,别再管他叫宋承宪了,他俩根本不是一回事…没哪一点像的!”

邹维安给郗萦讲了个笑话,把她逗得前仰后合,那笑话和宗兆槐新聘的秘书有关(郗萦重返销售部后,戚芳如愿以偿,成了行政部主管),某女职员写了张情意绵绵的卡片给宗兆槐,秘书给他整理桌子时没留意,把它误夹在下发的文件里了。

“刚来就结一仇家,往后日子可不好过哦!”

郗萦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她又不是故意的,是递卡片那位脑子缺根筋!”

“哎呀,总之女孩子之间的恩怨很复杂的啦!”

自从郗萦以全新形象在公司里闪亮登场后,邹维安就开始像苍蝇一样盯着她,只要得空就往郗萦办公室里钻——大家很快就看明白她和宗兆槐之间的关系,很显然,郗萦是又一个求爱失败者,她现在这种高调的花枝招展无非是掩饰自己失败的手段而已。

“小郗,你跟刚来时大不一样了,那时候你可高冷了,想跟你开个玩笑都很难张口。你现在就活泼多了。”邹维安含情脉脉地表示。

“你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我不是第一个?谁?还有谁比我更关心你?!”邹维安警惕地、气愤地、满怀妒意地问。

郗萦没理会他这种造作的表现,反问:“我以前是不是挺招人厌的?”

“不!不!你那时候更像一位清高的女神,我们只能偷偷仰慕你——我更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郗萦的助理冯晓琪走进来交作业,这是个才从物流部转过来的年轻男孩,身材瘦削,面容清秀,但脸上不断冒出来的粉刺给他的形象打了折扣。他扫一眼趴在郗萦桌旁的邹维安,眼神里充满不屑,感觉这个研发部的头头像只谄媚的哈巴狗,往外伸着热气腾腾的红舌头。

他也不怎么喜欢顶头上司郗萦,认为她放肆的穿着难免影响专业性,不过他并不讨厌郗萦,相反还挺敬重他。

冯晓琪调到郗萦手下刚满一周,其间偷过一个小小的懒,偷得比较巧妙,自认为能蒙混过关——不是说女人波大则无脑么?

郗萦把他的作业退了回来,明确标注了修改点,评语足以让冯晓琪羞红脸。

“希望你不是故意的。”她这么写道。

此后他再也没敢掉以轻心。

等冯晓琪走后,邹维安皱眉问:“这小子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郗萦淡淡地说:“对你有意见的人多了,你在乎过吗?”

“那倒是!”邹维安坦然笑,“我只在乎你一个人。”

郗萦经常让他感到困惑,不论他把玩笑开得多过分,有些话露骨得换个女孩早红脸了,而她却依然能微笑面对,真正做到了“海纳百川”。不过她越这样,邹维安就越心痒,他觉得自己还有十八般武艺可以在郗萦面前一一使出来,就不信没有一种能够征服她。

但总有人进来打扰——门又被敲响,他恼怒回眸,看见宗兆槐站在办公室门口。

宗兆槐在邹维安身后把门关上,郗萦见状哼了一声。

“你就不怕别人说闲话?”

宗兆槐一脸不在意的表情,他走到郗萦面前,双手撑在桌上,俯身望着她,郗萦觉得自己好像被笼罩在了他的阴影里,便用脚尖蹬地,连人带椅子往后退了一点。

“梁总把你订的销售计划给我看了,我认为数字有点问题。”

郗萦故作惊诧,“你还嫌低?”

“不是,我觉得太高了。即使何知行在也扛不了这么大的数字。”

郗萦笑起来,“你怕我完不成?没事啊,到年底我完不成你可以罚我嘛!”

“你想多干点是好事,但也要量力而行,尤其订计划,得切实际,否则就成空文了。”

他又用那种看似无害,完全为对方着想的温和眼神注视着郗萦,她烦躁地转开了脸。

“我这组有两个人呢!”郗萦辩解,“数字往我跟冯晓琪头上一分,也没多少。”

“冯晓琪不算,他是你助理。”

郗萦沉默,她觉得没必要再争论下去。宗兆槐显然读懂了她的表情,目光从她丰满的胸前划过。

他沉吟着,低声说:“你穿衣的风格,能不能稍微改改?”

郗萦挑了下眉,“有什么问题?”

“穿得太大胆,容易被客户吃豆腐。”

“吃豆腐?”郗萦装出一脸天真,“客户吃了我的豆腐,不好意思一点好处都不给我吧?怎么算都划得来啊!”

她眯缝起眼睛,神色里混合着挑衅与调侃,那张脸笑微微的,既冷又媚,视线定在宗兆槐面庞上,犹如有只爬虫在那里缓缓蠕动,他不觉低下了头,听见郗萦又说:“要不然,你先把这条写进员工手册咱们再来谈?”

宗兆槐放弃了,松开撑住台面的手,一边往门口走一边叮嘱说:“计划书周四才正式提交,你还有时间修改,再考虑考虑。”

冯晓琪进永辉刚满一年,去年填写年度总结时,他在“职业发展”一栏里勾选了销售的岗位。两周前,梁健面试了他,并给他提供了这个销售助理的职位。

“一般销售助理干满两年就可以转成正式销售,除非自己不愿意,比如刘晓茹,她是女孩子,她希望转到人事部去,当然那得看机会。”梁健向他解释。

在梁健之后,宗兆槐也找他谈过一次,他没有重复梁健已经申明过的工作职责,仅仅向他强调了一点——“郗经理出去见客户时,你得跟着她,别让她单独行动。”

这句叮嘱让冯晓琪觉得新岗位像个保镖。他懵懵然点头,以为这是宗兆槐和郗萦事先商量好的。

他在物流部时就听到过郗萦的传闻,大都和宗兆槐有关,诸如她在销售部混不下去了,缠着宗兆槐把她安排去行政部做了头儿。

“女人归根结底还是要有手段啊!”大家普遍认为这是郗萦与宗兆槐有染的证据,尽管她最终还是被甩了。

也不乏有人心怀酸妒之意地讥讽:“那女人有种从骨子里骚出来的劲儿,哪个男人能扛得住!”

冯晓琪对这些议论没什么想法,那时郗萦离自己太远了,她像任何公司都可能存在的那种话题女郎,永远处于舞台中央。

此时,冯晓琪规规矩矩坐在沙发里,用虔诚的目光打量室内,这是他第二次进宗兆槐的办公室。

宗兆槐亲自给他倒茶,冯晓琪受宠若惊,说声谢谢,接在手里,宗兆槐朝他和善地笑笑。

“郗经理给你安排的工作多么?”

“不多。主要就是整理文书,以前的那些客户资料有点乱,她让我花点时间理清楚。”

“没跟她出去走走?”

冯晓琪脸上浮起犯难的神色,“就一次。郗经理她,好像不太愿意我跟着。”

唯一的那次,也算不上正式——郗萦发现文件忘带了,打电话到公司让他送过去,文件一到手她就让冯晓琪回去,不过他还算机灵,想起来宗兆槐的关照,便在客户办公室外傻等了两小时,事后郗萦很不高兴。

宗兆槐微微皱起眉头,“她都跟那位客户谈些什么?”

“这个,我不清楚。”冯晓琪想起办公室里传出的阵阵笑声。

“就他们两个人谈?”

“应该是。”冯晓琪有些不安,感觉宗兆槐可能吃醋了,他迅速朝对面扫了一眼,不太明显,但心里肯定不舒服吧。

宗兆槐再次强调,“以后你必须跟着她。尤其是晚上,不能让她出一点岔子。”

冯晓琪呼吸急促起来,他有些明白了,又不太敢相信。

“她不让我跟着怎么办?”

“这是你的职责。”宗兆槐的口气不容商量,“万一出了什么事,不仅对她本人不好,也会影响公司声誉,你懂我意思吗?”

冯晓琪从宗兆槐眼里捕捉到的是严肃、冷静、公事公办的气息,这样的眼神无关风月,完全是公司领导才可能流露出来的对于某类隐患的担忧。他有点木讷地点了点头。此前他必定是误会宗兆槐了。

所有人都误会了。

见他明白了这要求的重要性,宗兆槐神色缓和了一些,“你有我手机号吗?”

冯晓琪摇头,宗兆槐便给他报了一遍自己的号码。

“存起来,有事立刻打给我。”

“要不要先打给梁总?”

“不,直接打给我。”

“嗯,我明白了。”

宗兆槐直视着他的眼睛,冯晓琪感到一种隐隐的压力,陡然间,他察觉自己的身份有了改变——他成了宗兆槐的“间谍”,安插在郗萦身边的眼线,他说不上来是厌恶这种感觉还是觉得兴奋。

“别等出了问题再打,”他听到宗兆槐用低沉的声音继续叮嘱自己,“发现情况不对时立刻跟我联系,不要犹豫,记住了?”

“记住了!”

直到走出办公室,冯晓琪才渐渐清醒过来,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奇特的情绪,他受到了信任,接受了一个不可言说的任务,这让他平淡的工作显得与众不同。

他脚下生风,同时紧抿嘴唇,生怕泄漏了什么秘密似的。

那个晚上,空气清朗,月明星稀。

宗兆槐刚结束一个会议,坐在椅子里揉着鼻梁两侧放松一下,手机就在这时响起来,是他专门为冯晓琪来电设置的特殊铃声。

他立刻抓起来接听。

冯晓琪的声音听上去急不可耐,恨不能在头一个字里就把所有意思表达完整,结果造成他整句话都磕磕巴巴。

“宗先生,郗经理她,她喝醉了!客户说,说要带她去个什么地方,她,她答应了!他们,”他短暂停顿,大概是在回头看什么,“他们马上就要走了!”

宗兆槐有点恼火,他早提醒过冯晓琪不要等火烧眉毛了再通知自己,不过现在也来不及责备他了。

“你们在哪儿?”

冯晓琪报出饭店的名字。

宗兆槐一边迅速动身一边交待,“你拖住他们,不管用什么办法!记住,一定别让他们离开!我马上赶过去!”

这就是郗萦的目的,她要在宗兆槐面前出卖自己,让他负疚、痛悔,她用作践自己赌他一丝良知,她要让他意识到自己是这些罪恶的始作俑者。

他三步并两步,疯狂冲下楼去。

从城东赶到城北,宗兆槐花了半小时都不到,搞不好会收到一两张罚单。他在饭店门口拨冯晓琪的号码。

冯晓琪得知他到了,简直像溺水的人终于抓到岸上伸过来的竹竿一样欢喜。

“在!都在!我把他们锁包厢里了!”

宗兆槐心一沉,“锁包厢里?!那你呢?你在哪儿?包厢外头?!”

“不不!我也在包厢里,我看着他们呢!他俩都醉狠了!”

宗兆槐笑起来,这小子虽然手法笨拙,但管用。

“我这就过去,等我敲门,你把门开了,我进去把郗经理带走。”

“那我该怎么跟客户解释呢?”

“随你怎么说,你不挺聪明的么?但别让他知道我是谁,生意还得照做!”他没说出口的理由是,这事日后万一传出去,他跟永辉就成笑柄了。

进了门,但见郗萦醉态可掬地仰靠在椅子背上,左手撑着后脑勺,精心盘起的头发零零落落飘下几绺,晃荡在脸颊两侧,撩得人心尖发痒。她在听客户讲什么,不时笑几声,一笑胸前高耸的两堆就乱颤。

那客户都五十多了,白粉粉的一张脸凑在郗萦胸前,眼珠子滴溜乱转,分分秒秒想要埋进去的架势。平时估计不敢这么放肆,喝点酒就跟借了好几副胆子似的,连脸都不要了。

宗兆槐走到郗萦背后,她迟钝着没发现有外人进来,倒是那男人诧异地抬起头,“你谁啊?怎么进来的?”

宗兆槐没理会,不客气地拽起郗萦,像拖面口袋一样把她往外拉。

客户急了,晃晃悠悠站起来主持正义,“哎你怎么回事?别乱来啊!小冯!赶紧叫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