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虽然是男子,如今膝下也无子女,但也尝听人提过,妇人生子,都是挣扎生死之间,尤其是头胎。”高峻并不赞同,“尤其刻意早产,西平公主的生母不就是个例子?如今宫里已经有了皇长子,你很不必一定要留下这个子嗣,何况,是男是女还不知道。”

牧碧微不耐烦的道:“你走罢!”

“你不把话说定,我怎么能放心的走?”高峻坚持道。

牧碧微大怒,刷的站起身来,喝道:“我若一定不肯要你送来的药,你可是打算直接杀了我好保你那二兄?!如今怀着身孕的是我,纵然被人发现日子不对,除了我,谁能证明一定就是和他有关系?!”

高峻见状,叹了口气道:“好罢,左右如今你已经把事情瞒下来了,我自会交代心腹留意着你这里的太医。”又道,“不过我会把消息告诉二兄,若是他也认为不能留,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牧碧微冷笑着道:“我也很想知道他会怎么说!”

高峻点一点头:“等拿到他的回信,我会设法再过来告诉你。”

他走到窗边,忽然想起,又道,“你那阿弟,当真好骗得紧——你那番说辞,他却是回到邺都后连家都没回,直接到宫里寻着了我期期艾艾的说完才走了的,亏得他还知道挑没人的时候单独与我说,不然,我想相信都不容易!”

“他自来是那天真的性.子…”牧碧微心不在焉的道。

聂元生得到消息时,人已经到了燕郡。

郝氏、展氏本是燕、赵几郡都闻名的大族,前魏汝阴王分封于此,固然野心勃勃,但对郡内之民却是极好的,在前魏末年,这几郡的吏治之清明,据说连天子脚下的邺都都赶不上,也因此,这几郡心向汝阴王,即使后来汝阴王妃弑夫,梁朝封了山昌王,到底民心更向着山昌王而不是梁高祖任命的太守等官吏。

郝氏、展氏就是一直心向着汝阴王的几个家族,后来因为山昌王无嗣,膝下只有二女,梁高祖为了安抚山昌王太妃,加封她们为郡主,这两位郡主一个嫁进了郝氏,一个嫁进了展氏,高祖一朝都是极为礼遇的,渐渐使得郝、展势力在几郡越发的庞大,渐渐连朝廷命官也不放在眼里。

因为北有柔然,南有南齐,高祖初定北方天下时,还有些南征的打算,不欲节外生枝,便任凭当地命官向郝氏、展氏怀柔,通过这两家来治理郡内。

后来因为几次南征都被打乱了计划,高祖年事又渐高,也慢慢的没了心思,只是这时候高祖也没想到对付这几郡——因为先帝与济渠王争储才是重中之重,等争储的事情过了,高祖没活几年就去了…

就这样,这两家竟拖成了尾大不掉的局面。

原本先帝登基后,也是要解决这个问题的,偏偏先帝登基不久,就感到御体欠安,自觉命不长久,忙着为年幼的储君巩固地位都来不及,哪里还有功夫来管区区几郡里的两个所谓大族?

及至姬深登基——这位群臣叩阍才肯上次大朝的君上,就更懒得管了。

如今郝氏、展氏又赶走了前任右相计兼然的侄子计筥,气焰越发嚣张,竟连聂元生捧诏入郡,也不当一回事,既不到衙门拜访,更不递帖延客,甚至还打算等着聂元生上门服软。

聂元生带着家中护卫并姬深配给的飞鹤卫,先是星夜驰骋,到了燕郡附近,却缓行了下来,不时乔装微服,查探郡内详情,原本燕郡就算不得很肥沃的地方,经此水灾之后,就他们所到的地方看起来,今年是绝对不可能补种了。

如今虽然因为还在草木发旺的时候,谈不上饿殍满地,但水退之后的景象依旧在目,一行人看得都有些沉默。

这样私下查看了七八日,聂元生这才吩咐随从打出天使旗号,赶往郡城官衙。

计筥被押回邺都后空置冷落下来的官衙,聂元生一行抵达后,属官参见,叩请圣安,宣读诏令,一应仪式走完,郡内司马无精打采的上前回话,道:“禀告天使,官衙后宅如今都已经打扫过了,天使远来,想必路程劳顿辛苦,不如今日先休憩一晚,明日再至郡内大户拜访。”

聂元生微微一哂:“本官去拜访郡内大户?”

“天使既从邺都而来,想必知道府君的事情。”这司马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为朝廷命官,却被郡内大户压制已久,因此心灰意冷了,如今明知道聂元生乃是天子所使,况且还听闻是天子近臣,却也不怎么热络,只是中规中矩的劝道,“天使此行既然是为要安抚民心,在这几郡行事,若不经过郝、展两家,必定困难重重。”

聂元生思忖片刻,问道:“只是郝、展两家吗?”

那司马似没想到他如此好说话,愣了一下才道:“郡内还有旁的大族,不过如今都依附郝、展二家而存,若是这两家拜访到了,其他家不拜访也不是太要紧,毕竟天使…呃,若是天使有暇,去也无妨。”

聂元生点了点头,温和一笑:“既然如此,那本官今日就先休憩,待明日沐浴更衣了,再议拜访之事。”

那司马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下官告退,明日再来听候天使差遣。”

待那司马走后,蒋俨头一个按捺不住,差点跳了起来:“怎可如此?堂堂天子使,奉诏抚民,居然还要看两个郡中望族的脸色!?纵然邺都曲、高,也无这等威风!他们好大的胆子!”

又质问聂元生,“聂舍人莫非拜访了郝、展还不够,居然连其他大户也要一一登门拜访?舍人乃是天子近臣、高祖皇帝亲口赞为臣下第一人的临沂郡公之孙,岂是这些山野村夫能够侮辱的?!”

聂元生微笑着道:“若是因此可以使事情更快解决,有何不可?至于天子近臣么,中书舍人也不过六品,怎能与四品太守相比?”

“你!”蒋遥、计兼然受命辅政,彼此合作默契,两家子弟也颇有交情,计筥被押回邺都问罪后,不只计家替他抱屈,蒋家许多人也看郝氏、展氏十分的不顺眼,这回聂元生亲自向姬深要了蒋俨,虽然蒋倘也担心过这样会使得高峻有了机会,但也认为这是个帮助计筥减轻罪责甚至是脱罪的机会,所以这一路上,蒋俨一直在琢磨着如何挑起聂元生对郝氏、展氏的不满。

原本进了燕郡,见两家不曾来人迎接,蒋俨还心中窃喜,方才那司马的一番话,蒋俨本以为按着聂元生年轻气盛,又久为天子近臣的身份,必定按捺不住,别说登门拜访,不立刻上表弹劾两家就不错了,不想聂元生的脾气竟出奇的好了起来,对自己的挑唆之言也一副不在意的模样,不由气结。

就在此时,外面忽然进来一人,禀告道:“聂舍人,外头有人从邺都追来,言是舍人家中下仆,说有家信送来。”

聂元生目光一闪,道:“带进来。”

见到那送信的仆人果然是聂介之所留给大房的仆从之一,聂元生心下了然,这人正是他走前叮嘱高峻若有急事可以派遣的信使,当下淡淡问了几句,就接过所谓的家信,匆匆打发了蒋俨等人,径自而去。

后宅,专门打扫出来、换了新的被褥以迎接天使的正房里,聂元生一目十行的看完这封信,脸色顿时变了,他闭目思索片刻,叫过一名护卫,低声吩咐几句…

第三十五章 一箭七雕(一)

隔着官衙的重重高墙,街上传来遥遥的梆声,蒋俨与同伴低声商议毕计筥之事,忿忿的骂了几句聂元生,正预备安置,不想就见聂元生身边的随从过来请:“我家郎君有事请几位过去商议!”

“嗯?”蒋俨狐疑的与同伴对望一眼,心想聂元生莫非知道了自己等人的不满,这是要过来安抚?还是打算给个下马威?

不过蒋遥虽然已经卸任,威望仍在,加上这次聂元生被派为使者离都,明眼人都知道路途上未必没有凶险,正是需要飞鹤卫的时候,蒋俨可不怕聂元生,他粗声粗气的说了句:“知道了,请聂舍人少待,我等更衣毕再去。”

足足叫聂元生等了半个多时辰,蒋俨才趾高气扬的按着腰刀走进花厅,草草抱拳行个礼,傲慢道:“聂舍人,未知寻我来有什么事?”

聂元生面无愠色,微笑着禀退左右,请他坐了,方道:“蒋校尉,如今此处无人,你我二人也不必说那些场面话,你方才对我对郝氏、展氏的态度不满,可是为着计太守觉得委屈?”

蒋俨冷笑着道:“聂舍人也是邺都土生土长的,焉不知我蒋、计两家素来世交?不错,我的确为计筥抱不平,但也不仅仅是因为两家的交情!而是这两家委实太过欺人!真当如今还是魏亡之后汝阴王裂土分疆、自成一国犹如诸侯的时代吗?丝毫不把朝廷放在眼里!这等刁民,合该调动兵马,杀鸡警猴,方是处置之策!而不是先把计筥押回邺都问罪,先弱了气势不说,如今连聂舍人你居天使之位,他们也不放在眼里!可见目无王法,根本就是一群谋逆之徒!”

“蒋校尉所言,与本官所思看来是一样的啊!”聂元生叹了口气,拊掌道,“若是当真是真心真意的去这两家拜访,本官刚进燕郡时,又何必在路上耽搁,查看农时百姓?直奔郡城,才是正经!如今蒋校尉竟疑我欲向这两家求和,真正叫人心冷!”

他说的很有道理,蒋俨不由一怔,心想果然是要怀柔——这小子看来很明白嘛,如今这两家连太守都弄得被押回邺都问罪了,对天使也敢不理不睬,这小子在邺都就没少得罪人,不然这个烫手的山芋如何给了他?加上郝氏、展氏的地盘,若是这两家再发点疯,单靠他那几个护卫,可保护不了他!

因此他语气虽然略为缓和,态度却越发的踞傲起来:“聂舍人原来也有为计筥洗清冤情之心?那当初御前为何不为计筥辩解?此外,如今舍人已经到了官衙,未知可有打算如何对付这两家的刁民了啊?”

聂元生道:“本官方才苦思之下,却得一计,可以一举铲除这两家,亦可上表为计太守辩白!”

蒋俨听了不由精神一振,他是知道聂元生虽然官职不高,但却常常被姬深问计的,此刻顿时顾不得摆架子,忙问:“舍人请说?”

“计策虽有,奈何如今却缺一个引子。”聂元生却拊掌叹息道,“若无蒋校尉帮忙,本官也无法施计,如之奈何?”

蒋俨心急火燎,抱怨道:“既如此,要我做什么,舍人只管说就是!”

聂元生惊讶道:“蒋校尉竟肯帮忙吗?”

“舍人如何这般婆婆妈妈、直如女子!”蒋俨愠怒道,“这次我本是奉旨陪舍人出来办事,如何能够推辞?!但请舍人告知要我做什么便成!”

他话音刚落,却忽然觉得心头一凉——蒋俨不觉呆住了,就见他对面,聂元生心平气和的松开了匕首的柄,若无其事的从袖中取出块帕子擦了擦手,叹息而满足的道:“那可多谢蒋校尉了…有了蒋校尉这条命,郝家、展家何愁不能名正言顺的剿灭?蒋校尉放心,计筥的事情包在本官身上,毕竟他如今也不怎么碍本官的事啊!”

接着,蒋俨最后的意识,便见聂元生踹翻屋中灯火,厉声喝道:“快来人!有刺客!!”

太宁八年六月初,中书舍人聂元生奉诏往遭遇怒川决口的五郡抚民,不想天子旌节才至燕郡,便遇郝、展两家意图不轨,竟派遣刺客行刺天子之使!

随行护送聂元生的飞鹤卫校尉蒋俨以身殉职,其余飞鹤卫亦死伤大半——惟独代天使职的聂元生并少数飞鹤卫、聂家护卫侥幸逃生,带伤飞至燕郡邻近的营州军中求援,另示姬深密旨,武英郡公验明旨意玉玺无误,立刻升帐点兵,五千精骑一夜急行军至燕郡,连夜诛杀郝、展两家三百余口,五郡震惊!

接着,聂元生又从郝家、展家翻出大量证据,证明怒川决口皆是两家刻意为之,为要逼走太守计筥。

一时间,五郡群情激愤,郝、展两家一夜之间声名扫地!

聂元生又等了几日,这才登台宣读天子安抚五郡的旨意,又命将郝、展两家累年所积累的财物取出,分与五郡贫苦,以度颗粒无收的秋、冬之季,这其中,自然少不了他与武英郡公的大头。

骤然发生在燕郡的一件件变故,使人眼花缭乱。

聂元生方踏上归途,朝中已经一片哗然,为对他是褒是贬争论不休——几个脾气差点的朝臣在殿上直接动起了手,安平王、楼万古圆场未果,最后不得不快马呈递至行宫,请姬深圣断。

姬深漫不经心的问前来禀告的新任黄门侍郎:“五郡之民可安稳了?”

黄门侍郎恭敬的道:“回陛下的话,如今五郡民心安定,皆望君恩!”

“郝家、展家也解决了?”

“那还有什么可争的?”这话却不是姬深说的,而是苏孜纭,她神采飞扬喜笑颜开——由不得她不高兴,原本,苏孜纭对姬深一见钟情,只想着若能够与这位表兄长相厮守就好了,只是被武英郡夫人一番耳提面命,加上嫡亲姨母高太后虽然有些迟疑,到底没说出反对的话来,苏孜纭也盼望着入主桂魄宫起来。

虽然如今高家没有合宜的女郎了,因此高家不会在这时候反对什么,但到底左昭仪的出身放在了那里,曲家的门楣比苏家可高多了,她们家嫡女,也只是左昭仪,苏孜纭后来居上,曲家就算自称从未冀望过出位曲皇后,这情况也不免心中不喜。

何况,宫闱之中定然也会有种种借口来阻拦——听高太后身边的人不是说,姬深此刻身边那个讨厌的步顺华,借着皇长子满月宴,就替左昭仪把宫权讨了回去?她难道是真心想帮曲氏?无非是为了对付自己!

如今可好了,郝家、展家被扣了一个谋逆的罪名,出兵帮着平叛的却是武英郡公!

这现成的功劳放在了这里,武英郡公都是臣子里头最高的爵位了,总不能封个异姓王出来吧?那么这回要奖赏,自然就是封赏子女——若说自己原本冀望后位的把握也不过是五五之数,如今,怎么说也有了八成了罢?

虽然与聂元生没交情,但这回苏孜纭却是衷心的感激这位中书舍人了,为了尽早把这功劳敲定,不叫旁人搅乱了去,苏孜纭不遗余力的劝说着姬深:“先前表兄使聂舍人为使者,去往五郡,不就是为了安抚民心、解决灾后之事吗?如今聂舍人做的多好——连赈济灾民的财物都是取自郝、展两家,更为国库节省,这等能干的臣子,不表其功,竟反想着训斥于他,将来还有谁会为朝廷尽力?不是我说这些个老臣,真真是老糊涂了!”

步顺华就在旁边冷言冷语道:“牝鸡司晨,惟家之索!这朝中政事,甚至还涉及到了行军,苏家女郎管的也太宽了吧?”

苏孜纭淡淡瞥她一眼:“我有父母在堂、兄长在上,如今表兄也在,若有差池,自有他们来管,你算个什么东西多这个嘴?”又冷笑,“你自己出身卑贱这个不懂那个也不懂,如今还看不得旁人给表兄意见不成?不知道就闭嘴!”

“苏家女郎知道的可真多,政事也知道,军事也知道,这天下怕是没有你不知道的东西了?”步顺华慢条斯理道,“如今可是连陛下都需要你的指点了吗?”

苏孜纭把头一扬,冷冷的道:“我与表兄说下自己的看法,原来在你看来就是指点表兄吗?那以后满朝文武,谁还敢再议论政事?真是不知所谓!且多读几本书再来与我说话罢!”

“好了!”姬深被她们吵得头疼,摆手止住,对那黄门侍郎道,“既然子恺已经将事情解决了,如今自然是有功无过…啧,不过杀了几百个人,还是胆大包天、连朝廷命官都敢污告、朕之使者都敢行刺的刁民,死的好!这样就算嗜杀,那又将朕之皇祖置于何地?!正如表妹所言,一群老糊涂!”

说着,将请示的上表丢掷于地,喝道,“先前安平王有言,若这次子恺顺利处完事情归来,便可为其封爵以作表彰,叫他们议点有用的东西罢!不要一把年纪了,还总是嫉贤妒能!”

听姬深将聂元生的所作所为与高祖相比,黄门侍郎自不敢多言,喏喏而去。

苏孜纭对这个结果非常的满意,在她看来,聂元生既然是笃定了有功无过,甚至还要议爵,那么自己父亲出兵助其解决了郝、展两家,自也是封赏在身,那么自己挟父亲立功之势,这后位,还能跑得了吗?

她眯起眼,得意的看着步氏,暗自盘算着登上后位之后,该怎么收拾这些嚣张跋扈的妃嫔!

第三十六章 一箭七雕(二)

四天之后,聂元生风尘仆仆、臂上带伤,偕同残存的护卫并寥寥几名飞鹤卫在一队营州军的护送下赶了回来,未去邺都,却直奔温泉行宫,侍者至宁德堂禀告,正与步氏互相冷嘲热讽的苏孜纭大喜,拉着姬深的袖子缠他立刻召见,姬深亦有此意,命侍者飞奔去传。

聂元生满身风尘的进了宁德堂,见到姬深,语未启,先落下泪来,撩起衣袍率先跪下,开口就是请罪:“臣无能!陛下将御前近卫派出随臣抚民,臣却不能护蒋校尉周全,使之死于谋逆罪民之手,臣对不住陛下!”

说着竟是号啕大哭,状极悲切。

姬深甚是怜悯,亲自下殿扶了他起来,责备道:“蒋俨本是朕派去保护你的,他为保护你而死,正是死得其所,你又何必如此难过?这都是郝家展家大逆不道!听闻你已经将两家上下三族全部枭首?若不然,朕也要赐他们合族一死!”

聂元生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姬深劝了几句,他就势收了泪,站起身来,姬深便赐了座,这才回到殿上,君臣重新落座,姬深就勉励了他几句,便要打发他走——这也是聂元生意料中的事情,北梁踞三十六郡,区区五郡遭个灾,如今事情都解决了,这位主儿才没那个兴致细问,这也是这次去抚民的是聂元生,换个臣子,估计他连见都懒得见。

不想苏孜纭却急了,抓着姬深的袖子撒娇道:“表兄,聂舍人如今连邺都都没回,就过来向表兄禀告抚民经过,表兄怎么可以不问他一问?这样岂不是辜负了聂舍人一路兼程赶回的辛苦?”

步氏自然要拆台,就冷冷的道:“苏家女郎倒是迫不及待要替武英郡公请功劳了,只是也不看看聂舍人这满身风尘、还带着伤的样子?陛下体恤臣子,所以才要叫聂舍人去安置下,容后再议,苏家女郎却要聂舍人带伤在这里替你表叙武英郡公的功劳吗?真是好狠的心肠!”

姬深皱眉道:“好了,子恺你且去沐浴更衣,略作休憩,这次抚民的经过,晚膳时过来与朕同用,再作禀告!”

聂元生一路星夜飞驰,就是盼着早日赶到,如今见姬深这里一切如常,心知牧碧微那里的消息应当还没走漏,此刻他人已经到了,自然也就不像路上那么担心,便也不急于一时,谢了恩,由内侍领着去收拾了。

聂元生的到来,虽然对旁的后妃们来说不算什么大事,但旖樱台却不可能不留意,葛诺目送他被带出宁德堂,就三步并作了两步回到旖樱台,小声禀告了牧碧微。

牧碧微思忖了片刻,问道:“聂舍人陛见时,苏家女郎可是在的?”

“回娘娘的话,正是。”葛诺又道,“奴婢听宁德堂那边的小内侍说,陛下与聂舍人没说几句话就想叫聂舍人先去安置,但苏家女郎却很不情愿呢!”

前些日子,邺都群臣争议不下对聂元生此行的处置,报到御前,如今行宫里都知道了发生在燕郡之事,牧碧微着实心里紧了根弦,如今听聂元生归来就被姬深打发去安置,顿时心下一颤,忙问:“陛下为何要聂舍人不几句话就下去安置?可是他…可是聂舍人有什么不好?”

葛诺道:“奴婢未能进入里头,但看着聂舍人一身风尘,面色疲惫,臂上还带了伤,不过步履尚稳,想来是受了点伤又累着了,陛下一向体恤舍人的缘故。”

听说只伤着了手臂,牧碧微的心才放下了一点,就道:“本宫知道了,那边再有什么消息,再速来报!”

葛诺才退下,外头挽裳就进来了,禀告道:“娘娘,叶容华在外求见。”

——也不只是叶容华,自从牧碧微称病后,随驾的妃嫔哪怕是做做样子,总也要过来探望一下,甚至包括步氏都亲自来过,只是牧碧微推说怕过了病气给她们,因此一直不肯露面。

这其中真心担忧的人自是不多的,叶寒夕就算一个了,她这两天差不多每天都要过来一次,虽然从来都见不到牧碧微,但也要陪一陪西平公主,西平公主倒是越发喜欢这个与自己仿佛有些同病相怜的叶母妃了。

牧碧微此刻听说她又来了,就叹了口气:“她啊,真是!你照样回了她吧。”

挽裳应了一声,就出去回绝叶寒夕了,过了不久,牧碧微忽然听得窗棂一响,她心下一惊,暗道聂元生如今不是该还在沐浴更衣么?怎的现在还是白天就过来了?

不想翻过身去,却见叶寒夕鬓松环褪、裙角还破了一处,正有些狼狈的捂着头爬进窗来,牧碧微不由呆住,愣了一愣才哭笑不得道:“你做什么?”

她因为这两日心中不定,身边原本最可信的就是阿善,这会阿善正在厨房里亲自看着药,身边就没留人,免得看出她情绪里的异样来,叶寒夕尴尬的爬在窗上,看着牧碧微半晌才道:“牧姐姐…你看着不像是病了的样子啊?”

“…”牧碧微很是无语的看着她,道,“你先下来吧。”

等叶寒夕跳进来,到旁边自己搬了个绣凳过来坐了,牧碧微方问道:“你…你弄成这个样子做什么?”

却见叶寒夕哭丧着脸,委屈无限的指着窗外道:“那儿一丛郁郁葱葱的杜鹃花里,也不知道是哪个促狭的在里头种进了两株矮蔷薇,我在外头哪里看得出来,琢磨着从花丛里钻到窗下爬进来,免得被外头的人看见呢,不想钻着钻着就觉得头上一疼,被刺扎到不说,几件钗环都给勾住了…喏,衣服也破了。”

牧碧微不由哭笑不得:“你…唉,你也这么大的人了,钻花丛也不是不可以,可那杜鹃花才多高啊?你堂堂一个容华,钻杜鹃花丛…你这是…传了出去,能听么?”

“还不是姐姐不肯见我,我心里又担心,也只能这样来看看才定心了!”叶寒夕委屈道,“不然又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

“我瞒着你自然是有缘故的。”整个旖樱台都飘着一股子药味,生怕到附近的人不知道牧碧微病重,但牧碧微这屋子里反而点着淡淡的熏香,那些药熬时也刻意选了风口,并没有飘到这里来,这些也还罢了,牧碧微看着就不像是病到了无法见人起榻的样子,如今也不能继续骗她下去,就叹了口气道,“你可真是冒失,就这么闯了进来!”

叶寒夕并不知道她和聂元生的事情,自然也听不出她这“冒失”二字背后的复杂,听说她果真没病,当下就松了口气,埋怨道:“姐姐可是觉得我太笨了,所以有什么事情都不与我说?”

牧碧微沉吟道:“也不能说你笨…不过是怕你性情太过天真,告诉了你,反而露了痕迹!”

“…这不就是笨么!”叶寒夕无语的道。

“如今你来也来了,看也看到了,就先走吧。”牧碧微不欲和她多说,就赶人道。

叶寒夕委屈的道:“姐姐到底怎么了?你不知道,自打你称病不出之后,如今名义上是何宣徽、颜凝晖还有步顺华管着事情,但步顺华成日里只管陪着陛下,颜凝晖呢什么事情都随何宣徽做主,所以现在根本就是何宣徽管着事——她如今不是还养着新泰公主吗?

“那新泰公主好生的可恨,昨日里我见西平公主怏怏不乐,就带她到下头池边去看锦鲤,好容易哄着她高兴了会,偏赶着何宣徽带了新泰公主经过,就停了下来,我也只能带西平公主上去见礼,何宣徽问了问姐姐的病情,我哪里知道呢?就随便应付了几句,那新泰公主就忽然对西平公主道‘听说你母妃也病了?也不能管事了?咱们两个真是同病相怜’,呸!那右昭仪到底怎么被禁了足,避暑也不叫她随驾,宫里谁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居然也好意思拿来和姐姐比!”

牧碧微失笑道:“她一个四岁小儿,也值得你计较什么?只看着那日她在宁德堂上呵斥那杨御女的话,就晓得何氏压根就没想认真的抚养教导她,若是孙氏还有复宠的一天把她接了回去也还罢了,若不然,就那么个性情,没个能干的母妃护着,你以为这宫里有几个人是好.性.子?”

又道,“小孩子不会说话,我听着她这几句话也未必有什么恶意。”

“西平公主更生气呢,说姐姐你过几日就会好的,哪里像右昭仪一样连避暑都来不了?”叶寒夕嘟起嘴,“结果新泰公主当下眼睛就红了,就要从步辇上扑下来——何宣徽手忙脚乱的才按住了她,匆匆回宜晴阁去了。”

牧碧微就笑:“左右你就在旁边,她也吃不了亏。”

“可也没占到便宜啊!”叶寒夕悻悻的道,“众目睽睽之下…唉!”

看她一副遗憾的样子,牧碧微不禁笑出声来:“莫非你还想追着新泰公主打不成?为了这么一句话?你好歹也是她的母妃啊!”

叶寒夕撇嘴:“她又不是我生的,又不可爱,我做什么要怜惜她?”

“你这话说的,自己也跟没长大一样。”牧碧微笑着笑着就若有所思了,“何氏这几日,都一直从旖樱台附近路过吗?”

第三十七章 一箭七雕(三)

聂元生更衣沐浴,又有随驾太医为他看过了伤处,另行上药包扎,装束一新,更休憩了片刻,才到了晚膳时分,自有人过来领他去宁德堂。

宁德堂里姬深已经带着步顺华和苏孜纭在等着了,只是聂元生却不肯当着她们的面禀告,一进去就道:“臣请陛下赐臣单独奏对!”

闻言步顺华和苏孜纭都变了脸色,苏孜纭就疑心聂元生这是有意抢夺自己父亲的功劳,便不肯走,道:“聂舍人所言之事,与家父也有关系,表兄,我想留下来听!”

步顺华横她一眼,对姬深道:“陛下,我也很想知道燕郡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聂元生淡然道:“苏家女郎想是误会了,下官要奏对的事情与武英郡公没有半点关系,燕郡的郝家、展家谋逆,这详细经过,总要叫陛下知道,此外还有原本的燕郡太守计筥,苏家女郎对计筥想来是兴趣不大的。”

苏孜纭沉吟了下,心想谅聂元生也不可能把武英郡公的功劳全都吞了,到底这次能够平定郝家、展家,都是武英郡公发兵及时呢!又想自己若不走,步氏定然也不肯走,到时候聂元生什么都不说——朝中本就有人要弹劾他这次的所作所为,看来聂元生多半和自己一样,担心这次的功劳反而被人弹劾了去。

这么想着,她就点头:“那么表兄,我先下去了。”又斜睨一眼步顺华,“顺华娘娘,后宫不得干政,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等两人都下去,又屏退了众侍,姬深才问道:“到底何事,如此郑重?”

“陛下,臣要请罪。”聂元生跪到丹墀下,沉声道。

姬深不由失笑:“你才到时就请过一次罪,如今又要请罪——直接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朕想你总不会对不起朕的。”

“臣这次所犯之罪委实太大。”聂元生苦笑着道,“盖因…臣假传了陛下圣旨!”

姬深一怔:“你假传的是什么圣旨?”

“就是让武英郡公出兵燕郡的圣旨。”聂元生此刻也无语了,这件事情按理说早该报给了姬深,怎么他到现在都没留意,自己当初出邺都时,身上应该只带了一道抚民恩旨、一道申斥五郡官吏的圣旨吗?

就见姬深被提醒后,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怎么那道圣旨有什么不对?”

“…”聂元生当真是败给他了,被姬深这么一搅乱,他如今也没了做戏的心情,直截了当的道,“臣当初奉诏抚民,哪里会想到郝家与展家如此丧心病狂?”

纵然当初聂元生就想着速度解决了这两家,早早回邺都,免得被安平王有机可趁,但这个念头他是决计不肯承认的,因此一力的要辩白道:“却是直到那晚郝家、展家派来刺客行刺,当时恰好蒋校尉在臣侧,为了保护臣,蒋校尉被刺客当场刺杀!随后赶到的飞鹤卫并臣家中侍卫护着臣退走,那些刺客在官衙中一时寻不到臣,竟然放起了火!”

说到这里,聂元生重新酝酿出悲伤之色来,道,“可怜蒋校尉!当时情况紧急,臣等仓皇而撤,竟连他尸骨也不及抢救,使他落了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姬深对蒋俨印象不怎么深刻,如今自然也不太关心他,就示意聂元生继续说下去。

聂元生便道:“臣带着残存的飞鹤卫并家中侍卫逃出燕郡郡城后,原本想回邺都报信,但又恐燕郡逆民既然已经到了趁夜刺杀天子使的地步,想来随时都可能起事,届时恐怕臣还在途中!因此将燕郡附近一想,就想到了武英郡公!”

姬深道:“所以你就伪造了一份圣旨,哄得武英郡公出兵?”他不由笑了起来,“事急从权,何况你做的很好,正要趁着郝家、展家尚未公然起事时动手,免得他们煽动更多刁民犯上作乱!何况这次尽诛两家,想必也给了那几郡一个教训!”

“陛下,其实这件事情,若是仔细与武英郡公说明,武英郡公未必不允的。”聂元生却正色道,“是臣当时忧心过度,这才伪造圣旨,还求陛下原宥!”

“好了,朕赦你无罪。”姬深笑骂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你这一路兼程回来,莫不是为了这件事?真是太过小觑朕对你的信任了,枉费你与朕一起长大,莫非朕连这点小事也要与你计较不成?”

聂元生就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来,笑着道:“臣自幼入宫伴读陛下,说起来至今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离开陛下之时,这次奉诏抚民,惟恐做的不好,使陛下失望,因此格外的谨慎,不想却先使陛下所遣的校尉身死,后又伪造圣旨,这两件都是死罪,臣岂能不惶恐?”

“若是旁人这么做,朕自然要疑心的,你的话,朕岂能不信你?”姬深摇了摇头,命他入席。

席上聂元生挑着几件事情说了,尤其提到了郝家、展家的资财,姬深本没将这两家人放在眼里,闻说赈济郡中灾民后还剩了许多,就道:“既如此,你和武英郡公分了就是。”

“陛下所赐,臣不敢不领,不过有几件东西不错,却不能不先送至御前。”聂元生诚恳的道,“如今东西还在路上,是臣急着面圣先行赶回来,使了人在后头小心护送的,乃是一套前朝传下的琉璃物件,极是精致,臣自幼随陛下也算是出入宫闱,见惯富贵了,但那般好的琉璃,却是从未见过。”

姬深顿时来了兴趣:“这两家居然还有宫中没有的好东西?”

聂元生道:“也是见了这套琉璃,臣才想着郝家与展家果真意图不轨,天子无有之物,他们竟也敢用!可见其人狼子野心,早有端倪!”

姬深听了,自是点头,聂元生就继续道:“若说这回能够迅速平定郝家、展家,未使五郡出事,又使五郡之民皆感陛下恩典,说来多亏了武英郡公。”他感慨道,“先帝时,臣就尝听先帝夸赞过营州军乃是我大梁第一精锐,那时候,臣因觉得飞鹤卫皆是精心挑选出来的世家子弟,皆是自幼习文练武的好儿郎,如何能比不过营州军?这次到了武英郡公军中一看,当真是令行禁止、军法如山!”

“先帝的确称赞过苏平的治军之能。”姬深点了点头,“他们苏家几代驻于营州,于营州军可谓是家学渊源了。”又道,“若是牧家当年不曾有失,如今西北也不必很忧虑了——你好像说过倪珍不是太压得住阵脚?”

聂元生安然笑道:“倪珍年轻了点,虽然在西北为将也有二十来年了,但论积威哪里比得上武英郡公?”他仿佛不经意的道,“武英郡公的军中,臣执天子诏令,命一士卒为臣送一信至驿站,那士卒都要先问过了武英郡公,方肯同意呢!”

姬深不由皱起眉。

只听聂元生又道:“不过我大梁第一精锐之师,军纪森严,也不奇怪。”

——有了前头郝家、展家抄出来连宫中都没有的琉璃的引子,武英郡公麾下三十万营州军,是连飞鹤卫与邺城军加起来都比不上的精锐…姬深再怎么不思朝政,如今也不能不打点起精神,认真问道:“那三十万营州军,可是皆从武英郡公号令,而不肯听从朕之诏令?”

“自然如此。”聂元生正色道,“若不然,臣方才为何要陛下屏退左右?不瞒陛下,臣尝就那士卒不肯为臣送驿信之事旁敲侧击过武英郡公,不想武英郡公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

姬深顿时就冷笑了一声:“朕以为说这样话的将领合该都斩了!所谓君臣有别,既不受命,还留着这等人做什么?!”

聂元生道:“以臣之见,武英郡公倒也未必有谋逆之心——臣想,他许是不想被夺了军权罢?”

“嘿!衣营州军食营州军的乃是朕,他却想把营州军拿在手里世世代代的传下去吗?那与诸侯何异!”姬深眼中闪过杀机,忽然问,“武英郡公这次立下功劳,朕宣其入邺都觐见…”

聂元生也没想到效果这么好,他不过是想断了苏孜纭的皇后之路,不想姬深这里已经疑心到了盘算着杀了武英郡公的地步,心中迅速盘算了下,到底他所谓苏平能令三十万营州军如指臂使的话多是胡诌的,毕竟大梁建立也有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休养生息,民心思安,苏平何尝不怕把营州军训练得太听苏家的话,反而会招去杀身之祸?

盘算出邺城军加上飞鹤卫,对上营州军中忠诚于苏平的士卒是绝对足够,再加上武英郡夫人并苏家姐妹都在邺都,短时间也不会回去,且若武英郡公当真到了邺都,亦是个人质,他立刻道:“陛下圣明!”

苏孜纭终于等到姬深重新召她与步顺华进去,就见里头晚膳已经撤下,另呈了鲜果茶水,君臣正自闲聊,仔细一听,却是还在说着燕郡之事,只听聂元生缓缓道:“…但见前锋旌旗飘扬、枪立如林,军容齐整,当真是世所罕见!”

姬深听到此处,因为苏孜纭恰好进来,就含笑问她:“表妹,子恺所言营州军的军容可是过分了些?”

苏孜纭如今满心都是父荣女贵,哪里能够听得出来他这问话底下潜藏的杀机?自然是惟恐武英郡公的功劳被人抢了去,如今听聂元生夸奖自己父亲,心中对他满意赞许之余,自是当仁不让,把头一扬,道:“我听说先帝曾经称赞营州军为大梁第一精锐呢!我父亲亲自练出来的兵怎会差了去?”又说聂元生,“聂舍人你所言的还只是前锋,我父亲另有五千亲卫为中军,那才是真正的百战老卒,为六军之精髓所在!”

聂元生抬起头来,朝她极为真切的笑了——很好,如今就是满朝文武再来次群体叩阍或跪宫,求着姬深立后,桂魄宫也没有苏家女郎什么事情了…

解决了苏孜纭的后位冀想,聂元生一边应付着姬深的问话,一边仔细斟酌,下一个先料理谁呢…

哎…孜孜…

第三十八章 一箭七雕(四)

打发走了叶寒夕,牧碧微对阿善吩咐:“去把窗外的杜鹃花都拔了,全部种成蔷薇!”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再夹杂些仙人掌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