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有余,随着舰体几次震动,星槎尾部终于又极缓慢地升了起来。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桫椤城远去了一些,表明舰身已爬高了一段距离。武定绷紧的脸稍稍缓和,众人也都松了口气。看来拖弋链吊起的东西还不算太重,只要青冥号升高一丈,离鸿蒙近一丈,清气的浮力便强一分,越高越没有危险了。

  一名侍从低声道:“这次出航,一点交代都没有,做事的时候又遮遮掩掩,真让人憋气。”

  另一人道:“我看八成是那阴阳怪气的陵勿的意思。庶吉士说此人妖孽,果不其然!也不知常吉士是中了什么邪……”

  武定厉声道:“谁再敢胡言,军法处置!”他的目光严厉地扫过众人,续道:“常吉士身兼全舰之重任,他做什么,既不得妄自揣度,更不得聚众私传!我们的职责是操纵主翼,保持舰身平稳。再让我听见有谁说这话,定斩不饶!”

  忽听舱内的警戒铜锣急切地响起,众人都是一惊,这竟是准备开战的锣声。武定将面前的侍从一推,喝道:“全体准备迎击!”

  “快看!塌了!塌了!”

  刚才那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声音响起时,栖身的锁链抖得像要断裂,差点把两人抛下去。文锦的心这会儿还怦怦直跳,哪里敢看?只拼命把脑袋藏在巫镜肩头。但巫镜大唿小叫,到后来使劲扯她头发,叫道:“快瞧啊!不瞧可要后悔一辈子!”她终于壮胆眯开一只眼,往后瞧去。

  身后尘土满天,几乎如同浓雾一般,她第一眼只看见三根又粗又长的东西吊在空中,极缓慢却也势不可档地摇晃着。她眯开另一只眼,才看清就是那三根锚链。它们不是插在峭壁里么?

  此时突然狂风扑面,无数细碎的石头扑在脸上,打得生痛,但却也将尘土吹散了些,她才赫然发现刚才那片峭壁已经完全崩塌了!不知有多大一片塌入了下面的深谷,谷底卷起一股股冲天的尘土,炸雷般的声音不绝于耳,好像整座蜀山都在向下塌落。

  “塌了……全塌了……其实早该塌了,”在这山崩地裂般的景象面前,巫镜的身子抖得厉害,喃喃地道:“也许下午那次冲击发生的时候,山壁就已裂了……真可怕!”

  残留的灰白色的山壁上,袒露着数不清的漆黑的洞口,好像无数张嘴,狂风掠过,尘土翻腾,它们便发出哀哀惨叫。文锦被这匪夷所思的力量吓呆了,直到巫镜又扯她头发,叫道:“往上看,更有趣!”她才又抬头向上。

  只见那团冰晶被锁链悬在半空,正迎风荡着。从下方看,它略成正方,约十来丈宽。此时附着在上面的岩石纷纷龟裂,向下落去,文锦瞪大眼仔细瞧,隐隐看见冰晶上还伏着些泥人。

  随着冰晶被越拉越高,冰晶四周的石块已全被清理干净,泥人们爬着聚拢在了冰晶顶部。文锦还在担心它们会不会掉下去呢,却见一名泥人手一挥,没有丝毫犹豫,所有泥人一起跳了下。

  文锦哎呀一声尖叫,转头死命闭上眼。听巫镜道:“呵,真他妈的……还没落地呢就全碎成泥了。这玩意儿可真厉害,不知是怎么弄的,倒有点象传说中的无启民的手段。”

  文锦道:“你的同伙究竟是什么人啊,需要用这般手段抓去?”

  巫镜道:“无名之辈……现在不是说他的时候,先想想我俩怎么逃命要紧!”锚链已往上收了一段时间,刚开始链子极长,被风吹得弯曲,两人还可躺在链身上,现在已接近笔直的地步。好在锁链极粗大,两人脚蹬在链孔中,抱紧了锁身倒也不怕落下去。但若锚链真的收入舱内可怎么办?

  文锦道:“听说北冥琨城是唯一可与昆仑山八隅城媲美的伟大城市,这辈子能上去瞧上一眼,倒也不错。”

  巫镜听了这话,心中一动,想到自己可能是两百多年来唯一被云中族生擒拿活捉的巫族人,有些心虚,却也有些憧憬。他还没听说同辈中有人真正见过北冥琨城,难道自己将开此先河?凭着自己这张嘴,晓之以利,动之以情,让他们放条生路或许不难……北冥琨城离鸿蒙最近,宝贝一定多不胜数,随便弄几件下来卖,那可有多大的赚头啊!

  巫镜念及此,正心潮激荡,又听文锦道:“那冰晶里的人是谁呢?云中族人这么想得到他,恐怕非常人吧。恩,说起来,老大不也非比常人?几年前在缙山攻击云中族的怪异星槎,天下闻名呢!”

  啊!巫镜脑门顿时暴出层冷汗——怎么竟把这档子事给忘了?云中族人不会无缘无故千里迢迢跑这里来,费如此大的周章,只是把巫劫请去玩吧?

  文锦不怀好意地打量巫镜两眼,又道:“老大,只怕你也榜上有名?”

  巫镜这下傻了眼,定定地看着她,颤声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可惜呀,你又不肯让我瞧瞧,想法子弄掉铜剑。待会儿锁链一升上去,云中族的人一看,哎呀,缙山的大英雄来了,可得好生款待才行。”

  巫镜往后一靠,闭上双眼,凛然道:“弄!只要不弄死,随便!妈的,我豁出去了,大不了回头……哼!”

  文锦一笑,用匕首小心地割开袖子,露出里面的蚕丝铜臂。巫镜十只脚指头都抓紧了,以为她见到了自己的断臂定要尖叫,凝神听去,却听她连唿吸都平静如常,不觉松了口气。随即又感到她的匕首在手臂上划来划去,似乎正在挑开臂套,他紧张得出了一头的汗,忽听文锦淡淡地道:“哟,这便是蚕丝铜臂了,原来是以蚕丝编织的臂套,以附魔藤相连……痛么?”

  她用匕首尖刺了刺其中一根藤,巫镜顿时苦着脸道:“啊……别,这他妈连着心呢!”

  文锦又看了一阵,道:“我明白了,真是复杂精巧的机关……不过工匠们也留有余地,你这几支剑是不是也可更换?”

  “是啊,但那可得回顷宫锻冶所才……哎呀!”

  巫镜放声狂叫,猛地一挣,左手抽回来了!他痛得头脑一阵眩晕,往前扑去,文锦抱住了他,把他按在锁链孔洞里。但巫镜痛得发狂,她瘦小的手根本挡不住,当下用膝盖死顶在他的胸口,大声吼道:“别动!马上就好了!不割断那两根附魔藤,剑就取不出来!忍着!”

  巫镜被她一吼,灵台总算清明了些。他曾听锻冶所的人说过内中关键,所以知她所说非假,当下只有眼泪花花的忍着。好在附魔藤毕竟不是真的肉体,切断的两根藤流了一阵绿色浆液,迅速枯萎,就再也没感觉了。

  巫镜手不痛了,举起手臂比画两下,想到虽然不喜欢这铜臂,但附在身上三年,血脉相同,不料一天内就折缺了四支,又一阵阵心痛起来。

  正在此时,锚链一震,往上收的速度更快了。纵使云雾缭绕,他们也能看见那巨大的身影逐渐逼近,甚至都能听见绞盘咣咣咣作响了!巫镜慌忙道:“我们该怎办?”

  文锦乌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迟疑道:“我倒有一法子,也许能让我俩脱身。不过……唉……”犯难地看着巫镜。

  “准了!”巫镜一拍大腿,正色道:“便准了你了!绞杀号以后赚的每一个子儿,都有你一份!你别不答应啊,否则休怪我现在就翻脸无情!”

  文锦从背后抽出把小刀:“自然,老大说什么就是什么。”她伸出一根手指,闭上眼,好像静静听着什么,良久方道:“我们很幸运……绞杀号没有走远,一直在下方。”

  巫镜道:“真的?你开了天眼是怎么?我怎么啥也没看见?”

  文锦道:“老大,你可真健忘。刚才系在你身上的那种缠魂丝,我可不只一根。”

  巫镜不敢置信地看着她的指头,把眼睛都看对了也看不见那根丝,问道:“真的没断?邪门了……但即使如此,又该如何叫他们上来接我们?”

  文锦道:“来不及了,有这么大的星槎在头顶,他们也决计不敢上升。让我想想……”

  “快点!”巫镜感到锁链收得越来越快,身体里的血都要冻僵了。然而转头见文锦的头上也满是冷汗,绝望地道:“你……你不是说有办法吗?”

  文锦道:“是有办法,不过……不过……太高了,我实在不能保证能活着……”

  “呜——呜——”一股狂风突然兜头压下,耳朵里顿时全是风的咆哮。两人拼死抱住锁链,用尽全身力气顶住。这股风的力道太猛,持续得又长,等到风终于过去,两人的体力几乎耗尽,软软地瘫在一起。巫镜哆嗦着道:“你……你刚才说……说什么……”

  文锦不说话,先把自己面前的乱发拂开,又伸手把巫镜面前的发撩起,仔细看了他片刻,像要把他的脸刻在自己眼睛里一般。须臾,她长出了口气,勉力笑笑说:“跟着老大死了,倒也没什么……”

  她伸手入怀,掏着什么东西。巫镜忍不住道:“你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到底藏了多少只锦袋啊?”

  “万千百只,取之不竭呢。”文锦掏出锦袋,抖出一只又白又肥的虫子。那虫子见了光亮,蠕动几下,身体下无数只纤细的腿一起抖动,发出沙沙的声音。文锦把那虫子放在手背上,道:“要想活命全靠他了。把右手伸出来。”

  巫镜莫名其妙伸出手,亮光一闪,文锦拉过巫镜的手,让割破的中指流出的血滴在自己的手背上。巫镜这才回过神,叫道:“哇啊!你做什么?”

  血滴到手背上,那虫子立时爬过来吸食。文锦尽量让它多吸血,一面道:“抱歉啊,这虫儿须得纯阳之体的血才肯干活!”

  虫吸了血,身体渐渐变成红色,突地一蹦,又是一蹦。巫镜揉揉眼睛,觉得它每蹦一下就大了几分,等到蹦了三、五下之后,就已大得文锦一只手捧不下了。

  它尤未尽兴,越跳越起劲,不久身体已长达两尺多,肚子涨得浑圆,文锦需要两手才抱得住它。巫镜见它丑陋的脸几乎就要凑到自己脸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奈何锁链太窄,也没处躲避。

  正当他别转头强行忍耐时,文锦合身扑入他怀中,叫道:“快,抱紧我!”

  “怎么?”

  那虫的肚子已经涨得好象吞了面铜鼓一般浑圆,纤足乱晃,嘶嘶叫着,极不耐烦。文锦将它的大口对准自己和巫镜,叫道:“快啊!别磨蹭,马上要喷出来了!”

  “什么乱七八糟……”

  “噗啦”一声,虫的大口中突然爆发似地喷出一大团白丝,文锦见机奇快,紧贴上巫镜的胸口,带着他连绕两圈,让白丝悉数缠在两人腰间。

  巫镜促不及防,跟着转了两圈后,陡然脚下踩空,漆黑的百丈深渊顿时扑面而来。他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去——他——妈——的——”

  文锦用力将那虫儿抛向锁链,扯着丝一提一拉,那虫儿绕着锁链转了几圈,被牢牢地夹在锁孔间。她回身紧紧抱住了巫镜,叫道:“飞呀!没法子回头了!”

  两人往下坠落,狂风扑面,整个耳朵里都是唿啸声,一时心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不知落了多久,猛地腰间一紧,一股大力传来,两人顿时高高弹起。两个人如此快速的下降,竟被那白丝稳稳吊住了。

  然而也并非立即就停止下落,只是速度减了很多,想来那虫儿仍在疯狂往外喷着白丝。白丝越收越紧,到后来两人连气都快吸不进去。

  抬头看,峭壁顶已消失在云雾中,那锁链也看不见了。头上苍苍一片灰白不见天日,脚下茫茫一片漆黑难觅大地,只凭这束白丝倒悬在天地之间,真不知是梦是真?

  巫镜勉强问道:“还……还有多……远……”

  这话刚出口,一阵啸声从下方传来,尖利至极,文锦大叫一声:“跳……”

  “哗啦”一下,什么东西被狠狠撕裂了,接着“砰”的一声闷响,两人重重撞在一片坚硬的东西上,顿时昏死过去。

  “呜——呜——”

  巫镜全身一震,猛地抬起头来。周遭一片漆黑,然而天顶之上,隐隐有一片翻腾不休的红光。这是哪儿?

  他试着一动,全身骨头顿时折断般疼痛,脑子里一激灵,啊,想起来了!这里是蜀山幽暗的深谷,刚才自己从上面掉下来。现在是死是活?死了似乎应感觉不到痛,可谁能确定?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石头也碎成渣了……

  忽听身旁“咚咚”两声,黑暗中突然亮起一道线,那道线迅速扩大,变成一个发光的正方的洞。有个扎小辫子的脑袋飞快从洞冒了出来,一眼瞧见了巫镜,吓得双手高高举起,怪叫道:“嘿!嘿!这他妈的是什么?”

  老四……

  巫镜看着他,心中一片空白。

  “你……哎呀!”老四仔细看看他,叫道:“吓死我了!你是老大?”

  巫镜艰难地眨眨眼睛。

  “真的是你?哦这他妈的!让我瞧瞧——”他伸手扯扯巫镜的鼻子,眼睛瞪得象要蹦出来,竖起右手的大拇指,想想不够,又把左手的拇指也竖在巫镜面前,叫道:“你可真有种,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好吧,就冲这,五十年内我都不跟你争老大的位置了!你可……”

  老四歪着嘴,再也想不起表述自己心情的话,埋首下去喊道:“大哥,不是石头,也不是木头,是五十年不可争之老大!”

  舱内其余几人都呆了,老家伙道:“你他妈乱说什么?蜀山都垮了一半,你敢拿老大开玩笑,立马把你扔出去!”

  “真、真、真的是老大!”老四脸涨得通红,跳进舱内,听他结结巴巴地道:“你、你自己去看不、不是老大我、我、我他妈不要这头辫子了!”

  老家伙的脑袋迅速钻出来,看见巫镜正泪水花花地盯着自己,呆了片刻,才沉声道:“你扯烂了我们的主帆,还撞断了三根横梁。”

  “这……这是我的船……”

  “那更糟。”老家伙道:“我找人赔都没地方。等着,别动!”

  他跳了下去,大声道:“老二,你来稳住船,放出所有定风帆,主翼收起来,一寸也不要移动!老三老四,快拿木头来,先顶住这片舱,若再塌下来,老大就真完了……给我噼开这一片……舱顶?你管他妈的舱顶,给我噼开了……”

  他吆喝的声音渐渐远去,巫镜感到自己又要昏过去了。但是有件事揪着他的心,他强忍着背上的剧痛转过头去,黑暗中,有一双幽幽发亮的眸子正在咫尺内看着自己。

  文锦见巫镜终于转头看向自己,裂嘴一笑,不想牵动背上的伤,痛得直咧嘴。她喘息的声音越来越低,挣扎着说:“我……我的琴呢?”

  巫镜手在周围摸摸,捡起一片碎木。那木头上还连着几根弦。文锦眼睛顿时红了。巫镜勉强道:“我……我有张好……琴……”

  文锦的眼泪一颗接一颗往下淌,抬起一只手摸到他脸上,道:“你……你可别骗我……”脑袋一歪,彻底昏死过去了。

  “舰尾定风锚已经成功脱离石壁!”

  “舰首的锚已经收回!”

  “常镧士报告,冲镧全数开启,已经达到最大喷射!”

  “两侧风力,正常!风向,北南方,持续稳定!”

  “甲号、乙号、丙号、庚号、申号主帆全开,侧向迎风,迎风角已达最大!”

  “翼控室报告,主翼全数就位……”

  “……”

  武扁已经不再需要新的消息了。他站起身,简单地一挥手,青冥号星槎立即如同预定的那样向左大幅转向。

  它的右面一部分擦到了光秃秃的岩壁上,但是在厚厚的铜甲挤压下,破碎的是石壁。它们纷纷坠入百丈悬崖之下,撞击声震耳欲聋,整个蜀山都在瑟瑟颤抖。

  很快,青冥号得到了来自冲镧和风帆的全力抬升,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开始向徘徊在蜀山之上翻滚不息的云层飞去。一刻之后,云雾彻底包裹了它,如同掩蔽自己宠爱的孩子一般。

尾声

  “我说,你这不能算上等的荫木吧?”老家伙曲起两指,在一根长四丈有余的木头上敲得可可有声:“别煳我,颜色黑不溜秋,可你听这声,空的!”

  那巴人脸一黑,嗡声嗡气地道:“是,龟儿我也不说瞎话,这不是荫木,可也是好木料!你还能在桫椤城里找得到第二根这么好的木料,我马上抱着它跳到崖下面去!”他说一句话往地上呸口痰,满脸横肉抖动,看得老二别过脸去。

  老家伙笑嘻嘻地道:“好木是好木,你他妈激动什么?咱只是讲求买个明白罢了。老二,给他三串贝!下一个!”

  “我!我!”

  “俺、俺的!”

  “去你妈的!”

  “嘿,你龟儿想找抽是吧?”

  簇拥在绞杀号浮空舟周围的百八十人憋着劲往前挤,数十只手伸在空中拼命挥舞,都想把自己手里的货出手,场面顿时混乱起来。幸好老家伙经验丰富,一早雇佣了三十几名腰宽体壮的汉子,在老三的指挥下围成一圈,死顶着众人的推挤。老四另外安排人,手挽手组成一个通道,一个一个地往里放人。

  有一人挤进圈里,默默地在将一只鸡放在浮空舟的主翼上。场内顿时安静下来。

  老家伙把眼睛都瞪绿了,还是觉得这确确实实是一只鸡,而且是只瘟鸡。鸡的毛都快秃光,战战兢兢缩成一团。

  老家伙揉揉干涩的眼睛,又抬头看那人。此人骨瘦如柴,偏又身长八尺,两手两脚不住颤动,好象一根摇摇晃晃的竹竿。他穿着士才能穿的长衣,然而不戴冠,不着履,两只眸子说青不青,说白不白,浑浊一片,还略带斜视。

  老家伙叹口气,用根棍子捅捅鸡,那鸡摇晃两下,竟然站立不稳,咕的一声翻下了主翼。那人发出好象儿子摔了似地惨叫,扑上去一把抱住了鸡。全场爆发出一阵哄笑。有人叫道:“郑国人,你想钱想疯了吧?瘟鸡也来卖?”

  “我说怎么一直闻到股子臭味呢!丢火里烧了是正经!”

  “此乃凤栖山上之凤凰,虽千金不可得也!”那人尖着公鸡嗓子抗声道:“若非我落难在此,怎肯卖此宝贝!你们这些俗人都瞎了眼!”他越吼得大声,众人越是高兴,有人开始朝他扔石块、烂菜头。那人用破烂的袍子包着鸡,恶狠狠地咒骂着,挤出人群跑了。

  老家伙搓搓手。“下一个!”

  两天之前,桫椤城在一场大雪中塌了一半,连屹立百年的蜀王宫都倒了。蜀王“心忧万民,积劳成疾”,不理国政。大令尹奉王命主政,下令封城。坊间流言沸沸扬扬,说是晚上天空中如火烧一般,神人从天而降,放出霹雳,裂绝蜀山一角。蜀国军队被打得丢盔卸甲、死伤惨重,蜀王更是与蜀王宫一同埋葬在了崩塌的山崖之下……林林总总,归结起来就是一句话——蜀王完了,实乃天罚。

  蜀王完了,可生活还得继续。桫椤城大半的过冬物资都堆积在地道内,如今地道塌了,啥也没留下。蜀王那里虽然储备充分,但宫殿倒了,哪里还顾得了民众。眼见多年未见的大雪沉甸甸地压下来,若不能在大雪彻底封山之前离开,只怕半个月之内就要饿死人了。

  除了紧迫的生计问题,大多数人更起了彻底离开此地的心思——纵使故土难离,但蜀王的脾气与贪婪一代大过一代,百余年的厌倦跟愤怒积累下来,经此剧变,终于找到离开的借口了。

  所有的人都在沉默地打点着。有的打算南下楚国,有决定东进成都城,有准备天涯海角到处混的。蜀国的人都想走,更别说那些从地道死里逃生的外乡人。虽然大令尹下令封城,但一来城垮了一半,想要出城的人又多,也无从封锁;二来蜀军在与云中族交战中伤亡过半,此刻连当兵的都偷偷溜了,哪里还组织得起人来阻拦?所以一天内桫椤城就空了一半。这个时候,绞杀号志高气昂地出现了。

  “到桫椤城去,有大便宜……”断了两根肋骨的巫镜睁开眼第一句话就是:“去收……扫干净……”

  做了一辈子买卖的老家伙被这句话感动得哽咽难语,回头谓三兄弟曰:“此,大将之风也!”

  是的,大祸刚过,那些赔得血本无归的外乡人要走了。但走之前,谁都急着把手里还存留的货抛掉,更有些人不得不把珍藏多年的宝贝卖了攒路费,此是不下手更待何时?于是老家伙当即下令升起绞杀号,浩浩荡荡直接降落在桫椤城市集中央。

  这是四十年来第一艘造访桫椤城的非属王权的浮空舟,顿时把没走的人全吸引了过来。虽然大令尹派遣侍卫们前来拿人,奈何人心早散了。老家伙慷慨地给每个侍卫一串贝,人人眉开眼笑,哪里还管他做不做买卖?有好几名侍卫甚至当场自告奋勇当起了护卫,连打带踢,倒是轻车熟路。大令尹无可奈何,留下的侍卫们又忙于撤离王族宗亲,只得任其胡来。

  如此一天下来,收的货和宝贝被平常一年的还多。四兄弟乐得饭都忘了吃,又赶紧一口气买下半条街存放货物,与几支马队定下死约,待雪消春来之际,再来搬运。

  当然,买卖归买卖,人情是人情。对那些连随身衣物都没带出来的人,一律每人送两件御寒衣服,两串贝,让其归家。众人感激万分,多在浮空舟外遥拜行礼,一宿之内,老家伙就收了四十几把骨柄小刀。这是巴国之风,今后只要持有此刀,在巴国境内便是受人尊敬的贵客。

  老家伙让老四收好了,严厉地道:“仔细收好,懂吗?这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可不能辜负!以后巴国的生意就出落在这上头了!”

  忙碌了两天,桫椤城的狗都差不多收干净了。第三天的中午,蜀国宗亲灰溜溜地下山去了。到第四天天明时分,最后一批马队也将要离开这座城池。

  许多人大半辈子都在这里忙活,眼见桫椤城就要变成一座孤城,往日的热闹场面也许永不会再出现,都是心中不忍。半夜里,城里燃起了一堆火。

  火在市集中央静静燃烧,越烧越大,烟尘滚滚向上,无数火星随着烟升腾而起。雪已经停了,天幕压得很底,四野冰冷。风声一会儿象狼嚎,一会儿又如虎啸,尽情奚落那些城楼上光光的旗杆。

  没有往常架在火上烧得吱吱冒油的牛羊、没有酸甜的果酒,更无艳丽的祝蹈之女舞蹈。然而静悄悄的,一个接一个,尚在城内的人慢慢聚拢过来,沉默不语地围坐在火堆边上。这样冰冷的夜里,大多数人裹得连口鼻都遮住,只有一双双疲惫的眼睛在四处张望,看火堆,看火堆对面并不相识的人,看那些人身后光影模煳的石头墙壁,残破的栅栏,业已弯曲的竹子编的装卸支架,水井上平时毫不在意的小小的祀龛……

  “他们想要记住些什么呢。可惜最后什么也记不住……”十几丈外,老家伙低声叹了口气。老四正忙着把最后一批要搬走的货扛进绞杀号的底舱,听见老家伙说话,回头瞧了一阵。他耸耸肩头,道:“是么?这儿有什么好?要走便走了罢!”

  老家伙拍他脑袋:“你懂个屁!人只有短短几十年,这世上最难离的便是故土。到这份上,谁他妈乐意?快些弄进去,叫老二老三活动活动,准备升空走人了。”

  老四奇道:“现在?天黑前你不是还说明天早上才走吗?还有些人的货没收……”

  老家伙压低声音道:“夜长梦多!这城里能走的人早走了,留下的都是穷疯了的,连走路的钱都没有,还能有什么货?那是说来让他们安心的,真要干出什么事,我们几个可别想顶住……快些!”

  老四进去不久,主帆就上升了一半。这个时候风很大,老二又张开了两扇侧向定风帆。风帆鼓得浑圆,拉得绞杀号向后移动了一丈左右,锚链绷得笔直,发出轻微的扑扑声,船首高高翘起。

  黑夜中并没有人注意到绞杀号的这些变化,即使有人发现,但照常理,只有疯子才敢在房屋如此密集的地方趁夜起飞,所以也只会当它在例行检查——对这一点老家伙非常放心,因为只有他才知道绞杀号的风帆有多么灵活,多么凶蛮强劲。

  老家伙纵身跳上绞杀号的主翼,顺着突前的翼身走到船尾,穿过一人多高的舵与船身间的空隙,又跳上另一边的主翼。走上两步,顺着一排船身上的凹沟爬上船嵴。为了更灵便的操纵主帆,绞杀号的主帆外围绳索多达十二根。老家伙一一拉扯两下,直到确信每一根绳索都扎得牢实,才几步走到船嵴最高处,往下一跳,跳到了船头。

  这是他的习惯,每次出航前总要走上一遭,心里才塌实。脚下的船头里,老二吹了声口哨,表示一切正常。他跳到船头左首舱门前的小平台上,正要弯腰进舱,忽然一顿。舱内的老二见他呆呆站在门外,问道:“喂,大哥,出事了?”

  老家伙道:“拿二十串贝给我。”

  老二莫名其妙,但见到老家伙神色凛然,忙拿过一包贝。他正要捡出二十串来,老家伙一把抢过包袱,转身跳下了船。老二叫道:“大哥!还走不走?”

  “准备好,我回来就动!”老家伙头也不回地跑了。老二还想追他,忽听巫镜道:“让他去,八成又想起什么宝贝来了,不要命的家伙……都别站着,准备呀!”巫镜一步一顿地走到舱中央,胸口的伤扯着痛,他就靠在柱头上,没好气地道:“赶不回来,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一刻之后出发!”

  老家伙没有进入火光雄雄的市集,而是走入一条小巷。巷内漆黑死寂,老家伙踩在雪上吱吱地响。他走到了一间破屋前,试着推推门,那门没栓,嘎吱一声就开了。

  立即有人尖声叫道:“谁?滚开!”

  老家伙把手里的贝放在地上,低声道:“你走吧。这些贝够你支撑到成都了。”

  那人听见了贝相互碰撞的清脆的声音,叫道:“拿走!我不要人施舍!”

  老家伙道:“谁说施舍你了?我等了你两天,你既不肯再卖东西,也不肯来领路费下山,真他妈倔……你的那只凤凰呢?我要了。”

  “死了!”一只木屐从暗处飞来,老家伙侧头避开。木屐撞在狭窄的小巷对面的石墙上,清脆的一响。

  老家伙失笑道:“去你妈的。我刚才听见它的叫声了,很响亮呢。在这里?”他伸手摸到门边,那里便有东西咕咕叫了两声。老家伙抚摩着那只鸡背上稀稀拉拉的毛,又问:“怎么,二十串不够?”

  那人并不言语,黑暗中只听见他急促的唿吸声。老家伙叹道:“这是你的宝贝,二十串是太贱卖了。”他坐在门槛上,从包袱里往外掏贝,一串一串往地下放。

  那人忽地低吼一声,扑上前来,一把捏紧了老家伙的手,恶狠狠地道:“我不卖!”

  “是,你要卖也不等到此时了。”老家伙手腕都要被他捏断了,兀自淡淡道:“你只是想给它和你自己找条活路罢了。”

  那人听了这话,怔了半响,一屁股坐了回去,低声道:“拿去吧。”

  老家伙用布小心地包好了鸡,迅速走向绞杀号。走过市集边上时,只见十几人聚集在一起,正商议着什么。火被风吹得咧咧做响,间或有木柴爆裂,啪啦一响。那些人抬起头看他,目光幽幽,一个个好象黑暗中的幽魂。老家伙低着头,脚步更快了。

  离着绞杀号还有几丈距离,老家伙突地站住了,远处的火光隐约照见船尾有个人影。老家伙心中一紧,抢上两步,却见那人影迅速钻入了船尾的阴影之中。

  老家伙疾步跑到船头,砰砰砰地拍船。立即有一扇小窗户被拉开,老四探出头来问道:“大哥,怎么了?”

  “有人在船尾!”老家伙压低声音道:“去底舱瞧瞧!告诉老二,一准备好就立刻升空!我到船尾看!”

  老四见老家伙手臂上几个“源”纹闪亮起来,知道不是开玩笑,转身就跑。老家伙听见船嵴上的主帆嗖嗖嗖地升上了桅杆,才躬身向船尾摸去。

  他还没摸到船尾,忽听城门方向传来一阵马蹄和车轮碾压过凹凸不平的青石路面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市集中央聚集的人纷纷伸头望去,然而巷道阴暗,什么也看不清。

  老家伙听马蹄声甚是急迫,已经顾不上隐蔽,放出了一个火球。火球瞬间掠过船尾,那人影已经不在了。

  这个时候,市场上暴发出一阵喧闹声。几架马车肆无忌惮地冲出巷子,冲入市场中央。几名来不及躲避的人被马车撞倒,马车上的人大骂道:“滚开!都给我滚开!你们这些贱民聚集在此,难道想反乱吗!都滚!”

  众人识得那人是大令尹,纷纷走避。随着马车涌进市集的侍卫越来越多,大令尹在车驾上手举长戟,大声喝道:“都听好了!所有的人一个时辰之内必须离开桫椤城!违者斩!”

  人们“哎呀”一声,然而明晃晃的剑戟就架在头顶,虽然愤怒,却也不敢违抗,各自默默转身离去。大令尹又道:“你们仔细搜查,他走不远的,一定在城内!来二十人,去浮舟搜!”

  老四探出头来,拼命叫道:“快!上船!”老家伙来不及跑到前舱解缆绳,急步跳上主翼,喝道:“起啊!”

  “哗啦”一声,主帆猛地张开,被风一带,绞杀号向后退去,却被缆绳死死拉住。老家伙右臂连击,发出几枚火球,击断了缆绳。船身猛地一震,向后冲出十来丈距离,撞垮了一堵墙。

  船身发出巨大的响动,几根侧帆急速摆动,以求稳住船身。老家伙站立不稳,翻身落下主翼。老四拉开舱尾的门,向倒在一堆乱石中的老家伙发出一根藤蔓,吼道:“拉住!”

  绞杀号前侧的四张侧帆朝天空举起,借助风势向前滑动了两丈,压在船尾的乱石纷纷落下。蓦地船舱内传来浑厚低沉的嗡嗡声,那是遮盖玄英的铜罩被揭开了!

  绞杀号的船头高高昂起,随着一阵咯咯啪啪的乱响,巨大的身影迅速超越桫椤城低矮的屋顶。老家伙死抓住藤蔓,双腿险些踢中一名飞奔上来的侍卫。那侍卫却没有拔剑,只是高举双手,大声唿喊着什么。然而绞杀号腾空的轰鸣和风声震耳欲聋,老家伙什么也听不清楚,眼见桫椤城模煳的身影在脚下快速掠过,只一忽儿功夫,绞杀号便越过了城后的山头,那黑暗冰冷的古城再也看不见了。

  老家伙好容易才在老三老四的帮助下爬上绞杀号,趴在舱口喘了半天气,才道:“真是凶险!刚才我瞧见有人在船后鬼鬼祟祟,这地方……”

  他住了口,因为有个人从后舱巨大的掌舵后面走了出来,掀开头上罩着的布,露出一张年轻却疲惫的脸,和一对凡我所见必归于我、凡我所愿必得实现的高傲眼神。

  巫镜向目瞪口呆的老家伙使了个眼色,拍手大声道:“好罢,伙计们都过来。让我们欢迎伟大的蚕丛……呃……蜀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