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苏抿紧嘴,闭紧眼,等着水漫过口鼻,便在此时,脚下的泥地停止了下陷,两只脚同时踩到了实地上。

  “沙沙沙”的声音消失了,只听见风声飕飕地刮过,这是贴近水面的风,刺骨阴寒。

  风刮起轻微的浪,有苏拼命伸长脖子,在水中站稳身子。风从背后吹来,面前的雾被风吹动,像帘幕一般向两边卷起,视野顿时一阔起来。

  只见两三丈外,露出一溜碧青透绿的石岸,岸上还有些许青草露出,叶尖直垂到水面。雾气飘散,显示露出石岸后的草地、松柏……参天的树林仿佛突然从雾中站立起来一样,一排排出现在眼前。

  石岸边一个葫芦被水草缠住,荡来荡去,却不是猴儿酒葫芦是什么?旁边还有个柳条笼子,也漂浮在水面上,青孚已经醒过来,正在笼子里焦急地跳上跳下。

  有苏又惊又喜,原来只隔几步远,便已是沼泽的尽头。刚才真是命县一线,幸得自己一箭射退了沼泽中的妖雾,不然哪怕近在咫尺,也如鸿沟般不可逾越,自己可能已经命丧滩中。这千针森林果然不是寻常人类该来的地方。

  此时水底下已全是坚硬的石地,有苏奋力扑到岸边,将葫芦和笼子捞起来。

  刚才过度紧张,这会儿一爬上岸顿觉手酥脚软,有苏趴在软绵绵的草地上,心头的狂跳好半天才慢慢平息。

  树林离岸边只有十余丈远。这里的树林与白日那林中差不多,都是整整齐齐的排列着,又高又密,林子里几丈深处便幽暗不见天日。

  葫芦放在地上,嘴儿也直直地指向树林深处。有苏不敢多耽搁,喘了几口气便从地上挣起,将笼子、弓箭一一背在背上,拿起葫芦,踩着茸茸细草,向树林里走去。

  林子里很“干净”,充满松柏的清香,虽然幽暗,却没有阴森的气息,反而时时肾闻到一股阳刚之气。林地上铺满厚厚的松针,有苏踩 在上面,脚步轻快,松林里微暖的风徐徐吹拂,竟然不久便将他湿透的衣服吹得半干。

  父亲曾说过,“老虎居住的地方,一定是山中阳气最盛之所在,人行其中,百无禁忌。”这里一定就是巨虎的居住之地。

  奇怪,巨虎在自己的窝里,怎会发出那样恐怖的叫声?

  有苏刚念及此,便听见不远处又是一声巨虎的咆哮,这声咆哮比之刚才更为无力,但其中的愤怒之意,有过之而不及。随着这声咆哮而来的,还有一些低沉的嗡嗡声,隔着树林听不分明。

  巨虎一定是遇到了难以忍受之事,很可能是极大的危险——难道除了自己,还有另外的猎人也进到这林中来?

  如果真有猎人,就应该有人的痕迹。

  人有人道,兽有兽迹,再精明的猎人也会留下痕迹,而在苍苍茫茫的群山中,对有经验的猎人来说,一个与众不同的痕迹便是一个精彩而丰富的故事。

  树林深处,星光再次隐隐闪现,有苏屏息静气,借着微弱的星光在地面上密密的松针中搜索,很快便发现两条不太起眼的痕印。

  痕印很轻,在蓬松的松针中几乎看不出来,需要头贴近地面,逆着星光看去,便能显现出两条类似车辙印的痕迹,不过这车辙印有些奇怪,轮距比普通的车短了一半以上。

  有苏心中一动,那个匪夷所思的白胡君的形象顿时浮现在脑海中……难道……

  有苏在车辙边稍稍站了一会儿。那白胡君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但从服饰冠带来看,应该是男、子一级的国君。屈一国之尊亲自到这山中来,难道也是为了捕捉珍禽异兽?看那白胡君的举动,实在令人难以捉摸,但其怀着深深的来意倒是毫无疑问。巨虎庄重坦荡,说不定已经中了狡诈的白胡君的圈套。

  往前走了没几步,巨虎的声音从左边传来,和刚才相比,更加有气无力。声音很近了,地上全是松针和枯枝,有苏害怕发出响动,干脆攀爬到树上。松树长得整整齐齐,离地两丈高处,恰巧是松树开枝散叶的地方,数百棵树的枝条连在一起,走在上面如履平地,也没声息。

  过去不远,便有一处草甸子,草甸四周都被松林环抱,偏偏就这几十丈方圆大的一块地方,除了草,什么植物也没有。草甸中央有一块黑色的卧石,星光下看得分明,巨虎正趴在卧石上,卧石旁边停着一辆金灿灿的小车,被草掩埋了车轮。车上站着一个身材瘦高、危冠华衣的男子,却不是白胡君是谁?

  他的身旁不见那两名侍从,便草丛中有两团物事,不停地围绕着卧石转来转去,显然便是那两个矮小的家伙,齐人腰深的草将他们的身体完全遮蔽起来。

  巨虎不知中了什么圈套,趴在石上动弹不得,但鼻息声甚重,大概还没有受重伤。

  有苏侧身树后,不敢露出丝毫形迹。只听白胡君站在车上呵呵而笑,道:“快哉!快哉!寡人在国中时,大臣们都说,漾山有虎,不可得。这下虎已得矣,何况小小的漾山,呵呵,呵呵,呵呵呵!”

  巨虎重重地喷了声鼻息,怒道:“尔竖子!从前在漾山时,天天仰吾鼻息而活,何时学起人间故事,做起国君的邪梦来了?吾今被尔算计,死便死尔!但这漾山乃神山所在,尔小小骚狐下手窃取,岂能为天地所容!”

  白胡君心情大好得意洋洋地道:“虎兄不要着争啊。寡人要好心提醒你,这百结徊环草,正是被你怒气郁积,才长得这么繁盛。什么时候你不生气了,或者还可以轻松一些。”他话音未落,一名侍从突然从草中跃起,重重扑在巨虎身上,又闪身般地跃开。巨虎痛苦地咆哮一声,身体扭动,一股血从后腿上射出,直射到几丈开外。

  有苏这才看清,原来果然有数十条看不太分明、藤蔓一样的东西,七纵八横地缠在巨虎身上,下面的根伸入草从中,蠕蠕欲动。巨虎一咆哮开来,便见藤蔓也跟着颤动,各条枝蔓扭转纠结,缠得更是入肉三分,巨虎叫了一声,竟然疼到叫不出第二声,唯一能动的虎头连连叩在石上,可见其疼痛入骨。

  另一名侍从跟着从草丛中跃起,也是重生扑下,跟着跳开,手中的小刀闪烁寒光。

  有苏心中大怒,原来这两个奴仆根本不是要杀死巨虎,而是挑逗它的怒气,增加这百结徊环草缠绕的力度,想要把巨虎活活缚死在石上。白胡君用心之狠毒,再次远远超出有苏的意料。

  白胡君看着巨虎受苦,似乎自己也像百结徊环草一样得到了滋润,声音越发的清朗,道:“咱们一别,已有一甲子了吧?这些年来,你还是贪恋山林……却不知人间已换了多少天地。你可知人间的王侯,现下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奢靡繁华,虽前代之酒池肉林不能及!像你这样风餐露宿,偶尔吃点水泽羊精,呵呵,呵呵呵,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寡人可不愿再和你一样,过这咱孤魂野鬼般的生活了……所以寡人也要建立自己的国家,这漾山,便将是寡人的社稷所在。待寡人立国,便要将这漾山种种珍异,统统献给王室,到时候封侯拜伯,岂不快哉?哈哈,哈哈,哈哈哈!”

  巨虎趴在石上,艰难地喘息道:“原来……原来尔说尔受周朝王室册封,还……还被赐、赐予虹矢,是……是骗吾来着……竖子……尔……”说到后来,怒气勃发,百结徊环草越缠越紧,巨虎喉头咕咕作响,终于再也说不出话来。

  白胡君有心挑逗他,举起一支长长的楠木箭,道:“哈哈,你这笨蛋,这么多年过去,居然还信寡人的话。实话跟你说了吧,这支箭,可千真万确是虹矢,不然哪得如此厉害,能够帮助寡人破去你在山前布下的多魔幻林?这箭虽不是王室赐予寡人的,但又有何分别?寡人必将得到王室的册封,这箭么……”

  “此箭乃是苏国大社所有,从哪里来的,还须不到哪里去。”

  白胡君闪电般地回过头来,尖叫道:“谁!谁在说话?”

  有苏从树后转出,坦然立在树梢上,道:“我。”

  天色昏暗,白胡君一时没看清楚,尖声怒道:“你是何人?胆敢在寡人面前无礼!”

  有苏拔箭挽弓,弓弦发出“咯咯”的响声,朗声道:“我乃苏国国君之子,有苏!”

  白胡君一见那张熟悉的弓,顿时全身一震,双手不由自主地卷起长袍抱在胸前,用更高尖的声音尖叫道:“怎、怎么是你!……你……你不是……你怎么会是……”

  他的声音在恐惧之下,更显尖厉刺耳,似非人类所发。

  有苏喝道:“尔那国主,听着!这漾山乃是前商国大京武丁封予我苏国先祖之地!此虎与我苏国有恩,给我放开他!”

  白胡君两只精光碧绿的眼睛转于几下,从刚才的惶恐中清醒过来。他受自己原来的出身所累,遇上危险之事总要先惊得木然半天,实在是天性使然,改也改不了。好在这副样子总能令对手麻痹大意。因见有苏挽弓搭箭,他“咯咯”冷笑两声道:“原来你便是苏国的有苏?怪不得有这虹矢……难怪难怪,古怪古怪……可惜可惜!”

  他中口咕噜着,头慢慢低下,忽然间轻烟一冒,小车只轻轻地一晃,却已不知去向,几乎与此同时,数丈之外的草丛中,白胡君已然双手笼在袖中,施施然地站起,冷若冰霜笑道:“可惜,寡人并不是站着不动的树林,苏国的箭再怎么厉害,寡人也不放在眼里,嘿嘿,嘿嘿!”

  有苏从箭袋中抽出第二支箭,搭在弓上,道:“不算太快。”

  白胡君一怔。刚才那电光石光的一瞬,难道有苏已经放了一箭?射在哪里?

  他扫一眼小车,只见车上白花花的一片,随风飘舞,却是自己身穿的长袍,被一支箭钉在车架上。再低头一看,自己两条毛茸茸的大腿露在外面,被夜风一吹,凉得异常,白胡君怪叫一声,双手不由自护住裆部。

  有苏挽开弓,瞄准白胡君,道:“有苏情非得已,得罪了。”

  白胡君生来的毛病,在惊恐万状之时一定会不自主地麻木好半响,好在脑子还没煳涂。

  刚才那一下是他祖传的逃脱技能,他其实已尽全力,如此瞬间的移动,就算早有准备的猎人也根本捕捉不到他的动作,更何况是毫无预备的有苏?可那少年的箭只偏去毫厘之间,实在匪夷所思。这下暴露了祖传的玩意儿,要再来一次恐怕就玩不转了。

  白胡君尴尬万分地立在草中,不敢稍动,顿时冷了场。

  左边草丛中“哗啦”一声响,两人同时转眼望去,却是白胡君麾下的瘦待者,在距离白胡君几丈开外的草中跃起,只稍稍高过草尖,立刻又隐入草中,消失不见。

  白胡君暗道声“有救!”。

  只见又一道草浪从右边涌来,声势浩大、速度奇快,自然是那胖侍者,他搅动草丛,从白胡君面前一晃而过。

  胖侍者与瘦侍者两个围绕着白胡君转圈,在草丛中像两道浪头,分开又相交而过,第二次绕回,眼见要与白胡君撞在一起,白胡君大喊一声,“咚”的一下,场中草屑乱飞,白胡君已不知去向。

  巨虎看得分明,忍不住呻吟一声,过了好半天,才看见白胡君和他的两名侍者,三颗脑袋同时从卧石周围三处冒出来。

  有苏从箭袋中抽出第三支箭搭在弓上,却不引弓,一时场中数人均静默无语。

  三颗脑袋转来转去,相互看了看,白胡君刚要开口,站在一旁的胖侍者忽然脸露惨笑,两眼翻白,慢慢地血从口中流出,直挺挺翻倒进草丛中,露出肚皮上一支贯穿了身体的长箭。

  瘦侍者尖叫一声,那声音再也不是人类所发,毫无疑问是兽类的嘶叫,小小的身体往草丛中一钻,立刻不见了踪影。

  白胡君倒也想钻去无影,但大骇之下,不能稍动,只听见弓弦“咯咯”作响,知道自己再快也快不过这少年流星般的箭羽,他念如电转,立刻大叫:“停!停停停、停!寡人有话说!”

  有苏凝弓不发,冷冷地道:“你还想说什么?”

  白胡君汗如雨下,说话还算镇定,道:“你来此,是来杀寡人,还是来救燃睛虎?”

  有苏一怔。白胡君何等样人,立刻便得到了答案,道:“好!既然是来救燃睛虎的,那你可要想清楚,杀了寡人,它身上的百结徊草环便无人可解,定会越缠越紧,直到将它生生缠死。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寡人与你无冤无仇,低若杀了寡人,难道不怕给你苏国带来危害?”

  有苏想也不想,便道:“好。我原也不想杀你,你解去虎的束缚,我放你走便是。但你从此要离开漾山,永远不得回来。”

  白胡君伸长脖子道:“这有何难?但寡人不能就这么给它解开百结草环。”

  有苏奇道:“为什么?”

  白胡君道:“阁下乃是国君之子,说出的话自然绝无反悔,寡人信得过。但这燃睛虎乃是一只山中的精怪,兽性不改,说来惭愧,受寡人折磨,现存已是怒不可遏。如果寡人现存放开它,难道它清寒容得寡人离开?必然一掌便要了寡人的命。寡人死不足惜,但公子你的诺言,又怎么兑现?”

  有苏一呆,想想倒还真有道理。他向来视承诺如生命,如果巨虎真的狂性大发,一掌拍死了白胡君,自己可就是负义之人了,沉吟道:“如此……”

  白胡君偷偷斜眼望去,见他手上的劲力都已松懈下来,知道命已经保住了,不禁长出口气,道:“这个……其实倒也不难。公子,寡人有两个办法。其一,留下解除百结草环的器物,然后自行离开,请公子等寡人离开半个时辰之后,再行……”

  他话没说完,有苏便打断他道:“不行!我怎么知道你的东西是不是真的能解开?”

  白胡君一点脾气也无,立刻便道:“其二,请容寡人再给燃睛虎下一道符咒,令它动弹不得,然后解去百结草环,等得寡人离开之后,这道符咒……”

  有苏又道:“不行!”

  白胡君涨红了脸,道:“那公子是想让寡人冒死……”

  有苏道:“不。我既然答应你,便不会让你死于虎掌。你仔细考虑,再想一个办法出来。”

  白胡君暗暗出了口长气,故意半响不语,终于长叹一声,诚挚地道:“公子,寡人盗用贵国的虹矢,来骗取这片山泽,实在是有错。曾闻,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公子坦荡,哪怕是随口许下诺言,都遵守到底,寡人实在是羞惭无地。既然公子一定要全守信之名,那么寡人自也不能失信于公子。便请公子下来,站在寡人与燃睛虎之间,寡人当冒险为虎除去百结草环。若燃睛虎尚有一丝忠信可言,寡人便可借公子一这躯之隔,就此离去。若虎欲令公子成为失信之人,那寡人死且不怨,如何?”

  这番话说得倒是堂堂正正,合情合理,有苏心中沉思,不觉将弓垂下。巨虎缚在石上,早已无法开口,这时候呜咽一声,大概也有同意的意思。

  有苏想想,也无其他办法,便道:“好,依你便了。”说着从树上平平跃出。“嚓”的一声落在草中,身体只是微微一弯,双手搭弓,架势不变。

  白胡君脸上变色。就这一下子,便知自己和那两个侍从加起来也不是对手。这少年貌不惊人,却有如此惊人武艺,怪不得可以只身闯入人类禁入的千针之林。

  有苏挽弓走近,白胡君似乎对他手中的弓箭十分忌惮,紧紧盯着,脚步移动,不也让弓离自己太近,但又不敢跑,脸上表情十分尴尬。

  有苏走到虎身旁,巨虎眼望看他,眉头紧皱,似乎有话要讲,却讲不出来。

  有苏道:“虎史!适才受你太恩,为我苏国捉到了救命的青孚,但我带来的箭却害你受此大难,有苏惭愧。”转脸对白胡君道,“还不快解开!”

  白胡君寒着脸,看看巨虎,道:“是……是!”他本来面貌俊朗,神采奕奕,此刻脸色难看自不用提,有苏觉得他的脸隐隐有些发胀,连五官都悄悄挪位,变得十分狰狞。他恶狠狠地盯着有苏,慢慢伸手摸进怀中。

  有苏镇定地道:“你若有什么花样,再快也快不过我的箭,不信试试看。”

  白胡君脸上抽搐几下,哑着嗓子道:“寡,寡人岂是失信之、之人?”在怀里摸索半天,居然也掏出一个小小的葫芦,通体白色,与巨虎的黑色葫芦造型模样十分想像。

  白胡君将葫芦递出,道:“你将葫芦里的酒倒在百结环草上,草就会枯萎。”

  他说的与巨虎的猴儿酒恰巧相反,但既然两个葫芦如此相似,颜色又相反,倒有几分可信。有苏挽着弓,道:“你去。”

  白胡君脸色更难看,道:“寡人不去!这酒倾下即会见效,燃睛虎立刻便会脱困。我怕逃避不及,被燃睛虎一掌打死。你既然说了要让寡人走路,岂可违信?”

  有苏一怔。如果要接下葫芦,势秘要放下弓。白胡君狡猾异常,行动之快非人所及,如果不用弓箭,只怕世上再无一物拦得住他。两人面面相觑,一时竟僵住了。

  巨虎发现一声有力无力的呻吟,似乎是在提醒有苏。有苏眼光不离白胡君,看不见他的状况,只觉得他的呻吟声越来越低。百结徊环草端的十分凶猛,站在近旁,甚至能听见它的藤蔓越拧越紧时发出的声音,若是换其他动物,只怕早就被绞成碎肉了。

  白胡君道:“你犹豫一刻,百结草环便收紧一寸,你可想清楚了,呆会儿失机误事,可休怪到寡人的头上。”

  有苏挽弓不放,后退一步、两步……直到脚碰到一股正在扭动着的藤蔓,便知己背靠卧石。他向白胡君一点头,道:“把葫芦扔过来。”

  白胡君脸上变色,道:“怎么扔?”

  有苏道:“扔过我的头顶。”

  白胡君心中念如电动,一瞬间转了几百个弯子。但有苏不放下弓,或者燃睛虎脱开囹圄,自己就绝无逃生的可能。这少年头脑虽然简单,但这种简单至极的办法还真让自己无计可施……他心里憋得难受,全身都颤抖起来。

  有苏将弓弦扣得更紧,道:“抛过来!”

  白胡君怒道:“好!既然是你说,那我抛下就走!你敢杀我,就是不遵守承诺!”暴怒之下,连“寡人”的自称也忘了九霄云外去了。

  有苏道:“不行!角不开草结,你就走不出二十丈。”

  白胡君龇牙咧嘴,全身衣袍胀鼓鼓地隆起,脸面一瞬三变,恍惚间仿佛能看见一张尖嘴细脸瘦长眼的模样,尖声叫道:“好!生死有命,给你便了!”说着长袖横扫,将白葫芦高高抛起。

  他这一下似乎用尽全力,葫芦来势奇快,有苏迅速抬高弓,箭头直指葫芦,等待它飞越过巨虎一刻。白胡君早有预谋,等葫芦飞临巨虎前的一刻,袍袖一抖,那葫芦仿佛在半空中被兜头一击,突然改变方向,直往下落。

  有苏双手挽弓不及往下,本能地伸脚去勾,他生怕用力过大把葫芦踢得更远,只能用巧劲轻挑,足尖刚刚将葫芦挑起,耳后风声大作,一个东西正快速地扑上来。他双手挽弓,一只脚挑在空中,无论如何已闪避不开,情急之下脚尖用劲,将葫芦“砰”的一声直直地踢向空中,全身紧绷,硬生生地随后面扑来的一击,只觉一个人身躯重重地撞在自己背上,肩上、腰间同时感到刺疼,已被尖锐的东西刺入。

  他微一偏头,眼角已看到一团黄雾和一张长长的兽嘴,正是那消失了的瘦侍者,此刻已经形貌大变,除了身上的衣冠,嘴脸都已不再是人的模样,活脱是犬豺的样子,四只锋利的爪子深深插入了自己的后背。

  它潜伏在草中,早就等待这一时刻,犬豺扑人,都是从后扑上人的后背,然后伺机在人回头时一口咬断人的咽喉,有苏见机极快,立刻低头含胸,右边耳朵只听见“咯”的一声巨响,犬牙紧合,只差半分便咬住了他的脖子。

  这一扑一咬只在电光石火的一瞬之间,直到有苏低头射过,他的右脚尚未着地,被这一扑之下,身体已向右歪,然而迎面已是劲风扑面,不用看也知什么东西来了。这主仆二怪面前后夹击的时间拿捏得一分不差,正是狐、豺在山林中夹击猛兽时的惯常伎俩,不知有多少熊、猕或是猎人在这间不容发的夹击下瞬间丧命。

  好个有苏,大喝一声,单立在地下的左腿微微一屈,猛然向上爆发。就见他背着犬豺如离弦之箭般升起,在空中用力一扭身,将犬豺猛地翻在身下,自己仰面朝天。

  白胡君已彻底脱去人形,化作一只巨大的白色狐狸,裹夹着一团紫雾凌空扑来,有苏突如其来地空中翻身,身体高度与白胡君发起攻击时相比只稍稍低了寸许,白胡君凌空越过,长长的狐狸毛在有苏脸上拂过,扑了个空。

  草甸中一道闪电向上射出,直刺云端,过了好一阵儿,才散为星星点点的光芒,渐渐地隐入夜空。

  有苏从草丛中站起,左肩鲜血淋漓,右手持着把同样血淋淋的短刀。一只爪子还钩在他的腿上,颤抖着,终于无力地垂了下去。

  在他前面的草丛已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扫得乱七八糟,留出一道几丈长的深深压痕。白狐巨大的身躯躺在尽头处的乱草中,前胸雪白的毛发已被染得乌红,血兀自“汩汩”地从胸前的大洞中喷射出来,面前的草地也被染红一大片。

  有苏紧握短刀,沉默地走近,白狐全身抽搐,尖尖的嘴里流出乌黑的血,挣扎道:“……好……大……你……你……你这……大……大胆的……狂……竟敢……竟敢……”忽然翻起白眼,胸口急剧起伏。他紧咬牙关,喉头发出可怕的喘息声,直到口鼻中都喷出血来,终于忍不住张开巨嘴,“哗啦”一声,喷出老大一口血来。

  血一喷出,紧跟着便是一阵撕肝裂肺的咳嗽,白狐巨大的身躯痛苦地缩成一团,几声剧烈的咳嗽中,一颗被血沾染的乌黑珠子从他的嘴里喷射出来,在血泊中滴溜溜地打转。

  白狐顿时大惊失色,拼命扭动身躯,怎奈有苏这一箭其实已将他的五脏六腑统统震碎,他本已弥留,又怎么挣得动?四肢不过抽动几下,便再也无力动弹。

  白狐失声尖叫,望着有苏道:“快!快……我……我的……帮我……给我……求求你……快给我……捡……捡回……快!求求你……快……”

  有苏刚刚才死里逃生捡回条命,怎么也再上狐狸的当?小心地站在白狐的污血之外,喘息道:“你这妖狐,最无信誉,我无意杀你,你却自寻死路……你现在还有什么诡计没便过?”

  白狐口中、胸前血如泉涌,明知越是挣扎死得越快,却仍旧苦苦哀求道:“不!不……不敢……求求你……我现在……已是垂死之躯……我错了……求求你……我乃千年修行这身……如果……没有这珠子……我就魂魄……不保……求求你……”

  有苏听他哭得凄惨,握住短刀的手顿时松了,不觉向前一步,踏入狐狸的血泊中。

  忽听得巨虎在身后呜咽一声。他心中一惊:刚刚巨虎好几次呜咽,都是在狐狸一步步将自己骗时圈套的关键时刻,自己怎么一直没有留意到?巨虎一定是想提醒自己,可惜自己却以为他在呻吟。他略一沉吟,又退后一步。

  白狐吐出珠子,身体急剧地发生变化,原来颇有光泽的毛发迅速暗淡下去,脸上的肉也深陷下去,露出可怕的眼窝。他的喘息越来越快,越来越低,见有苏前进一步又退回去,知道已然求救无望,不禁双泪长流,道:“有……有苏……你……你好……我……我活不了了……念在你……还算守信……我要告诉你……黎国……要你捕捉青孚……的秘密……”

  有苏奇道:“什么?”

  白狐力气已竭,头往下一点一点慢慢地从肩上滑落在到草上,胸口也不再起伏,口中呜噜噜地呻吟,什么也听不清楚。有苏抢到他身旁,弯腰凑近他的脑袋,叫道:“白胡君!你说什么?”

  白狐一动不动,但眼中还有神气,只看着有苏默默地流眼睛。有苏看见脚旁的珠子,一弯采捡了起来,犹豫着是否该还给白狐。珠子一入手,便觉彻骨奇寒。

  巨虎发出一声咆哮,声音中充满焦急之意,有苏扭头去看,便在此时,耳旁腥风大作,他身体本能地向后一让,白狐巨大的嘴从他身体右侧扑过,露出的尖牙在他的右臂上划了条深深的口子,但终于还是扑了个空,重重地摔在血泊中。

  有苏大骇之下往后疾退几步,白狐挣扎着抬起头来,尖叫道:“有苏!你坏寡人的大事,伤了寡人的身躯,寡人死在这血海中,万劫不复!从此以后,你必如寡人一样,不得好死!苏国的山山水水、男女老幼,统统都要为寡人陪葬!”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白狐张大血口,缓缓地浸入血中,终于再也不动弹了。

  天色渐明。早起的鸟儿穿过晨雾,开始在林间忙碌觅食。漾山的晨雾与他乡不同,重重的、湿湿的,像一张不太厚的棉被,顺着山嵴滑动。千针森林的树梢刚好露出浓雾,鸟儿从雾里钻出,又一只只潜入雾中不见。坐在雾里,周围越来越喧闹,却只能在一片流动的白茫茫中看到一些急速穿梭的影子。

  燃睛虎发出一声呻吟。不过他已经好我了,身上留下的数十条血痕正在快速地消散。它依旧趴在卧石上,却不像刚才那样狼狈,而是庄严地抬起半身。

  “白狐一族类的诅咒都很灵验,刚才尔实在不该有妇人之仁,差点儿害了自己的一条小命。”它严厉地说,声音沉闷,如同滚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