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苏脸上飞红,想想老虎的话竟无可辩驳,眼见巨虎并无停留之意,走到树桥的边上,便要跃下离去,慌忙将弓背在背上,转身向虎深深一躬,道:“足下见责,有苏无以为对……毁了您的晚餐,实在抱歉。”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小心地打开来,露出一块黑乎乎的肉。

  那肉发出浓烈的香气,巨虎正在大讲道理,口沫横飞,突然香味袭来,不由得一虎躯一震——转过头来,见到有苏手里的肉,顿时脚下生根,动弹不得。

  那肉是上等的牛肉,抹上了特别调制的酱酪,外面还抹了一层冻得硬梆梆的牛油。有苏有力掰开,走过去,将其中一块放在老虎面前,道:“在下寒薄之人,只剩下这点吃的了。您要是不嫌弃,就当是在下赔罪吧。”

  算起来,他也整整一天没有吃东西,又彻夜地赶路,早就饿得狠了。酽肉在苏国是不可多见的食物,哥哥懔苏给他备了一块,准备着最后断粮时再慢慢吃,此刻浓香一熏,有苏早忘到九霄云外去,咽了口口水,坐下来便大口吃起来。

  树桥微微一晃,巨虎也挨着他身旁坐了下来。它不像普通老虎那么半趴着,却像个人一样箕踞而坐,头一直顶着树冠上,仿佛一块毛茸茸的巨石。

  巨虎用两个前爪小心地捧着酽肉,放在鼻子边嗅了又嗅,吃惊不小地道:“这个……这个……香味如此浓郁甘美,难道是传说中的酽肉?”

  牛性温驯,又能耕作,自古以来,牛都是极其稀罕的家畜,是国家的重要财富,所以位列三牲之首,比之遍地可寻的鹿肉,其价值和口味都有云泥之别,再加上酱酪也是极为稀罕的调味品,因此制作困难,一般的士大夫家族,别说吃,连见也见不到。

  有苏肚里暗笑,这老虎倒也颇有眼光见识,道:“正是。可惜在下也只有这么点,还不够您塞牙缝。”

  老虎眉开眼笑,虎眼都笑成了缝,道:“这就很难得了,很难得了……呃,有肉岂可无酒?”虎爪在它毛茸茸的胸前一通乱摸,然后伸到有苏面前,张开来,里面居然有个滴溜溜打转的黑色葫芦。那葫芦小巧可爱,上面用粗藤缠了又缠,表面再以天然桐油漆了数遍,光可鉴人。

  有苏看一眼老虎,小心地伸手取过。

  葫芦上塞着木头塞子,隐隐透出浓郁的甜香,拔开塞子,顿时一股甜得腻人的香气扑鼻而来。

  有苏小心的尝了一口,味道微甜,有点像糟酒,酒还在嘴里,便觉一股香甜之气已经顺着喉咙下到胃中,胃里像燃起一把小火,一会儿工夫,全身都沉浸在一股暖洋洋的奇怪感觉中。

  老虎伸爪拿回葫芦,笑道:“尔是年轻之人,不可喝多了这猴儿酒,只这一口,就足够尔消受一生了。”自己仰头便喝,只是那葫芦和它经起来实在太小,握在它巨大的掌中几乎看不见。

  它脑袋连仰几下,喝了几口,便不喝了。虎掌一握,再一张,葫芦已不知去向。

  它会着细品酽肉,那肉在有苏的手里拿着都嫌小,捧在它巨掌中完全看不到,亏它还有模有样地慢慢撕开,庄重严肃地方放进嘴里,看样子俨然是位坐在堂上与朝臣们一同进食的国君。

  有苏喝了那酒,脑子里越来越迷煳。巨虎给他喝的,一定是山里珍奇的醇浆,味道虽不大,后劲却十足,有苏全身烧得热乎乎的,坐在树桥边,仰头望天——

  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月亮已经升到山嵴的后面,头顶深蓝色的天幕上,繁星渐渐显现,天空布满密密麻麻的星点,难以计数。有苏从小到大都生长在云雾弥漫的漾山脚下,还从未狗崽子过如此美丽的夜空,不由看得痴男怨女了。

  树桥欣然一动,微风佛面,有苏从恍惚中惊醒,却见巨虎已经跃下树桥,落到沼泽中。

  有苏“啊”的一声叫出来,巨虎回过头来,道:“天色已晚,吾还有要事,就不留尔了。尔还有何事流连在这森林中吗?”

  有苏从浑浑噩噩中一下回过神来,这才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忙道:“不敢隐瞒。在下其实是奉了苏国国君的严命,前来这森林里寻找青孚。不知——”

  巨虎“咦”了声,道:“青孚?青孚虽不算什么神鸟,却也是上古稀有的奇鸟,在这林中已繁衍了上千年……一向没听说过对人族有何好处,何以苏国的国君忽然想要青孚?”

  有苏脸上发红,幸好坐得高,巨虎看不清楚,道:“在下……在下只是个猎人,怎么会知道国君的想法?国君的命令,在下不敢不从,但我不愿意伤害林中的生灵,还请足下指给我一条明路。”

  巨虎沉默地在沼泽中来回地走,有苏从树桥的缝隙中望去,只见它原来也和鹿一样,身上燃烧着不知名的火焰,只是鹿身上的火焰是纯白色,虎身上的火焰却无色,沼泽里的水被虎扰动,波纹中反射出点点光芒,才显露出来。

  过了好久,巨虎方道:“多年前,尔苏国先代国君也曾与吾有一面之缘。吾与尔国,彼此都生活在此漾山之上,既是如此……万物生灵,都有其命数,有食者,也有被食者,天道使然。就如同尔适才救下的鹿,也并非真的鹿,只不过是沼泽中水汽滋润,才造化的一只精怪罢了,为吾所食,千百年来也不知几百上千回了。”

  它停下步子:“苏国国君既然想要青孚,尔也可以抓去,只是记住,无论做什么,都要合乎天道,不能毁坏这维系天道平衡的森林,也就罢了。”

  说着,前爪忽然向上一抛,一道闪光画出长长的孤线,正落到有苏伸出的手里,便是那粗藤缠绕的葫芦。

  巨虎道:“尔翻过前面草地,另一条溪流向下,尔可趁着月明,从水中顺流而下,记住,切不可在岸上行走,道路不能之时,葫芦自会指明方向,到溪流中一处长满枯草的石上,将这葫芦里的酒浇在枯草上,枯草便会发芽。到时候尔可候在一旁,等有青色小鸟过来啄食草籽,食后便会醉倒——尔明白了吧?”

  有苏紧紧捏着葫芦,喜不自用,道:“是!”

  巨虎转身往沼泽的下游走去,一面走一面道:“记住,抓住了母鸟,尔要耐心等待,一定要把仔鸟也带走,仔不离母,是青孚的天性,”它动作虽慢,但一步跨出就有丈余,转眼间,在树桥上已经看不见它的身影。

  有苏急道:“万一仔鸟不来,怎么办?”

  “仔不离母,岂能不来?”巨虎远远地道,说到最后,声音已模煳不可辨。

  风吹过树桥,发出低沉的呜鸣声,桥面轻轻起伏。

  已近午夜,千针森林去被星空照得透这,星光穿透树林,像月光一样洒下来,林中到处是星得点点的光亮,已经无法分清哪些是星光,哪些是这座充斥天地精华之气的树林自己发散出来的灵光。

  那道山嵴正面一棵树也没有,全是高过胸口的草丛,翻过山嵴,却一根草也没有,松树密密麻麻地排列,从山顶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山谷深处。

  有苏没花多大力气就找到了巨虎说的那条溪流。

  松林横亘着一道窄窄的石梁,一大股水从石梁下的泉眼中汩汩地冒出,流向山坡下面,许多地方没有河道,水无遮无拦地从松树林中漫过。

  有苏趟着齐踝的水,顺着山势往下,下行了两三百丈,山势收缩,泉水终于被收拢回一条不太宽的河道中。

  松林里没有灌木,也没有绊脚的乱草,地面很干净。

  春寒清寒未过去,山上的泉水凄寒意寒彻骨,即使是站在浅水中,有苏的两只脚也早已冻得失去知觉,可是,老虎却告诫说一定要留在水里……

  溪水黑沉沉的,深水见底,溪两岸的石上长满黑色的苔藓,水面上飘着一缕一缕的寒气,有苏在线水里站了好一会儿,终于一咬牙,挽起裤腿跳进河中。

  河中深及腰腹,一股冰气刹那间笼罩全身,有苏没料到小溪里的水竟然比浅水滩里还要冷得多,身体自然的反应便是高高跃起。他忽然想起巨虎的话,电光石火间摘下背上的长弓在岸边草丛中一撑,“咚”的一声又落回溪中。

  这一下有苏全身湿透,虽然撑着站起,寒气已在他的头发、衣衫上结了一层寒霜,有苏全身麻木,在冰水里几乎迈不开脚步,胸以下浸在水里寒气迅速渗透,内脏几乎都要冻结了。

  突然间,小腹里升起一股若有若无的暖气,上升到胃、肺、心口,虽然还不足以驱散寒气,但有苏凭着这股热气,便不至于被寒气侵透心肺,活活冷死。

  这股暖流在周身百脉流动时,有咱熟悉的感觉,不正是刚才喝了老虎猴儿酒醉醺醺时的感觉么?有苏又惊又喜,那股热气很快便顺着身上的血管脉络流到四肢,在冰水中走动也没有了刺骨的感觉。

  小溪弯弯曲曲,不知道往下漫延了多远,岸边渐渐长满草和灌木,松树也渐渐被叫不上名字的古老树木取代。天幕已被重重叠叠的树冠遮盖,林中到处都是陌生的野兽和飞禽的叫声,但小溪里没有鱼,紧挨着溪水的岸边也没有动物出没的身影。

  前面水声忽然变得急促起来,溪流中间出现了一块巨石,将溪流硬生生分为两股。昏暗中也看不太清楚,只隐约觉得,向左的一股河道较开阔平坦,流向树林的阳面,向右的一股流向更昏暗的阴面,不远处水声潺潺,似乎有急流险滩。

  有苏不敢乱闯,将葫芦拿出来放在水面上,水流那么湍急,葫芦却不漂走,只在他面前打转,转了几圈,便将葫芦嘴对准向右的一端,任凭水流冲击,再也不变方向。

  有苏叹了口气,收起葫芦,向右走去。

  右边的溪水果然流速快得多,溪流中了不时出现黑黑的岩石,溪水从石上流过,发出轰轰的声响,走到后来,小溪变得越来越狭窄,两岸紧紧相对,只剩下勉强能通过一个人的空间,到后来连这点空间都不剩了。

  两岸的草丛在头顶相接,有苏不敢碰草丛,只能艰难地半潜在冰水里前进,树林遮蔽了星空,水里暗淡无光,不知道这深一脚浅一脚地还要走多远。

  忽然,前方的水面亮起了光……蓝幽幽的,似乎是星光。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溪水上连绵的荒草丛已经消失了。有苏从水下探出头来,只见自己已随小溪进入到一个不大的池塘中。头顶没有紧密相接的树冠,夜空再一次投射下令人惊异的璀璨星光,将小池塘白沙铺就的水底都照得清清楚楚。

  抬头望望四周,原来这小池塘被十数棵巨大的参天古树围着,大树都有数人合抱那么粗壮,一棵挨着一棵,连枝干、根叶都长在了一起。

  古树紧紧地挤成一个圆圈,下面树根伸入池塘,上面树枝相连,树叶浓密,除去头顶上不大的天空,再也看不到任何其他物事,连适才林子里的鸟兽声都被完全遮蔽,看上去,只有从小溪里潜入,才能进到这片隐秘的池塘里。

  池塘中果然有一个小岛,只有一张床榻大小,如巨虎所说,岛上长满了枯草。

  奇怪,虽然还是初春,可漾山毕竟地近东南,在山脚下,哪怕是深冬也很难见到如此枯黄的草,况且一路而来,也没见到其他地方有这样明显枯败的草丛。

  他牢记巨虎的话,不敢爬上小岛,顺着水漂到岛旁边,从怀里掏出葫芦,葫芦不太沉,摇起来咕咚咕咚地响,拔开葫芦嘴,熟悉的甜香顿时漫溢开来。

  他小心地将猴儿酒洒在一棵枯草上,深棕色的酒滴一沾在草上,草叶立刻发出“咝咝”的声音,枯黄的的叶片很快发黑发软,倒伏下来。

  有苏心中暗暗吃惊,只有在被极寒霜打过的田野里,才会见到这样的景象。他将更多的酒泼洒上去,只不过片刻工夫,岛上所有的草都变成一摊黑色腐物,散落在石上,落入水中的更是立刻便被水泡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不敢在岛边呆得太久。附近有一棵古树的根盘结交错地伸入池塘中,有苏漂过去,将身体隐藏在根下,让水一直没到自己的鼻下,一动不动地藏在树根的阴影中。

  星空从树顶投下一束光,正照在小岛上,许多细小的灰尘在光速中飘荡。

  小岛上接连不断地发出细微的声音,那些腐败倒伏的草似乎在蠕动……忽然,腐草中一点绿光闪现,一根细细嫩嫩的青草从石头上冒了出来。

  紧接着,第二根、第三根……数不清的青草同时从石中冒出,将腐败的草叶顶开,快速地生长起来,几乎是一晃眼的工夫,石上已长满了一尺多高的青草。

  这些草比春天里最嫩的草还要青,被星光照耀,反射了晶莹的光芒。树林紧紧包围的池塘里,无风无浪,青草却像活的一样,不停地扭动着,草丛像波浪般起起伏伏。

  有苏浸在水中,只见那草丛发出的光芒穿透水面,将星光照亮的水底照得更加明亮。水底一沙一石都看得清楚,不禁暗暗称奇。

  便在这时,响起了一声鸟鸣,声音从高处传来。

  有苏从树根下望下,只见一道黄色的闪电正从头顶的天空中射入,速度奇快,有苏正担心它一头扎入水里,谁料在离水面一丈多高的空中,那黄色东西忽然尖啸一声,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在空中打了个转,居然便停了下来。

  这是一只黄色的小鸟,看样子有点像洇隼,但羽毛之丰美,远胜洇隼,尾巴上长了两根金色的长羽,像把长剪刀似的挂在身后,正和黎国使者所形容的青孚一模一样。

  更为奇怪的是,虽然那鸟悬停在空中,却另有一道更加嫩黄的闪电一刻也不停地围着它旋转。

  有苏心里剧烈地跳动起来,幸得身体伏在水中,他拼命妨着腰背的酸疼,一动也不敢动。

  青孚在池塘上空转来转去,发现连续不断的、银铃般的鸣声。它速度奇快,飞起来根本看不见身影,只能看见一道道的黄色闪电划过,停下来也毫无征兆,说停就停,给人的感觉就是它不断地拖着长长的光芒在空中闪现,还没等人看清楚,就又不见了。

  有苏的射艺在整个苏国也难寻对手,眼力一向精准无比,可就算是他也看不清青孚的举动。怪不得黎国的使者说,青孚是世上第一难猎的禽鸟,非陷阱不能取。

  那蓬青幽幽的草,也许是世上最难得的陷阱了。可是青孚却没有马上扑上去,而是耐着性子在空中盘旋。

  像它这样的飞禽,恐怕已属精怪之列,自然有些灵性。那草本是枯萎的季节,这时候突然发新芽,青孚显然犯了犹豫,不知道该不该取食。

  但有苏也看得出来,青孚正在越飞越低……巨虎给他的猴儿酒,发出令人沉醉的甜香,在人看严紧酒气,在禽鸟闻起来,说不定就是琼浆的味儿……

  青孚闪现的高度,已经离水面很近了。

  有苏全身都没入水中,青孚好几次悬停在离他头顶不远的空中,有苏刚一动念,它便已出现在池塘的另一头,实在是快得不可思议。

  那道围绕它的黄光,通常会被它突然地丢下很远,可是只要青孚一停,立刻便紧紧追上,青孚尚有停下的时候,那东西却一刻不停,根本就看不清是什么。

  转了很多圈之后,青孚放松了警惕。它不再闪电般地晃来晃去,而是围着草丛打转,又转了数十圈,终于在其中一根草上停了下来。

  那草十分纤细,青孚个头比麻雀大得多,可停在上面,草只是微微一弯罢了。青孚不再飞起,在草丛顶上跳来跳去,不时弯下头来,啄食草上的草籽。

  它飞行的时候,尾巴上的两根长羽拖在后面,像两道金光,跳动的时候,两根长羽高高翘起,甩来甩去的,仍然拖着两道金光,更是灿烂迷人。

  按大周的礼节,秋天狩猎时,伯以上的贵族可以戴冠,也就是在冠的左侧配以鲜亮的雉鸡羽毛,但再好的雉鸡羽毛跟这两根羽毛一比,恐怕都得相形见绌了。怪不得黎国人将它视为至宝,愿意拿那么多肥田来换。

  跳着跳着,青孚的动作变得凝带起来,那道围绕它的光却没有丝毫停滞。

  青孚再跳得几下,身体已经摇摇晃晃起来,突然,它两脚一撑,直挺挺地从草顶摔了下来,重重地落在石上。

  有苏心中大喜,也不知青孚这一倒何进醒过来,他不敢怠慢,在水中一用力一蹬,一个猛子扎到小岛国,冒出来便一把将青孚扣住,左手从腰上解下早已备好的柳条小笼,将青孚一把塞入笼中,这几下动作早已成竹在胸,又是憋足了劲,快得连他自己都没看清楚,笼门便已放下,手中沉沉的,青孚已安安稳稳地躺在笼子里。

  这时候他才张嘴长吸一口气,一把抹去脸上的水,简直欢喜得浑身发抖。好在还有点理智,生怕把青孚打湿了水,又不敢上岸,只得高高地举着笼子,欣喜若狂地看着。

  苏国,有救了!

  左边脸皮轻微一疼,他下意识地伸手摸摸,几乎同时,右边脸上又是一疼,好像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有苏转脸一看,左边又是一下,顿时记起还有那道奇怪的黄光。

  那道光现在围绕着他手里的笼子,忽左忽右地乱蹿乱飞,不时会撞到他的脸上手上,有苏将笼子举到眼前,右手张开,也举在笼子边上,便觉一个小小的物事撞入手中,手一捏,却跑掉了,连试了几次,总抓不住。

  有苏深吸口气,屏住不动,双眼望着前方,却暗暗留意眼角的动静。

  忽然眼角处黄光一闪,他本能地手一捏,这次赶在那东西撞上之前便握紧了拳头,果然立刻便觉得手心里一个暖乎乎,毛茸茸的小东西乱撞。

  有苏将拳头伸到笼中,一放手,那道黄光“刷”的一下便钻出了笼子。有苏大叫倒霉,这东西比笼隙还要小,如何关得住?

  他故伎重施,再一次将那东西抓在手里。这次不敢托大,先放在耳边听听,只听见手心里如蜜蜂一般嗡嗡作响。但仔细听,还是能听出是翅膀扇动的声音,只不过实在是快得看不清楚。难道这就是巨虎所说的青孚的仔鸟?

  巨虎说过,“仔不离母”。有苏试着放开手,那黄光如电一般射出去,不过马上又折返回来,围绕着笼子旋转,有苏提着笼子退开两步,那光紧紧跟随,果然是不离不弃。

  有苏心中暗道:“惭愧!”如此看来,不需要将仔鸟抓住,便可将两只鸟都带回苏国了。苏国的臣民百姓,这下可算有条活路了。

  虽然心底里隐隐觉得有些残忍,自己在巨虎面前夸口说不愿伤害森林里的动物,却诱捕了青孚,还将它那无法离开母亲的仔鸟也带走,也不知将它们送与黎国,是死是活……

  他叹了口气,打起精神。

  天已很晚,也许子时早过,天上的星空依旧璀璨,却隐隐蒙上一层看不分明的雾气。

  左右看看,除去来时的小溪,再没有其他可以出去的道路。按一路上所走的路程推断,这个山谷已经很低,接近山脚的位置,如果能找地方翻出去,应该很快就可以回到人间的地方。

  但自己来时巨虎有话,“不可在陆上行走”。巨虎的话,都已应验,可见不能不听。想来想去,还是只能沿着原路返回到树桥,然后爬上山谷,从来时的迷雾林中返回。

  从小溪一路游回,颇为辛苦,必须时刻高举左手,将笼子露在水面之上。青孚的仔鸟还不时地撞上手臂,虽然不是很疼,但不久有些地方都发青了。在水下泡了很久,猴儿酒的热力渐渐消退,更是冷得有苏全身发抖。

  好容易走出溪流,进入满山横流的浅水处,有苏才哆哆嗦嗦地发现,自己身上带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大部分都散落到了溪流里,只有弓和佩剑还在。

  风顺着山势往下,吹在身上,湿衣冷冰冰地贴紧肌肤,简直比泡在水里还难受。

  有苏紧紧抱着乱子,拼命地往山上跑,翻过山嵴,风更大了,吹得那一面荒草山坡坡起浪涌,有苏走在齐胸高的草丛中,被卷来卷去的草推挤得踉踉跄跄。

  树桥遥遥在望,从山嵴上望下去才看清楚,所谓树桥,不过是一道绵延数里的榕树林,树林这一边紧挨着望不到边的沼泽,另一边被悬崖所逼,所以只留下很窄的一道,像沼泽旁的一道屏风。

  现在沼泽中升起了浓雾,风把雾吹向树桥,将树桥笼罩在白茫茫之中。

  这座山似乎无时无刻不在隐藏着自己的秘密,实在不是人类该来的地方。有苏加快脚步,走向树桥。

  就在这时,雾里隐隐传来一声雷鸣。

  有苏走到树桥下,树桥的入口离地面有两丈多高,好在树根树枝交错,倒不难爬上。有苏将鸟笼背在背上,三五下便上到桥面。这时候,又传来第二声雷鸣。

  有苏走了几步,停了下来。这不是雷鸣……这是……似乎……

  第三声传到了,紧接着又是两声,声音越来越大,雾气被声浪所推,中间竟然现出一个巨大的漩涡。树桥被风吹动,摇晃起来。

  有苏抓紧了弓,依在树桥边上,使劲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这是巨虎的声音!一定没有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巨虎正在沼泽的另一端接二连三地咆哮着!

  刚才,巨虎被自己阻挠,没能捕捉到近在咫尺的鹿,它也不过仅仅咆哮了一声而已……发生了什么事,让那看起来一脸敦厚的老虎暴怒成这样?

  突然,巨虎惊天动地的咆哮了一声,这一声中充满了仇恨和狂怒,气息拍空,如排山倒海,群山也为之发出雷鸣般的回响,然而一响之后,过了好久好久,森林里再也听不到其他动静,只有雾气裹着微雨“哗哗哗”地拍打在榕树林上。

  有苏望望树桥的尽头——还能看见当初下来时爬过的那些藤蔓。从那里爬上去,最多再走半日,到中午时分便能回到苏国了……自己出来这么久,父亲一定很担心了……

  但父亲说过:“需要义的时候,就不要装作看不见。”父亲的话,总是对的。

  有苏往冻得僵硬的手上哈了口气,摸摸箭匣——从大社带出来的三支重箭,一箭用来破去迷雾林里的幻象,一箭射中了巨虎的头,还剩下一支。其余的箭,还剩下六支。

  他纵身从树桥的缝隙中跳下,“哗啦”一声落入齐腰深的水中。水冷刺骨,有苏冷得全身一缩。

  沼泽中雾气比他预料的不要浓重,在树桥上不能勉强看清远处,一落入水中,反而连三丈之外都看不清了。只隐约记得巨虎的声音从东面传来的。有多远?什么也看不见。一片白茫茫中,找到巨虎的希望很渺茫。

  有苏从背上摘下弓,犹豫着。

  如果用这支楚地出产、赤金头楠木身、一直供奉在苏国大社中的箭,一定能在雾中破开一条通道。可是这是最后一支……如果遇上厉害的精怪,自己可就只能用苏国出产的石箭了……

  他一咬牙,抽出箭,手臂却无意间碰到一个热乎乎的东西,原来是巨虎的猴儿酒葫芦,一直挂在箭袋上。刚才背在背上一直没有感觉,这时候葫芦却异乎寻常地发起热来。

  有苏心中一动,将葫芦摘下,果然热得烫手。他将葫芦嘴紧紧塞住,轻轻放在水面上。

  沼泽的黑水,无波无浪,死气沉沉。葫芦浮在水面 上,微微地起伏。突然,葫芦自动转了个圈,葫芦嘴朝向沼泽深处,便不再动弹了。有苏用手轻轻拨转葫芦,手一离开,它又转回原来的方向。

  奇怪,雾气明明聚集不散,但葫芦嘴对准的方向,雾气刹那间淡去,隐约看得见一连串的沼泽池塘和长满荒草的烂泥地,更远处则笼罩在更深重的雾里,看不分明。

  葫芦在水上漂着,忽然慢慢地向前漂去,它没有直直地前进,而是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看不见的路迂回的前进。

  有苏毫不犹豫地踩着齐腰深的泥水,跟上葫芦。

  沼泽里没有路,看不见脚下的状况,随时可能陷于没顶,但葫芦带的路却永远只是齐腰深的水。有的时候,明明与烂泥地已近在咫尺,葫芦却绕着走。这些烂泥地里,往往露着一些骇人的东西,一些长剑的剑柄,或者是两根斜靠在一起的旗杆,甚至是许多藤甲的残片。

  看来,不知道多少年,曾经有些落泊的军人逃进这山里,他们也曾进入沼泽,但找不到路,统统陷入了貌似安全的烂泥地里。

  有苏经过这些烂泥地,总觉得耳边飕飕地响,雾气像潮水般扑过来挤过去,水面发出好像小雨滴落般“沙沙沙”的声音,可是却又没有雨,也没有看得见的东西在水面上引起涟漪。葫芦漂得很快,已经看不大清楚,便雾气却紧紧遮住有苏的视线,牵绊着他,推挤着他,不让他跟上葫芦。

  有苏心中焦急,加紧脚步,突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身体浮在水中,不能控制力度,被水一托,顿时往前漂去。他忙用力伸脚往下探底,又被绊住,连绊几下,身体完全失去平衡,有苏拼命在水中扑腾好几下才停下来。

  就这一番挣扎,便搞得他晕头转向,惊魂之下四处一望,大雾遮蔽了三尺之外的一切,葫芦已经不知去向,连自己原来的方向也找不着了。

  他一身都被水浸湿,慌乱中关着青孚的笼子也不知去向。

  他不必乱动。没有葫芦带路,沼泽随时可能将他一口吞下。他站在原地,可是脚下的泥却承受不住他,渐渐下陷,水漫过腰,又渐渐地漫上了胸口。

  如果站着不动,恐怕过一会儿就要直直地沉入深不见底的泥浆里了。但若不看清方向,使劲一挣扎,可能直接踩进水泡里,那可就再也出不来了。

  周围什么也看不见。“沙沙沙”的声音却越来越响,仿佛沼泽中正在下着一场人眼看不见的大雨……

  下沉的速度远远超过他的想象,转眼间水已漫过胸口,再不动弹,就要没顶了。

  有苏强行按捺住狂跳的心,将大社之箭从箭袋中抽出来,勉强搭上弓。

  这时候已经不能正常地挽弓了,他只能将弓举过头顶。脚下也不能使劲,不然沉得更快。

  生死只在唿吸之间,有苏大喝一声,双臂使劲,在头顶上平着便将三十石力的弓生生拉开,脚下一晃,已无考虑地余地,他一闭眼:“嗬呀!”手指一松,箭似流星,透雾而出,只听见不远处“梆”的一声,几乎与此同时,水面淹到了有苏的喉头,只要稍有波浪,他便再也站不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