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道:“也没什么,朝堂上的事情而已。朕还当自己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原来竟还是会觉得累。”

她微笑着说道:“臣妾前些日子操持宫务累着了,今日陛下因为朝事累着了,咱们也算是前赴后继地鞠躬尽瘁了。”

他被她的话逗得一笑,拉过她的手直接覆在自己额头,深吸了口气,叹道:“你这样陪在朕身边真好。有你在朕整个人都放松了,可以百事不想。”

“难道在别的妹妹处,皇上不放松么?”

“她们么?”皇帝唇边的笑有淡淡的讥讽,“和有些人相处,与驾驭朝臣也没多少区别。”

她心头一颤。

“是这样吗?那,陛下可喜欢如芳华…不,是薄庶人?”她轻声问道。

“她?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和别人一个样。”他懒懒道,“朕那会儿宠着她,不过是因为朕应该宠着她。”

说完这句话,他突然翻了个身,直接把她拽到床榻上,搂住她的腰,“陪朕睡一会儿。”

“可陛下…”她看着自己尚未除下的丝履,有些无奈。

“别说话,有什么事睡醒了再说…”他的声音含含糊糊地低下去,似乎已经进入梦乡。

她不敢再吱声,只得给采葭使个眼色,对方立刻跪到榻前,为她除下丝履。

她躺在他身边,看着他安静的睡颜,怔怔出神。

他的呼吸平缓,眉头却微微蹙起,她以前从未察觉,原来他睡着时眉头也是微蹙的。

有什么事会让他连睡觉也无法安心?梦中的他又在想些什么呢?

八月十五,又是一年中秋佳节。

去年中秋时因太后驾崩不到半年,陛下没心情过节,是以只和六宫嫔御举行了一场家宴,今年却不能再这般马虎。

宫宴在庆安殿举行,除了邀请三省六部的高官之外,还特别召了今年的进士三甲入宫。

这样的事情是很少见的。

庆安殿因规制宏伟、结构奇特,从建成之日起,就一直是大晋设宴百官的最佳场所,而百官也一直以能入庆安殿赴宴为荣。除了皇亲贵胄之外,寻常官员都得苦熬到四品以上,才有荣幸踏足此地,然而此番陛下却破例邀了三位新科进士。他们虽已在各部做事,官职却十分卑微,最好的崔朔也不过正八品。

困惑归困惑,陛下的意思也无人敢去阻拦。所以中秋当夜,近年来名动煜都、最近更是风头如日中天的崔朔出现在了这场帝国最尊贵的宴席上。

御座设在九阶之上的正当中,左右两侧的珠帘之后是各位嫔妃,九阶之下则是诸位官员,按官职依次列座。崔朔三人的案几在最末端,一个十分不起眼的阴暗处。

然而这样的位置并不能阻止众人把视线投向他。

亮如白昼的宫殿内,丝竹阵阵,歌声曼妙,舞姬身段婀娜、脚步蹁跹。可这所有的旖旎风情加在一起,都不如那淡然饮酒的男子更加动人。

他身着青色官袍,头戴漆纱笼冠,面如白玉,明明是坐在热闹的宴席上,却如同礼佛的居士一般,端的是超然潇洒。

“看到如璟这样,倒让朕想起煜都小娘子们的一句戏言,说这全天下的秀丽河山加起来,也不比君的风姿动人。”皇帝懒洋洋地笑道,“煜都的小娘子们一贯眼光过人,口才过人。这话甚是贴切,甚是贴切。”

崔朔闻言微微一笑,“陛下取笑了。诸位小娘子这句话说的还有卢家五郎,可不止微臣一人。”

卢五郎之父吏部尚书卢朗知笑道:“犬子哪比得过如璟你?二十八岁就能考中进士第一,这样的才学,放眼我朝历史,也是不多的。”

“说得是呢!这样出色的品貌才学,也难怪倾倒了整个煜都的女子。”卢朗知的夫人管氏在一旁笑道,“妾来之前还好奇呢,说不知哪家闺秀有这个福气,能陪伴在崔郎身侧?”看看他空荡荡的身侧,“怎么今日不曾见到尊夫人?”

中秋佳节,阖家团圆,但凡赴宴的官员,皆可带正室夫人出席。是以整个殿内全是夫妻同坐,形单影只的唯崔朔一人。

昆山玉般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黯然,片刻后,才听到崔朔平淡的声音,“内子已于六年前过世。”

卢夫人一愣,歉然道:“妾不知,勾起了大人伤心事,还请恕罪。”

“夫人言重了。”

见自家夫人神情尴尬,卢朗知忍不住出来打圆场,“大丈夫何患无妻,如璟你不要太过悲伤。”提高了声音,“今日这样的好日子,不如便请借陛下的地方结一桩喜事。”

“哦,听卢卿这话,是打算把自己女儿嫁给如璟了?”皇帝声音慵懒。

卢朗知哈哈一笑:“臣若有适龄的女儿,自然巴不得。奈何微臣微臣的女儿皆已婚配,没这个福分。”顿了顿,“不过在座哪位同僚家中有未嫁娇女,大可以趁此机会为她找个好归宿。相信能嫁给名满天下的崔郎,定是小娘子们梦寐以求的事情。”

这话一说,引来不少附和之声。家里有待嫁女儿的大臣都不免心思活络起来。

这崔朔如今虽然官职低微,但很明显是个前途无量的。二十八岁得中进士状头,连历任左相也比不过。虽然他已有原配妻子,自家女儿过去只能当续弦,但好在原配不曾留下嫡出子女,也就名分上差了一点,旁的影响不大。

这么一想,已有官员笑道:“本官记得诸大人家中不是正有适龄女儿,何不请陛下做主,为令嫒择此佳婿?”

“高大人别只记得帮自家世兄,本官可还想推荐许大人的千金呢!”

“我说,德升君你也太过分了吧。不就是当年同榜登科,我排在了你前头,从此你便事事都要与我争个高低!如今我想做个媒人,介绍一下小儿女的婚事,连这机会你也要抢?”

这话说得众人都忍俊不禁,连一贯严肃的左相徐庆华也不住摇头,皇帝更是抚掌大悦,“好说好说。诸位爱卿不妨先争个高低,你们分出胜负了,朕才好做主赐婚啊!”

众人的笑声更响。

从卢朗知提出续弦起,崔朔便一直沉默。周围的人为了抢他这个女婿,你来我往斗得不亦乐乎,他却端坐原地,神情疏离,仿佛此事与他半分干系也无。

就在众人即将分出胜负之际,他深吸口气,慢慢起身行至殿内,朗声道:“陛下恕罪!诸位大人恕罪!”

殿内顿时静了下来,众人面面相觑,唯有皇帝笑意不变,“哦,如璟你何罪之有?”

“臣之罪,在臣不得不辜负陛下与诸位大人美意。”崔朔抬头,目光直视前方,不去看某幕珠帘之后,是否有他朝思暮想的身影,“然而内子过世后,臣便立下重誓,此生都不会续弦。此乃臣对所爱之人的诺言,还请陛下与诸位大人体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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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都不会续弦?’”皇帝慢慢道,“可如果朕没记错,如璟你尚无子嗣,若当真不再续娶,恐怕族中会不好交代吧…”

崔朔神情平静,“族老那边臣自会去求得谅解,请陛下放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众人终于明白他此刻所言不是在发疯,抑或托辞,而是真心实意,不由都心中惊骇。

皇帝仔细审视他片刻,起了兴趣,“爱卿会有这个想法,莫非是尊夫人临去之前要求的?”

崔朔闻言沉默半晌,方道:“不,不是。内子贤惠大度,并未对臣有任何要求。是臣自己想要这么做。”

“这又是为何?”

崔朔眼神里有淡淡的痛,“内子在世时,臣不知珍惜,所负良多。现在想来,心中实在悔恨。奈何斯人已去,臣无以弥补,只能尽这最后的心意,一生不再续娶。”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一丝晦涩难懂,“臣这一生,心中所爱的人只有一个。若余生不能和她在一起,身边有无旁人陪伴都没有差别。臣既然注定不能对别的女子倾心,又何必将她娶回家伤她的心呢?”

此言一出,在座官员有的若有所思,但绝大多数都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当真是年轻人不明事理,子嗣为大,娶妻纳妾自然是以传宗接代、延续香火为第一要务,什么情情爱爱的,恁的天真。

虽说不娶妻还可以纳妾,并不会就此绝后,但妾侍生下的孩子又如何能比嫡出子女?这崔朔的行为实在是荒唐。

比起男人们的不赞同,在座的夫人却无一例外的露出感动之色,互相交换眼神,只恨不能立刻为这伤心失意的痴情郎大哭一场。

珠帘之后,柔婉仪轻叹一声,“崔郎他当真是有心…卫姐姐在地底也能瞑目了。”

一旁的庄婕妤闻言惊讶道:“听你的口气,你认得他?”

柔婉仪低声道:“臣妾的姐姐与崔郎的妻子卫慈原是闺中密友,姐姐出阁前她已出嫁,曾邀臣妾姐妹去他们家中作客。”

庄婕妤听到她这么说,不由问道:“怎么从前没听你说起过?”

柔婉仪道:“一则,臣妾与她本不熟悉,跟着姐姐见过几次而已,和崔郎更是只有一面之缘,便没有多提。再则,臣妾平常忙着照顾皇三子,不怎么关心外界的事情,上回诸位姐姐去洛成阁观礼,臣妾也没能前往。”

这话合情合理,庄婕妤只得点点头表示理解,顿了顿又问道:“那依你所见,这位崔郎当真对妻子情深一片?”

“这是自然。”柔婉仪道,“那时候我们姐妹之间聊天,都感叹说这世上没有谁比卫慈的运气更好了。所嫁郎君那般好的风姿才华,更难得的是还一往情深、温柔体贴。”

见顾云羡也转头聆听,柔婉仪心头有些紧张,尽量镇定道:“臣妾曾经听姐姐讲过,卫姐姐因身体不好,过门一年多都未曾有孕,崔郎的叔父便有意送两个婢女给他,说先为他诞下子嗣,将来记到小慈名下也是一样。子嗣为大,他若当真收下了婢女,卫姐姐也不会有半句怨言,可谁知他竟是婉言谢绝了。”

顾云羡微微一愣。

“他说,无论小慈能不能诞下子嗣,他都不会纳妾。这是在他娶到小慈的当天便立下的誓言。”

庄婕妤被柔婉仪话中的内容给震撼到,良久才道:“居然是这般深情。”想起他方才的话,忍不住叹道,“如此深情还自言薄情,这崔郎当真是…”

顾云羡手中握着玉觥,里面是紫红色的葡萄佳酿。长长吐出一口气,她举起玉觥,仰脖饮下,心头滋味难辨。

她今晚其实并未看到崔朔的脸,只是听见他的声音。风裂玉碎一般,带着一种云淡风轻的悲伤。

他就用这样平静无波的语气,讲述着他对一个女子不悔的深情。没有过多的辞藻去修饰,却能让人深切地感受到,他是真的在伤心。

与旁人不同的是,他的悲伤是平静的,缓慢的。仿佛是沉浸在这种情绪里太久,已经将它化作了血肉,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脑中想起放榜那一日,她站在洛成阁上,看着他一身绿袍,朝自己一揖行礼。那时候她觉得他与身边的人是那样格格不入,仿佛极乐梵境里的一管翠竹,根本不该待在这污浊的尘世。

原来他会这样,是因为他的心已经不在这儿了。

因为他的妻子离开了他,所以他觉得这十丈软红都再无开怀之事,所以他觉得漫漫余生都失去了意义。

这世上原来还有这样的男人。这世上居然真的有这样的男人。

她忽然觉得嫉妒。

她梦里渴盼过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她没能得到,却被别的女人得到了。

生前那样的温柔呵护,死后这样的缠绵相思,即使红颜薄命,也没什么遗憾了。

“既然如璟心意已定,此事便作罢吧。”那厢皇帝沉默许久,终于微笑道,“诸位爱卿也放手吧,强求无益。”

卢朗知接过话头,“陛下说得是。原是臣一时兴起,未曾事先问过如璟的意思,唐突了。”

“哪里,大人千万别这么说。是下官不识好歹。”崔朔恭敬道。

皇帝见状笑道:“不过如璟你也不用把话说死了,未来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也许过两年,你会碰到上天派给你的女子也不一定。到那时,你再来请朕为你赐婚,朕也是一样乐意的。”

崔朔不置可否,只淡淡道:“谢陛下|体谅。”回到了自己的席位。

这个插曲一出,殿内气氛不由有些凝滞,还是卢朗知带头向陛下敬酒,神情自若,众人这才纷纷端起酒杯,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口贺君安,一饮而尽。

崔朔旁边的席位坐着今年进士第二名的林茂林世则,素日与崔朔颇有几分交情,此刻忍不住凑近道:“之前我开玩笑说要把妹妹嫁给你,你跟我说不打算续弦,我还当你在敷衍我,谁知你竟是说真的!”摇头叹道,“不过你这招先斩后奏也玩得太过火了。不曾禀报长辈便当着陛下和诸位大人的面说出这话来,君之家族定然要发怒了。”

崔朔淡淡道:“无妨。”反正有了陛下今晚的话,族中即使再恼怒,也不好逼着他续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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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妨?”林茂挑眉,诧异地看着他。见他一脸平静,无奈的摇摇头,“也不知道你都在想些什么。罢了罢了,崔郎心性非我等凡人可以领悟。我管不了你。”

“崔君思念亡妻、不愿续娶,妾觉得没什么不妥,夫君又何必这般忧心?”林茂的夫人没好气地眄了自家夫君一眼,转头看着崔朔时却是一脸温柔笑意,“郎君无需理会别人的看法,随自己心意便好。”

崔朔微微一笑,“谢嫂夫人关怀,朔明白。”

林茂无语地看着妻子,心中明白她为何会这般支持他。还不是听了他对夫人的情意,就感动得一塌糊涂了。女人啊,都是一个样!

一支舞蹈结束之后,换上教坊司新进的琴师表演琴曲。

皇帝撑着脑袋听了片刻,微笑着摇头,“空有技艺,内里却是毫无一物。看来今年教坊司是没有可用之人了。”

琴师本来正专心地弹琴,陡然听到皇帝这样的点评,吓得手一抖,一根琴弦应声而断,发出刺耳的声音。

他颤抖着跪下,道:“陛下恕罪,微臣…微臣…”

皇帝不耐地摆摆手,“行了退下吧。”

琴师磕了个头,抱着琴颤颤巍巍地下去了。

皇帝叹息一声,“如此佳节,竟无好曲怡情,真是可惜。”

见皇帝这样,群臣都有些惴惴不安。有眼明心亮的人立刻反应过来,提议道:“臣从前曾听闻,说崔郎琴艺过人、当世无双。不如便请崔郎弹奏一曲,也免得陛下心中遗憾?”

这倒是实话。崔郎的琴艺是

皇帝闻言感兴趣地笑道:“这倒是个好主意,只不知如璟可愿给朕这个面子?朕知道,你们这些琴艺大家骨子里都傲气得很,轻易不在人前弹奏。”

崔朔不卑不亢道:“陛下言重了。能为陛下效劳,是微臣的荣幸,自当遵从。”

此言一出,殿内气氛立刻活跃起来。有大臣笑道:“今日倒真是好运气,竟能听到崔郎的妙音。”

“是也是也,还是沾了陛下的光,才有此等好事。”

“我家兄长痴恋音律,我今夜有这等际遇,回去跟他一说,定会让他嫉妒得觉都睡不着!”

九阶之下议论纷纷,九阶之上也是一阵喜悦。

明充仪微笑道:“陛下好大的面子,能让崔郎献艺。臣妾佩服。”

皇帝慵懒一笑,“怎么,月娘你不是不好音律的吗?崔郎的琴曲难求你竟也知道?”

“臣妾虽不好音律,却也听人谈论过。”明充仪笑道,“那些宫娥老说什么崔郎一曲、千金难求,寻常人想听都听不到。”

“充仪娘娘说得真是玄乎,当真那般厉害?”琼章夏氏笑道,“臣妾入宫数月,只听说元贵姬娘娘琴艺不凡,阖宫无人能及。这崔郎的琴艺难不成比贵姬娘娘还好?”

“妹妹真是羞煞我了!”顾云羡连声道,“不过是宫中众人给本宫面子,才会夸得那般厉害。事实上,就本宫那点微末技艺,平常自娱自乐便罢了,哪里能和崔郎相比?”

“元贵姬这话可谦虚过头了。”明充仪笑意盈盈,“本宫可听陛下提起过,说贵姬从前的琴技便十分出色,这两年更添了气韵内涵,已隐有大家气派了。”

这话一出,众人都看向皇帝。他手中端着一盏玉觥,眼含笑意地看了顾云羡一会儿,颔首道:“没错,云娘如今的琴艺,宫里无人能及。”自嘲一笑,“朕从前还能与她合奏一曲,现今却决计不敢了。当真是比不过啊。”

“如何?陛下都这般说了,还能有假?”明充仪道。

顾云羡无言以对,只能道:“明充仪再这么夸下去,臣妾便当真要无地自容了!”

“啊!臣妾有个提议。”夏琼章忽然道,“不如便请元贵姬娘娘与崔郎合奏一曲,可好?”

皇帝一愣,“合奏?”

“是啊。”夏琼章一脸天真无邪,“既然二位都琴艺过人,合奏一曲必然更加不凡。”

皇帝摇头笑道:“实在是没有必要。”

“怎会没有必要?若崔郎与贵姬当真合奏,陛下与臣妾等固然能欣赏到妙音,对贵姬娘娘来说也是大有裨益。臣妾也学过两年琴,知道学琴者如果能与技艺胜于自己的人切磋,会产生许多领悟。崔郎琴艺当世无双,娘娘与他合奏一曲,兴许在琴艺上又能提高一层也未可知。实在是一举数得。”

顾云羡看着言笑晏晏的夏琼章和她旁边的明充仪,没有说话。

无需更多的解释,她已经明白她们的打算。身为宫嫔,当着陛下的面与外臣合奏,听起来没什么,但仔细一想就知道,内里实在是多有不妥。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

最要紧的是,崔郎是何等人物、何等技艺?自己与他合奏,一个不好便会被比得一文不值,到那时便是在满殿高官面前出丑。传出去大家也会说元贵姬不知天高地厚,竟妄想与崔郎比琴艺,反倒毁了崔郎的好曲。

这根本就是她们给她下的套!

“陛下,臣妾觉得不妥。贵姬娘娘身为内宫女眷,如何能与外臣合奏?这与礼不合,万万不可。”庄婕妤敏锐地察觉其中的危机,一本正经地进言。

顾云羡也露出苦恼的表情,“陛下可别害臣妾了。若臣妾一会儿弹糟了,大臣们都得笑话臣妾了。陛下难道愿意看臣妾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丢脸?”

皇帝淡淡一笑,脑海中却回忆起方才崔郎说的那番话。当他说自己为了亡妻愿意终身不再续娶时,云娘面色的神情十分感动。

她对他,好像很有好感。

“朕觉得蕊初的提议不错,朕也很想听听云娘你与崔郎合奏是什么情形。”皇帝的笑容里藏着别的内容,右手紧紧地握住白玉酒觥,“你便勉为其难,试一试吧。”

顾云羡心一沉。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已经说了那番话,皇帝居然还是答应了夏蕊初的请求。而且他看向自己的神情有些奇怪,好像,有隐隐的不安。

他在想些什么?

他们这边你来我往,崔朔已经在琴案前坐好,正仔细地调试瑶琴。

“如璟你先别急,朕给你加个人。”皇帝道,“元贵姬的琴艺也甚是不错,你可愿意与她合奏?”

放在琴弦上的手猛地一颤,他眼眸低垂,陷入沉默。

“不愿意?”皇帝问道,心里不知为何竟松了口气,“不愿意也没什么。是朕一时兴起,又让你为难了…”

“臣愿意。”崔朔忽然道。

皇帝神情惊讶,“你说什么?”

崔朔抬起头,一脸平静,“臣说,臣愿意与贵姬娘娘合奏。这是臣的荣幸。”

皇帝默然地看了他片刻,微微一笑,“如此甚好。来人,犬绿猗’过来。”

一盏茶之后,宦侍抱着一张七弦琴进来,将它放在了顾云羡的面前。

琴身古朴,饰有珠玉。顾云羡拨弄了一下琴弦,悠扬清淑,是张极好的琴。

“琴送到了,你们可以开始了。”皇帝淡淡道。

“诺。”

虽是合奏,但二人依然隔着一段距离。崔朔坐在九阶之下,顾云羡仍在九阶之上,隔着珠帘,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她窈窕的身影。

考虑到这些琴艺大家喜欢的曲子多过于生僻,顾云羡决定先发制人,率先决定合奏的曲子。不然他若是选了一首自己不会的,这个人就真的丢大了。

谁知还未来得及开口,外面的乐声已然响起。

她骇然,这这这…竟是直接开始了?

对面的明充仪见顾云羡神情惊讶,还没来得及高兴,便见她又换上松了口气的神情,想来崔朔弹的这首曲子她是会的。